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边疆不太平，中原受到的影响却不大。中秋节还是要热闹热闹的。武威镇一到了过节就万人空巷，家家张灯结彩。像广和楼这样的娱乐场地更是热闹，红灯笼挂满了屋檐，还搭起专门的铁线用来挂花灯。红色的灯光映着各色的花灯，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广和楼今日人山人海，阿离也是忙到脚不沾地，突然夫人叫住了他：“阿离，差点忘了。你赶紧去给顺济堂送些刚做的月饼，还有桂花酒。你阿爹这次痊愈，可全靠沈大夫。”
“可是现在这么忙…”
“没事，忙的过来，快去吧。”
掌柜的最重礼节了，阿离只好从酒窖里拿了两坛上好的桂花酒，包了李大嫂做的月饼走向顺济堂。平日里也没个玩的，广和楼的戏天天听都腻了，好不容易过个节，大街小巷，都恨不得把憋了一年的劲都给热闹回来。几个孩童嬉笑打闹着从他腿边跑过，把他吓了一跳。
阿离不自觉的笑了起来，要是一直这么热闹该多好。阿离一路上都沉浸在过节的喜悦中，直到走到了顺济堂。
和广和楼截然相反，顺济堂除了门前挂了两盏灯笼便再无任何装饰。微弱的红光照在匾上，甚是凄惨。也没什么奇怪的，大过节的谁没事想来医馆。就算是平时受医馆照顾的病人，今天也是能不来就不来，若要送礼也是昨天或者几天前就来送了。虽然没人，但医馆这样的地方，没有特殊情况，还是要开门的。
阿离走进大堂，中药的味道和这过节气氛确实是不搭，大堂还是冷冷清清的，只有伊先生一个人。
伊先生这次没有坐在账台后，也没有在药柜前忙活。他正坐在大堂的一张桌子前在写什么东西。这张桌子靠着窗，外面的灯火打进窗子里，在凄凉的大堂里显得十分微弱。桌子上的烛火也晃来晃去。阿离看着伊先生瘦弱的身形，觉得他像极了这马上就要熄灭的烛火，下一刻就会落入黑色的深渊中。
伊先生不知在写什么，看样子十分投入，没有察觉到阿离。
阿离轻咳了一声。伊先生看到阿离后，没有露出惊讶之情，起身说道：“荆公子是来找沈大夫的吗？真是不巧，沈大夫今日回家了，如果有什么话，公子如果不介意，在下可代为转告。”
阿离只是来送个月饼，也没什么话要说的，放下东西道个谢走就是了。
但阿离突然脑子一热答道：“我不是来找沈大夫的，我是来找伊先生的。”
伊先生的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荆公子找在下何事呢？”
“没什么大事。今日中秋，就是想请伊先生喝几杯。不知先生可否赏脸？”说着，阿离抬起手中的桂花酒晃了晃。
“喝酒？“伊先生似乎是在品味这句话的意思。
“对，喝酒“阿离努力维持着自己的笑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魔了，虽然认识人家，不过是取了几次药而已，一上来就要人家和自己喝酒，未免太过唐突。
“好，荆公子这边请。”
阿离心中一惊，没想到伊先生居然答应了。
伊先生将阿离带进了顺济堂的后院。顺济堂的后院还没有广和楼的半个大，平时是用来晒药材的，院子中就一棵桂树，桂树下一张石桌，四把石凳，整个后院就和伊先生一样，平淡无奇。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平淡的，那就是最近桂花开了，天香四溢，沁人心脾。
阿离坐定后，伊先生就拿来两个酒盅，阿离连忙将酒满上。
院子里没什么可欣赏的，阿离只好悄悄的打量伊先生，一如往常，伊先生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酒满上后伊先生就静静坐在阿离对面，微笑看着他，似乎等着阿离先开口。阿离被看的满脸通红，只好说：“伊先生请。”
说完就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伊先生看到阿离如此痛快，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喝尽了面前的酒。
“伊先生觉得这酒如何？”阿离又给伊先生满上。
“是好酒，想必用了不少鲜桂花露吧”伊先生看着酒盅说到。
“哦？没想到伊先生还是个好酒之士。”
“谈不上好酒，见得多了，喝的多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伊先生年纪看似和我差不多，却品遍天下好酒，真是让人羡慕。”
听到这话，伊先生难得笑了出来。要不是阿离知道自己只喝了一杯，他还以为自己醉了。
“天下名酒何其多，不过是有幸品上一小盅，算不上的品遍天下好酒。”
阿离也笑了出来：“伊先生请。”
两人又是一干而尽。
晚风乍起，几瓣桂花吹落，飞舞了那么一小会儿就耗尽了力气，落到了伊先生的酒盅里，浮在泛黄的酒上。
“看来这桂花也被这酒香熏醉了”阿离打趣的说到。
“是啊，都说落花无情。这桂花自是花中一流，却不得文人墨客青睐”（1）说罢，伊先生便抬起头看着头顶上满树淡黄的桂花。
阿离以为伊先生在暗示平生不得志，觉得这花也是煞风景。
“伊先生来自北边，桂树应是不常见的吧”阿离想着转开话题。
“啊，确是不常见。古籍记载，南山之首，招摇山上多桂树，而北山则多松柏（2）”伊先生回过了神来，依旧是淡淡的微笑，就像满院子的桂花香一样。
“荆公子，请。”
第三杯酒一饮而尽。
“不过，在我们那里，从小就听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故事，桂树在孩子心里也是不陌生的”伊先生说道。
“嫦娥奔月，吴刚伐桂？”阿离突然笑了起来，“我小时候也听过。没想到这样的异志怪谈竟然流传的这样广”。
“怎么？荆公子不相信这些神话吗？”
“当然不信，天地间哪儿来那么多神仙，若真有神明护佑，人这生老病死又作何说？伊先生作为医者，见惯了生离死别，可见过有人受神明护佑而长寿无疾？”
伊先生被他这话说的一愣，突然大笑了起来。阿离这次是真觉得自己醉了。等着伊先生笑完，阿离才喝下第四杯酒。
“是啊，这世间哪儿有鬼神。若真有，我们这些医者也是想着法儿的从他们手中抢人”伊先生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就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月光斑驳，像碎汞撒了一地。院子外面忽然热闹起来了。不一会儿，第一盏天灯慢慢悠悠的飘到了的天上，紧接着一盏又一盏的天灯飘出了屋檐。深蓝的天穹像是打碎了的砚，淋透了整个天际。明晃晃的灯一路而上，搭成了一座桥，将人间连到了天上。
伊先生和阿离都没有说话，看着漫天的灯盏，火光一簇簇的，在两人的瞳孔中跳动。
“如此盛景真是不多见啊”阿离说道，“不如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伊先生微笑的摇了摇头：“这热闹我就不参和了。我没什么思念可寄托的。”
“恕我唐突，伊先生不思念家人，不怀念家乡吗？”可能是喝了酒，胆子大了起来，阿离终于问出了想问的话。伊先生茕茕孑立，孤身一人，即便是流亡在外，也不至于一丝一毫的思念之情都没有吧。
“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思念都耗尽了。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如若真的思念，不如替他们好好活下去”伊先生语气稳稳的，听不出任何悲伤，宛如时间齿轮划过千秋发出的声音，好像时间真的过去了很久。
阿离也不再问下去了，真是个怪人啊。阿离想到这儿再一次笑了出来。一边笑着一边将两人酒满上。
“今日这便是最后一杯了。荆公子虽然正值壮年，饮酒也不易过度”伊先生不疾不徐的语气，听起来就是个医者对病人的叮嘱。
“好，这便是最后一杯了”阿离笑着饮下了，今天本就没打算要和伊先生喝个不醉不归。
如果以后有机会，真想和伊先生开怀畅饮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