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好些日子,城市之家西门店,719房和720房,又恢复到数月前的景况,变得悄无声息,两个房间就像住着幽灵。
原因很简单,不论720的郝烺,还是719的余波,都不敢弄出声响。说不敢也不全对,应该是窘于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所以,两人不约而同制造出“我房间其实没住人”的自欺假象。
在这些天的晚上,郝烺逐渐回忆起更多梦游那晚他干的好事,每回忆起一个细节,他就打一阵哆嗦。
其实,那晚郝烺在一楼公共书吧“偶遇”余波,握着她的手送她回房间,等走拢到719门口,“门口”这个词就像余波的“后颈窝”,立即刺激到了郝烺。在记忆里,郝烺看见余波的门只开了一条细缝,而他一掌便将门推开……郝烺的第一波哆嗦就开始了。
郝烺脸上挂不住了。他甩开余波的手,随便撂了一句话,便急急逃走了。
强行进了余波房间,把人家挤得贴在门上,握住人家的后颈窝,说话时鼻尖还凑得很近,近到能闻出人家头上洗发水的牌子——第二波哆嗦。
锢住人家的腰,迫得她被圈进自己怀里,虽然伸手去她背后是为夺藏在那的水果刀,动机单纯,但实现方式很有争议——第三波哆嗦。
又说听说秦征说她特别(这话是怎么进入郝烺脑海的,他自己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仿佛它就那样掉进脑子里了),所以郝烺他特意来参观一下,她余波到底哪儿特别了,还大着胆子打量人家的身材和胸——一连串的哆嗦。
最后,也是最不可饶恕的是,责问人家到底有没有发育成熟——又一连串的停不下来的哆嗦。但不管怎么哆嗦,也拯救不了郝烺的尴尬,郝烺只想把脸皮埋进马桶里冲走。
酒后真言加梦游真言,若现在让郝烺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他也会打心里认为自己说得都是大实话,或许还代表了一些人的真实困惑,比如看着也是个快奔三的大姑娘了,怎么就不能好好发育呢,从头到脚,跟初中小男生的身板儿一样,乏善可陈,对得起谁呢?
但,也正因为是真话,才不能吐露心声。吐露了,既显得自己是个浪子,又有人身攻击之嫌。这世上哪有包租公挑租户体貌的道理?郝烺每每想到都觉囧得不行,地缝即使有,也是钻不进去了,那就只好隐身,假装自己不存在。
在余波这一方面,那晚等她在自己房间慢慢哭清醒后,涌出的最初一种情绪,便是对郝烺的憎恨。为啥每次都被这个家伙偷听,是巧遇还是他真的是个偷窥狂?
但现在,这也已经不是重点。重点是郝烺获悉了她的秘密。她的前男友高高兴兴对自己说他要当爸爸了,人生在世二十八年,她混到了前男友来报喜快当爹的地步。而她呢,居然特么不争气,哭得像一摊烂泥,站都站不稳,还得由着人家扶上楼。她在这楼里从不与人亲近,不是向来以高冷自居么?但现在,她形象全毁,把柄妥妥的握在了郝烺手里。
那晚郝烺将她送到719门口时,突然就不耐烦了,甩脱她的手,好像那是个什么晦气的小爪子。郝烺撂了句话“哭一哭,过个瘾得了,别哭得像个水龙头,人家这会儿可没功夫想你哦。”说完就走了。
也许郝烺在梦里都在朝她翻白眼呢。
从那晚开始,两人不约而同地为自己犯过的贱,害臊。从那晚开始,两人做贼似的住在自己房里,既害怕隔壁听见自己房间的声响,又害怕自己房间的声响被隔壁听到。每一丁点声音,那都是在提醒自己,曾经犯过的贱。
首先被静音的是床头开关的声音。每早起床、每晚就寝,719和720两位房间的主,都悄咪咪地以尽量温和的动作,将床头开关慢慢摁下或掀起,使开关那一声清脆的“嗒”尽可能的消弭在精心调制的慢动作中。
轮到郝烺当班时,郝烺缩在前台的旋转椅里,再不向大厅张望了。甚至恨不得自己1米8的大个子,能够缩成小矮人,但即使这样,每听见人的脚步声靠近前台,就产生受迫害的幻想,莫非那纸人儿要来兴师问罪了?尽管他也知道余波从不来前台,但是呀,人熬不住心虚。
其实郝烺也不必如此慌张。余波和他一样,害怕彼此照面。有快递、外卖送到楼下,余波都特意叮咛等在侧门或干脆在停车场等。但有些外卖小哥对公寓早熟门熟路,一溜儿就进了楼下大厅,这样便可趁余波等电梯下楼的当儿,蹭蹭大厅的空调。
这样,再让人家绕到侧门,就太不厚道了。这时余波会拨通前台的服务座机,只为听听接听人是谁,尽管即使郝烺当班也不一定会接电话,但熬不住为心虚求个心安啊。可不管接电话的是不是郝烺,安全起见,余波还是会选择出公寓后门(此时后门的围挡也挡不住她了),经停车场,绕到公寓正门,进门前瞅一眼前台,然后立即从外卖手里抢过餐盒,原路返回。
有一次,余波取错了餐盒,明明是香干回锅肉,拿回房间一看,变成了西红柿炒鸡蛋。余波气了半个小时。她吃西红柿,吃鸡蛋,但从不吃西红柿炒鸡蛋。原因很简单,余波妈妈从不做这道菜,余波从小便没吃过。因此在余波眼里,西红柿炒鸡蛋从来就不是一道正经的下饭菜。
两人都在心里暗暗希望,隐身足够久以后,时间会像橡皮擦一样,擦掉各自犯过的贱和囧。但,冤家从来路窄,何况住同一幢楼、还做了邻居的冤家。
一楼咖啡馆。
阿匡:“你最近是在修仙么?老不出来。”
余波把玩着咖啡勺:“工作啊,还能干嘛——再说外面这么热,还不如在房间吹空调。”
阿匡:“对了,周末一起进山避暑吧,这天儿确实热得太过分了。”
余波开始仔细挖她的摩卡卷:“我可不当电灯泡。”
“没所谓啊,反正你当灯泡也不亮。”阿匡说,然后凑近余波,“老高喜欢丰满的。”很骄傲的口吻。
余波白她一眼:“我正吃东西,别倒我胃口。”
阿匡叹口气:“哎,你真的可以出家了,这滚滚红尘于你多寂寞啊——”
余波:“你知道摩卡卷最好吃的地方在哪么?”
阿匡:……
余波:“咸奶油。甜奶油容易上头、腻,咸得呢,有回味,慢慢品,吃得也会久一些。”
阿匡:“说都跟喝酒似的。”
余波:“也差不多。”
阿匡朝窗外张望,高明强下车,朝咖啡馆走来。阿匡忙着收尾:“我知道你是作家,说啥都一套一套的,我说不过你——既然你不同我们去,那崽崽就拜托你啦。”
余波:“这才是你请我吃点心的目的。”
阿匡:“也不是啦——”
“高明强,说好的一起打球,是不是又在骗妹妹——”咖啡馆朝向公寓大厅的玻璃门上的风铃叮铃铃响,郝烺吊儿郎当、甩胳膊甩腿地走进来。他猛地打住话头,好像进错片场了。
余波正喝咖啡,杯子在嘴边僵住。
高明强正好从侧门推门走进来。
高明强:“我刚说找你。正巧,来来,给你介绍一下——”
郝烺:“我正忙着——”
高明强拽住郝烺,将他摁在余波旁边的椅子里,自己与阿匡坐一边。
高明强:“这是匡匡,这是匡匡的闺蜜余波,跟你说,余波推荐的那本《头号书迷》太精彩了。小弘——”
叫小弘的服务生端着托盘过来,放下一碟曲奇饼干。
高明强:“尝尝这曲奇。”
余波和郝烺不约而同地摆手:“不饿!”
高明强:“点心呀,尝尝,下午才烤的。”
余波和郝烺,犹豫片刻后,同时伸手,同时摸向同一块曲奇,两只手碰在一起,又同时触电似的弹开。余波低头喝咖啡,郝烺的茶还没端上来,没有道具可使,只好先是摸摸耳朵,又连忙环视周围,最后假装看橱窗里的装饰。
阿匡惊得大眼镜滑到鼻翼上了,自己也没察觉。“你们在干嘛?”阿匡问。
高明强很亲昵地将阿匡的眼镜扶上去:“这你也看不懂么,小傻瓜。”
听到“小傻瓜”这个词,余波和郝烺又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
阿匡转向高明强:“你能看懂?”
高明强:“当然。两个陌生人第一次坐在一起有点尴尬很正常嘛。”
余波和郝烺,不约而同地笑笑,竭力做出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这一次,阿匡亲自动手扶了扶眼镜,透过圆溜溜的镜片,她仔细审视着眼前这俩举止怪异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