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开始怀疑我了。”阙姝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段斌的问题,语气平稳,态度坦然。
“终于?怀疑?”段斌对这种用词一时摸不着头绪,“你这句话说得云里雾里。你的身世根儿没有详述,我也没时间听你讲。今夜漫长,正好是个机会。”
“我姓阙,对徐州出身的人而言,这个姓表示什么,大人您不清楚吗?”阙姝显然认为段斌在装傻,用力掐段斌的肉。
“我若清楚阙姓表示什么,我还会把你留在这吗?”段斌毫不在乎皮肉的疼痛,“你别大惊小怪,我们已经亲密到如此程度了,听听你的经历也无妨。如果回想起不好的回忆,你就像刚刚这样掐我,发泄发泄。”
“我可没你想象得那么弱……”阙姝嘟嘴反驳,用力掐了一击肉,段斌眼睛一眨,没有大碍。
“我出生于青楼,我的母亲是那个楼里的头牌,我从懂事的时候就在那里了。我后来听母亲说,自己是她和一名客官的私生子,让别人看到了很忌讳,所以就把我藏在青楼的后院里,让老鸨来照顾我。
母亲没有姓,她的名字只是方便称呼而随便起的绰号,取父姓又忌讳,所以母亲就给我起了称呼,叫小宣。我问过她为什么起宣字,她闭口不答。从此之后,青楼里的人就一直这么称呼我。
我一直很好奇自己的父亲是何人,长大后我不停追问母亲,她却一直不答,甚至还会掌嘴,或扔头饰砸我。亏她不心疼那些头簪荆钗,说明那个男人身份一定很敏感。
那个男人几次来到青楼里看我和娘,瞧他那模样,我相信自己绝对是他亲生的……
咳咳,他每次来都会带一些礼品,而且下一次带来,东西会更加贵重,连衣服都是一次比一次好。有一次他来,整个青楼都为之忙碌起来,老鸨扯着嗓子喊,客官们抢着和他攀谈,姑娘们争着要服侍他。
瞧他那模样,那么多人却争着攀附他,那一定是达官贵人。
每逢他来,我都会被带过去给他瞧瞧,他也会给我带来些香粉胭脂,还有小玩具,甚至摸我的头,夸我长高了,身材变苗条之类的。我由这些行为,断定这个男人一定是我的父亲。
估计是因为和青楼女子私生下的孽种会招人鄙弃,不管他发达不发达,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把我们赎走带走。我就在青楼里,度过了自己的桃李年华,也就是去年。”
段斌听到这,就大概猜到接下来她所要说的话了。
“娘一直不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就算他看上去显贵了也不向我交代。直到一次他来时楼下老鸨、客官、姑娘等人大喊大叫,我得以清楚那个男人姓阙。偷听几名来过的客人的话后,我清楚那个男人姓阙名宣,是与徐州牧陶谦一同共事的贵人。
那个男人每次来就只到我娘这里,给我们带好东西,我又叫小宣,和他的名一样,我不相信天下有如此巧合,便逼问母亲。她后来才承认我是阙宣和她的私生女。她想念阙宣长久,便给我取名‘小宣’,每天叫这名字,她心里总能得到抚慰什么的——这是她对我的解释。”
“所以你的名字,从某种意义上,应该叫阙宣?”段斌道。
“从始至终,娘一直叫我小宣,我也默认这个称呼。娘没有名字,我爹又是阙宣。所以正式的,我也就阙宣一个名字。”阙姝苦笑道,“这可真好笑,一个男人和他的私生女竟然是一个名字——一个倒霉而不幸的名字。”
“倒霉的?”
“去年,阙宣……我的爹,在泰山割据一方,竟然还自立为帝,将都城定在费县——也就是我的家乡,那个青楼所在的县城。”
“!”
“就算是久居青楼的我,对他敢称帝的荒谬行为颇为惊讶。跟这种狂妄之徒扯上关系,我们岂不是有杀身之祸?”阙姝具体回忆,“可现实并没有如此提心吊胆,因为我周围的所有人,包括我母亲,和爹一样,狂妄得无可救药。”
“……”
“我只记得,几乎所有的过客、姑娘,甚至街上的人,都因为自己身在皇城而感到荣幸、骄傲,青楼里充斥着‘不亦乐乎’的古怪氛围,我真的很不适应。”阙姝一想到这,表情也疑惑起来。
“作为所谓皇都的费县,被他搞得富丽堂皇,什么后宫佳丽、三公九卿、大宫殿等这些皇帝才能弄的全部被他首先做起。尤其是选后宫,我们楼里的姑娘都起劲得要命,都幻想着哪天能做上嫔妃,甚至是皇后。这其中,也包括我娘。
她见我爹发达到自立为帝,以为凭自己与爹的亲密关系,她可以变得显赫富贵起来。可楼里都有姑娘被选入后宫了,我母亲却还是一如既往。
她一直不理解,整天愁眉苦脸。连我都清楚,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让一个与自己不轨,而且还育有一女的女人进后宫,旁人若知,岂不羞耻?自他称帝后,他就一直没来看过我们。
母亲如失宠般心灰意冷,但以前我爹过来时只选我娘,所以老鸨借此招牌招揽生意,有很多男人都跑到我娘那里消遣。
娘像生了我爹的气似的,感觉郁闷了,想报复我爹,于是把自己的身体毫无忌惮地交给那些来沾光的男人处置。我偷看过好几次,每次娘都是龇牙咧嘴地笑,生硬而痛苦。
听说我爹势力越来越大,城里的人大多都很兴奋似的,盼着帝国壮大,作为都城的费县便能飞黄腾达起来。由此,到娘那里沾光的男人越来越多,娘日渐体虚消瘦,却仍然借酒、借男人消愁。结果,闯出祸来了。
娘喝醉了,口无遮拦,把她和爹和我的事情全部透露了出来。倒霉的是,娘服侍的那个客人手痒,不只选了娘,然后把我们的事告诉了其它姑娘,连老鸨和一些客人都知道了。就这样,这事便传遍了街坊。
更倒霉的是,楼里坊里开始流传着娘恶意诱惑爹做不伦失节之事的蜚语。众人都开始嫌弃娘,诟骂娘,说她是妖女,强奸男人,盗人节操,祸害人世,罪不可恕……我作为娘的女儿,自然也被骂成孽种。
周围的人都鄙视、疏远我们。顶不住流言的压力,我二人被赶了出去,无家可归。后来娘去所谓的皇宫找爹,但刚到门口就被卫兵暴揍,身上的钱财也被他们顺手抢了。
后来我回青楼偷粮食,无意听见姑娘们的私语,得知那些流言蜚语,其实是原先在这青楼里,后来做上昭仪的姑娘编造出来,陷害我们的。”
“她跟你们是什么冤家关系,竟然如此陷害你们?”段斌问道。
“不知道,只是耳闻而已。可我不管从何源起,那些无中生有的蜚语害我们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可是,祸不单行,过了没多久,徐州军攻入费县,我爹的帝国生涯就此告终。
徐州的军队攻入县城,对城内的百姓大杀特杀。我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嘲讽那些传播蜚语、诟骂我们的人活该,只害怕得躲起来活命。
我们边躲避,边目睹了徐州军残杀的血腥场面,我现在依稀记得那时的恶心。可没想到,更恶心的还在后头。
母亲仍然朝思暮想那个抛弃我们的男人,徐州军一来,妄自称帝的他一定死翘翘了,但母亲不相信不放弃,固执地去找他,还说最好带上他一起逃。
就这样我们一直逗留在费县,错失了逃跑的最好机会——徐州军似乎要抓捕余党,封了城。娘干脆硬着头皮跑去皇宫找我爹,结果跑到宫门,就被徐州军抓住了,落后于娘的我幸免于难。
我躲在旁边,听闻那些士兵是去抓捕我爹的亲戚,而娘正好是他们要去抓的人。他们肯定是根据县城里的流言蜚语,才来抓我和娘的。
娘始终不屈服于他们的质问,没有透露我的下落,就说我在混乱中被乱军所杀,只剩下她一人。
接下来那些人所说的话,我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们不相信娘所说的话,表示阙宣的几个夫人也用这种借口护着她们的子女,但一些后来被招入宫中的妃子指认她们说谎,为了活命,还献出自己的身体,把那些藏起来的——我的兄弟姐妹——全部找了出来,拱手交给敌人——那里面,甚至还有她们自己的……孩子!”
阙姝说到这,伤心欲哭,用力掐段斌的肉而且左右摆动。这可不是一般的疼,段斌边忍边想,看来这件事情对姝儿影响太大。
“徐州军要杀光我爹所有的儿女以绝后患,至于他成群的妻妾,要么逃了,要么献身投靠敌人,只有两三个——还包括了我娘在内——愿意为爹殉情。
娘和爹一起被押入菜市,她终于在临死前见到爹最后一面,还不停地向他哭诉我们的遭遇。
周围那群曾经狂妄自大、自比都城贵民的民众,当时都痛骂阙宣不忠不义,有违天意,触犯龙威,罪该万死……还骂我娘和其他的女人不知好歹,认贼作夫,死有余辜……
那群人中,还有青楼的老鸨、姑娘、客人,以及被送入后宫、同样‘认贼作夫’的女人们……”
段斌紧紧抱着阙姝,咒骂道:“那些人禽兽不如,不得好死。”
“……我亲眼见到爹娘人头落地的场面,他们两个终于陪伴彼此到最后了。而我,唯一的阙家后人,留在人世吃苦。”阙姝悲叹道。
“你有想过复仇吗?”
“朝思暮想。”阙姝立马回答,“我自认手脚麻利,决定在父母被杀的当晚,让那些禽兽全部偿命。结果我发现,已经没必要了。”
“全死了?”段斌接她的话。
“没错,至少我去找的那些人里,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阙姝道,“我还亲眼目睹了一个逃回青楼的‘妃子’被一群黑衣人杀死的过程。”
“黑衣人?”段斌想到了臧霸跟自己讲过关于阙宣的事情,以及陶谦手下的丹阳暗部。
假如阙宣持有对陶谦而言很重要的信物,丹阳暗部一定会销毁证据。臧霸也说过泰山暗部参与其中,但没有得逞。说不定阙姝看到的就是丹阳暗部执行任务的现场。
“随后,那些黑衣人就和穿着类似的另一拨人打成一团,我当时害怕,逃了出去。青楼的后院我很熟悉,知道如何溜出青楼。可我在那里,碰见了一个人——我最后的哥哥。”
“也就是,你的兄弟姐妹里,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人活着。”段斌道。
“嗯,我们彼此不认识,他自报姓名,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哥哥活着。”阙姝伤心道,“可认识没多久,我们两人便阴阳相隔了。
我哥哥正在逃避徐州军的追杀,因为他身上携带着……我爹以前和陶谦私通合谋的证据。”
“什么?!”段斌直接起身,惊呼道。
“他想将证据交给琅琊国的泰山军,请求其出兵为父报仇。但他已经身负重伤,不便久行,便求我把证据送到琅琊国。”
阙姝不管段斌的过度反应,淡定道,“就算我跟爹和兄长没有感情可言,但我娘毕竟是被陶谦的徐州军亲手杀死,我自然会找陶谦报仇,便答应下来。”
段斌躺下来,搂住阙姝。他不禁为这对兄妹感到遗憾——她所见到的另一拨黑衣人十有八九是泰山军暗部。
“我从后院逃了出去,兄长便为我殿后。我没有亲眼看见,但兄长必死无疑。我在城中周旋了很久,躲避敌军的追捕;把自己伪装起来,以免那群愚民发现并暴露我的行踪。
那几天,我的食物只有水、野犬和狗血。因为打仗下来死者众多,城中还爆发了瘟疫,再死者无数。
我还记得,自己每天向归天的母亲、还有阙家列祖列宗祈祷,保佑自己不会染上瘟疫,还能顺利逃出城。
不知过了多久,估计是瘟疫过于严重的缘故,否极泰来,城门大开,徐州军弃城而逃。费县的诸多幸存百姓都像疯子般逃出这座瘟城,包括一些县城官吏。
我混在人群逃离,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一路奔走。我一路受苦,几乎得不到一点箪食和豆羹的救助,连嗟来之食都吃不到多少,还被一些野匪和路人凌辱。
我本想投河自尽,但有仇未报,我还是继续走了下去。没多久,我全身发烫,手脚乏力,腹部剧痛,以为自己染了瘟疫,身患重疾。
我自认无望之时,或许是得到母亲在天之灵的眷顾,我被一名路过的医者带回医馆治疗。不知何时醒来,身体麻麻没有感觉,像是凭空消失一样,后来逐渐感到疼痛——这真神奇——可身体舒服了许多,重疾被治好了。
我很感谢那位医者,他姓方,师从名医,习得一手好医术,回到家乡开医馆。因为……开刀还是剔骨……初成,让我在馆中静养。静养的那几天应该是我长久流浪以来日子过得最好的几天。
可好景不长,因为方大夫触怒了当地的督邮,加上官吏常年对方技的厌恶,官兵抄进医馆,将方大夫一家赶尽杀绝。
督邮嫌我丑,本想杀了我,但他可能……嗯……馋上了我的身体吧,便将我凌辱一番,抛于街头。
督邮放火烧了医馆。倒霉的是,因为换洗了衣服,那份证据被放在了馆里。事出突然,没有拿出来……”
阙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略显沮丧失落。虽然托付给她任务的是与她没有一点感情交往的哥哥,等同于一个陌生人把终身大事托付给自己,但毕竟阙姝第一次受人托付,又事关复仇大计,可证据已毁,没有完成使命,多少感到沮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在当时,在现场,情感一定比回忆时更强烈。
“后来我就漫无目的地到处流浪,直到在琅琊国被峥嵘谷俘虏,认识了根儿,在峥嵘谷充当苦役,之后被大人您所救。”
阙姝讲完了自己的经历,感觉心里少了负担,畅快了许多,紧紧抱着段斌,百感交集。
“你辛苦了。”段斌搂着阙姝的肩膀,安慰道,“有我在,你不会再过上苦日子。”
“谢谢大人恩德。”阙姝柔声道,“你没有嫌弃我的长相和姓氏,将我与其他女子一视同仁,平等地优待我和根儿、香儿还有兴越。跟着你,我一点都不后悔。”
段斌与阙姝吻嘴,在严实而温暖的被窝里有来有往。
“我之前叫阙人彘……”阙姝伏在段斌的怀中,补充道,“因为在费县时,众人得知了我的身世,骂我孽种、妖女还有人彘这个词。我虽不清楚含义,但它和孽种、妖女放在一起,那绝对是骂人的话。
后来在医馆的日子里,我因为身体……被开了刀,被剖了腹什么的……附近的人听说后,也说我是人彘……
(人彘等同于一个人的肢体器官四分五裂,而阙姝做了外科手术,被认为是身体也被切开,附近的人把两者结合在一起,就将阙姝称为“人彘”,以示贬意。
而费县的人称其为人彘,纯属讥讽骂人)
我的存在,让这么多人不幸而死,深感内疚自责,便自诩‘人彘’。”
“不幸的霉运烟消云散,你现在不是阙宣、阙人彘,而是阙姝,是我段斌的女人。”段斌又啵了一击,柔声道。
“恐怕没那么简单,大人。”
阙姝这一句无奈的发言,让段斌发觉出异样,警觉起来。
“小姝这话什么意思?”
“大人,我们刚来陶商府的时候,在你被刺杀的那一晚,你应该看到,我手里的匕首吧。”阙姝这话讲得十分平静,不太自然。
段斌沉默。他本来就另有打算,但听了阙姝的故事后,段斌本想暂时打消念头,让自己和阙姝的思绪先平复一下。可阙姝这话,马上把段斌拉了回来。
“没错。”段斌肯定道,“你是想去刺杀陶谦……不,陶商,对吧?”
阙姝点头。
“为阙家报仇?”
“没错,但想到你之前对我说的一席话、还有根儿的安慰,我一直犹豫,下不了决定。后来刺客一来,打消了我的思考。”阙姝回答道。
“然后呢?之后那么长的时间,你思考出了什么?”
“还是犹豫不决。作为恩人的你顶着被陶谦杀死的风险,在徐州兢兢业业地为陶家干活,这让我很为难。
杀死陶商,你会被陶谦借机所杀;杀死陶谦,一是不太容易,二是他死,徐州必乱,你和根儿一定会深陷窘境,很可能无地自容,这不是我所希望的。
你本来可以投靠泰山军,可陶谦陶商一死,泰山军又会沾上嫌疑,你又为他们办事,你又会有麻烦。现在泰山军自身难保,投靠他们也解决不了问题。
而现在你劝退了曹军,立了大功,在陶家手下飞黄腾达起来。本来犹豫于复仇的我,这次彻底死心了。”
阙姝这一番话,宛如雷霆轰然落下,击震段斌心头。
“你……已经……你怎么知道的?”段斌惊得语无伦次。
“我还知道大人的五色结。”阙姝握住段斌的手,“我真不明白,曹操明明是更好的选择,有了五色结,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兖州当上比现在要高很多的官位。你为何要舍弃崛起的曹家,继续呆在风雨飘曳的陶家手下?”
段斌膛目结舌,没有回答。
他缓了缓神,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姝冰雪聪明,既然知道了这些,那陶谦杀我的动机你也应该清楚吧。”
“没错。”阙姝道,“陶谦与刘峥刘嵘私通合谋,狼狈为奸,他在宗贼处留下了信物——足以宣判陶家死刑的证据,他们怀疑被你拿走了。
大人,事已至此,小女子不想再隐瞒大人了。
那份信物,就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