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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测之祸

却说明伍待到天黑,指望少春把孩子拐出来,只见大门紧闭,全没些音耗。等得不耐烦,未免焦躁起来,暗叫怪异:“这个李少春是不是反悔了。庄主还指望他帮衬,谁知他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待到天上星月交辉,依然如故,明伍方始有些坐不住了,想要上前叩门,又是不敢。好似觝羊触藩,进退两难。

正想离开时,只见一骑快马飞驰而至。明伍闪在暗处望那马上是个年纪不大的后生,想道:“是哪个,这么晚上门。”且看他径直到了里边府门前,伸手敲门,打的甚急。那门上少春问:“谁呀?”后生道:“是我徐清。李先生,快开门。”少春匆忙把门开了,问道:“庄主呢,他们怎么没有一道回来?”徐清连声道:“赢了,赢了。我们中了头彩,我提前回家报信。”明伍在牌楼外听到,暗叫不好:“谈庄主怎么就输了呢?”只见徐清进去,少春复把门锁上了。明伍寻思:“也许是少春想要等到夜深人静之后下手,也未可知。我且再等等看。”

那徐清一溜烟的跑回内院,欣喜若狂的叫了起来:“大娘,二娘,我家赢了头名,赚了二十万赏钱哩。”各房佣人多点灯起来,照亮了院子。张雁,恪卿等欣喜的出门来问,徐清将日里光景前后怎生赢了的始末说个清楚。张雁欢喜道:“幸好是有惊无险。我这一日担惊受怕,幸好徐清赶回来报信。我可以睡个好觉了。”恪卿也笑道:“我哥哥毕竟是自家人,打虎还需亲兄弟哩。”张雁含笑道:“妹妹的哥哥救了相公与我们全家,此恩情我们不能忘了。”恪卿笑道:“姐姐还这么见外哩。相公他也是我的相公呀。”两个多笑逐颜开,把一天的愁绪抛之脑后了。

张莺推门出来,忍住笑,咳了两声道:“徐清,回来了。”徐清慌不迭走过去,执着她的手道:“小姨娘,我们赢了。”张莺见他吓的那么紧张,噗嗤笑出声来道:“我早听到了。你快说的详细一些。”张雁笑道:“莺儿一整日魂不守舍的为你担了一天愁哩。”徐清好是激动。张莺笑笑,拉着他的手回屋道:“你要给我好好说仔细了,若是漏了一个字,当心我不理你。”徐清道:“好好,我给你说仔细。我且有一样东西送你。”张莺含笑伸手道:“甚麽物件,拿来我看。”徐清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来,且是包裹的严实,一层层的剥开,现出一件头饰来。那是一件璀璨夺目的金凤钗,雕工精细,构造繁复,极是精致美观。

张莺眼圈红红的,喜极而泣道:“你哪里有那么多钱给我买这样珍贵的头饰?”徐清笑道:“是往年大娘跟八叔给我零用钱,积攒下来的。”轻轻地给她插在发髻上,晶莹闪烁,煞是漂亮。张莺心里充满了甜蜜,柔情似水的将头偎在他怀里,泣道:“你平日省吃俭用,一文钱都舍不得花。为了我肯花去你多年的积蓄,我真不知如何承受你的好了。”徐清搂着她,笑道:“小姨娘头上盘个蝴蝶髻,美极了,若再插上这根金凤钗就更美了。我总在想你头上插个钗子那该多好,幸而小姨娘不弃徐清微贱,倾心下嫁。我自此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给你买首饰了。”张莺道:“傻瓜。姐夫跟姐姐给了我那么多钱,我想买什么还怕买不到,用你花钱。”

徐清道:“那是你的钱,我给你买,就须是我自己的钱。”张莺娇羞笑道:“以后不许说我的你的。我的人都是你的,钱还不是一样。买什么的话,我给你就是。”付一笑道:“可不许你藏私房钱,教我查出,决不轻饶的。”徐清笑道:“嗯,不藏。”张莺笑问:“你只是想回来报喜讯麽?”徐清神魂飘荡的笑道:“我想你哩。”张莺唧哝一声:“想我什么?”徐清含笑抱起她来,张莺早芳心荡漾,杏眼含情,柔顺的任由他抱着送去床上。凭他放下锦帐,熄了灯罢。

且说少春一日盘算如何拐诱出去择善与吕正,叵耐张雁送走崇尧等人之后,便命关锁了大门。少春欲要从花园进去拐出去,奈何花园门也落了锁,与外隔绝,内里又是闺房之地,不是他能够进去得的,又且人多眼杂,急切那里能够得手,故而心上焦急,却是无计可施。香怡跟几个丫鬟往来于前堂与后院,不时把眼来望大门上锁没有。少春自感芒刺在背,轻易不敢出门,怕被瞧出端倪,又担心明伍上门来喊,真个是捉脚不住,没一刻安身。至晚又听得徐清来报赢了,愈是惊慌害怕,想道:“与其在此受些煎熬,倒不如走了算了,另辟蹊径也好,反在此受制于厌童。”又想不成,这么一走,反倒增加吕家疑心,若是明伍告发,此生便是再无机会报仇。遂想:“明日我出去且教明伍等上几日,遇着良机再动手罢了。”主意打定了,权且睡下。

适才睡下,可煞作怪,院子里似乎有甚人跳下来似的。当下伸指头戳破窗户纸,望外张望,见淡淡的星光下,一个人影趔趄着向后院走去。少春只叫怪异,欲要声张,怕那人是个强人,斗他不过,岂不是枉送性命。见他去了西跨院,随即悄悄出屋尾随来到正堂壁后隐藏,看他作甚,再作区处。只见那人轻轻敲打恪卿窗户,道声:“是张姐姐么?”少春惊骇说:“是个女子?”只听房里恪卿吃惊道:“谁人敲窗?”吕正也醒了过来问:“娘,谁啊。”那女子听得不是张雁声音,径自走去东跨院,敲打张雁门窗。张雁道:“是莺儿麽?这么晚不睡作甚?”

那女子道:“我是方青鸾,张姐姐救我。”张雁屋里的灯霎时亮了起来,推门出来问:“青鸾姑娘,你这是又受伤了?”青鸾便跪了下去哭泣道:“今日我跟爹率兵要乘他们相聚机会,为民除害,不意陈少游早有准备。我爹跟兄弟们都被杀害,是白大哥好意救我,把我打下楼阁。可我摔伤了腿脚,行走不便。沿路官兵彻夜追赶,我想举目无亲,只有再次祈求姐姐相救,才能免除此难。是我早先晓得姐姐家搬迁到此,故而夤夜来投。若是姐姐不肯救我,就把我解送官府,获取赏钱,是我报答姐姐前日相救的酬谢了。”说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张雁含泪扶起她来道:“妹妹前来投奔我,是信得过姐姐。姐姐岂能为了保全身家性命,贪图赏钱,把你卖给官府。岂不前日恩情是多余的了。”

青鸾噙泪道:“姐姐。”张雁领她进屋,查看她身上伤势,受了刀剑创伤好几处,又是腿上一大块红肿,手臂也骨折了,好是心疼,说道:“妹妹安歇一晚。待到明日相公回家。我教他请郎中为妹妹接骨治伤。”择善睡梦里听得娘跟人说话,抬眼道:“娘,这个姨娘是谁?”张雁道:“睡觉,小孩子家莫多管。”择善又复沉沉睡去。张雁亲自到厨下做了夜饭,端来热腾腾水,教青鸾吃了饭,且用热水清洗伤口包裹了罢。青鸾谢过,便在侧边床上睡了。

少春得了备细,暗喜道:“这是反贼呀。吕家私接反贼在家,罪大滔天。哪里还用宰杀他孩子,便教他满门受戮。”耳听得庄外兵马呐喊,慌忙回身悄然回屋,想道:“明日一早我就把反贼在吕家的消息送给明伍,教他出首告官。那个时候捉个现行,不怕他吕崇尧不乖乖伏法。”计较定了,倒头睡去。直到次日一早天色微明,少春急急起身开门,正见明伍一早又在门楼外张望。少春小跑过去,将昨晚所见备细说了。明伍抚掌而笑道:“好也,省的我缺德杀害小孩。自有官府处置他了。”叮嘱少春好生看觑,莫教跑了,径自急急跑去出首了。

少春优哉游哉的转回,等待官府上门搜罗反贼。待了一会,闻听内院张雁自个端饭进去,也不要丫鬟伺候,心想:“这个反贼还在,怕她众目睽睽,跑到哪里去?”自谓得计,欣喜不胜。香怡路过见他喜上眉梢,不同往日,问道:“李先生笑甚哩,恁的开心?”少春忙扯谎道:“今日庄主得了头彩回家,必有赏赐,所以高兴。”香怡也笑道:“是值得高兴。”不上一盏茶功夫,只听得外面人呼马嘶,人声沸腾,少春心道:“来了来了。”欣喜的跑出门外来,只见却是崇尧领着三百徒弟扛着龙舟,抬着钱箱兴高采烈的回来。少春心里埋怨道:“回来的忒早。官府还没上门,财主先回来了。”少不得上前见礼迎接,动问赛事事体。

张雁闻听崇尧回来,率领家里人众出门迎接。张雁道:“相公好早。”崇尧道:“昨晚贼寇扫了众官员雅兴,我怕家里有甚事故,所以星夜启程回来。”张雁脸色稍是变了道:“且回家再说。”恪卿,徐清夫妻两,香怡,杨舜,王方,还有择善,吕正多来见过了崇尧,四喜等人。一行人兴奋地望府门走去。徒弟们带了龙舟去了西院,就当崇尧一行人即将进了府门的时候。门楼外人马喧腾,乱哄哄的拥着县令等将官来了,只叫:“庄主慢走。”崇尧回身道:“不知县令大人大驾光临寒宅,有何见谕。竟然带这么多兵马?”张雁晓得是有人走漏的风声,便要回去料理藏人。

县令一头笑道:“昨晚大娘子可是在家麽?”崇尧道:“在,不知大人这是何意?”县令道:“大娘子暂且留步,本官有话要说。”张雁道:“回去客堂上详谈如何?在这里说话,不大方便罢。”县令笑道:“有理。”崇尧等人兀自疑惑。县令与崇尧拱进门内,那些兵将便要随着进去。县令喝道:“莫要乱来,不看这是谁家,也敢乱闯?”一头说:“崇尧兄,请恕下官直言,今日一早有人出首告发你家种私藏反贼,而且是个女子。”崇尧惊骇道:“有这等事?大人,我是适才回家,不晓得家中事体。我娘子量来不会私藏要犯,还望大人明鉴。”

县令道:“下官也是不信,可是那人说的有头有尾,有枝有叶,不容人不信呀。况且追随那个女贼来的宣州官兵也自称是在你家附近失去了根脚。几个宣州兵将官尚在我衙门请求协助缉捕呢。这样,下官亲自各处走走,看看是否果然藏了重犯。”崇尧道:“我家女眷甚多,闺房之内岂容他人肆意搜寻。大人自己逐个房间检视一番,以证我清白最好。若能如此,足见厚爱。”县令笑道:“那么下官就斗胆冒犯了,幸勿见怪才是。”崇尧便教众人莫要乱行走动,只叫县令挨个房间巡视。

县令笑吟吟将个前堂左右两厢十数间房舍看视过了,又来到西跨院。崇尧,恪卿,张雁等几个人相随。择善道:“娘,他在找什么?”恪卿把眼望一下张雁,想起昨晚有人敲窗的事,想道:“此人必定在姐姐屋里。”少春恨不得叫出声来,说人在东跨院张雁屋里,只是关着身家性命,不敢遽然叫破。尚思量县令会自己找到,当场叫崇尧下不来台,甘心受缚。县令找遍了西跨院,一无所获,摇摇头来到东跨院。崇尧等人随着来到东跨院,张莺叫一声:“那是我的房间。”想要去制止。县令笑道:“咦,这是你两小夫妻的卧房,下官也是干系所在,望祈包容则个。”一笑而入。张莺气的脸色煞白,嗔羞骂道:“无耻。”崇尧道:“不要则声。”众人都拼住呼吸,任由他挨屋搜查。

张雁想道:“青鸾想必躲到了床底下罢。县令若是去看那床下,岂不糟糕。”心中气急:“哪个天杀的捅了这篓子,教我晓得非剐了他不可。”县令搜到了张雁卧房门口,说道:“想必这是大娘子闺房了。”便要进门。蓦地门外边传来一阵笑声:“梁溪县令,真个是尽职尽责呀。”县令止步回身道:“呀,是刺史大人来了。”赶忙来迎接。栖筠早已来到院里,笑道:“本官从未来过崇尧兄这内院重地,今日借着县令余威,也来观光一番。”县令道:“今早有人出首告发吕庄主私藏重犯,故而前来一查究竟。不知大人造访,是何用意?”

栖筠笑道:“昨日吕庄主赢了头彩,为我常州增光。就是本官也托他大福,赢了一注大财。这不回常州路上想起昨晚女贼脱身,怕是要来找崇尧麻烦,故而中途折回,前来教他好生防备。不想遇上县令大人这一出好戏。”县令到吓的有些局促起来,支吾道:“那,这个,这个。”栖筠笑问崇尧:“足下可是真藏了重犯。”崇尧道:“大人说笑了。草民哪里会私藏反贼在家,家里耳目众多,能瞒得哪个?这不是自找苦吃。”栖筠笑道:“这不就是了。”县令把眼盯着张雁,只盼她现出些蛛丝马迹,便好行事。

张雁自若笑道:“县令大人已经查了那么多房间了,不争这一间罢。也好洗雪我家清白。”县令见她这么说,倒是踌躇起来。栖筠连声说:“快查快查,查完快走,莫在这碍眼,扫我跟崇尧的好兴致。”县令将心一横:“左右是当恶人了,查个仔细也好。”举步就要进去。恪卿道了一声:“咦,怎的不见那个出首的人,哪去了?”县令闻言,倒吸口冷气,回身道:“来人呀,快把那出首的人带来好对质。”

门外听的发话出来,四下寻找,哪里还有个人影。早回复了进来,栖筠笑道:“梁溪县令你糊涂呀。崇尧中了头彩,得罪了那么多人,恨不得无中生有造出是非来,害他家不得安宁。你倒好听的些风声就捕风捉影,怀疑平人。这倒好那个出首的人怕被追究出是诬告,治他的罪,引你到这就溜了。”县令惊慌的叫道:“这等可恨,害我冤屈好人。我必然要捉拿到此贼,从重治罪。”张雁轻松地吁了口气。那县令忙赔好话,教崇尧莫要记恨。崇尧道:“这是大人职责所在,草民岂敢记恨。”栖筠与崇尧说笑来到前堂坐下,那县令摇头叹息着闷闷坐着,兀自懊恼:“情实可恨,本县教这贱民耍了。”栖筠笑道:“本官素知县令勤政爱民,礼贤下士,是个难得的好官。这番崇尧兄不放心上,下不为例罢。”

张雁一璧厢教香怡,少春等人在前堂整顿饭馔,款待两个父母官。县令还是有些歉然,见崇尧毫无怪责之意,也欣然就座。三个饮宴一番,尽欢而散。少春暗叫:“可惜了。岂知那明伍怕被吕家认住,预先就跑了。不然叫的气壮些,拼着与他对质,好歹搜出人来,这会吕家上下都在衙门里受罪了。”张雁送走了官兵,来到房里,床下走出青鸾。青鸾道谢道:“姐姐,如不是你,我早身首异处了。”恪卿也推门进来,看着青鸾,笑道:“好妹妹,受惊了罢。”张雁向青鸾笑道:“妹妹,今日若不是我家二娘子机智,姐姐怕是也保不了你了呢。你要好好谢谢我家二娘子。”

恪卿笑道:“不须多谢。今日若是事发,不光是姐姐与我,就是相公也要身陷囹圄。我是一时情急,叫了一声,谁想就管用呢。”张雁道:“当时我也是吓懵了,哪里还有辙可想。”青鸾问道:“早闻苏州十二爷白校尉有个妹妹嫁给此间吕庄主,可就是你么?”恪卿笑道:“昱人正是家兄。”青鸾闻言惊喜,倒身就拜道:“昨晚若不是令兄搭救,青鸾活不到今日。今日青鸾性命又是二娘子搭救。你们兄妹两日之间两次救我性命,此恩此德,青鸾今生当舍命相报。”恪卿忙扶起她来道:“妹妹请起。莫要高声,外边耳目很多。容我与相公说过,教他去请良医来给妹妹治伤。我会支开左右丫鬟,不许他们靠近这里。”说罢,退出房来悄悄向张莺说了此事,教她帮衬。张莺笑笑,早已会意。

恪卿又向崇尧说了其事,教他去请郎中。崇尧此时方才晓得青鸾果真在此,暗自惊骇,大有虎口逃生之感。当下骑了马进梁溪城去请了郎中来,那郎中贪图重金,答应守口如瓶,带了药物等项来到吕家。崇尧自称是给张雁瞧脉的郎中,以此掩人耳目。郎中给她接了骨,下药也在张雁屋里煎熬。不消数日青鸾复原如初,一晚乘着夜深人静之后,崇尧,张雁送她离去。不在话下。

青鸾听闻爹方清被元甫解赴苏州,思量要解救他,奈何势单力薄,左思右想道:“除非是白昱人财雄势大,或许可以解救的性命。”又想:“上回白昱人放我一条生路是看在我藏在吕家,怕连累了他妹子。这回去求他,他怎情愿帮衬我呢?”想到此,细想那晚阁楼上情形,历历在目,下了决心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见他,或许他还肯帮我,也未可知。”但凡人在穷途,彷惶无计,有一丝希望,也是要姑且一试。那青鸾便抱着一丝希望,乘马来到苏州。乔装改扮过了,进城投宿在客栈。

入夜时分,青鸾翻越白府高墙,隐藏行迹摸到了后宅。听得一间房里一个先生正在教留哥读书,留哥极不听话,叫道:“你没有我姑姑教的好,我不要你教。”那先生又气又惭,摔门出来去见昱人。青鸾蹑手蹑脚便要跟去,不想留哥负气跑了出来要去追赶先生回来,正好与青鸾打个照面。留哥诧异道:“姐姐,你是新来的么?”青鸾好笑,怕他叫出声来,蹲身笑道:“嗯,我是新来的,小主子好。”留哥眼珠子一转,狡黠笑道:“那么你是听我的话了?”青鸾道:“嗯。”留哥道:“你跟我来。”转身回了书房。青鸾晓得他是昱人的公子,眼下有事求他老子,且先买哄住他,又想:“那先生去唤白爷,我且就在此待他。省的撞着他人,多生事端。”当下随着他进了书房。

留哥煞是会作怪,高坐先生椅子上,叫道:“你给先生请安。”青鸾忍俊不禁笑着道了万福道:“先生好。”留哥道:“坐回自己的凳子上,听我讲课。”青鸾含笑坐在一张凳子上,留个道声:“跟着我念。”说罢摇头晃脑背起书来。青鸾想着待会怎么跟昱人说,实在没有把握能教他不避利害的去牢狱救人。留哥见她以手支颐,精神恍惚,叫一声:“好你个不听话的,不好好背书,净想些旁门左道东西。该打板子。”青鸾神思恢复,见他说要打,慌了道:“如何就打?”留哥道:“你不听先生背书,背不出来,怎的不该打?”说罢真个拿了板子下来,俨然一副严师模样,颜色庄严不可冒犯。青鸾哭笑不得,见他甚是认真,不敢违拗,忍气含羞教他小手抓着打了十来下,苦不甚疼,也是不很轻松,手掌火辣辣的,隐隐作痛。留哥道:“看你以后还听话不?”

正说话间听得脚步声响,昱人道:“阿留跟谁说话?”留哥吓的伸伸舌头道:“我爹来了。”昱人进门来一见坐着青鸾,留哥拿着板子,怪异道:“怎的是你?”那先生道声:“白爷是谁?”昱人忙拉住先生,说道:“没你的事。我自教管我儿子,先生回房去睡罢。”先生甚觉古怪,不好再说什么,摇头去了。留哥道:“爹,这个姐姐是谁?”青鸾起身道个万福道:“白爷好。”留哥嬉笑道:“我跟姐姐正玩呢,我还打她板子哩。”昱人把眼望着她左手一片红肿,甚是过意不去,歉然笑道:“犬子不懂事,姑娘莫怪。”青鸾笑道:“令郎很乖巧,我见了就很喜欢哩。”昱人道:“阿留回房去,休要乱说。”留哥幸得昱人不责怪他不读书,笑呵呵跑去了。

昱人落座,神情冷淡道:“姑娘深夜来访,可是为你爹的事麽?”青鸾早抑制不住悲愤心情,噙泪道:“青鸾的娘死得早,平生就只有爹一个亲人。他而今身陷囹圄,生死难测。青鸾为人儿女,岂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狗官害死?”昱人淡淡道:“当日我救你是怕你供出我跟八哥,你逃了性命就该远走高飞,为甚还要投死?”青鸾道:“那么白爷是不肯相救了?”昱人道:“我这一家子的性命,也不是小可的。那个韦元甫早盯上我了,恕我爱莫能助了。姑娘走罢。”青鸾泪流滚滚,心思百转千思,蓦地倒身跪下悲哭道:“白爷,苏州城只有你是我信得过的人,你不帮我,我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青鸾求你了。”昱人唏嘘道:“求我没用。我也是如履薄冰,自身难保。一个不慎就是全家遭殃。我送你盘缠,远走他乡避难去罢,这是我仅能做的事了。”便要起身去取钱送她走。

青鸾情急,起身张臂抱住昱人,垂泪道:“青鸾一无所有,唯有此身是能报答白爷的。只要白爷肯仗义解救,青鸾便委身白爷,至死不渝。”昱人惊骇,慌忙把她推开,叫道:“什么话。当我是乘人之危的人麽,我对我娘子一往情深,怎么能干这龌龊勾当?”愤然离去。青鸾羞惭满脸,哭的更是伤心。须臾昱人转来,将个钱袋塞给她道:“拿着些盘缠走去它乡安身立命罢。”青鸾见他无动于衷,知道再求他一百年也是枉然空费心机,冷笑一声道:“多谢白爷厚赠。”怫然而去。昱人感叹道:“莫怪我绝情。”郁闷的转回卧房。盈盈见他颜色悲苦,问道:“相公,适才取钱送给哪个?为甚这么难过?”昱人将上项事说了一遍。

盈盈晓得就是当日昱人带兵去征剿的方清女儿,到如今心里还是愧疚的,说道:“相公为甚不留住她?”昱人诧异道:“留她?”盈盈道:“我不是那意思,妾身是说她这一去未必甘心,只怕是要劫法场哩。”昱人猛醒叫道:“是呀,我怎么没有先哄住她,拘留在府上,待到方清被处斩了,然后她也没计奈何死了心了。这一去可不是要捅出天大的篓子麽?怪我,是我一时没有料到,反要为好成歉了。”盈盈道:“两日后就是行刑之日,青鸾贸然前去,孤掌难鸣还不是要与她爹同死。可怜年纪轻轻丢了性命。”倏忽转了一念道:“相公,你看能不能设法保全她性命?”

昱人道:“娘子你疯了。韦元甫恨不能抓住我把柄呢,我如何好去的,岂不是自投罗网麽。”盈盈倔强道:“我不管。我早听人说他们都是歙县良民,被官府逼上绝路,不得已才反。想想我们当年,我们被贼兵杀得几回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才有今日。她要走的路还很长,怎么好就这么死了。”昱人道:“那时候我们对抗的是鬼子贼兵,如今可不一样。那是官府哩,莫要招揽这买卖了。”盈盈把眼望着跟前熟睡的留娘,顿时心肠软了下来道:“相公为我们这个家好,妾身只愿青鸾姑娘自求多福罢了。”昱人道:“正是此理。”两个说罢熄灯睡了。

留哥却晓得青鸾不是府上丫鬟模样,密地见爹送了钱去,又在昱人窗下听得此话,默记在心上回房睡了,辗转反侧,想着青鸾那么甜美的笑容,还叫他打了板子,暗骂道:“爹娘好狠心,舍得教姐姐送死不管。”小小年纪到是下了决心不管好歹,要去解救青鸾。

来日留哥吆喝了苏禧,窦博两个骑马出门,来到城隍庙。且教他两在外等候,独自进了庙里,那一帮叫花子早嬉皮笑脸欢迎上来,左一声又一声的唤:“留哥来了,可是要赏我们钱花?”留哥道:“叫我大哥来,我有话说。”几个嘻嘻的急忙去请,少时请来一个年纪稍大似留哥的小叫花,大模大样的高坐了,叫道:“兄弟,有甚话说?”留哥道:“大哥。弟弟我有一件极难的事要请哥哥帮衬则个。”那叫花子大声道:“弟弟有话就说,水火不辞。”留哥道:“明日此间昏官要杀方清,他有个女儿,是我的相识,要去救她爹,我求哥哥带领兄弟们帮衬闹了法场,把她性命救出来。只此一桩事成了,弟弟我给兄弟们一万钱买酒吃。”那小叫花叫道:“我也听说这个方清是个好汉,他的女儿自然也是好汉了。好说,兄弟们看是如何?”众叫花子高叫:“闹法场去休。”

原来这个小叫花是苏州叫花子的头领,乃是留哥的结拜哥哥,故而留哥来求他,无有不应。说起他两来,还有一段稀奇古怪事体。去年一个夏末,留哥骑马出门溜达,不合教一帮叫花子盯上绑了,要向昱人索取赎金。听了苏禧,窦博的话。唬的昱人气愤之下报了官府,不消一顿饭功夫率兵赶到城隍庙,将几百叫花子包围在内,官兵喊打喊杀顷刻就要杀进去。那时一个叫花头目名唤甘大智的见事体不谐了,只怕要遭殃,急忙率领儿子甘戎与众叫花向留哥赔礼求情,教官府网开一面。留哥见那甘戎年岁稍大,哭的甚是悲切,动了善念,叫道:“我去跟我爹说,是我与你们玩闹到此,跟他开个玩笑,教他退了官兵,如何?”那甘大智倒像是得了赦免令似的叩头谢恩不已。

留哥随即若无其事出门笑道:“爹,我跟你闹着玩,为甚就带官兵来。教我怎么跟人家玩?”昱人闻言哭笑不得,叫道:“阿留,你被吓傻了罢。”留哥笑道:“哪有。快教官兵退了,莫吓坏了我的玩伴。”官兵们到埋怨昱人没有弄清楚,就来谎报,又见内里多是叫花子,哂笑留哥这个小混混自降身份结交叫花子。又见叫花子身上没有油水可捞,瞎忙活一场,抱怨着闹哄哄的散了。

昱人受一场虚惊,领着留哥回家,不在话下。过一日,留哥路上遇上又赏赐叫花子钱财,叫花子愈把留哥奉为神明,请到城隍庙。留哥与甘戎一见如故,两个便结拜了兄弟。年终甘大智病故,苏州叫花子以甘戎与大富豪昱人家公子是兄弟,遂教甘戎做了苏州叫花帮帮主。留哥时常把个闲钱赏赐叫花子,多是有的。甘戎没有读过书,只懂得兄弟情义,哪里晓得甚麽利害,见说是兄弟要他帮衬,自然是肯去做的。至于那群叫花子只认得留哥经常给他们钱花,哪个不是趋之若鹜,多不把性命放在心上的。

当时一语成交,留哥出了门来与苏禧,窦博骑马上路。须臾回到家里,留哥也瞒着不说做了甚事,见了先生也好好跟着读书。先生见他今日煞是懂事,颇是欢喜,想道:“这月馆资量来白爷是慷慨给了。”到了次日,苏州合城百姓多晓得元甫要处斩方清的榜文,多放下手头的生意挨肩接踵,前来法场观看杀头。昱人避嫌,躲在家里,约束马留,乔在川两个大门也不踏出一步,只道是无事了。岂知百密一疏,忘了打点不教留哥出去,也是多不把他放在心上的缘故,哪能想到留哥有心是个寻事的主。

盈盈道:“一早阿留出门去了,也没带上苏禧,窦博两个,莫不要出甚事才好。”昱人把酒自斟自饮道:“有甚大事,他一个孩子家。多是出去左近邻里家玩耍了,昨日先生还说留哥懂事哩。玩一会自会回来读书。”略微有了酒意,径自上床搂着留娘睡觉去了。盈盈见留哥一时不见回来,未免担心,来前院张望几番,愈是焦愁。单芊道:“盈盈,可是担心阿留。”盈盈道:“这会了还不回来,怕不是又要惹事?”单芊道:“那我教你干爹去找找。”唤了马伯三出门去找留哥。

且说那元甫监斩,左右布置了明岗暗哨,只要擒拿前来劫法场的方清余党。一面教人盯紧了白家,闻报:“白昱人不出门一步,还约束了马留,乔在川等人在家吃酒。”元甫冷笑:“这么撇清,愈是可疑。盯紧了他,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将他家悉数拿下。”手下领命去讫。眼看日头西斜,便要到正午。元甫嘀咕道:“他的余党多是不来了,且斩杀了方清,也是一件快事。”又待一会,台下执行官来报:“午时已到,请令定夺。”元甫便将令箭抛下去,喝一声:“斩。”那刽子手便举起鬼头刀望着方清后项砍落。其时一支利箭激射而至掼胸而过射杀了刽子手。

唬的元甫叫一声:“果然来劫法场。”那时台下上万百姓多乱哄哄的抱头鼠窜,失魂落魄的尖叫起来。青鸾仗剑掠出人群杀到行刑台跟前,方清大叫:“青鸾快走,这里有伏兵。”青鸾一头厮杀一头叫道:“女儿舍了性命也要救爹出去。”方清堕泪道:“我就是怕你来啊,你怎么就这么傻,要陪爹一起死呢。”青鸾虽然武艺高强,叵耐那官兵愈来愈多,将她包裹在核心,左冲右突杀得精疲力竭也是杀不出去。青鸾情知难免一死,只是一味狠杀罢了。蓦地一伙叫花子俨然有数千之众吆吆喝喝叫着:“我们来看砍头。咦,怎的杀起来了。”簇拥着百姓涌向官兵,那官兵如何抵挡得住这般洪水猛兽似的冲击,登时被冲的东倒西歪,多被叫花子践踏在脚下哭爹叫娘。元甫气的咆哮道:“快抵挡住这帮穷花子。”眼看的台下那叫花子只是撒泼耍赖,倒像是得了癫狂病症,只是乱闯,直闯到了围困青鸾的核心。

元甫急得跺脚骂道:“该死的,要坏我的好事耶。”汤平望见众叫花子与官军搅合成一团,也是没法子,便杀上他几个也只是个花子,还要叫人说官府的污言碎语。元甫连声叫:“快杀了方清,快杀了方清。”众官兵跃上去刀枪并起早将方清戳杀成肉酱。青鸾原想必然一死,未成想叫花子到来帮衬,回头望那台上时,已见官兵将方清戳死,一颗心登时冰凉透了,含泪道:“爹,女儿无能,没能救了爹性命。”嚼齿穿龈,痛恨的盯着高高在上的元甫,心道:“狗官,我若不死,早晚取你狗命。”此时叫花子将官兵驱散,青鸾乍见留哥来到身前,恍然疑惑是在做梦,叫道:“阿留,你怎的在此?”

留哥嬉笑道:“好姐姐,快跟我走。”拉着她的手就走。那官兵欲要拦截,奈何教叫花子只是推推搡搡,哪里能够近身。留哥只将左右那么纷纷攘攘的兵将当作无物一般,似是闲庭信步,笑问:“姐姐,手还疼么?”青鸾好是佩服他这等胆气,顾盼道:“他们是你搬来的救兵?”留哥道:“我教我哥哥帮衬,我带姐姐去见我哥哥。”说话间早出了闹哄哄的人群。叫花子一哄而散,时而化整为零去堵截追捕的官兵,时而化零为整跟随他们。须臾到了城隍庙。甘戎跳了下来,叫道:“弟弟把人救出来了麽?”留哥道:“这个不就是。”甘戎笑道:“好个漂亮的姐姐。我送姐姐出城,弟弟快回家去,免得你爹娘悬挂。”

留哥与青鸾依依不舍惜别道:“姐姐,我爹被官府盯上了,所以不来。莫要怪他。”青鸾含泪笑道:“阿留,告诉你爹,你父子的恩情,姐姐终身不忘。”留哥道:“我把话带到。”径自出门上马跑回家去。甘戎率领叫花子拥护着青鸾出了苏州城,望着她远去,方才回转。

却说留哥回到家里,盈盈责骂他一场,送他去书房读书。马伯三回家问道:“小主子可回家么?”周昀道:“适才回来,去读书了。”马伯三匆匆回到后院来见盈盈,备言今日叫花子闹了法场,把一个女贼救走的事。盈盈欣喜道:“这是好事呀。可知好人就有好报哩。”正说话间门上叫道:“快开门,刺史大人来了。”周昀急忙开门。元甫,汤平领着一干甲兵径直闯了进来,来到后宅,听到书房里留哥读书声音朗朗。元甫笑道:“原来这小子在家哩。”汤平唯唯道:“那么是卑职多虑了。”盈盈来见过了元甫道:“不知大人匆匆来我家,有甚公干麽?”

元甫未免羞惭,说道:“法场被人劫了,下官心上烦乱前来找昱人吃酒解闷。”盈盈道:“我相公吃酒醉了,尚未起来。我去唤他来。”元甫道:“本官去看他也是应该的。”盈盈领着元甫来到卧房门外,只见昱人正搂着女儿留娘酣然沉睡。元甫笑笑道:“那么我不打搅昱人美梦了。”带了一干手下离开白家。汤平道:“起先我也怀疑是他家留哥作怪,可是他还在家里读书,是我错怪了他。毕竟不知这些叫花子是抽的什么筋,发哪门子疯。”元甫道:“鬼晓得他们今日是怎的了。幸好方清已死,没有被夺去,否则你我都有私纵重犯的嫌疑了,那时百口莫辩,后果不堪设想。前程几乎葬送在这几个叫花子手里。”汤平听得胆战心惊不已,好是后怕。

至晚,昱人醒来。盈盈将元甫领兵来过的事说了,还说:“青鸾被叫花子救走了。”昱人闻言,跌足大惊道:“留哥呢,今日出去了么?”盈盈道:“出去一会,怎的了?”昱人道:“这事毕竟是他做出来的。”盈盈惊骇道:“相公莫吓我。他一个孩子家如何干出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昱人道:“你唤他来,一问便知。”盈盈叫个丫鬟去唤留哥。须臾留哥来了问道:“爹娘,唤我甚事?”昱人厉声道:“方青鸾可是你撺掇叫花子去救的,不说实话,打下你的下半截来。”留哥便跪下道:“是我许诺给他一万钱,教他帮我做的。随后我教甘大哥送她出城去了。姐姐还说教我给爹带个话,说她感念我父子恩情,终身不忘。”

昱人气急败坏地说:“你你,你这个混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闯出恁麽大的祸来,是要害死你爹你娘呀。”盈盈见昱人要打,急忙抱住了,哭道:“相公,看他年纪幼小,饶他一回罢。”留娘见爹娘如此造作,吓的坐在床上捂着脸哭声大作起来。昱人也不管留娘啼哭,叫道:“要我饶他也成,只是从今往后不许他踏出大门一步跟那叫花子往来。”盈盈急了道:“阿留,还不快给你爹赔罪,答应了。”留哥含泪道:“为甚麽,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昱人道:“韦元甫恨不得逮住些蛛丝马迹,把我家置于死地。你去见叫花子,教他有所觉察,那还了得。若是再买嘱几个花子来告你,把我牵扯进去,你一向来往的,待要抵赖麽?”

留哥晓得暂时不能跟甘戎接触了,只好应允说:“我只好好在家读书,跟爹学武。三年不出门去罢。”昱人道:“如此甚好,三年不出门,这可是你说的。”盈盈做好做歉赔了许多不是,才熄灭了昱人怒火,急忙去哄留娘说:“你爹跟你哥哥闹着玩呢,莫哭莫哭。”好不容易哄住了,留娘还是呜呜咽咽的一时止不住。昱人喝叫:“快去睡觉,莫吓坏了你妹妹。”留哥急忙跑去回房了。

昱人道:“韦元甫甚时候任满,离开了苏州。我家才能高枕无忧啊。”盈盈道:“都是你当年不该就去引兵攻打方清,召来这么多无妄之灾。”昱人道:“来日我去见见这个叫花子头目,给他些钱,教他莫来寻找留哥才好。”盈盈道:“说起来人家还帮了我家哩,须是多给些钱,教他们口风紧些。”昱人道:“是了。留哥说许诺人家十贯钱,我就送他十贯钱去,买他口紧罢。”次日,昱人问到城隍庙,将出十贯钱送给甘戎,说道:“三年莫来找我儿子,免得事发害了留哥。”甘戎见说,也晓得其中利害,许诺三年不去打扰留哥。昱人再三叮嘱过了,方才放心回家。不在话下。

且说,待到六月十九日,张雁分娩生下一个儿子,全家喜气洋洋的高兴地合不拢口。崇尧见此子右肩膀上有块枣核大小的红色胎记,笑道:“好儿子还怕丢了哩。”养娘笑道:“有这个胎记便是走到哪里也认得是自家孩子。”张雁也笑。崇尧逐日照管田园,教徒弟们学武,晚间便来相伴张雁与儿子睡觉。一晚崇尧道:“给这个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张雁笑道:“就依择其善者而行之命名好了。”崇尧道:“那就取个择行好麽?”张雁笑道:“择行好,择善事而行,好哩。”崇尧兴奋道:“明日我要大摆宴席,款待大行庄上所有人,将我儿子这个名字告诉所有人。”张雁道:“不就为一个名字,值得那么上心破费钱财。省着些用罢。孩子大了,花钱地方还多着哩。”

崇尧凝眉道:“不是这话。还有一个事我要当众宣布,以示我不是戏言。”张雁见他说的凝重,似有甚心事,还这么神秘,问道:“什么大事要当众宣布,告知我一二可好?”崇尧笑道:“当日娘子身怀有孕,想要给我个惊喜。明日我也要给娘子一个惊喜。莫多问了,睡觉罢。”张雁疑惑,见他不肯说,也就不问,待他明日如何个惊喜。次日一早崇尧传令教在西院摆四十桌酒席,要宴请所有庄上的人。

此言一出真是合家欢愉,张雁,恪卿教所有养娘丫鬟仆役都去西院张罗酒席。徐清,四喜去梁溪城置买酒肉果品。菜园里自有新鲜蔬菜,丫鬟们多去菜园采摘,究竟是人多好办事。那三百徒弟早去赁回桌椅来,把个住的院子洒扫一遍,整的洁净溜光了。到晌午时分,养娘仆妇们早做好了饭菜,四喜吆喝坐席。张雁,恪卿领着孩子多来徒弟们住的西院坐席,徒弟们倍感光荣。一一前来向张雁,恪卿称呼声:“师娘好。”崇尧,张雁,恪卿,徐清,张莺,杨舜,王方,择善,吕正,香怡一桌坐了。四喜做总管与少春安顿席面,坐定了。崇尧把酒起身道:“今日是我儿子喜宴,我有一桩心愿要向在座的宣布。”众人把眼都注视着崇尧,崇尧举杯道:“我爱妻张雁所生两子,恪卿为我生一子,上天待我不薄了。”众人诧异他说这话是甚意思。

张雁亦觉他话里有话,抬眼看他是甚道理。崇尧喝干了杯中的酒,接着说:“我要把我儿子择行过继给张家。教他改姓张,唤作张择行。”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张雁蓦地起身,含泪道:“相公,你这是要教我儿子姓张?”吃惊之下甚是百感交集。崇尧和颜悦色教她坐下,说道:“娘子,你是我的妻子,我敬爱你。我要使此子延续张家香火,娘子意下如何?”张雁那是千个肯万个愿,可是实在不知该如何答谢他对张家的恩情,只是噙着眼泪微笑道:“谢谢你相公。妾身嫁给相公,能得相公这样垂爱,此生知足了。”崇尧笑道:“那么就这么定了。”众徒弟们叫了起来:“好师父,真是有情有义。”

恪卿亦是欢喜笑道:“姐姐,这样一来,张家有后了。妹妹向姐姐道贺了。”张雁笑道:“谢谢妹妹。”张莺高兴的说:“姐姐真是嫁了如意郎君哩。”众徒弟们多来向崇尧祝贺敬酒,崇尧吃的不亦乐乎,笑道:“还有一事,这个月的馆资免了你们的。”徒弟们欢天喜地道:“多谢师父。”是日,尽欢而散。张雁抱着择行,欢喜的说:“择行,张择行。”养娘笑道:“大娘子高兴也得睡觉呀。”张雁道:“时候不早了么?”养娘笑:“早月亮高挂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养娘给铺好被褥,张雁抱着择行睡了。养娘自在一边铺上睡了。

少春思量:“吕崇尧合家恁麽看重这个孩子,倒要教他失去这个孩子尝尝丧子之痛。”当下密地约了明伍将此计说了。明伍笑道:“可知好哩。”日日在吕家左近闲逛,守候内里消息。这日也是合当有事,崇尧率领合家与徒弟们去田地里收割庄稼。张雁哄着择行,寻思到花园散散心,领着个养娘相陪。走不多远想起忘了锁房门,把孩子交付养娘,急急走回去锁门。养娘抱着孩子,正自逗着玩,突觉小腹胀痛,要去解手,且将孩子包裹好放置在草坪上。少春远远望见了,歹念生起,想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疾步追上去,抱起孩子来就走,躲躲闪闪回急忙送出门楼外面来。明伍望见,远远跑来望着他怀里红色锦缎包裹着的孩子,笑逐颜开道:“成了成了。”接过来抱着就走。少春急忙转回关了大门,躲回屋里假装睡觉。

却说张雁锁了房门来到花园,不见了养娘跟孩子,自语道:“抱去哪里玩了。”四下张望,不见踪迹。少时养娘来了,见了张雁问:“孩子呢?”张雁惊骇道:“孩子不是你抱着么?怎来问我?”养娘道:“我去解手,就将小少爷放在这里草坪上了,来了就不见了。莫不是哪个养娘丫鬟瞧见抱了去麽?”张雁急急忙忙与她奔回院里左问右问,多是摇头,并没那个抱了回家。张雁方才着急起来,挥泪道:“莫不是被人从门楼进来,来花园赏玩,见了我儿子就抱着跑了。”顾不得甚麽,气急了早将那个养娘痛打。

恪卿,张莺,香怡闻风过来,一问方知是孩子丢了,大家分头来花园找寻,又出去门楼外看有无外人,便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全没些影响。全家多慌作一团,心急如焚。去敲少春房门,见他兀自揉着惺忪的眼睛问:“甚事?”听得说孩子没了,到假装吃一惊叫道:“我去找,莫急。”急忙跑出门楼外来找寻。比及黄昏崇尧,徐清,四喜率领徒弟们回家,已是失去两三个时辰了。崇尧抹泪道:“我这就去报官追捕这贼。”急忙乘马赶到府衙报案。县令跌足吃惊道:“这贼好狠,偷孩子偷到吕庄主门上来了。”立时发下帖子,派出合衙捕快四下搜罗带孩子的可疑人物。那时崇尧那三百徒弟也都分头行动合城找寻,全没有半些消息。崇尧回家,张雁早哭的死去活来,一声声:“我的儿,我的儿。”

崇尧泪流滚滚,好是悔恨不该就去参加竞渡赛事得罪了那么多人。恪卿,香怡合家养娘仆妇们莫不垂泪。张莺在屋里哭的泪眼模糊,恨不能以死代替了这场灾祸。徐清垂泪痛惜,百般哄慰张莺道:“县令也出动了大批人马,不信那贼能飞上天去。小姨娘且安心睡一觉。来日就有结果。”张雁失去爱子痛彻肺腑,以泪洗面再也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杨舜,王方两个半大孩子也为丢了择行弟弟,哭的呜呜咽咽个不住。择善,吕正也哭,全家没有一个不是大恸嚎啕。

崇尧看看不忍,心如刀割一样悲伤叹息道:“天啊,为什么要折磨我?”那些徒弟们一个个找的精疲力竭,垂头丧气回来,好不怀恨那做不是的恶人,叫道:“水落石出了,要把他千刀万剐。”少春回家,听他们说的厉害,好不惊慌,但盼着明伍快些结果了,埋到荒山野岭了了这桩事体。一家人哭哭啼啼彻夜不眠,也有打那养娘的,也有问她如何失去的,早吓得她神魂痴迷,仿佛中了邪。

深夜几个捕快来报:“日间是街上有人偶然瞧见一个三十来岁汉子抱着个红色锦缎包裹的孩子经过,其后下落不明了。”崇尧一把紧紧抓住捕快的手,叫道:“往哪个方向去的,可晓得备细麽?”捕快手腕剧痛,像要裂开了,疼的叫道:“疼疼,庄主放手。”崇尧自觉失态,撒了手。那捕快道:“那人说是望南边去了。”崇尧便骑了一匹快马奔出门楼去追。徒弟们听得此信,也有骑马的也有步跑的望南赶去。四喜,徐清也是去了。那徐清走到半路返回来。张莺一见他回家,气的泪流滚滚骂道:“快去找我姐姐孩子,回家作甚?”徐清含泪跪下道:“小姨娘,徐清回来向小姨娘告别。我这一去立志要找回八叔孩子,若是找不回来,我徐清再也不敢回来了。”张莺恸哭间听他这话,似有诀别之意,抹泪道:“好好去找就是,怎说这么坚决的话来。”

徐清哽咽哭道:“八叔,大娘子待我犹如亲子,恩同再造。我徐清又得与小姨娘成就夫妻,也是八叔跟大娘成全。我自揣无以为报,找回小公子是我唯一能做的了。”说罢,起身就走。张莺忙叫道:“徐清。”徐清抹泪道:“小姨娘珍重罢。”出门而去。张莺叫唤一声,徐清毕竟不舍,止步问:“小姨娘还有甚吩咐麽?”张莺将头上那支金凤钗除下来,递给他,噙泪道:“我等你回来团聚,那时你亲手给我插在头上。”徐清接过来珍藏了,挥泪而去。张莺追出府门,望着他骑马跑出大门绝尘而去,一跤跌倒大哭起来。香怡,恪卿听说他两这般光景,情知蹊跷,急忙出来拽回张莺。张莺哭道:“徐清走了,徐清走了。”香怡道:“他去找孩子了。”

张莺哭道:“他说找不回孩子,再也不回家来了。”恪卿,香怡倒吃一惊道:“啊,他不回来了。”张莺抱头痛哭起来,两个解劝她,她只是哭再不则一言。恪卿抹泪道:“徐清这孩子说得出做的到。”心下寄望徐清果能及早找回择行,使他夫妻团聚。到了次日天明,崇尧心情沉痛的回来,望着坐了一个晚上,泪也哭干了的张雁,脸上死气沉沉。禁不住难过,抱住她哭道:“娘子,孩子总会回来的。你莫要轻生啊。我们还有择善呀。”张雁只是不应,宛然中的邪魅,不认的人了。

恪卿割舍不下张莺,一早去她房间,只见张莺泪流满面,换上一身素淡衣裳,说道:“二娘,自今以后我不出府门一步。只待徐清回家。早晚一炷香祈求菩萨保佑姐姐孩子平安无事回家。”恪卿抹泪来向崇尧说了,崇尧来看时,见她早将一个观世音菩萨像供奉在壁上,前面放个桌案,上面一个香炉香烟袅袅飘散起来。张莺跪下在蒲团上,叩头道:“莺儿祈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徐清找回择行。”说来说去就只这么一句。

张雁极是喜爱张莺,此时听得这边养娘人等多来围观,也怀惊怪前来分开人群望去,乍见张莺一身素淡衣裳,对着菩萨叩拜,只此一句别无二言,忍不住走去抱起她哭道:“莺儿,何必如此?”张莺哭道:“姐姐,丢了择行,我跟姐姐一样难过。我要祷告菩萨保佑徐清找回择行。”说罢,唤一声:“姐姐。”早哭了起来。姐妹两相抱失声痛哭,众人感同身受,莫不垂泪。崇尧那徒弟们多有晌午回来的,都摇头叹息,好不感伤。也有追出几百里路程尚未回家的。也有回报说:“惊动了苏州白家。白爷,霍爷两家也出动人马帮着寻找了。”

崇尧泄气道:“此人如此处心积虑,怎么还会留着我儿性命。只索罢了。”一头教人吩咐官府务必要找出家里的内鬼来。县令前来盘诘所有当日在家养娘佣人,查来查去,个个都有不在场的理由,不信道:“难不成那贼人就晓得孩子就在花园?就从外边进来抱了孩子去?”张雁叫道:“我请求县令大人把我家除了我相公,二娘恪卿,莺儿,杨舜,王方,香怡这几个外,其余人等那日在家的都拿去大堂上任凭大人大刑伺候,不怕他大刑之下不招出实情。”崇尧一惊道:“娘子,这可是人命关天。大刑之下必有冤屈,受刑不过招供了,岂不是教恶人脱身,又害了平人。”县令道声:“惭愧呀。”又说:“崇尧兄所言极是,想那贼人忍着疼痛,死不肯招。到教那没做不是的受刑不过,替他偿了债。岂不是你家的罪孽?”

其时那个手里丢了孩子的养娘又是被痛打,又是受了惊怕,又是自责过甚,径自疯癫起来。一会哭一会笑,满院子里乱闯乱撞。唬的合家呼叫:“她疯了。”四喜慌忙教人把她扯去关锁在后院一间房内。县令唏嘘道:“此贼抱去孩子,害人不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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