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天的夜晚,繁星依然闪烁着星光,但比起前夜,今天要安宁了许多。
段斌在用膳的时侯回府,但没有去客堂与其他人一起吃晚饭,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发呆,后来诸葛瑾主动上门询问情况,段斌才如梦初醒,把与臧尹二人密谈的情况告诉义兄。
诸葛瑾闻言,表情逐渐凝重,少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似乎因为理不清思路或事情太突然而有点急躁。
“虽然在阙宣和笮融的事情上有关于州牧的流言,但第一次听到如此详细的臆测,心情实在难以平复。”诸葛瑾情绪有点激动,“我一直和士人朋友们说官场水深、尔虞我诈,尤其是位于中心的州治。今天终于走近了,只是触及一小块鳞片,却实在令人震撼。”
“而且这次还是逆鳞,都派人来杀我了。”段斌双手一挥,盘坐在榻上,“而且还是州牧。”
“虽然你躲过了一次刺杀,但不代表你能躲过第二三次。”诸葛瑾拍了拍段斌的肩膀,“义弟,恕兄长直言,你不死,州牧他不安心啊。”
“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先不说对不起北方的父亲,住在琅琊的母亲和婆婆会因为我而陷入危险。”段斌抓挠自己的头,十分着急,只要陶谦、曹宏一张嘴,就能拿她们的命来胁迫自己,他可不希望家人们为这不确定的风险而身处险境。
“所以你和臧尹二人做了交易:你留在郯县帮他们找到信物,他们替你保护你的家人。”诸葛瑾跟着坐了下来,“臧尹二人毕竟是外将,他们不会待在郯县太久。你虽然是大公子属下的舍人,但要和州牧、曹宏对抗,你做好准备了吗?”
段斌摆摆手,“说实话没有,但刻不容缓,现在只能这样。就算我不主动提,他们也有可能拿我的家人们强迫我为他们做事——虽然我觉得臧霸应该不会这么做。”
“但我还是不解:那份信物固然重要,这毕竟关系到州牧和陶家的名声,但现在是乱世,私通贼寇的臭名也不至于让他丢掉徐州牧一职。”诸葛瑾道,“刺杀两位将军倒可以认为是州牧想铲除泰山军统帅,让泰山军群龙无首,以便自己掌握泰山和琅琊。
可刺杀你我就不懂了,就算义弟你真有信物,你一个舍人把它传出去,也掀不起多少波澜,顶多一时传闻。阙宣和笮融的传闻也没有让州牧的地位动摇,多一个宗贼的蜚语又如何?州牧多此一举,到底为何?”
段斌摇摇头,这连臧霸和尹礼都没完全搞清楚。实际上,那件重要的信物是否在刘峥刘嵘身边,甚至是否存在,臧尹二人都不敢打包票,不能忽略刘峥刘嵘骗他们的情况。
总之,这件事,很复杂。
“兄长,你还是带着伯母赶紧离开徐州吧,你们跟着我在一起实在很危险。”段斌叹气道。
“义弟,生虽我所欲,但莫甚于义。你我结为兄弟,就应该互相帮助。”诸葛瑾并没有激情澎湃,而是郑重其事地说道,“母亲常说男子汉不怕杀身,只怕不能成仁。舍义取生,非我诸葛瑾所愿。”
“成仁取义固然重要,但我身为义弟也得考虑兄长和伯母的安危啊!”段斌急道。
“可我们走了,义弟你就真的孤立无援了。我对自己能帮上义弟的忙还是有信心的。”诸葛瑾淡然一笑,“我虽然也想送母亲离开,但如果是她,肯定会赖着不走,说什么‘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没有一点长辈的指导只会瞎打误撞、狗急跳墙。’之类的话。”
段斌闻言,也跟着欣慰地笑。自己对诸葛瑾他们的支持固然感动,但心里还是不免担忧:他可不喜欢拖累别人。
“好了,不打搅义弟休息了。”诸葛瑾袖子一挥,“大公子在用膳时说两天后会去朐县巡视,我会随行。到时候我会请求大公子带你一起去的。”
“好,谢兄长!”段斌抱拳道。
“朐县糜氏是徐州著名的富家,资产上亿,有众多僮仆、食客,虽非豪族但与豪族几乎无异。家主糜竺担任徐州别驾,在徐州是一人之下的地位。去糜家,说不定能调查出个眉目。”诸葛瑾拱手道,“那义弟,明天见!”
“明天见!”
诸葛瑾推门离开,看到窦根儿和阙姝端着饭菜在门旁等着。
“你们来给段舍人送食?”诸葛瑾问道。
“是。”两人应声回答。
“好的,义弟没吃晚饭,现在还饿着肚子。虽说食不时不食,但特殊情况下就无所谓了。”诸葛瑾拱手道,“劳烦你们了。”
诸葛瑾离开后,两人端着饭菜进入段斌的房间。晚饭包括一碗白米饭、一碗青菜和一盘猪肉,而且是热腾腾的,想必是两人在灶房特意热了饭菜,段斌不胜感激。
三人聊了聊府中的事。窦根儿和阙姝以及其他的女佣人住一间破屋舍,临近侍女丫鬟的房间,后者瞧不起干粗活的女佣人,常常与她们发生争执,但每次都被诸葛瑾的母亲及时化解矛盾。她在教侍女丫鬟织衣服的同时也为女佣人们修补衣裳,教授她们一些技艺。才一天之长,诸葛瑾母亲就展现了十足的母性气场,令她们不禁钦佩、仰慕。
陶商的妻妾看上去无所事事,陶商在就争着服侍,不在就各回各房,频繁使唤侍女和佣人干活。正室侧室一碰上就吵,频率还很高,想是故意找茬解解闷似的。两人感觉在府中一天,最累的不是身体而是眼睛。
至于那些丹阳随从,听说常常嫖赌,在府里调戏小妾侍女,拿她们当赌注赌博。他们常在府外去酒馆吃霸王餐,去青楼放放松,给人感觉不像是随从,而是养着的浪子。听说随从里,就那么一个是相对老实的,但听闻今天有一名随从异于往常,不嫖不赌,整天闷闷不乐。段斌清楚,他肯定是刺杀未遂的那个随从。
其他的舍人,听别人说,在府里几乎见不着,不明其中所以,两人也没继续打听。
聊了挺长时间,段斌紧张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等她们离开后,段斌躺回榻上,他仍然无法适应马粪的臭味,但自己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了今后的打算上。不仅如此,他还在想怎么给窦阙二人解释自己的处境,然后怎么让她们离开这里,甚至想让她们去到自己的家里,毕竟留在自己身边实在有点危险。
但是她们不一定愿意,段斌心想。而且,想的过程中,段斌心里不停默念那个名字。
“但愿这只是个巧合。”
五天后,羽山官道上,一队人马正在前行。
羽山官道位于羽山山脚,是郯县通往沿海的朐县的主干道。人马中心是身着显眼官服,头戴官帽的两人。其中一位是东海太守陶商,另一位是徐州别驾糜竺,后者长相温润如玉,但眉目间不乏精明之相,俨然有家主之气势。
糜竺指向远方,对陶商说道:“过了羽山,就离朐县不远了。”
陶商抱拳道:“是啊,有劳别驾陪同商长途跋涉了。”
糜竺摆摆手,“太守哪里的话?太守巡视朐县,勤勤恳恳,竺怎能不为太守分劳?况且,竺长久不回朐县,正好借此机会还乡探亲。倒是劳烦诸葛先生与令母长途跋涉,大驾朐县。”
糜竺转头,对一旁的诸葛瑾抱拳说道。诸葛瑾拱手应答:“瑾与母亲可担不起‘大驾’一词,我们早就想去别驾的家乡看看了。”
在诸葛瑾的身后,诸葛瑾的母亲坐在马车里。四天前,段斌与诸葛瑾将前者处境艰难的情况告诉了她,说是段斌触及了徐州高层的一片逆鳞,随时可能陷入绝境,诸葛瑾作为义兄要帮助段斌,希望母亲去南阳,远离危险的徐州。
果不其然,正如诸葛瑾所说,她立马训斥了两人,表示自己要留下来,说了一些与诸葛瑾先前猜到的内容相似的理由。她表示自己虽为妇家,在先夫身边也接触了些打交道的技巧,可以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助两人。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担心孩子的安危。
诸葛瑾要随行去朐县,不放心母亲一人在府中,于是以诸葛家登门拜访糜家的名义带上母亲,以防万一。
“哦,对了,我听说太守属下有一名勇士,在平定宗贼时立下大功,您这次还带他来了。”糜竺忽然道。
陶商皱皱眉,段斌可以随行是自己快出行前决定的,自己没有告诉过糜竺,他怎么会知道段斌来了?而且,他怎么知道段斌和他的事情?
“是啊,他做事靠谱,让他跟在身边我很放心。”陶商勉强一笑,身后的丹阳随从不禁面露妒色,“顺便让他长长见识。”
“先前我就听州牧提到过大公子派遣勇士潜入贼营,里应外合,得以顺利平贼。前天与诸葛先生闲谈,得知这位勇士正好随行。”糜竺转头问诸葛瑾,“先生说他叫段斌,对吧?”
“是。”
“太守幕下本就贤才汇集,现在又得诸葛先生之文,段先生之武,竺实在佩服!”糜竺抱拳称赞。
原来是父亲和诸葛瑾说的,陶商心想。自己本是为了让诸葛瑾跟从自己,以及邀功,而把段斌留在自己身边,并让他担任舍人。想到父亲在自己回来时对自己态度冷漠,本以为平贼之事他不关心,没想到他隔日还能向其他人提及,说明自己平贼之功父亲还是在意的,连别驾都产生了兴趣。虽然有刺客闯进府里的事给自己闹出点笑话,但留下那个段斌说不定还是值得的。
“别驾言过了,商可不敢当!”陶商略显得意。
后面的丹阳随从隐约听见陶商和糜竺在夸段斌,不由转头,怒视后方。他们上火的视线,落到了马车后的段斌身上。
段斌本看着诸葛瑾三人聊天,心里想象着聊天的内容,结果那群讨厌的随从转头怒视自己,不明所以。
“会不会是因为夸我,所以嫉妒了?”段斌乐呵呵地猜测。
过了羽山官道,队伍又走了将近一天,最后在次日的午时到达朐县。
段斌往四周观望,官道外是一片荠麦青青,相比于郯县的破败不堪,这里看起来富足了很多。城郭的高大不亚于州治,只是没有紧张的战争氛围,也许是远离战争前线的缘故。
到了门口,一队人正等着队伍的到来。为首的是朐县县令,糜芳,糜竺之弟。
“朐县县令糜芳恭迎太守、别驾到来。”糜芳与众人躬身喊道。
“糜县令无需多礼,随意点就行。”陶商道。
“谢太守关切,芳现在是一县县令,恭迎太守巡视,公事行公礼。”糜芳拱手道。
陶商满意地拍了拍糜芳的肩膀表示肯定,随后两人带着队伍到了朐县的衙门。段斌发现,朐县内街市的规模及热闹程度完全比得上州治,沿途中随处可见商贩顾客的交易场景。
到了衙门,段斌看见了毗邻衙门的糜府,想必是糜竺糜芳的家府。但离谱的是,这糜府光看大门的规模就比衙门要霸气不少,大门旁的墙壁甚至与衙门的墙壁相连,就像这县的衙门是在糜府里开的一样。
糜芳让手下去安顿一下陶商与糜竺带来的人马,“请太守与别驾随我进去查看公文。”
陶商点头,带着几名官吏、手下与糜竺一同进衙门。段斌与诸葛瑾等人则被糜芳的手下带到了一旁的糜府门口。
“我们不住行馆里?”段斌问道。
“我们怎么敢让贵客住在那种地方?”糜芳的一位手下见段斌是一名生面孔,解释道,“糜府的客堂才是符合诸君身份的地方。”
打开大门,进入糜府,段斌眼前豁然开朗。屋舍房室鳞次栉比,大大小小的庭园院落随处可见,廊上不停有僮仆侍女来来往往,还能看见几间屋舍里有数名食客把酒言欢。耳朵听见众人的叫喝声,像是不少士兵在锻炼,听上去就感觉糜府的家兵不在少数。
这就是大豪族吗?段斌对糜府的规模感到无比震撼,结合糜芳的身份及衙门与糜府的位置,这朐县简直是糜家的天下啊!
段斌等人被带到了糜府的客房,规模不小,建筑所用的木材砖瓦也十分精细,果然是有钱人的手笔。
段斌等人所住的房间开阔宽大,看上去是贵宾级别的。安顿好诸葛瑾的母亲,有侍女和佣人进来整理家具、沏茶、摆放小食等,款待十分细致。这时又有佣人拿来了东西并摆放整理,这里面包括段斌的大衣。
段斌一惊,这大衣不是给了窦阙二人,让她们拿大衣在夜里保暖、作被子吗?怎么会带到这里?段斌视线一转,不禁惊讶。
“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向诸葛先生请求随行。”窦根儿和阙姝行礼回答,“跟夫人一起学织,顺便来服侍先生。”
段斌想起,怪不得自己在出门的那天没瞧见她们,原来是收拾东西,跟着队伍过来了。
这时,诸葛瑾的母亲闻声走了过来,“这俩姑娘手巧,跟我学织,好让她们教教其他人。况且糜府的手织技艺高超,她们既然主动请求,我就带她们来学学看。”
“明白了,那这些竹简是……”段斌看着自己的大衣里包着几束竹简。
“她们想读书学字,但没有什么教书先生能教她们。我并不精通,尚可指点一二。”她拍了拍段斌的背,“我听子瑜说你饱读经书,能写好字,你比我还要适合教她们呢!你们关系好,你怎么不教教她们呢?”
“夫人,”窦根儿脸红道,“我们没向段先生提,只怕女子学书,被先生瞧不起……”
“这读书不是件好事吗?有什么被瞧不起的?”段斌脱口而出,但想了想,在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虽有才女子但很少,能名传千年的更少,大多都遵循传统妇德,比如编衣、侍夫、料理家事等。更何况现在是民不聊生的乱世,食物和命都不一定保得住,更别说一名女子花精力去读书。
“如果两位要我授书,我当然愿意,只是我才学尚浅,不一定教得好。”其实,穿越到了段斌的身上,脑中便多出了一大堆庞杂的古文与知识。虽然在现代学习时接触过古文,但前者和后者的量和掌握难度悬殊大到完全没有可比性,自己到现在也没完全适应。
此后,有糜家的宾客过来,邀请诸葛瑾与段斌一起参观糜府。段斌看了下来,感觉糜府上下的宾客、食客、僮仆、侍女等人加起来都有数万人之多。登上可以俯瞰糜府的吊楼,他发现城外一片又一片的麦田竟然都是糜家资产,还有成群的家兵正在旁边的空地训练,看他们训练的架势,感觉完全比得上正规军。
另外,府中的书香味也很足。数百名文人聚集在院里畅谈儒学,宾客食客谈笑风生,甚至还有专门的私塾教授儒经。
逛完之后段斌与诸葛瑾被带到屋舍里,与其它宾客、舍人等人畅谈。这具身体懂得当时读书人的交谈礼仪,切身体会过这样的场合,只是现在的段斌不太适应,在这里正好助于自己接受,虽然大部分时候自己是一个听众。
到了用晚餐的时候,段斌等人坐在糜府中心的客堂里,这客堂简直是大,能坐下这么多的人。端上来的饭菜也是丰富多样的山珍海味,因为朐县接近海,饭桌上也多出了平时几乎见不到的海鲜。总之今天的晚餐简直让人大饱口福。
酉时时分,大部分人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屋舍,不少的食客宾客也告辞离开。此时的糜府清静了许多。
段斌与诸葛瑾正在谈论今天的收获,诸葛瑾的母亲与府中的侍女们聊天,而窦根儿和阙姝正在府中边走路边读书。
诸葛瑾的母亲今天教她们读书习字,段斌回来后又补充指点了一会儿,两人认真习读,后来腿坐累了,想起来走走。
因为糜府的走廊和道路旁都有火把插着,所以就算是晚上也能依稀看清书中的内容。
两个人走着走着,感觉走的有点远了,发现在府中巡逻的家兵没有注意到她们,她们便继续在府中走走,毕竟这是第一次来到如此豪华的豪族宅邸,就算是晚上,也想饱饱眼福。
这时,一个柔美的女声叫住了她们,“两位,外面那么暗,不妨到里面来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