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一月的施工,公寓后门已经维修完毕。原来仅三尺宽的台阶,扩充成一个能搁四张小圆桌的平台,四周还筑了白漆木栏,余波看着,心里想:“春秋的下午在这晒晒太阳、发发呆该是不错的。”
余波出公寓后门,顺着车道往外走。这条路已成余波出入公寓的固定路线了。停车场门口,大爷正背着手溜达,看见余波走近,眯眯笑。他难得在上午撞见余波。上午总是余波雷打不动的固定工作时间。
余波也笑着跟大爷打了招呼。也许因为天气凉爽,她今天心情不错。但即便如此,从停车场出来,站在公寓前街边的梧桐树下候车时,余波还是不忘四处打量。郝烺渐渐给她一种神出鬼没、无处不在的感觉,她不得不防着点。
一辆黑色汽车停在余波跟前。余波瞧了一眼车牌号,并不是她叫的车。车窗摇下来,她看见戴着墨镜的秦征。
秦征:“上车,我送你。”
余波:“你知道我去哪吗?”
秦征咧嘴笑:“不管你去哪,我都送。”
余波犹豫着,她不愿承认,她其实不敢上车。虽然秦征与她还算熟悉,可也正因为是熟人……秦征下车,从车头绕到她这边,替她打开车门。秦征似乎看出了余波的心思。
秦征:“放心啦,你是安全的。”
他这么一说,余波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再拒绝就显得不合情理,余波坐进副驾驶座。
余波:“我去南山疗养院。”
秦征咂咂嘴:“喔,确实不近。”
秦征目光从墨镜上方,望向公寓。公寓自动门时而打开时而阖上,不断有人进出。秦征嘴角泛起一抹坏笑:“这家伙,今天肯定不能捣乱了。走,咱出发——”
余波:“你说谁?”
秦征:“除了他,还有谁。”
余波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话的意思,只是从他说话的语调,才慢慢猜出。
余波不吭声。
秦征瞅她一眼,像是很无心的说道:“他肯定猜不到我们去哪了,他们这会儿应该还赖在床上吧。”说完,意味深长的笑笑。
余波:“他们?”
秦征:“施亮儿昨晚过来了。”
余波知道自己应该“哦”一声就可以了,多一句便会入秦征的套,但她终究没忍住。“他们不是分手了?”余波说。
“分手?据我所知,施亮儿没那么容易放过他的。”秦征瞧了一眼余波,继续说:“再说施亮儿有啥不好呢?人漂亮,家世好,俩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算得上青梅竹马——郝烺磨磨唧唧拖这么久,我猜他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咋想的吧。哈哈哈……”秦征笑起来。
余波感觉自己的情绪陡然下沉。她不再与秦征说话了。秦征起了几个话头,她都心不在焉,秦征讨得没趣,索性也不说话,专心开车。
临到疗养院时,余波嘱咐秦征自个儿去溜达,两个小时后来接她。秦征想问什么,但见余波表情严厉、如临大敌一般,便不敢吭声了。
因提前与疗养院通过电话,护士已帮余妈妈收拾整齐。余波到时,母亲已坐在檐廊里等她了。母亲今天穿了一条V领的碎花裙子,轮椅的脚踏板上露出两截松弛、圆胖的小腿。护士说,母亲近来越来越不愿动,该是因为长胖的缘故。
余波蹲在轮椅前,双手捧着母亲厚厚的下巴。“最近又长胖了,你该减肥啦。”余波笑道。
母亲那双浑浊的眼睛,无神且冷漠的瞥了她一眼,随即又转向园里的花坛。花坛有两只蝴蝶,飞来飞去,母亲瞅好一阵了。
余波揉着母亲的小腿、膝盖、胳膊、后背,一边絮絮说:“跟我说说,你最近吃什么好吃的了?”母亲稍微抬高了头,望向蝴蝶飞走的方向。
余波自顾自往下说:“……有一天我叫外卖,我叫的是香干回锅肉,打开餐盒时,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母亲脖子缩回来,左右摆着脑袋,拌着嘴。她渴了。
余波忙给她喂了水。
余波:“……西红柿炒鸡蛋啊,居然是西红柿炒鸡蛋。妈你知道吗我当时可生气了,那东西我们从不吃的对不对。记得有一次,在我舅家吃饭,舅妈端来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你一见就把桌子掀翻了,我们跟西红柿炒鸡蛋有仇的对不对……”余波开始笑,又蹲在轮椅前,把母亲面颊的几缕白发别到耳后。
母亲的眼皮耷拉下去,她并没有盹着,只是不想睁着。闭着眼省力,也许也觉得这样世界就清静了。
余波继续说,自个儿絮絮说了俩小时,直到她感觉母亲真的盹着了。每回都如此。
疗养院门口,余波杵在太阳里等秦征。按摩加说话,俩小时后,她筋疲力尽。
秦征的车在她身边停下。
“今天耽搁你了。”余波坐进副驾驶座,有气无力的说。
“没事。山里凉快,正好可以逛逛。”秦征说,递过来一只可乐瓶,里面是紫红色的浑浊液体,瓶底有沉淀。“山里人自酿的葡萄酒,路边有卖的。”
余波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可乐瓶,随即旋开,秦征待阻止时,余波已经喝了满满一口。
“慢点喝,都是你的。”秦征说,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余波扭头看他,很真诚的说,“谢谢你。秦征。”
秦征也看着她。“不用客气,余波。”他说。
回程很快,两人都无话。秦征眉飞色舞,似乎很享受这种静谧。
回到公寓时,已近黄昏了。透过车窗,余波看着大楼外观,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也是她每次从疗养院回到城里的感觉。
秦征:“你以后去疗养院,叫我。万一我有空呢。”
“耽搁了你一整天。”余波说,她很有些过意不去。
“谁让我想做你的朋友呢?”秦征笑,随即又说,“没事的。会好的。嗯——”一个鼓励的眼神。
余波走进公寓,经公寓大厅,经公共书吧,刷指纹锁,进楼梯间候电梯,她一直目不斜视。电梯门打开,无人,余波站在电梯里,抬头,死死盯着头顶的白炽灯。她感到特别特别孤独。
余波出电梯,右转。720房门突然打开了。郝烺站在门口。
余波猛地一震,可乐瓶差点掉地上。
郝烺:“去哪了?”语调甚是严厉。
余波瞅着他,耸耸肩。她想起秦征的话,“他们这会儿应该还赖在床上吧。”
余波:“为什么要告诉你?”
余波往前走。郝烺跟上来。余波走到719房门口。郝烺就站在她身后。余波感觉到他身上毛茸茸的暖热的气息,正包围着她。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的手会伸过来,像上次梦里一样,箍住她,拉得她贴近他。
“确实没必要告诉我。”郝烺突然说。转身走了。没有打开房门的声音。他没回房间。
“神经病!”余波轻声骂道,不知为何,心里又泛起曾经出现过的失望的苦涩。
今晚是个月圆之夜。
饱满的月亮挂在夜空,俯视着这座城市。余波坐在窗前的地板上,可乐瓶放在旁边。这葡萄酒的口感先是醒目的甜腻,再是醒目的酸涩,也许这就是自酿酒的感觉,有甜也有酸、有涩,倒是从不伪装。
余波打开微信朋友圈。好些人发了圆月的照片。余波拉到最新一条,是阿匡发的,一张一看就是从她房间窗户拍的月亮照片,配文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阿匡啊你酸不酸!”余波嘀咕,再往下拉,新出现一条朋友圈,那个微信名叫“带我去月球”的人发的。这人潜伏多日,终于出现了。余波把手机拿近些。也是圆月照片,也仍然是图配文。一行字:从前有人跟我讲过一个月亮的故事。人不在了,故事还在。
月亮的故事。
乘着酒兴,余波忍不住写了评论:我也有一个月亮的故事。
余波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看见满月高悬夜空,特别高兴,便欢天喜地的朝月亮招手,大喊“月亮你好!我是余波!”但爸爸在一旁笑着说,别拿手指月亮哦,月亮晚上会来割你耳朵的……
“从那以后,她每早一觉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摸摸耳朵,看还在不在。”郝烺想起那位故人说,“她从小胆子就特别小。”
评论有了回复:讲来听听。
余波突然不想说了。
隔了几分钟,一条微信发过来:讲来听听。
余波不理。她侧耳听着,隔壁房间好像有动静。
嗒——
720房间摁床头开关的声音。
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