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县,地处东海郡,是徐州的州治。
徐州多平原、丘陵,气候温和湿润,适宜种植农作物,加上徐州官府、豪族的合理规划,徐州百姓因此殷实富裕,粮食充足,豪族更是凭借其雄厚的经济实力坐拥一方,别处的流民也纷纷前来投奔。徐州曾一度呈现繁荣之景。
然而在兵荒马乱的东汉末年,徐州也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成为了诸侯必争的四战之地,滴血沾血的兵戈铁马随处可见,农田街市遭到严重破坏,百姓、豪族被肆意劫夺。徐州也由此衰落。
而郯县,作为州治,也曾是一片繁荣景象:城外百姓游走,商贩叫卖,道旁农田金黄灿灿,农民边耕种边高歌;隔着高大宏伟的城郭,城内车水马龙,商贾攀谈生意,士人畅谈学问,百姓喜笑颜开。
时光一去不复返,如今的郯县却是死气沉沉。193年曹操攻打徐州,一路屠戮,一直打到郯县城下,攻守两方交战正酣,曹军因粮草问题只好撤退,郯县保住了,但已不复当初:城墙满是武器的刻痕和士卒的血迹,农田惨遭践踏,庄稼惨遭毁坏,即使过了一年,战争的鞭痕仍未消去,城墙道路坑坑洼洼,庄稼农田残缺不全,路上的行人商贩寥寥无几,就像休息了一年但伤口未愈的将士,沉重郁闷——这是段斌看到后的感想。
“去年的徐州大屠杀导致徐州生灵涂炭,即使一年后还是元气未愈。”陶商一脸忧愁地看着郯县的城郭和百姓,“看看他们,有多少人能在这种死气沉沉的城池中喜笑颜开,每个人都是提心吊胆,生怕曹贼卷土重来。”
诸葛瑾和段斌都没有回应。两者都没有亲身经历徐州大屠杀,前者就算见证过战争的残酷,知道每一场战争中人命如草芥,却对徐州大屠杀这一惨绝人寰的事情深表遗憾,只能摇头叹息。段斌以现代人的思维,也对屠杀一事深表厌恶,即使没有亲历,光是听闻就很骇人,但是战争本来就是人杀人的场合,就算没有残忍的屠杀,也会有人死去。自己连如何面对这个陌生而血腥的时代的准备都没做好,该如何是好?
陶商不管沉默的两人,悲愤道,“自黄巾之乱起,普天之下,有哪里不是烽火硝烟弥漫之地?不只我们徐州,整个华夏大地都是诸侯的棋盘!他们步步为营,尔虞我诈,自私自利,打着救世的名号,但有哪个是真正为了救济天下、救济汉室的呢?”
这时,马停了,停在了一个宅邸前,上面挂着“陶府”的铭牌。
“当年,父亲率先向朝廷进贡,表达忠诚,才有了这徐州牧和溧阳侯的称号。这说明什么?我们陶家,被朝廷寄予厚望,肩负着匡扶汉室、平定天下的责任!”陶商突然爆发,语气激动,双手环起,遥空一抱,高声道,“商作为陶家长子,为陶家搜罗四方贤才能人,力求壮大徐州,能早日收复天下,恢复汉室辉煌!无怨无悔,呕心沥血,义不容辞!希望两位能为汉室、为百姓,助陶商一臂之力,不负朝廷、不负忠于汉室的列祖列宗的期望!商,不胜感激!”
段斌被陶商莫名其妙的慷慨发言给怔住了,一时愣着没有下马。
“大公子秉持大义,忧国忧民,我等岂能求田问舍,甘做闲人?”诸葛瑾下马拱手道。
“对……大公子能为天下百姓着想,是社稷之福,是汉室之福啊。”段斌勉强下马,拱手应和道。陶商“谦逊”地摆摆手,表示言过了。十名丹阳守卫见段斌附和,一脸不齿。
这时,一小队人马从远处过来,停在了陶商等人的旁边。队里有六名护卫和一辆马车。马车上随即下来一个人,此人身着精贵练衣,想来身份高贵,而拉车的是枣红色的骏马,马车大轮高盖,一定是地位匪浅的富贵人家。
那人下车,对陶商躬身道:“噢!听闻太守剿贼事成,宏正想登门造访州牧,把这好事告诉他老人家呢,谁想竟在州牧府前遇见太守本人。宏未及时接见太守,实属罪过!”
陶商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笑道:“无妨无妨!郡丞批阅公文,忙于政务,如此尽职尽责,怎能说是罪过呢?”
段斌看着两人谈笑风生,不由心生疑惑:太守?陶商还是太守?太守不是那种管着一大块地方的军政要务,手握大权的官吗?这大公子原来这么吊?可是我看回来的时候也没人特别迎接我们吗?
“唉,时候不早了,可不能碍着郡丞办公务,我们速进速回。”陶商吩咐府前的门卫开门,请郡丞进去。
“是是是,有劳太守陪同……咦,这两位是?”郡丞注意到了陶商身后的段斌和诸葛瑾。
“哦,忘记向郡丞介绍了。这位是琅琊诸葛家长子诸葛瑾先生,先生为贼所执,被我从中救出。”陶商道,“诸葛先生,这是东海郡丞曹宏。没有马上向诸葛先生介绍,让您在门口着了凉,失礼失礼。”
“公子言过,公子和郡丞的身体最重要,您们先请。”诸葛瑾拱手道。
“先生先请……还有这位……”曹宏的目光朝向段斌。
“他是诸葛先生在狱中结拜的义弟,陪同诸葛先生来的。”陶商简短介绍完段斌后,领着曹宏和诸葛瑾进入宅邸。
“嗯,就这么点?没说我擒拿刘峥刘嵘的事吗?刚刚还在我面前郑重其事地希望我能帮他,这分明就瞧不起我!”段斌跟了进去,心里吐槽道,“可是……我好像也没什么瞧得起的地方,我光吐就吐了许久……”
陶商和曹宏的护卫留在外面,段斌四人进入陶府,准备拜见徐州州牧——也就是陶商的父亲陶谦。陶谦,字恭祖,丹阳郡人,年轻时被举为茂才,曾任幽州刺史,还与车骑将军张温一同讨伐过韩遂。在徐州黄巾起义之时,陶谦被任命为徐州刺史前去平乱。董卓作乱时陶谦率先派使者向定都长安的朝廷进贡,被升任为徐州牧、安东将军,被封溧阳侯。从此陶谦便成为统治徐州的一方诸侯。
陶谦治理的徐州繁荣富足,但初平四年,也就是193年,曹操攻伐徐州,大败陶谦,一路攻至郯县,期间发生了徐州大屠杀,死伤无数,血流漂杵,虽然曹操最后撤军,但徐州元气大伤,年老而疲惫的陶谦也因此身患重疾,一蹶不振,只能久居宅邸,休养生息,一般的政事便交由属下解决,除非是大事。
“诸葛兄,一会儿我们拜见的,是徐州牧陶谦?”段斌一想去见徐州的老大,心不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诸葛瑾,希望他能说些话让自己踏实。
“没错,州牧年迈,又听说他身患重疾,想必不会多言,到时段兄只需放心,如实应答便可。”诸葛瑾轻声回答,并将眼睛瞥向陶商曹宏,示意他不要讲话,有失礼数。他从以往段斌的言语中便可知他不善言辞,但这种不善言辞主要是他好像不习惯用古文说话一样,讲话生硬,甚而别扭,不知是天生紧张还是见世面少的缘故。总之自己必须在多方面要好好指导他一下,就好像要教导自己的弟弟一样。
“拜见大公子、曹郡丞,还有……两位先生。”这时一名端着姜汤的仆人走来,向四人行礼。
“嗯,这是给父亲的姜汤吗?”陶商摆起架子问道。
“是。州牧最近精神不佳,吩咐小的煮碗姜汤来提提精神。”
“哦,这样啊,那把汤给我,我来端去。”曹宏直接从仆人手中拿过放碗的盘子。
“这可怎么行?郡丞屈尊端汤,有失风范呐。”陶商惊道。
“太守言过,喝汤的可是州牧啊。”曹宏笑道,“州牧染疾,做属下的当然要关心照顾,何况端碗姜汤。”这话让陶商心生不悦。
一会儿,四人到了陶谦榻前。段斌注意到,这位躺在床上的老人,面容枯槁,略显病态,癍痕累累,好似写尽沧桑。
“儿陶商,拜见父亲。”
“臣曹宏,拜见州牧!”
陶商、曹宏叩拜于地,诸葛瑾和段斌也随后跪地行礼。
榻上的陶谦耷拉着眼皮,迟钝一会儿,然后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含糊道:“是曹宏和商儿啊。”
“是。儿臣遵父命,前去琅琊平定贼寇,大获成功,抓获贼首刘峥刘嵘,并将他们押回郯县。”陶商抢先一步道,“正想父亲重疾未愈,许久未见父亲,担心父亲病势,于是进城后儿臣立马赶来陶府,前来此地看望父亲。”
“哦哦,回来得挺快的。”陶谦说话依旧含混不清,“那刘峥刘嵘呢?”
“儿臣已让随行的臧霸和尹礼将他们押去牢狱了。儿臣随后亲自审讯他们,搞清楚他们作乱的底细!”
“噢?臧宣高也来了?”听到臧霸的名字,陶谦略挺直了身,眼神微微尖锐起来,而后又松弛下来,“好好好,商儿你干得不错,辛苦了。”
“谢父亲赞许。”陶商口中应允,表情上却显露一丝不满,好像对陶谦短短的一句慰劳感到不满意。
“大公子担任东海太守,又身兼平定琅琊贼寇的统帅,身居要职,事务颇多,州牧也甚是担心啊。”曹宏端上姜汤,舀一小勺吹了吹,喂给陶谦,“大公子此番平贼,大获全胜,除掉了州牧一心腹大患,州牧也可以稍稍放下心来了。”
“曹宏说得对,说得对,呵呵呵……”陶谦啜了一口姜汤,笑着拍了拍曹宏的肩膀。
“父亲!”曹宏的言语动作以及陶谦的反应让陶商更加不满,声音增大了几分,“儿臣此番平贼,还为您张罗四方贤才,为我们陶家……以及为汉室助力!”
“哦?”陶谦稍稍睁大了眼睛。
“琅琊诸葛氏长子,诸葛瑾先生,为人聪亮明允,机智善辩,正是先生识破贼寇伏兵,使得我军能安全快速上山制服贼寇。”陶商语速较快,激动道,“先生出自大家,又平贼有功,如此人才,定能壮大我陶家基业!”
“嗯……诸葛先生愿助我等一臂之力,谦倍感荣幸,请谅老夫患疾,不能起身施礼。”
“谢州牧抬举,州牧保重身体便是。”诸葛瑾躬身道。
“商儿,你若举荐诸葛先生,去西曹掾便可。还让先生花费体力来我这老头的宅子里,这不累了先生吗?成何体统?”陶谦语气微微加重。
陶商愣了一下,没有听到满意的夸奖,心中的不满又深了一层。
“嗯……这位先生是……”陶谦转换话题,把注意力集中到段斌上。
段斌心“砰”的一下,正要拱手应答,陶商却抢先道,“这位是儿臣的舍人,儿臣在平贼时暗中派他潜伏山中刺探敌情,并命其暗袭贼首,从内部击溃贼寇。”
“哈?”段斌呆住了,脑子里一片混乱,“舍人?我啥时候变成他的舍人了?记得以前做文言文的时候好像见过这称呼,好像是什么官名……但重点是,我啥时候是陶商的手下了?我认识他还没超过一天!”
“哦哦哦。”陶谦见这位白面小子是陶商的舍人,本是兴趣索然,但听到后来,眼睛突然瞪大,身体前倾一点,然后轻咳两下。曹宏见状,放下碗,拍了拍陶谦的脊背,陶谦表示没事。
“……他平贼有功,又剑术精湛,这样的人才,可不能埋没在儿臣的幕下,于是想让父亲认识认识,也给他长长福气。”陶商勉强解释道。
“哦……有先生这样的人辅佐商儿,老夫心里就踏实了。”陶谦声音稍显沙哑,“刚刚老夫轻咳,有失礼数,还望两位先生见谅。”
“州牧言过。州牧身体抱恙,我等外人却不请自来,是我等无礼,请州牧责罚。”诸葛瑾跪倒在地,郑重道。段斌见此,也跟着跪在地上。
“诸葛先生话说重了,老夫岂能拒见贤才?咳咳咳……”陶谦说罢又开始咳嗽,这次咳得更重,次数更多。
“诶呀,天色不早了,州牧有恙,应安心休息。我等还是先行告退了。”曹宏把姜汤递给旁边的侍女,向陶谦拜道。
“这……”陶商似乎还有话想说。
“报告!”门口的门卫在外面道,“臧霸将军、尹礼将军求见!”
“无礼!没看见州牧身体抱恙吗?还通报有人想见他!”曹宏骂道,“去跟两位将军说,州牧身体不佳,需休养生息,若有要事,到衙门去办!快去!”“嗯……喏!”门卫瞟见正在咳嗽的陶谦后,急忙赶回门口。
“那,请父亲保重身体,儿臣告退。”陶商见父亲咳得那么厉害,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于是躬身行礼,便离开了。
诸葛瑾和段斌也随后行礼告退。在离开的时候,段斌无意瞥了一眼陶谦,发现他竟然正好看着自己,不由悚然一惊,急忙快步离开。
“我等有重要事务与陶州牧商量,还请你麻烦再去通报一下。”在陶府门口,尹礼听闻陶谦闭门不见,急忙向门卫解释,让他再跑一次腿通告陶谦。
臧霸和尹礼在进城前先将百余泰山军安置在城外的营中,而后两人受陶商委托将刘峥刘嵘送至牢狱。臧尹两人将刘峥刘嵘交至决曹,还顺便问了他们一些问题。而后两人前往州牧府求见陶谦,得知陶谦在家中休息,便前往陶府,不想吃了个闭门羹。
“你看这些等在外面的人,一看就是在等里面的客人出来,说明州牧还是可以接客的。你再去通报一下,说我们泰山军将领有重大事务需要与州牧详谈!”
“可……可是……”
“哟,这不是臧将军和尹将军吗?稀客稀客啊!”此时曹宏从府中出来,抱拳笑道,“实在抱歉,我与太守等人先前进去拜见州牧,不想州牧病情加重,身体实在吃不消,我们只好离开。您们现在进去,实在不合时宜。如有要事,两位可以和宏一起去州牧府商议。”
“原来是曹宏这厮……”尹礼一脸嫌弃地看着曹宏,他之前看到一辆精致的马车停在外面,陶商一进城就直奔陶府,十名守卫还待在府外,这车肯定不是他的,还以为是哪个大豪族的车,没想到却是曹宏的。“这家伙已经显摆成这样了吗?”
尹礼还没开口,臧霸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其稍安勿躁。“既然州牧抱恙需要歇息,就让他老人家好好静养一番,我们不是不可以等一等。郡丞掌管公事较多,我们也不好意思增添您的负担,就不劳烦曹郡丞了。”
“那有劳两位将军在郯县静候了,我亲自带两位去行馆。”曹宏上马车后向门口的陶商拱手道,“太守,宏先行告退!”
目视着曹宏和臧霸等人离开后,陶商一脸郁闷地骑上马,感觉从府中到府外,话语的主导权都在曹宏手上,父亲和其他人的关注点也不在自己身上,总感觉像是个低人一等的陪衬,不像是堂堂徐州州牧的长子,很没有面子。
“你,带着两位去我府中,招呼佣人好好款待。”陶商指着一个丹阳守卫命令道。
“是!”那个守卫先应诺,后轻声问道,“大公子,那两个女人该如何处置?”
“谁?”
“就那俩在峥嵘谷被俘的女人,她们不是说被那个小白脸给救了吗?”
原来,之前在刘峥处的那两个女人被段斌救出后,本应交给泰山军处置,但两人表示无家可归,想跟着段斌走。为了给段斌(实际上是给诸葛瑾)面子,就让她们坐在马车上一路随行,在进城后两人被送至陶商府中。
“那两个女人长得又不好看,当小妾也是怪恶心的,就让他们当佣人得了。”陶商厌烦道。
“喏!”
陶商转身向段斌和诸葛瑾抱拳道,“商有急事要到别处去,两位先至我府中休息,我就不奉陪了。再会!”说罢带着剩下的人离开。
“那两位跟着我走。”守卫骑马向另一方向走去,诸葛瑾跟随其后。段斌边跟着走,边望向远方的夕阳。自己本应北上随父从军,结果被峥嵘贼劫走,被泰山军救下,被貌似突如其来的统帅陶商带到更远的郯县,结果莫名其妙变成了陶商的舍人?
“前途未卜啊——”不知自己前景的段斌对着落下的夕阳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