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场景里,有人哭了出来。
把全部的悲痛和愤怒,以永无止境的途径表达出来。
时断时续,绵长哽咽,带着停顿的喘气和崩溃的情绪。
宛若从山那边来的大雨。
携卷着旧时的陈怨也要奋力的翻越而来,把沉重分享。
降落在人世间的每片土地上,才算干戈两清。
徐苏木潜意识里从未忘记过,从自己手中匆匆而过的生命,是怎样切实的发生了。
那个女人并不漂亮,可她的肚子却张扬出流畅的圆弧。站在逼仄的客厅中,一身妖娆的红裙把“孕妇”的身份凸显的淋漓尽致。
徐苏木在高中开学前,出去陪常半夏溜冰的功夫回来,家里就多了势均力敌的对峙局面。
“徐夫人,准备什么时候退位呢?我肚子里可是你老公的孩子哦。”她刚进门就听见红衣女人的挑衅,正要关门时徐爸推门而入,见家里情形也愣了神。等反应过来后上前几步揽住了女人的腰:“连清,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在家好好躺着,出来多危险啊。”
徐妈听到一下红了眼,厉声吼道:“徐建远,你给我滚过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有话好好说,吼什么?小声点啊,没看见她怀着孕吗?”徐爸皱着眉头满脸嫌弃。
“什么?我好好说?你不是在苏木小时候就说跟她断了来往吗?她肚子是怎么回事!”
“哦,没什么。她怀的是我的孩子,我早想跟你说了,咱们离婚吧,我不想跟你过下去了。”徐爸说着把结婚证从背包里掏出来扔在茶几上。
“明天上午起来就去民政局,他们八点开门,你早点起来咱俩能趁没人就办完手续。”
“什么?离婚?我是不可能跟你离婚的!我们还有苏木呢,她也是我们的孩子啊,凭什么?凭什么要这么对我啊?”徐妈的声音逐渐随着眼泪哽咽,全然没注意到徐苏木正站在门口。
“没什么凭什么,我从来都没爱过你,当年也是你耍手段才怀上的孩子,你自己不清楚吗!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明天离婚去。”
徐妈顿时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徐苏木见状跑近站在徐妈面前,张开胳膊垒成这个家的最后一道防线。
“哟,这是苏木吧?你别担心哦,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当一个后妈的,肯定会对你好的。”连清说着抬手揉过徐苏木的头顶,却被她顺势躲过。
“你滚开,我是不可能让我爸妈离婚的,你就自己一个人当单亲妈妈吧。”说着扶起身后的徐妈,恶狠狠的瞪着徐爸和连清。
连清面上尴尬,心里骂着“小三的女儿果然跟她妈一个贱样子,真他妈倒霉摊上这种累赘。”
“先把她妈整下来,迟早哪天再把你整死,什么都不懂的小废物。”
“一个个的全是拖油瓶,徐建远这个死人废物什么事都办不好。”
“一家子傻叉,真他妈给脸不要脸。”
面无表情的徐苏木听着连清心里一连串的咒骂越来越过分,而徐爸的脸上除了无动于衷的冷漠再找不出任何富裕的感情。她握紧拳头,把难过和愤怒憋在发红的眼眶中,大吼着:“够了!你们都滚出这个家!”
语罢连清还故作担忧的好心上前,弯低身子凑近:“怎么了呀?苏木。别怕,告诉姐姐。”
“滚开!”
“苏木,不喜欢姐姐吗?你喜欢什么姐姐买给你呀,姐姐有钱的。”连清笑出声,徐爸站在旁边还露出安心的眼神,“苏木,你起开,我还有事要跟你妈说,回你房间去!”
“都给我滚出去!”徐苏木红着眼拥护住最后的尊严,攒着劲的手止不住颤抖。
“苏木,姐姐很喜欢你哦,你以后就是我的女儿了。”
“我会好好对待你的。”
“我会妥善教导你。”
所有动作都是有连锁反应的。一个接一个,一下顺势另一下。站成仰,仰成倾,倾再成倒。所以自然的,理所当然的动作会接连发生,直到被阻力所反弹,最终形成可预见性的结果。一切都发生在瞬间里,这个瞬间紧密缝合在下个瞬间里,彼此相结,帧帧迅速扣合。于是仔细回想,便是徐苏木先由闭眼转手向前,顺势成推,推成退,退成倾,倾最终成倒。可预见性的结果里,连清倒在冰凉的地砖上,与之扣合的下一帧便是哭声痛喊,探下的手沾染上血。
呆滞住的徐苏木刹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宇宙里,声音无法传播也无法抵达的遥远星系中,画面依旧连接通畅。反应迟钝,认知缓慢的她许久后才明白,伸直的手曾贴在柔软的肚皮上,无意识的施加推力,便在毫无阻力的窄小客厅中,形成了最后的盖棺定论。
到底是谁的错,如何去确凿的定下罪。好把砧板用钉子敲死在墙壁上,日后理所当然的怨言和愤恨都有归处。
一锤又一锤,把罪钉死在那里,任风吹雨打都未曾动摇。
到底是谁。
之后的事情就更顺利的以现有条件预估出八九不离十的发展了。连清没有了孩子,并不蠢笨的徐爸自然没再跟徐妈提离婚。连清凭借着与徐爸的感情没有为难徐苏木,徐爸则因愧疚的心理继续对连清好,徐妈也因女儿的关系对徐爸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个人在两个家庭里维持着稳固的三角形关系,把牵一发则动全身的徐苏木牢固的保护在中间。日子才得以平稳发展到如今,再没有任何变动。
直到十多年后的现在,当成熟冷漠的徐苏木把公证过的遗产文件扔在桌子上时,周围的亲戚全都哑了声,没再敢说话。角落的徐爸走上前沉默的翻开几页,把徐苏木叫到没人的厨房才敞开心扉。
“那个木木啊,房子能不能过几年再卖啊?”
“怎么?你自己有钱还吗?”
“不是,现在你不是在大城市工作吗?肯定有点钱的吧,先替爸爸还了,这个房子再过几年卖吧。”徐爸搓搓手,展开窘迫的眉毛。
“给我个原因。”徐苏木把手架在胸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
“木木啊,不瞒你说,过几年这个房子就涨价了,到时候卖掉能多给你预备些嫁妆的。爸爸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让你到时候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真的?没骗我?”
“爸爸怎么会骗木木啊,现在木木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爸爸开心还来不及啊,真的是想多给你准备些嫁妆的。”徐爸的手抚摸过女儿的脸,窘迫的眉毛继而延伸,凝固成欣慰的笑。
“那行吧,我再考虑考虑,我先回家了。”
回家后的徐苏木跟徐妈讲完整个过程,徐妈皱紧眉毛没说话,过了一会才淡然的回答:“那你爸这么想也算他老东西有点良心,不然等他死后都没人给他送终,我到时候才不会管他。”
徐苏木讪讪的笑了:“妈,你怎么这样啊,我爸这么说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你懂什么啊?钱从哪里来?刮风逮吗?你爸那死人就会嘴皮子上说好话,办事从来不考虑别人,跟你奶奶一样自私冷血。”徐妈瞪了一眼女儿,进了卧室把存折拾掇了出来。
“喏,这是我这么多年攒的钱,一共三十万。你拿去先还了吧,剩下二十万我再想办法。”
“妈,不用,我有钱,这钱你攒着多不容易啊,你自己留着吧。”徐苏木说着红了眼。
“叫你拿着就拿着,怎么那么多废话!本身这钱也是留给你的嫁妆,先应应急吧,你那边工作不容易,花销也大你别再省了。剩下十万你别担心,我想想办法会有的。”徐妈说完从厨房端出来一大碗撒着香菜的鸡汤,放桌子上摆摆手把围裙摘下。
“你先吃吧,我有点事出去一趟,你吃完收拾了啊,别放厨房不管,你都快懒断筋了。”
徐苏木笑着应声,拿勺子舀出半碗,边吃还边嘱咐着:“那你路上慢点啊,外面挺热的。”
“诶,知道了,快吃饭,别那么多废话,吃完记得把存折放好。”说完拿上车钥匙便出门了。
还没等徐苏木吃完饭,徐妈的一个短信发了过来“冰箱里有我买的西瓜,你吃完饭记得拿出来先放桌子上缓缓,下午再切开吃,别忘了。”徐苏木心里顿时波折起伏,来回措辞的手几次删除重打,最后还是只回了句“知道啦。”
下午她在小卧里躺着,打开书桌的抽屉翻出相册。泛黄的边角和低像素的年代感层层叠叠,厚重地堆累成回忆的轨道,沿着不断逆行,她迟钝地想起连清的事。当时徐爸扶着一直流血的连清,徐妈拿过电话打了120到家接去医院。她在客厅抱住徐苏木,嘴上安慰着“没事没事,苏木不要怕,有妈妈在呢。”
寂静的家里许久才传来闷闷的哭声,一声跌过一声,绵绵不绝。
之后徐妈抓过女儿的手,坚定的说着:“苏木,你要记住你没有错,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没有做。”
“全部都忘记掉,跟你没有关系,不要记得。这是妈妈的错,是爸爸的错,也是那个女人的错。”
“不是你的错,你一定要忘记,别再去想了,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们大人的错。”
“你根本没有错。”
“你没错,别怕。”
徐苏木暗自无奈的笑出声,看着照片中还烫着时髦卷发的徐妈。一身亮丽的红色袄子,淡蓝色的眼影柔和的缀在眼角,年轻正茂的脸还能打上“美女”的标识,在默默平庸的人群中宛如出鞘的刀,潇洒成一个凯旋归来的胜利者。
现在再仔细想想,到底是谁的错呢。
其实我们都逃脱不开吧,谁都站在淌不开的浑水里。
没有人是干净的那一个啊。
等黑夜降临,寒冬静默,迎着风雪奔跑。
向着最深最暗最荒败的沼泽。
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