我住进了离小姨家最近的一家医院。
母亲是在我住进医院的第二天赶到上海的。当她风尘仆仆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才算放了下了,同时也感到很难受,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当天晚上,我肚子开始疼痛起来,这种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渐渐地加重。
到了后半夜,我开始咬着牙坚持着,汗水和泪水搅在一起,懊悔和哽咽搅在一起,我第一次强烈地默认了这种惩罚,一种对不守规矩女孩子的惩罚。
天地在旋转,眼前金星迷乱,我像倒挂在悬崖石缝里探出来的树枝上,抓不住任何的救命稻草。
我隐隐听到了母亲和值班医生的对话,医生对我痛苦中轻描淡写的叙述,让母亲和小姨很是无奈。
“生孩子都是这样,破了羊水就快了。”医生说完又回值班室睡觉去了。
母亲和小姨陪伴着我。我在冲刺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衣服,以缓解我疼痛的力度。我感觉我的指甲好像嵌进了温暖的肉里,母亲一动不动地挨着我,还俯身不断地在我耳边给予我鼓励。
在我经过了几个小时撕心裂肺的疼痛后,忽然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呐喊,伴随着这声呐喊,我浑身忽然瘫软下来,像躲过了一次灾难似的瘫软。
我睁开迷茫的眼睛,发现窗外一缕微红的朝霞染透了窗纱……
我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
母亲把我女儿抱到我跟前:“华华,快看看,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一个陌生而又简单的词汇,竟宣布了我加入了千千万万母亲的行列。
我透过泪光,看到母亲怀里托着一个粉嘟嘟的尤物,我顿时觉得刹那间离开我身体的小生命,似乎还有一道看不见的牵连在呼唤着我。
小姨绞干柔软的热毛巾,给我擦拭着粘稠的热汗连同流淌的泪水。
“华华,不哭,顺利的很,住几天院,我们就回家当妈妈。”小姨说。
“当妈妈……”我在心里默念着,朝小姨笑笑。
我看到母亲的脸上荡漾着难得的欣慰,也许母亲早就准备好担当外婆的重任了。
“放弃一切包袱,让你的思想轻松起来,”母亲给我加油,“天无绝人之路,熬过了冬天春天就在前面。”
我看到小姨惊讶地看着母亲,母亲回敬给妹妹的是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话说的很艺术呦。”小姨说。
住了五天的院,我和母亲回到了小姨家。
母亲在小姨家住的这些天,除了忙活我女儿吃喝拉撒的事情外,她们姊妹俩好像有永远说不完的话,最后还是把话题说到了小姨感情上的事。
“你总不能这样一个人生活下去吧?现在你还不到五十岁,要是到了七老八十了,怎么办?”母亲问。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呗,到时候再说……”小姨说。
“到时候再说?这已经都到时候了,还等到什么时候再说呢。”母亲责备小姨。
“小姨,别怕,到时候我伺候你,这个小玩意长大了也能伺候你,”我指指女儿,“我转业后去威海工作,你可以到威海颐养天年,那个小城市最适宜养老了。”
“姐姐呀,听见没,我怕啥?”小姨宽慰地说:“有华华这句话,我什么也不怕啰……”
“你只要舍得离开上海,我举双手同意。”母亲真的举起了双手。
母亲在小姨家待了半个月,临走的时候没忘记再嘱咐我要坚守承诺,并对我说,于燎原是个可以信赖的青年,只要他能在没有你任何信息的日子里等你,你的一生将会非常幸福。
“妈,我不敢奢望那么远,既然我答应了坚守承诺,我也就准备了意外情况的发生,因为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说。
我没有埋怨燎原,因为我一年多无声无息的失踪,给燎原又一次造成心里上的伤害,这种伤害不是一两句的道歉就能弥补的。
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华华,还没给宝宝起名字呢,不能老叫宝宝呀。”
“那您给她起一个吧。”我说。
母亲想了想,又自言自语地说:“姓于……思念……路途又遥远……”
“于思遥!”小姨在一旁忽然来了灵感:“就叫于思遥。”
“好,就叫于思遥,小名叫思思。”母亲高兴地说。
小姨得意起来:“华华思念遥远的于燎原,小姨我思念万里之外的初恋,姐姐你思念……姐……夫。”
“说吧,没事。”母亲说。
小姨看看襁褓中的思思说:“孩子思念所有爱她的人……”
我的宝贝有名字了,我默默对燎原说:我们的孩子有名字了,叫于思遥。
母亲就要回戈壁滩了,临出门前,母亲俯下身体,亲吻了一下思思,眼泪滴落在思思的脸颊上……
母亲回部队三个月了,一直没有给我写信。母亲也在坚守着那份承诺,她不让我分心,好好在小姨家把思思带大。
母亲临走前告诉我,一年后她就要退休了,退休后她打算回大连,把思思放到大连母亲来带,我回部队继续服役。
当然了,这个想法的前提是在见到燎原之后。
母亲还说,有可能的话,我们坚守承诺的时间争取缩短些,回去后,再跟张叔叔和常阿姨商议一下。
我在小姨的帮助下,思思一天天在长大;同时,我尽可能地照顾小姨的起居生活,让小姨提前感受一下被孝敬的甜蜜。
“哎呀,有女儿真好耶……”小姨感叹到:“要是我当初能像你妈妈一样,顶住你姥爷的偏见,或许我也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儿了。”
“我就是你的女儿。”我说。
“好,好啊。”小姨的眼睛湿润了。
半年后的一天,我见到了小姨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那个漂泊海外二十年的初恋男友。
最近一个月,小姨的肩膀疼,肩周炎。去医院看了看,医生说没什么好办法,让针灸和自身的活动结合一下。所以,小姨差不多每天吃完早餐,就到不远的公园健身。
我抱着思思在门口沐浴着春天美好的时光。
这时候,我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西装革履满面红光地向我走来,边走边上下左右看着,像在寻找曾经的什么记忆。
“小妹妹,请问雷风兰是住在这里吗?”男子问。
我打量了一下这位男子,显然这人是从外地来的,我问:“您是……”
“我是雷风兰大学同学,从美国来专程看她。”男子说。
我猛地想起来了,这位男子莫非就是小姨年轻时的那位初恋?
“是住这儿……”我点点头又笑着说:“您不仅是雷风兰的大学同学,也是她的初恋男友吧?您是胡前辈……”
“对对,胡铃铛……”胡前辈挺难为情地说。
我一下子笑了出来。
“我爹给起的名字,背了五十多年啰。”胡铃铛朝屋里看看:“你是雷风兰的女儿?”
“我……算是吧,您屋里坐,小姨一会儿就回来。”我说。
“你是雷风兰的外甥女?”
“对。”
“那你小姨夫……”
“我没有小姨夫。”
“……”
“我小姨没结过婚。”
胡铃铛愣怔地看着我,嘴唇抖动了一下。
我看的出来,这种抖动是发自一种激动后的条件反射,我说:“咱俩还是山东老乡呢。”
“真的?它乡遇故人啊。”胡铃铛惊讶地问:“你是山东哪儿?”
“威海。”我说。
“哎妈呀,你是威海的?我是烟台的,”胡铃铛一高兴说起了胶东话,“咱俩不仅是老乡,还是好邻居呢,相隔不到一百公里。”
“是啊,我在老家的时候经常去烟台玩,烟台给我的感觉是大城市啊。”我也说起了胶东话。
胡铃铛边感叹边愉快地进了屋,打量了一下房屋,回头看看我怀里的思思,问:“你的孩子?”
“是,我女儿。”我说。
“好可爱呦,”胡铃铛随后打开手包,从里面拿出一摞美元,递给我说,“第一次见宝宝,一点心意。”
我正在推辞不要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小姨的声音:“华华,拿着,不要客气的。”
我和胡铃铛同时回头看门外。
小姨正站在门外瞪着胡铃铛。
从小姨瞪着胡铃铛的目光中,我看到的是更多的委屈和满腔的柔情。
“风兰……”胡铃铛此刻无地自容,走到小姨跟前嗫嚅地说:“我……我回来了……”
“你怎么不死外头,回来干什么?”小姨说。
“回来找你……”胡铃铛笑笑。
“找我干什么?你看我有女儿有外孙,天伦之乐……”小姨指指我和思思。
“嘿嘿……嘿嘿……”胡铃铛说:“你外甥女都告诉我了,你没结过婚……
小姨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流,终于哗哗啦啦地流淌下来了,一边抽泣一边埋怨地说:“铃铛呦,你还知道回来找我啊……我想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你了呦……”
胡铃铛也痛哭起来,哽咽地说:“都怪我,风兰……都怪我,我给你写了好几封信啊,你怎么一封也不给我回啊……”
“不怪你,”小姨抹了一把眼泪说,“是我父亲把你的来信都给藏匿了。”
思思被眼前这对分别二十年的恋人的哭声吵醒了。
我赶忙抱着思思走出门外,腾出空间,让小姨和胡铃铛都各自表达一下离别重逢后的喜悦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