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江南的雪不似北方爽快,优柔寡断,湿寒潮冷。
赫云铮心中惴惴不安,越是靠近中原地界越是忐忑,此间不过半载不到,他已经是率领新军的领头人,落音在那皇城之中会是如何度日?
“探子回来说这一次领军的是十皇子。”
辛致入营,终究还是禀告了赫云铮实情。
天观朝竟已经到了这般境地,赫云铮眉宇紧蹙,赫云城竟然毫不顾忌兄弟情谊,“想来,枫儿已经二十有三了吧!”
昔日先帝在位他便跟从他在军营里操练过几许,赫云铮转身看向身后的羊皮军事路线图,江南多是平原丘陵,地势不高,适宜速战速决。
“将军,本王拜托你一件事!”
赫云铮脸色明朗,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试一试枫儿的身手。”
辛致瞬间知晓了赫云铮的用意,赫云城的末日到了。
幽州与吴中不过一山之隔,好在平原地势多丘陵,这山也就没那么陡峭。
落音一路向北,混迹于流民里看不出什么来,幽州不比顺安城,百姓不安,竟是整日靠着官府的放粮度日,长居深宫竟不知民间疾苦。
天色灰白,怕是又要下一场大雪,昔日见此天气,先帝都感叹天公恩赏,瑞雪兆丰年,百姓又是一年好收成。
“收成?现在混乱不安,还有谁会去种田种地,能活着性命就是天公恩赏了!”
落音捧着手里的半碗米汤寻不到一粒白米的踪迹,身边的妇人已经上前去排上第二碗的队伍,她吃力地咽下口水将米汤小心地灌给怀里的生离,小家伙一天天长得越是结实了,落音伸手戳着孩子的脸蛋,一脸欣慰。
“小娘子,你这是带孩子往哪里去啊?”
那位妇人又坐回落音身边,见生离生的可爱不忍心又往落音的碗里倒了半碗,“你也吃点吧,为娘的更要力气。”
“谢谢大姐了,”落音一口下肚,小腹也有了暖意,“我要去吴中。”
“哟,吴中现在正乱着呢,陛下都派人往吴中去打仗了!”
众人一听落音要往吴中去都围上来劝解,战乱之地岂是说去就能去的。落音轻笑着掖上生离的襟口不让进风,“谢谢各位了,我必须要去,孩子的父亲在吴中。”
他可怜,世上只有父亲了。
看着落音拥着孩子,众人纷纷叹息,官府撤销了救济棚,落音抬头看了看头上尚未散去的浓云昏黄浅灰,挂上了肩上的披风盖帽委身向百姓们辞别,荒凉的幽州城里飘起了细雪,一点一点,一片一片。
出城就是琨山,琨山的背后就是吴中了。
琨山温柔,这般雪夜天气没有为难落音,山路平缓,枯草软绵,要说不便就是被积雪压抑掩盖的山路辨不清识路,丘陵平滑,脚下总是在打滑,落音回望才不过走了几里而已。天上的云越压越低,一路上一深一浅的脚印围着山坡一点一点地圈叠起来,路远手中而厚重,生离眨巴着眼睛仰着红扑扑的小脸盯着落音,不禁惹得她笑了起来。
“姨娘歇一歇好不好,”落音靠上一棵大树下,“等姨娘养足了气力再赶路......”
孩子看着落音渐渐沉闭的眼睛也不哭闹,静静看着,落音就这样睡了过去,沉沉的......
迷糊里有一束光影朝着自己走来,落音晃了晃眼,那光瞬间将自己笼罩了,远处的人一身银铁盔甲一点点地靠近过来,身形渐渐清晰,“音儿!”
那一声叫唤紧扣着落音的心弦,是他,他来了,“你来接我的吗?”
他只是对自己笑,落音伸手要去触摸却是一泡幻影......
“铮郎!”
惊醒过来,落音才发觉身下的草榻,周围是简陋的土房木窗,床前生了一堆炭火烘烤的尤其温暖,没有人,“生离!”
惊呼之下并没有看到孩子的踪迹,落音掀被起身,用力过猛引得一阵晕眩,顾不得却听得一声咯咯的奶声笑闹,“生离......”
蓝花布帘里进来一位体态丰韵的老妇人,怀里抱着的便是生离,进来一见落音一脸惊愕地上前,“孩子在呢,娘子莫要再动了,伤了身子可不是好事。”
落音迷糊地被强行重新纳进衾被里,生离见了她笑得更欢了,老妇人随即欢喜地将生离放到落音身边,“见到娘亲了就高兴了,真乖哦!”
“敢问嫂子,我和孩儿为何......?”
老妇人替落音掖好被子,一脸慈祥,“我家老头子在琨山猎野,见你倒在雪里,”手里的木碗里腾着热气,“把你娘俩带了回来。”
落音听闻便要起身谢恩,被老妇人制止了,“你莫要乱动了,女人家有了身子还到处乱跑,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如何与你夫家交待?”
落音接过药低头,脑海里一阵惊讶,有了身子?
“嫂子说什么,我......我有......”
“小娘子竟不知道,你这肚子已经有四个月了,郎中说你老天保佑,孩子好好的,以后就莫要冒险了。”
落音只听到肚子的孩子已经四个月大眼泪氤氲了,老天开眼,这是给了她绝处逢生的希望,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药,也不觉得清苦,心中激动不已,紧紧地握着妇人的手,“谢谢嫂子,谢谢!”
转过头,生离挥舞着圆滚的小手欢笑着,落音瞬间觉得生命里的惊喜来得这般措手不及,又这般欢乐无比。
从屋子里能看到外面的清明,天已经停了雪。
落音坐在炭火边,妇人热心抱着生离也喜欢得不肯撒手,妇人的夫家是个老实人家,每每做好饭食送进来就匆匆出去了,老妇人也有孩子,不过十几岁就被官府强压着进了军营,老大哥因为早年跛了腿脚才逃过一劫。
“嫂子,这里可是吴中啊?”
“对,是吴中,新云军进了吴中后我们才得以消停那些苦日子,只是我的孩儿......”
新云军?
新云军进了吴中,枫儿的军队呢,难道已经决出雌雄?
“新云军入了吴中就没有开过战?”
“娘子是从慌乱里过来以为到处都打仗吧,”妇人轻笑着逗弄怀里的生离,“朝廷的兵队跟新云军未正面交战,只是使节交谈一番就收服了天观的队伍,说来也是本事,听闻那辛将军可是历经了两朝的老将军啊。”
辛将军,辛致。
落音掩不住心中的疑惑,“除了那辛将军,这新云军就没有领袖?”
“自然是有的,往日他们从营地训兵路过我家这门坡见过一回,不比一般气势,生的也是气宇轩昂,我家老头子总说那是帝王之气。”
问得多了老妇人仍然说不清那个领袖清楚的模样,落音无奈放弃,夜里,生离已经静静地睡去,这孩子天生懂事,这一路过来也从未大哭大闹过,不禁让人心疼,从袖口里取出那一截结发,“那人是有多厉害,你也逃不出?”
眼角的湿润不经意地没入枕芯消失,夜色低迷。
落音身子休养了几日渐渐恢复了气力,天亮就往院子里帮忙搬柴火,起初惊得妇人心惊胆战,几次过后见相安无事也就任由她了。
吴中治安安稳,城中也不见混乱,落音还是想着往城里面去寻一寻赫云枫的下落,这日天朗气清,用过午饭抱着生离,落音还是与老妇人辞了行。
此去进城说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妇人不舍得那可怜的孩子,劝着落音自己进城,找到了再来接孩子,落音不肯,只能委婉谢绝,包裹里被好心的人家塞了好几日的干粮,她心存感激,临走出了院子,委身跪地对着老夫妻两个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
出门下了门坡,天色渐渐萎靡,这冬日里的江南似乎意气得很。落音斜挎上包裹决然地踏上了路途,老夫人追出门来,像是送别千里的孩子,眼眶里打着泪,落音一步三回头,挥手示意妇人回去,牵扯不舍之间迟迟没有下了门坡。
突然间黄尘汹涌而来,落音闻声怕惊到孩子,抬袖掩上生离的脸面,自己只是低头靠边等待人马过境,越来越近的吼声,落音想到妇人说过那些训兵会从这门坡经过,已是下半天,这些就是归去的兵队吧。
响动震天喝地而来还是惊吓到了怀里的孩子,落音收手,双手一起拥紧突然哭闹的生离,他从未这般大哭,落音紧张地拍打孩子的后背安慰,却依然是无休无止。兵队汹涌渐渐靠近,生离的哭声将近隐没不见,落音将孩子按在胸口,手足无措,无助地等待着兵队离开。
黄烟四起,落音歪过头别过烟尘的滚滚而来,翻涌的人潮越过一匹匹快马绝尘而去,孩子的哭闹被掩盖过去,落音顺着人潮方向看去,手上拍打的动作不敢停止,贴向孩子的脸边不住地安慰着,“不哭不哭......”
“吁......”
兵马突然匆匆停止,落音背身隔开烟尘,稍稍静了声才松开生离,孩子机灵,像是知道一般立即停止了啼哭,落音温柔地看着孩子,心中一阵欢欣。
哒,哒,哒。
“吁......”
落音清晰了身后有动静,直到这一声,胸口像是悬了一块大石慌乱撞击。
“音儿?”
眼泪瞬间滑落,坡上的老妇人从门里出来见此光景以为是冒犯了事,慌忙蹒跚出来替落音解围,落音背身站着依旧不动,忐忑而期许。
“是你吗?”
赫云铮已经伸手搭上了落音的肩膀,消瘦冰凉。
生离转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看他,又回头看看落音,小手触到了冰凉的眼泪不知是不是害怕又一次哭了起来,落音惊慌着又一阵轻轻地拍打安慰,孩子嘟囔着嘴竟渐渐睡着了。落音垂着脸,已是泪痕点点,赫云铮见那孩子模样清秀心中顿时生了疑惑,落音睁开手臂上的禁锢,此刻像是梦境一般,她多少次午夜梦回他还活在世上,如今梦想成真落音竟发现自己无法面对。
“王爷,吐蕃的使者已经到了!”
赫云铮一听,无奈,躬身一把将落音连同孩子一起抱上了马背上,落音惊呼一瞬就上了马,身后赫云铮刚坐稳,只听得门坡上老妇人拍手嗔怪,“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哎哟,你们这些人也不知轻重。”
熟悉的呼吸在落音头顶上肆意,她的脸上瞬间蒙了一层红晕,“音儿,我们......”
落音微微点头,一只大手已经环过腰侧覆上了她的小腹,一阵温热引得她坐立不安。
“新云突起,天下归元。”
赫云铮一声长喝,身后附和之声响绝不止,以靖安王为首的长鞭策马长空,扬长而去。
是夜,鞍马归来,赫云铮入帐便看到在床边哺喂婴儿的落音,一番平静祥和,孩子在她怀里听话地吮吸着米汤,红扑扑的脸蛋像是秋日丰收的苹果那般笑得香甜,之间不过半年,落音的脸庞已经消瘦了一圈,思想方才,若不是那老妇人提醒,根本看不出她肚子里怀了他们的孩子。
见赫云铮过来,落音小心地擦了擦生离的嘴角再放到床榻里侧去盖好。
“郎中可来诊过脉了?”
落音脸上又是一阵绯红,垂眸点头,任由他将自己拥进怀里。
赫云铮手上不敢用力,郎中说落音身子无恙,他心疼,这一路走过多少的小心翼翼才有身子无恙,“这是......谁的孩子?”
落音隐隐发笑,他终究是问了,“我见你憋了一路,终于问了出来!”
回来时他脸色疑惑别扭,落音是他的妻子怎会不知他这其中的怀疑,坐直了身子微微叹息,“出岫把他生下来就走了,枫儿的孩子。”
落音疼惜地看着安静的生离,深深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