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莞娃宫午夜传来出岫分娩的消息,落音赶到时赫云枫在院子里擦拭着御赐的战甲,吴中地处江南,秋冬多为湿冷,便多赏了一件绒黄马褂。
一盆盆血红的水从落音面前送走,又一盆盆清水冒着滚烫的热气送进,血腥之气叫她几欲作呕,退回身子里在外面张望着。赫云枫的动作极为缓慢,那一片片甲片像锦鲤的磷光刺眼。
“什么时候启程?”
“明日,午时!”
战况竟是这般那紧急,许凌风亲自谏言,落音总觉得心里打上死结一般,如鲠在喉,“王后为你求过情,只是......”
“他能如何?现如今还有人他能拿的出手?”
赫云枫一声冷笑,宫里的嘶叫陡然间停了,窗上映得人影憧憧,落音惊慌地跑了进去,出岫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床尾产婆跪在血泊里,被子遮挡她实在不敢去看个明白,“出了何事?”
“孩子先出来的是脚,夫人很有可能难产。”
此刻赫云枫在外间几欲疯狂起来,隔着阁门屏风只听得到歇斯底里的叫唤,落音心口狂跳,自己竭尽全力地喘息着,“现在该如何?”
“唤醒夫人,孩子极易会窒息而死。”
落音提上裙摆硬生地扑跪倒床边,一遍又一遍拍打着出岫的脸色,孩子,心里慌乱的只想着孩子......
一口大气呛得出岫几乎失了性命,产婆见状安抚好了她的情绪双手又一次伸进盆腔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出岫都无法去顾及了......
翌日卯时,莞娃宫终于闻见了婴儿的啼哭,落音接过清洗干净的孩子红嫩的脸庞,院子里赫云枫已经戎装整好。
“看一眼吧!”
“她可安全?”
赫云枫瞧着自己的孩子,“还真被她算准了,是个男孩。”手指轻轻拂过已经睡熟的脸庞,“叫他生离吧!”
生离,死别。
落音愣了一瞬,“去看看出岫吧!”
赫云枫没有回应,转身之际盔甲碰撞出冰冷的响声。
出岫醒来已经是入夜酉时了,气息微弱,被厚重的衾被覆盖得只剩下一张依旧苍白的小脸,只有落音守着,空无一人。
“王爷呢?”
出岫也知道这是一句空问,此时天色已黑,那人怕是已经出了顺安城,“可见过孩子了?”
落音点头,眼睛隐约有些湿润了。
“他终究是不肯原谅我!”
落音不知如何安慰,可这些有说得清是谁的错,出岫见识浅薄,一心只有赫云枫,赫云城三言两语就说服了她的心思,天真如她真以为会如意。天下多为痴情儿,即便是知道赫云枫也愿意为她跳了这个坑,出岫进宫牵制了义骏王,而义骏王也牵制住了靖安王,环环相扣,如今醒悟的出岫赎不清罪过,她还想说一句抱歉......
窗外的夜色太黑,悬挂的灯笼也照不亮方寸之地。
“落音,”出岫是第一次这样叫她,“扶我起来吧!”
落音拒绝,对于产妇月子不可见风她还是知道的,当年大玉也是脚不踏地地过了一个月,出岫主动伸出手来,执意坐起。
“走吧,带着生离,离开这里!”
出岫直言教落音惊愕,“那新云军兵分三路是想要这天观,天观气数尽了!”
赫云枫接到圣旨那天独自坐在桂树下整整一个下午,出岫唇角泛着白霜,“王爷之前就说过陛下从百姓身上苛捐杂税沉重,徭役负重,变天是迟早的。”
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落音的手腕,落音微微一颤,“你怎么这样冰凉,被子不暖吗?”
说着另一只手便探进被子里,一片湿热浸满了落音的手指,出来迎面温热的血腥,“出岫......”
“我已经没多长时间了!”
出岫声音瞬间开始颤抖,“回天乏术了!”
“来人啊......”
“别喊,”出岫使尽全力拽住要跑开的落音,“姐姐,答应我,带孩子走,我一定要为王爷留下一条血脉。”
落音鼻尖阻塞抽搐酸痛,眼眶满盈,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连带着身子,微微抖动。
“你听我说,”出岫身子瘫软无力了,歪斜了还在拽着落音的衣领小声地,“我一死你便以我儿守孝名义送我回旧府,王府后园的柴房里有一处玄洞,以前王爷早已准备的,洞口通城郊姑玉山的山阴处......”
她的气息渐渐薄弱,落音看到隐忍的汗珠浸透了胸口的衣襟,“沿着山路下山出城往北走,过了幽州就是吴中,若王爷活着,孩子交给他,若是战死,那劳烦姐姐,替我养大,可好!”
落音眼睛猩红,紧紧地握着出岫的手,“出岫......”
“告诉生离,娘亲很爱他,一定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落音的身子失去外力后倾,她重重的坐在地上,面前出岫的散发倒挂在床沿,两只惨白的手纠结的手指就那样蜷曲在她面前,失了温度。直到天色渐暗,落音缓缓起身从梳妆镜旁取了梳子,床榻上那张脸已经青白,小心地一下一下,头发尽数整理,却已经失了光泽了。衾被冰寒,掩住出岫尚未僵硬的身体,还好,她的脸色安详,落音稍稍退后叠手贴额,“出岫,我一定会护好生离,让他们父子团聚!”
庭院里静地悄悄,赫云城身后的南宫婉月眉宇间散着悲色,见落音出来赫云城挥手,一列宫人纷纷进入,“站住!”
落音冷眼,见人不动再上前跪在赫云城面前,她从未行过面君大礼,这一回赫云城疑心,冷峻地俯视着她的跪拜。
“出岫临死前想回义骏王府,落音求陛下恩准!”
一声陛下,众人皆知这是褪去了她一身的自尊,南宫婉月不等赫云城的回应径直扶起了落音,“好,一定让出岫回家!”
“朕说话了?”
南宫婉月回身狠厉地瞪着面前的君王,“仅是血缘情份上也该让她落叶归根,陛下还想如何?”
赫云城甩袖,目中无人,“出岫乃义骏王夫人,义骏王出征未归不得做主,待义骏王回来再入土为安!”
“你疯了,”南宫婉月怒吼,“你是让她暴尸荒野!”
“你还想如何?”落音冷冷的言语划破了这一瞬的暴风雨,“天下你也得了,赫云铮也没了,枫儿才多大,现在也上了沙场,生死未卜,罢了罢了,陛下这般不安,待出岫入土也赐我死罪吧,死了清净,了了陛下的心病。”
赫云城瞬间红了眼,“朕不需要怜悯,他们没有能耐,生死早有定数......”
“放过出岫吧,她注定就是个悲剧,陛下应该料定得到,难道百年之后你不想你的父兄在九泉之下和平相见?”
落音一声冷笑,转身进了莞娃宫,空中淅淅沥沥散了雪子,石板上的击打渐渐清晰起来......
十二月初,顺安城的雪盖了所有的痕迹,落音一身素衣,怀里的生离安静地睡着,赫云城终究还是让出岫葬回旧府,莞娃宫自出殡开始尘封,即便是隔了好远落音还是听到了铁索的声响,深刻锥心。
丧仪绕整个顺安城走了一圈,落音抱着孩子脸色安宁,百姓纷纷缩着脑袋在看热闹,帝京已经不是以往的皇城了,路边冻死骨,饿殍遍地,朱门酒肉关门也是香飘十里,铮郎,天观的气数真的要尽了。
出岫的灵牌上烫金文字不过刚刚干透,落音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天上的太阳照得刺眼,整座王府的灰尘都在光线里放肆。
落音拾了两只元宝放到火盆里迅速就烧起来,赫云城不过登基一年,八月赫云铮出征冀北便杳无音信,辛致的队伍照样一路披靡,攻城略地,上月赫云枫率军吴中,如今也只听得两军对峙之举,战况无果,不到半年,落音的生活翻天覆地。
入夜,落音轻哄着孩子喝了些米汤,出岫的孩子像是知晓母亲的心意一路上都没有大声哭闹过,子时已过,灵堂的人已经疲累睡去,落音镇定地起身侧身绕到旁厅,孩子伏在她的胸口均匀地呼吸着,沿着廊道直奔后园的柴房,掩门在黑暗里看不到一丝光影,四角窄屋里落音摸黑一点点地探寻,柴棒之下竟有风过来,她更加笃定出口就在下面,小心翼翼不敢有动静,一只包裹躺在洞口,是一条黑色的披风。
抱着孩子钻进半身落音已经听到了前堂的慌乱,伸手吃力地揽上几捆柴挡住洞口才不紧不慢地滑了下去,保护孩子。
出来已经不知时间几许,生离小脸红扑扑的,落音观望四下无影无踪的,记忆里出岫的路线是沿山路走,夜风凛冽,外袍紧紧地绕过怀抱相叠,孩子安静地睁开了眼睛,月光下竟笑了起来。
“你是知道姨娘安全把你带出来了吗?生离。”
尚未到寅时,落音沿着记忆的道路一直往前走,姑玉山下阴风阵阵,天亮之前必须出城,不觉之间落音加紧脚步,身后的披风鼓动着巨大的声响,山林之间竟像是野兽的低吼。
顺安城的围城在她眼前清晰,天边开始出现了鱼肚白,月亮还在,寅时过半城门开启,此时进城的都是生意人,落音低头混在穿梭的人群里,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心口一紧脚步更加快了起来,护城河过了,终于安心地回首,城门下栅栏封锁,看来皇宫里已经知晓了她的逃离。
驿道一路向北,落音替孩子探了探鼻息,暖湿的呼吸,生离,你的父亲在吴中。
东宫的文华殿,南宫婉月一早便知晓了落音逃跑的消息,赫云城赶来时已经是于事无补,佛堂里袅袅檀香,佛龛上的观音慈祥地眯着双眼,柳枝和净瓶是福泽天下的象征。
“朕想了好久,婉月,我们以前在这潜邸真的很好,不是吗?”
夺嫡之路,夫妻同心,南宫婉月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路过自己的手指,她没有回复,空荡的佛堂里冷冷清清。
赫云城上前夺过那串珠子,强迫女子正对着自己,“你们都在怨怪朕,是朕害死了老八,害死了出岫,逼得落音出逃......”
“放手吧,天下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朕是为你夺的天下,如今连你也......”
“别骗自己了,”南宫婉月脸上的轻蔑刺激了赫云城此时的自尊,“为了我,还是说陛下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欲望找一个理由。”
一声刺痛,赫云城惊愕手指留在那张娇艳上的印记,南宫婉月嘴角渗出血丝,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动手。
“对不起,对不起......”
南宫婉月决绝地转身,阁门紧闭,身子已经被身后的力量圈紧而无法动弹,赫云城慌乱地在她身上摸索,不适的触感让南宫婉月厌恶挣扎,却被越拥越紧,佛堂之前,亵渎圣灵。
双双倒地,赫云城像是一头疯狂的野兽肆虐着猎物,南宫婉月被强行剥离了身上的衣裙,心中的恐惧渐渐放大,“赫云城,你干什么,放开我......”
“朕不放,你是朕的皇后,朕的女人,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不要在这里!”
“就要在这里,就要让这些神灵看看,能奈我何!”
身体瞬间的刺痛折磨得南宫婉月几欲窒息,羞愤地抓过一旁散落的衣裳遮住胸口,赫云城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停歇地冲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沉浮在身下的女子扭曲的神情,她的嘴角咬出了血印,“叫出来,月儿,朕要你喊出来!”
撕裂般的痛充斥了全身,南宫婉月狼狈地穿衣起身,倚着门框才勉强起身,“赫云城,我南宫婉月从今与你再无瓜葛。”
断裂的锦帛散落在赫云城面前,清醒之下他终于忆起昔日他迎娶南宫婉月时曾许诺要胸怀天下,爱民如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原来他背离的是自己的誓言,后宫佳丽三千,天下水深火热......
割袍断翼,余生相离。
于此同时,新云军一路南下驻扎吴中,双方对峙都在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