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已至,段斌正躺在榻上,阅读儒经。
这时候的书基本上都是竹简或缣帛,只有皇室或极少数的士族门阀才有些许珍贵的纸质书本。
书上的内容都是由人手抄上去的,像糜家这样的豪族的藏书是由专业人士手抄,字迹清晰工整。
而根据记忆,段斌以前阅读的书要么是自己躲在私塾外手记下来的,要么是向大户人家借然后手抄一份。在没有练好字之前,段斌这字简直龙飞凤舞,连自己都不一定看的懂,以前温习经书简直是折磨。
阅读经书时,理解古文的词义和内涵非常重要。段斌拥有了比前世还要丰富复杂的知识,他知道字词的意思,也有对各种文章的个人见解。但现在身体的意识是前世何燚的,就算拥有了这具身体的知识和想法,自己未必能接受、运用,就像提前知道了答案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得把答案代入到原题里去搞明白。
段斌在指点窦阙二人的时候遇到了这个问题。没想到两人学习如此用心,认真学字读书的同时还会问文章的深意与自己的见解。自己虽然答得上来,但总归是结结巴巴的。
段斌读完一本竹简后又换另一本,这些似乎都是段斌先前就很熟悉的,所以理解和适应起来比较快。可是古代的行文没有标点符号,而且是竖着写的,读起来终究有点麻烦。
俄而,段斌看书看累了,到院子里走一走。顶着晚风,段斌脑子清醒了许多,他想起每到就寝时窦阙二人都会来找自己聊天、请安,今天却迟迟不见人影,而且她们在外面兜的时间也太长了吧。
会不会是迷路了?毕竟这糜府这么大,她们边看书边走,一不留神就迷失方向也是有可能的。段斌走出院子,跑到客房外去看看,结果撞见一个人。
“先生晚上好,这么晚了,先生出来有何贵干?”那人拱手问道。
段斌也拱手答道:“有朋友在外散步,天色已晚,糜府又大,怕她们迷路,所以特意出来看看。”
那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上下打量段斌。
“先生可是段斌段舍人?”
“诶,正是。”
“果然是您!”那人喜笑颜开,“您长相清奇,五官分明,面如白玉,您在和其它食客聊天的时候我就注意到您了。后来找人打听,说您是大公子的舍人。后来听叔叔说您还是平定峥嵘宗贼的功臣。幸会幸会!”
段斌被他的突然赞赏搞得又喜又迷,“请问阁下贵姓?”
“姓糜,名周,字平中。”
“那令叔是?”
“是糜别驾。”
段斌一愣,没想到堂堂徐州别驾糜竺竟然会向侄子主动提及自己,自己难道已经在徐州出名了?自己开始受到名人的关注了?自己向雄心壮志又迈进了一步?嘿嘿~
省省吧,刘峥刘嵘只是盛极一时的贼寇罢了,自己潜入敌营活捉贼首,不算什么大事。
说到大事,陶谦不就因为自己触及逆鳞而派人刺杀自己吗?糜竺是仅次于州牧的徐州别驾,两人往来应该不会少,如果是糜竺听说了陶谦对自己的嫌疑,也想杀自己呢?这不就是黑粉关注吗……
停止了瞎想,段斌拱手表示自己能被别驾提及,实在是荣幸。归根到底,自己来这也是为了调查糜家是否参与了陶谦与刘峥刘嵘的私通合谋,以及其扮演什么角色。不妨跟这位糜家亲戚聊了聊,说不定能套出什么。
“段先生能独身一人在贼营擒拿贼首,想必武艺高超。周又听说您手上有一把宝剑,名为秋水,周实在想见识一下!”糜周眼睛闪闪发光,期待道。
秋水剑是自己一直随身佩戴的,因为剑鞘本身就色泽特别,为防止招人耳目,一般拿一块布裹住它。今天与食客宾客聊天时,自己将秋水剑拿出来给众人看,他人无不赞叹剑的工艺。
可糜周在前特意提到自己想必武艺高超,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和自己切磋一下?
糜周抱拳道:“周好习武,尤其是剑技,所以想和段先生切磋一下,就是现在。”
“可现在这么晚了,况且我还要去找朋友……”
“我府彻夜都有家兵巡逻,您朋友如果迷了路,只要询问巡逻的家兵就行。”糜周有一丁点着急,“周实在想和段先生较量一下,因而失礼请求。”
他可真是个急性子,段斌心里琢磨着,正好可以拿切磋一事与他搭讪,便同意了。
到了糜周的房间,里面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到了后院,便可以看见院中一间敞门的屋舍里到处摆着奇形怪样的刀与剑。
“您还收藏武器呢?”段斌问道。
“是啊,我常常拜访我们家的工坊,让那里的铁匠锻造刀剑。”糜周拿出一把摆弄起来,“但这些仅仅是收藏,能上手的只有没几把。段先生您有收藏刀剑的爱好吗?”
段斌摆摆手,“段某家境贫穷,很多钱都用在我求学上了,哪有余钱去收藏武器?这把秋水剑,是师父在我生辰时特意锻造,送给我的。”
“如此好剑,看来您师父很疼爱你啊。”
“也不是,我的两位师兄也都有像这把剑一样工艺精良的好剑,但剑长得怎么样不重要,关键是用的怎么样。”段斌抽出宝剑凌空一斩,在空气中划出声响。
“段先生说得好!剑士乃用剑之人,重要的不仅是‘剑’,还有‘用’。”糜周取出自己准备好的铁剑,站在段斌对面,摆出姿势,用眼神挑衅段斌,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段斌没有特意摆出什么姿势,也没想到能摆出什么姿势,只是快速抽出秋水剑,直取糜周咽喉。糜周用剑身抵挡住。段斌剑劲十足,糜周的剑颤动起来,让后者的手不禁一松。
段斌立马退步,再次突刺。糜周避让,向段斌脑袋挥剑。段斌头一低,用剑锋挑起胸部的衣口,轻轻一划,便留下口子,可见剑的锋芒。
糜周退步,稍显不爽,学着刚刚段斌的样进行突刺。段斌身体后仰,在铁剑剑锋近在咫尺时转剑,将铁剑向上打开。
糜周紧接突刺,均无成果,呼吸逐渐急促,突然改变姿势,换成砍姿,用力向段斌砍去。不料用力过猛,砍空了,段斌趁此将剑架在糜周的脖子上。
胜负已定。
糜周收起铁剑,抱拳认输,“段先生果然剑法了得,周自愧不如!”
段斌抱拳应道:“段某剑法尚浅,只是您用剑失误,露出了破绽,我才能抢占先机。”
“愿闻其详。”
“其实很简单,您这把铁剑是轻质的,尤其是劈砍的时候,一旦用力过猛,就会劈砍过头,因为过了头,想调整回原样就难了,这时便是对手的可趁之机。如果反应不及,基本上败局已定。”
实际上,现在的段斌剑法真的是尚浅。脑子里有的是师父的教导,身体也有对剑法的记忆。但现在要适应剑法,就必须保持自我训练,况且最好的适应方法就是实战。刚刚的对决,就比如挑开糜周的突刺,是段斌靠着身体本能而成功的。在峥嵘谷,由于紧张,自己都没想到用剑法,只是用剑鞘剑脊拍砸乱打,要不是自己身手快、反应灵敏、力气足够大,八成也不会顺利。
“周领教到了。”糜周放下铁剑,接过侍女手上的毛巾擦汗。
段斌收起秋水剑,坐在一旁,拿起准备好的一碗水喝,“话说您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跟我切磋啊,到明天不行吗?”
“额,因为我听说您是大公子的舍人,又是平贼的功臣,我就跟其它宾客说了您的事,但有人质疑您佩戴那么精美的剑,说你华而不实,比不上我。”糜周道,“所以我在姑姑那里读完书后就来客房找您切磋一下,看看您是否华而不实,结果是我多虑了。还请您谅解我的质疑。”
“没事没事。”
“话说段舍人的字是什么?一直用先生、您,叫着有点别扭。”糜周把毛巾递给段斌,却发现段斌根本没出汗,便收了起来。
“额,我还没有字,这要到我今年生辰行冠礼的时候才会有。”段斌徐徐道。
“啊,你还没有成年?你看上去长得那么成熟……”糜周脱口而出,让旁边的侍女不禁偷笑,“额,不好意思,失礼了。”
这时,一个人穿过院子的小道走来,对糜周喝道,“平中,这么晚了还不睡?在吵什么?”
“叔叔,我刚刚结交了一位习武之友,刚刚与他切磋一下,颇有心得,就聊了起来。”糜周向来人拱手,称其为叔叔,段斌闻言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躬身行礼。
“谁会这么晚交友啊?你不睡别人要睡觉啊!”来人有点生气,“吾姓糜,名章,犬侄放肆,有扰足下休息了。”
段斌听罢,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徐州别驾亲自到来,“鄙人姓段,名斌,是大公子府的舍人,见过糜先生。”
糜章点头回应,然后训斥糜周,“我说平中,你交友可以,找人切磋武艺可以,但你能不能看时候?大晚上的,你又是‘叮当’声,又是大喊大叫,让不让我好好睡觉了?”
确实,这位糜周的嗓门是有点大,大晚上就算隔着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他刚刚是用喊声。
“我刚刚喊是对段兄长相清奇成熟,却还没行冠起字而感到惊讶而已。”糜周急速顶嘴。
他说话真的又直又急。
“人家没成年没行冠没取字不是挺正常的吗?你惊讶个屁!”糜章气道。
其实,关于取字,在东汉末年的乱世,有很多人都不是在成年行冠的时候取下自己的字。有的要与人多交际,便于称呼,而早早起好了字;有的甚至只是早起字,以免不知何时撒手人寰,到时连个代表自己成年的字都没有。
“周知错了,但叔叔你好像脾气不太好啊。发生了什么事了?”糜周问道。
“唉,还不是盐田的事。”糜章提到这里,哀声叹气,找个位置坐了下来,“我们之前转让给琅琊人的那些赣榆盐田,不是被峥嵘宗贼给抢了吗?因为那些盐田在东海郡,本来子方兄打算出兵占领,后来泰山军先一步击退贼兵,占领了盐田。我们现在和泰山军商讨盐田的归属权。”
“可当时不是已经和琅琊人签了地契吗?按道理泰山军应该还给他们啊。”糜周问道。
“傻瓜!怎么能轻易让他们占了便宜?!”糜章猛拍糜周的头,生气道,“你知道吗?我们糜家现在是全亏啊!本来转让盐田,我们的赋税就可以免了,虽然让出盐田很不甘,但既然免了税那就算了……”
“可是现在……”段斌低声接话。
“可是现在——听别驾今天带回来的消息——我们的税不免了,又要重新开始交了,而且还是按原来的税价!三万!三万两银子!他陶家是祖坟烧起来了还是那啥?!”糜章差点原地自爆,好在糜周和段斌及时劝阻,前者缓了一缓,喝了口水,稍微沉了下气。
这两位真的是亲叔侄,这急脾气怕不是烙印在他们糜家基因里了吧。
“刚刚失态了,是糜某的罪过。好了,时候不早了,平中你早点睡,足下也好好休息。”糜章拍了拍糜周的肩膀,向段斌抱拳告辞。
等糜章走后,糜周挠了挠头,对长辈的事情一知半解,“看来这次事情还真的挺严重的。好了,我送段兄回去,想必你朋友也回来了吧。”但糜周发现,段斌正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糜周与段斌回到客房后,窦根儿和阙姝从府中另一个房间里出来。
“谢糜小姐屈尊赐教。”两人行礼谢道。
“不用那么客气,如果还有问题,你们可以随时找我。”她们面前的一位素衣女性拿出了她的玉佩,交给窦根儿,“这玉佩就当作今天我们畅谈的纪念吧,你们好好留着。”
“谢谢糜小姐!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窦根儿激动道。
“不用说得那么夸张,我只是教了些文章和句读给你们,不足言谢。”素衣女子笑道,“毕竟现在欲习书的女性难得一见,更何况你们位卑却仍想要读书习字,我怎能袖手旁观呢?对吧,小姝。”
“是……”阙姝点头示意。
“话说回来,糜小姐是别驾的亲妹妹啊,我现在都还有点难以置信。”窦根儿道。
“父母晚年得我,与大哥自是差了很大岁数。”素衣女子道,“还有根儿姐,不用一直叫我糜小姐,叫我香儿就行了。”
“啊这,我一介佣人,实在不敢称您为小辈。”窦根儿有点紧张。
素衣女子握住窦根儿的手,“根儿姐太紧张了,你我为书友,亲近点怎么不行?根儿姐如果怕人非议,你在公开场合叫我糜小姐就行了。”
“嗯……那我二人先告退了,糜……香儿你早点休息。”
两人离开后,那位素衣女子回到房间里,正在整理案几的丫鬟瞅了瞅门外,对素衣女子说道:“没想到小姐您真的愿意教这俩佣人读书习字啊。”
“怎么不行?她们有读书的需求,我自然要搭一把手过去,不管她们是不是佣人。还有,对她们称呼好一点。”素衣女子边喝茶,边平静回答。
“好好好。但您就不怕被两位老爷说多此一举吗?”丫鬟问道。
“我助人为乐,乐在其中。我说让自己愉悦,他们还会说这是多此一举?”素衣女子嘟嘴反问。
“两位老爷能看到小姐高兴当然好。”丫鬟半开玩笑地说道,“尤其是在您和玄德公在洞房的时候——”
“你别给我胡思乱想!”素衣女子挥挥手,让她少说玩笑。
“好的。但是,小姐,”丫鬟压低声音,“那个大鼻子的女人,她……”
“我刚刚还说对她们称呼好一点,你都当耳边风了?”素衣女子脸上显出微微愠色,“在我们知道她的经历前,别恶意揣测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