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糜府，不管是糜家人还是外来人，都特别忙碌。
徐州别驾糜竺和朐县县令糜芳不仅要跟着东海太守陶商到处巡视，还要处理一些跨郡事务和突如其来的变故。
糜章和其它族人正在处理生意上的事情，尤其是盐业生意，近来的亏损数目简直是天文数字。
糜周与进进出出的食客宾客聊得不可开交，不停夸奖段斌的高超剑技和敏捷身手。
至于糜香，她每天都要与糜府的宾客见面交流、要读书、要教窦阙二人读书写字，还要思考自己的情感问题。
陶商来到朐县后，每天在朐县内外的某些地方兜一遍，然后每天在衙门翻翻公文、看看官吏办公、听听他们汇报治理状况。但这些都是其次，他花时间最长的，就是在糜府里，和糜家人打交道。一般来说都是这样的流程。
但这次的打交道，气氛却变得异常的凝重，比去年曹操入侵徐州时还要凝重。
而段斌，偶尔会与府中的宾客们交流，给窦阙二人指点指点，空闲之余练练剑法以免生疏，还和诸葛瑾谈论关于陶谦与峥嵘宗贼私通合谋的新想法。
根据两人所知，在去年年底，糜家将临近琅琊国的赣榆盐田转让给了琅琊士族，同时他们也获得了免税的福利。诸葛瑾打听到，给糜家免除的是部分土地税和盐税。
盐业是当时最赚钱的产业之一。盐是家家户户的必需品，普通百姓到帝王皇室，无一例外。
由于当时产盐技术的欠缺，只有沿海沿湖的盐田及内陆的盐湖、盐井才能产盐，导致了产盐的区域不均衡性。
而无论是开垦盐田还是开挖盐井，无一不费钱，而且是大量的钱。因此产盐供盐的盐业主体必须是财力充沛的群体，要么是国家，要么是经济实力足够强的豪强地主。
这就导致了供需关系的极不平衡，供应盐的那方可以控制价格，从中获取暴利。
因为这层关系，在春秋齐国，管仲便向齐桓公提出国家应该严格把控盐田生产和食盐经销，让盐业的主导权严格把握在国家手上。不仅可以为国家带来充足财富，也可以防止豪强地主的经济实力突飞猛进，威胁国家经济。
但在东汉末年的乱世，汉室风雨飘渺，完全没有能力掌控盐业，因此盐业的主导权落到了豪强地主的手上。
其中海盐是盐里的重头，产量最大，力压内陆盐湖、盐井所产的盐，因此当时的产盐大户多是生产海盐的豪族。
在徐州，盐业大户有三家，产量从大到小依次为下邳陈氏、东海糜氏以及王氏、颜氏等琅琊大小豪族组成的琅琊联盟。
琅琊国南北分别由臧霸的泰山军及琅琊王府管理，从联盟中的豪族那里收取的盐税可是支撑他们势力的重要资源之一。更不用说前两名的糜家和陈家均在陶家管理的地域内，从他们那里收取的盐税简直数不胜数。
所以，部分土地税免了姑且不论，盐税免了那可真的是勇气可嘉啊。泼掉了如此鲜肥的油水，郯县的那些人不心疼吗？
好了，心疼过了，又把税给调回来了。这可把糜家的领头们给气得半死。
最关键的是，转让盐田不久后，峥嵘宗贼势力开始崛起；而十几天前峥嵘宗贼覆灭后不久，糜家的那些税又被调回来了。
这好像有点巧。
“糜周知道得不多，糜家的长辈似乎不想说太多这方面的事。”段斌道，“但是糜章说过‘本来转让盐田，我们的赋税就可以免了。’这‘本来’和‘就’表明了盐田与免税的先后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先转让盐田，后免除部分赋税。”诸葛瑾点头道，“盐田的开垦需要花费大量钱财，但它带来的利润简直是近乎无穷的。甘愿把这么大的摇钱树给让出去，无非就是糜家这么做，他们也不会有损失，甚至可以得利。”
“免除部分土地税和盐税，就足以抵消转让赣榆盐田的损失。”段斌单手撑着脑袋，不由思考，“可为什么是转让而不是卖？为什么糜家转让土地，琅琊士族没有给予回报，而是把糜家的这些税给免了？还有，为什么现在又恢复赋税了呢？”
“而且为什么时间那么巧，两件事的时间恰在峥嵘宗贼起义前后？”诸葛瑾用手指轻敲脑袋，同样不解。
“义弟你确定琅琊士族没有给予回报？”
“没有打听到，因为糜章说过糜家现在全亏，我就先假设没有回报。”段斌念叨道，“转让土地不是卖，回报用免税替代。这会不会是大公子拉拢琅琊士族的手段？”
段斌在离开峥嵘谷后听说了陶商在当统帅前去拜访过琅琊国士族，所以他觉得作为东海太守的陶商以转让盐田来讨好琅琊士族，并免除部分土地税和盐税来补偿糜家损失。
但这好奇怪啊，拿糜家的地来拉拢琅琊士族，最后免税来补偿损失，试图拉拢豪族扩大势力、争夺州牧继承权的陶商根本不会想到这种麻烦的手段。
而且糜家为了让大公子拉拢琅琊士族而愿意将盐田转让给自己的竞争对手，就算有免税福利，糜家会甘心转让盐田这个巨大的摇钱树吗？
就算真是这样，那么现在恢复赋税的消息那就更离谱了。陶商想跟糜家对着干吗？那他还来朐县干嘛？糜家可是徐州数一数二的豪族，家主糜竺更是徐州别驾，拉拢豪族壮大势力的陶商敢和他们干？
“义弟你有所不知，大公子虽是东海太守，但只有名衔，没有实权。他当东海太守，只是为了提高地位和名号。像他这样奔走四方拉拢豪族的太守可没时间处理东海郡的事情。”诸葛瑾想到自己来到陶商府后，几乎看不到陶商正处理公务，大部分时间都在与宾客或来访名士的交往上。
“所以调整税收，甚至让糜家转让盐田的，是曹宏……不，是陶谦？”
曹宏虽然是陶谦亲信，权势很大，但他还没有能逼迫糜家的实力，毕竟家主糜竺是徐州别驾，是徐州实质上一人之下的存在。所以这事只有陶谦可以做到。
但陶谦为什么这么做呢？他想卖给琅琊士族一个人情吗？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交易？
而且时间正好在峥嵘宗贼起义之前，这让段斌更摸不着头绪，时间那么巧，两者一定有关联。
可是，撇去时间的巧合，盐田和峥嵘宗贼的关系只有从糜章说的——峥嵘贼曾经把这块属于琅琊士族的地抢占，后来被泰山军占领了。
搞了半天，在那个盐田和税的事上想了半天，想到了陶谦可能扮演的角色，又无法理解陶谦这么做的原因。或者说，其实这和峥嵘宗贼没有关系？
这时，府中的打更人敲响了钟，申时到了。
“如果说盐田和税的事真的跟州牧与刘峥刘嵘合谋有关，那详情就只能问别驾、县令这些糜家之长了。”诸葛瑾叹气道，“可凭现在的身份我们是无法亲口去问他们的，就算是在糜府中打交道的熟人也不一定能靠近他们。他们现在可因为这事而忙得不可开交呢。”
“那我们还是再等等吧。如果真有关系，只要糜家在盐田和税的事上继续追究下去，说不定我们想要的线索就水落石出了。”段斌起身拱手道，“斌跟糜周有约，这时候要一起练剑，斌先行告退了。”
段斌拿着秋水剑，到糜周的院子里陪她一起练剑，顺便熟悉熟悉以前的自己所学的剑法。一株小树上有叶子落下，段斌定睛一看，快速抽剑，由下至上斜向一斩，剑锋准确地划过细窄的落叶，叶子与枝条被斩成两半。
自己以前在路上试过这种斩法，需要前叶断而后枝为静，即斩断前面的落叶而后面的枝条要完好无损、一动不动，但之前没有成功，这次亦然。看来以前的自己也没有练到这种境界。
段斌收起剑，刚转身，就发现糜周瞪大眼睛盯着自己。
“我的海澳！段兄，你这是在练什么剑术啊？”糜周大声问道。
“我的海澳”其实是“what the hell”，糜周从段斌口中听来的。段斌解释说这个词表示自己非常惊讶。糜周起初念得很别扭，段斌让他在惊讶之余就先喊出这词，念着念着就习惯了。
然后在段斌的剑法训练以及糜章叔叔的日常吐槽中，糜周学以致用，已是熟能生巧。
“这也不是什么剑术，它本来就是训练的一个环节，剑手要做到前叶断而后枝为静的境界，才能算是一名优秀的剑手。”段斌解释道，“可惜我还没达不到那种程度。”
“段兄，教教我呗！”糜周抱拳，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不，段兄，请赐教！”
段斌呵呵一笑，拔出剑左右一甩，“这种斩法要在剑手的集中力以及用剑的精度达到一定火候的时候才能练，平中兄要练，还得满足前面两项。”
“是嘛，虽然等不及，但还是循序渐进吧……那段兄为什么还没练到这般境界？”
段斌瞧了眼地上的落叶，徐徐道：“我也说不清，可能是手感的问题，感觉不准，这得需要更多的训练才能提升。”
“平中，要喝蜜水吗？”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啊，姑姑，你来了。”糜周收起剑，向发出声音的那人走来。
段斌回眸，瞬间惊愕。
来人是一名素衣女子，清秀俊雅，肤白如玉，年轻的面孔透露出端庄典雅的气质，宛如仙女一般。
但段斌脑海里先浮出来的不是对女子美貌的赞语，而是对她和糜周的关系的惊愕。
那位年轻的女子，是糜周的姑姑？！
这位女子怎么看着都比糜周要年轻啊！
糜周成年，大概二十二了吧。
这位姑姑该不会只有二十，甚至跟自己一个岁数。
我的海澳？！
“姑姑，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段斌，东海太守府的舍人。”糜周道，“诶，段兄，你怎么一脸‘我的海澳’的表情？”
“什么‘我的海澳’，没有的事。”段斌轻咳两下，拱手道：“段某刚刚失礼了，请小姐谅解。”
素衣女子行礼道：“没关系，段大人。小女子姓糜，名香，是来给平中和您送蜜水的。”
“谢糜小姐宽慰。”段斌接过蜜水，一股脑喝了下去，舔了舔嘴唇，味道不错。
糜周喝完蜜水，对段斌直言：“我说段兄，你刚刚露出那种‘我的海澳’的表情，是不是因为她看上去不像是我的姑姑啊。”
“你能不要整天叨叨这个‘我的海澳’吗？”段斌心里吐槽，连忙摆摆手，表示没有这事。
“段大人你有这种想法也难怪。小女子年方十九，比平中小，但却是平中的上一辈，所以他称我为姑姑。”糜香笑道。
其实年龄与辈分的差异古今均有，在现代也会存在自己的长辈会比自己年龄小的情况。段斌清楚，但见了还是会很惊讶。
糜周见段斌目不转睛地看着糜香，便提出自己回房里歇息一会儿。糜香叫住他，让他把案几上的竹简都好好看一遍。
糜周翻了翻竹简，嘀咕道：“叔叔不是让我们别看今文派那些人的译注吗？”
“我是让你看看别人是怎么解读的，你得看思路。”糜香甩手打发糜周，后者便拿着竹简回房去了。
“额，糜小姐，今文派是什么称呼？”段斌跟着糜香一起坐下来。其实段斌根据记忆，大概了解今文派的含义，他只是想找个话题聊聊。
“秦初，始皇焚书，许多经书都流亡散佚。直至汉初，有识之士将保存下来的经书聚集起来，用隶书摘抄，因而称其为今文。”糜香有条不紊地解释，“与之相对的还有古文。汉初鲁恭王拆除圣人孔子故宅，在其中发现了《尚书》、《春秋》等以先秦文字编撰的经书，故称古文。因为今古文在内容、来路等问题上存在分歧，所以今古文各分一派，互相对峙。”
“可我听说，当代的经学大师郑玄先生，可是兼采古今啊。”段斌想到了郑玄，这一当世儒宗。
“郑公兼采今古文之精华，淬炼出了独一无二的郑学，是儒学中的集大成者。小女子对他是敬佩不已。”糜香眼里闪出了羡慕的目光，但随即暗淡了下去，“他老人家现在就住在南城之山上，本想前去拜访，但我女子之身，怕会令郑公为难。”
“那为什么说……叔父不让你们看今文派的译注呢？”
“兄长骨子里可是古文派的，他认为今文疑遭汉初后人改编，来路不明，与原文不符。而古文的原本是从孔子的故居中所得，货真价实。”糜香嘟嘴抱怨，“家里的其它长辈和多数府中宾客也支持古文，但我感觉他们有些只是跟风，看家主支持哪个派就盲目跟从，一点学术上的主见都没有。”
“今古文虽有所不同，但都是流传已久的体系，各有所短，也各有所长。钻研学术，就应该要博采众长，海纳百川，大气谦和。取长补短，互相整合，就能在保留传统的同时走向进步。”段斌发表了自己的看法，“郑学不就是融合今古为一体的学问吗？不读今文古文，怎能做出如此成就？所谓多读书，读好书，多读点好书，一劳永逸。今文与古文对立，可没说今文的书就都不是好书。”
糜香听了段斌的想法，津津有味，十分入迷，不停点头表示肯定，对段斌的好感度缓慢提升。
“段大人所言极是，小女子今天是长见识了。”
“糜小姐为段某解释了今古文两派，可见小姐见识匪浅。段某曾求学未果，但自负有一点才学。往后有机会，可以和小姐切磋。”段斌补充道，糜香点头示意。
半响，两人无言，似乎等着对方引出些话题。
“刚刚，糜小姐好像叫家主兄长，对吧？”段斌突然从糜香的话中想到这个称呼，“您和徐州别驾是兄妹吗？”
“是。”糜香点头道，“朐县县令糜芳是我的二哥，我三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那糜章和糜周是……”
“平中是家主的堂哥，糜忠之子，糜章大哥是糜忠之弟。”糜香答道，“糜忠和糜章负责打理糜家的生意，两位兄长则主要从政，但也会从事商务、生意方面的事情。”
“哦，明白了。”段斌没有说下去，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这时糜香先开了口，“话说，窦根儿和阙姝是您的佣人吗？”
段斌一惊，她竟然提到了窦阙二人，“不，她们是大公子府的佣人，只是和我关系好而已。”
“她们来我这，经常提到你。”糜香看向段斌，“说你勇敢可靠，善良温和，很体贴她们。她们还说很喜欢你。”
段斌本想喝一口蜜水，结果闻言，差点没拿稳，又放了回去，整个人瞬间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根儿姐很直接地说出来了，小姝倒是没直言，但隐约有这层意思了。”糜香发现自己好像话说得太随便了，便低头道歉。
段斌摆手表示没事，说道：“她们是去糜小姐那里读书习字？”
糜香点头，“是，她们勤学好问，不耻下问，我很高兴，难得和求学的女性聊天。”糜香提到后面，脸稍稍泛红。
段斌见罢，明白她在想什么，“小姐别多虑，我也跟她们说了，不管男女，读书都是好事，求学何尝不行呢。”
糜香低头，盯着段斌的手看，“段大人说得对。我只是羡慕她们，就算长相不美，也依然有男人体贴照顾她们。”
段斌皱眉，不清楚她想表达什么，不知如何接话。
“能遇到你，真的是她们的福气。”糜香笑道，“你是从刘峥刘嵘手里把她们救下的吧，你还从试图猥亵她们的士兵手里保护她们呢。”
看来糜香从窦阙二人那里听说了自己的事啊。
“说到峥嵘贼，我就想到了现在令他们焦头烂额的事。”糜香不经意提到，“我听平中说，本是免掉的部分土地税和盐税又必须重新交了，还有他们处理的赣榆盐田的事，正好在峥嵘宗贼起义的前后，这可有点蹊跷。”
五雷轰顶般震惊，段斌惊讶地望着糜香。
“你……也想过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