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这份翻译工作时,我正好在美国南加州的约书亚树国家森林公园,那是美国西南的大荒漠。虽在寒冬,但却没有多少寒意,后来在书中读到的杰迪戴亚·史密斯或许也从那里走过。寒来暑往,到了终稿之前,已经是仲夏时分,我驾车与家人畅游美国东部,穿过广袤无垠的俄亥俄州、西宾夕法尼亚以及纽约上州才能去往尼亚加拉大瀑布以及纽约、费城与华盛顿的东部都市圈,沿路经过不少书中译到的地名,其中就有易洛魁人的六族(Six Nations),苏利文远征经过的芬格湖群,以致最后一夜,我们住宿于俄亥俄河上游的惠灵岛上,这是13个殖民地居民向西扩张的开始。可以说,在北美大地上,处处都留存着书中这段历史的痕迹,几乎不需要仔细搜寻。
在这8个月时间,我一字一句阅尽书中所展现的300多年的这段历史,时间绵长。但比起这段历史,或说这些故事的时间跨度,却好像按下了快进键,简直就是说时迟那时快。我是在翻译完此书后过了一阵子,才租了碟片在家里看完了获奖颇多的《荒野猎人》,和别人关注影帝归属、人熊之斗还有主人公格拉斯的生命漂流这些娱乐点不同,我更关注的是影片对于印第安部族波尼人以及我脑补出的皮毛猎人与影片展现的同与异。在本书中,您也能找到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所扮演的格拉斯的一段事迹,以及对于皮毛猎人和定期贸易的描述,不过您读到的显然比电影艺术要写实且平淡得多。因为如果把这段故事放入这段历史之中,有如沧海一粟,三千弱水之一瓢饮而已,比起印第安人与美国白人这场旷日持久的矛盾冲突而言,简直是微不足道。
不过,如果您翻开书,也许劈头盖脸就是令人颇感失望的信息——原来作者佩吉·史密斯教授仙逝多年,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一本并没有完成的书。史密斯教授是达特茅斯学院的学士,以及哈佛大学的博士,师从于海军史专家塞缪尔·莫里森教授,任教于加州大学。他本人也在美国本土历史领域有许多作品,虽然国内的读者对他谈不上熟悉,但他曾经撰写了荣获班克罗夫特奖的《约翰·亚当斯总统》,以及代表作8卷本的皇皇巨制《美国人的历史》这本书在国内没有中译本。(A People's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绝对是著作等身的大家。而本书是他的未竟之作,虽然结构还算完整,但即便有出版界和学界的人士不懈努力,还是有颇多遗憾之处,而且他也未能及时添加注释,因此书中许多所载内容,对于读者而言,只能在介于可信与不可信之间,不能顺藤摸瓜,更无法举一反三。不过,既然书最终还是出版了,想必也经过后人一番苦心编辑校订,最终能与读者见面也算是一件幸事,而且对于译者本身来说,除了烦冗的工作之外,也多了几分寻找依据的自由和乐趣,偶尔还要查补错漏或者为一些一笔带过的内容增添译注。无论批评如何,就书稿基本架构的角度而言,本书已经足够完备,毕竟如同作者在开头的自述所言,他并没有打算把这本书作为全史、通史、通识之类的书来进行创作,而只是说一系列的故事,悲壮而无奈的故事。
有幸作为这部力作的第一批读者,全书留给我的印象是,虽大致以年代顺序排列,但纵观各章节的编排,却颇有为人物立传,也为那些血雨腥风的大事件描摹勾画的意图。优点是纲举目张,有助于大家看到重点,理解美国白人与印第安人之间这份遭遇的悲剧属性。但缺点在于作者还没有对细节的铺陈有进一步的处理,有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琐碎感。许多细节的呈现方式以及反复再现,相信会让您记住和平烟斗、贝珠串、鹿皮鞋这些印第安人和美国白人打交道时都会出现的物件,记住乔治·卡特林、黑鹰酋长等重点烘托的人物,但如果没有充沛的美国历史知识,您却很难整理出一条完整清晰的故事线。这的确是本书的一点缺憾,不过,如果您对相关内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相信您也会去找来相关的书籍来加以弥补,本书不应该是您关于美国印第安人的最后一本读物。
尽管缺陷难以避免,本书能让您有更广阔的视野看待熟悉而陌生的印第安人。一般而言,印第安人仅指美国本土及加拿大南部的土著居民,夏威夷及阿拉斯加和加拿大北部的原住民与之不在同列。笔者目前定居于美国中部的印第安纳州(Indiana),该州位于本书的前半部所描述的,美国白人与印第安人战火频仍的西北领地——也就是美国今天地理分区的中西部(Midwest)——的中心地带。但却因为沾了“印第安”这个名字而常被地理知识欠缺的朋友们认为应该在美国的西部,也就是东部印第安人大迁徙的放逐地,也是白人与原住民的关系这出悲剧下半场的主要发生地。或许,也正因为这一点才会让大家产生了这样的误会。的确,印第安纳州如同北美大地的每一块地方一样,曾经是印第安人的土地,但如今这个州内的白人比例(85%)高于全美国的数字(72%),位于全美前列,而所谓美国原住民的比例则少得可怜(加上阿拉斯加裔的原住民0.4%)。
此外,我们印象中的印第安人就是那些头上插了羽毛,长着鹰钩鼻,裸着上身,手拿弓箭或火药枪,骑着马,尘土飞扬中发着呜呜怪叫的“天降神兵”。而这是一代又一代从教科书以及文学艺术,特别是影像技术发明后产生的刻板印象。就好像我们去美国的祖先给那里的人留下瓜皮帽长辫子和吊斜眼的印象一样,虽然足够传神,却不准确全面,甚至满含污蔑,至今在美国社会还有对亚洲人只会工作、吝啬钱财、模样古怪、语言难懂的隐性歧视存在。我们当然会对这种歧视性的刻板印象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恼羞成怒,但如果我们反思一下,是不是说起对别的群体的歧视印象时又开始滔滔不绝,甘之如饴。模仿别人说话,嘲笑别人的文化。有些也许无伤大雅,但却仍是赤裸裸的双重标准。所以,也许获取更多的知识与信息,增进了解是破除狭隘偏见的好机会。本书也许能为千里之外的读者打开一些认识的视角。读完本书,您也会知道,我们印象之中的所谓印第安人的打扮,仅限于当年的苏族人(Sioux),而不同部落族群的印第安人之间简直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如太平洋边的印第安人,与世无争,生活富足,男女相对平等,而大平原上的印第安人则杀伐不断,宰杀野牛,剪径盗马,留下了嗜血贪婪的印象。大盆地(Great Basin)的沙漠里,还有一些部落,生活简陋至极,凡此种种。
但是,我们仍要警惕矫枉过正。不知是抹去这些旧日种族歧视的痕迹,还是真心想要创立童叟无欺的新世界,新的政治正确却装作仿佛将过去丑陋的歧视历史从未发生,且教训人们必须要以某种中立、无害的陌生语言来描述一些我们熟悉的人和事。在我们手边的例子就是将印第安人称为美国(洲)原住民(Native Americans)。手握重权的白人们为了显示尊重,开始称呼他们为美国原住民,并且与太平洋岛屿原住民(主要是夏威夷人)合并为一组算作美国七大种族之一。但时至今日,在中文语境中,“美国原住民”这个词还是与我们对于“印第安人”的印象并没有完全重合,而权利和地位的恢复则因为整个种族人微言轻而更显得遥遥无期。早在美国建立之前,甚至是以亚美利哥这个名字命名这片大陆前,这里的平原上、山丘中、沙漠里、海滩边就早就住下了成千上万个大大小小的部落,他们彼此之间还有很大的不同。有些部落之间的仇恨甚至远深于他们与白人之间的仇恨。但却先是错误地混为一谈,然后还被当作印度人,故被称为“Indians”。给予名称的权利是实现权利的第一步,但仅仅是第一步。虽然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民权运动,各个少数族裔的权利得到很大的提升,但是单从美国原住民这个种族来看,在利用化石资源、赌场开设、成瘾性物品的管制等许多方面,各类问题和冲突依然突出。部分原住民人士仍然受到黄、赌、毒的诱惑和迫害,本书中反复提及的酗酒问题仍然存在。而关乎生存的大问题也有不少,例如2016年北达科他州的“立岩”(Standing Rock)苏族人就因为石油管道要通过他们的保留地,可能威胁饮水安全而与建设方产生了激烈冲突,并激发了许多出身精英的“印第安之友”站出来支持和响应,结合书中所叙述的内容,真如“昨日再现”。
看电影当然有助于我们更直观地接触一些对我们而言相当陌生的人和事物。类似于《荒野猎人》这样的作品,或者更为经典的《与狼共舞》《最后一个莫西干人》其实也是对印第安人一两个部落的一种戏剧化的时代性描述,即便真实还原到极致,也依然难以避免因为叙事角度、今古审美差异等各方面因素导致偏颇,即便重现当时的服饰、文化乃至语言,也只会让这个故事看上去更真实而已。而书籍的力量,不能呈现确定的图像,却能让读者产生思考和遐想,不拘泥于视觉表达的时空限制。读完此书,你一定会感慨在历时数百年,关系千万重,彼此没有什么限制的冲突中,原因与责任错综复杂,双方谁也不能称其为善良无害,而谁也不能被贬斥为死有余辜——而这正是一出“悲剧”的真正底色。
相信如果您读完此书,不再简单地得出“印第安人愚昧无知、凶残暴力”,或者“白人需索无度,无视他人之生存”,而会去思索这一幕幕悲喜交加的种族冲突剧的种种原因,甚至会将这种系统性、非善恶分明的思维模式对其他的民族或种族问题乃至其他的社会问题产生一些思考,得出一些新的见解,那或许是本书重见天日的一件功德。
郭旻天
2017年5月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