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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沙狼(2)

好像早有预料,老人并没有惊讶。只是见这个年轻人忍受极度的痛苦,嘴里啃满了沙子,双手把沙子抓出一道道痕迹,而脸上却挂着非常满足的奇特神态时,老汉的粗眉皱了皱,独眼闪了一下光。多奇特的年轻人!三天前第一次见到时,他就有这个感觉。他想起年轻时,在官道上见过的那些去小库伦大庙朝拜的善男信女们。穿着破衣褴衫,前边放一块砖,跪伏着在砖上磕一下头,然后身体往前伸直,把砖也推到身体伸直的前方。再站起来走到砖的位置上重新跪伏下去。就这样,一磕头一跪拜,用身体丈量着遥遥官道,山川荒坨,从各个闭塞的穷乡僻壤,汇集到小库伦尘土飞扬的大庙前。听一次活佛念经,转动几下那轻滑的法轮,然后把辛辛苦苦攒起的血汗钱献放在金身佛像前的镀金柜里。他不理解那些个善男信女们,但清晰地记得那些朝拜者艰难行走的样子。简直像个蚯蚓,躬起腰引动后半身,同时又把前半身伸展开去。一俟活佛念经的日子,官道上,官道旁牲口踩出的小径上,所有通向小库伦的毛毛道上,都涌满了这样的一起一伏的“蚯蚓”。

老汉端详着年轻人,像欣赏着“蚯蚓”。身体伸直,伏卧在于软的沙地上,双手在前边沙子上抓住一道道印子,背着的旅行包像一块山石压着他,整个的人活似大庙前驮着石碑的受刑大龟。

“嘎嘎嘎”,从老人的喉咙里又传出低哑干辣的几声笑。“这是找老孤狼金嘎达的报应!”老汉的独眼闪射出冷光。

他扶年轻人坐起来,从怀里掏出那个牛皮水壶,往年轻人嘴里灌了几口水。年轻人连嘴里的沙子一起喝下去了。水,这万物之本,施了魔法一样,让小伙子醒过来了。

“哦,老爷子,是您?”小伙子眼神迷离。

“咱们有缘分。”老汉扔给他一个苞米面饼子,“啃这个,比啃那沙子好点。”

小伙子定定地望着前边的洼滩。那里根本没有水,更不见美丽的湖光水色,只是裸露着龟裂的干滩,褐色的流沙。他不解地嘟囔:“见鬼了,明明是好大一片水!就是老够不着,噫,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小伙子走两步,疑惑地盯着眼前的干滩。他不相信刚才的事是幻觉。还有那个怪兽,他明明摸到过它的粗糙如树皮的小腿,还能感觉到那冰凉的体温和抽动的蛮力,还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个龇牙咧嘴的凶暴样子。难道这些都是假的,是一刹那渴昏的幻觉?不,不。

他迷惘地摇摇头。沙土纷纷飞落。

老汉看着他古怪的表情,说:“我没糊弄你,那座白沙坨子下边,真有一条通金家窝棚的毛毛道。”

“骗人!没有,那座该死的沙坨子下边,倒是有不少野兽走过的痕迹!”小伙子忿忿起来。

“嘎嘎嘎……”老汉又大笑起来,猛地收住笑,独眼如刀地盯着他,“傻小子,那野兽走过的痕迹就是你找的毛毛道!”

“啊?这……”

“沙坨子里的毛毛道,不分啥人的兽的,都走一条路,就是相互别撞上。撞上麻烦点。”

“再给点水喝吧。”小伙子吧嗒着嘴乞求,“谢谢老爷子救命大嗯。”

老汉把水壶递给他,问:“叫啥名字?”

“阿木。”

“从哪儿来?”

“省城。我是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

“不呆在你的省城‘温水所’,跑到这沙坨子里干啥?”

“老爷子,说出您可能不懂。我是来寻找一个东西——”

“东西?”

“不、不,说东西也不是东西,是古代的一个圣地,叫宝木巴圣地,一个理想王国,是它的遗址,我要找到那个遗址。据有关史料分析,那个遗址就在莽古斯大漠里,当年被沙漠淹了。”阿木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老汉的独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阿木简单讲述了那个“人之初”的理想国——“宝木巴圣地”。

远古时期,北方大地出了一名英雄圣者江格尔,他三岁时,“跨上骏马阿兰扎尔,冲破三大堡垒,征服了凶恶的莽古斯恶魔”;四岁时,“冲破四大堡垒,使那黄魔杜力浩凡改邪归正”;五岁时,“活捉了塔海地方的五个魔鬼”;六岁时,打败东方的六个大国,英名传遍四面八方,从此建起了自己美丽富饶的宝木巴圣地。那里人长生不老,四季如春,没有灾难,没有战争,永生幸福安康。

“嗬嗬嗬,傻小了,你说的那是天堂!你应该上天上去找!这里是大漠,没有青草,没有花鸟,没有泉水的鬼地方!”老汉大笑起来。

“我们所部分学者也认为人间不曾有过这样圣地,说那是劳动人民艰苦生活中想像出来的理想王国。不,我不这样认为。”阿木提高了嗓门,认真地申辩起来,“我查证过许多有关史料,宝木巴圣地的所指范围,就在这莽古斯大漠,我要找到它的遗址,考证那个圣地确实存在过,提醒人们不要忘记那‘人之初’的善的世界,应该找回那个失去的世界,失去的‘人之初’……”

阿木缄默了。

老汉久久地盯视着他。不知是琢磨着他的话,还是琢磨着他的人。良久,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要是你的话,先解决吃的喝的,保证自己不埋在这儿,才谈别的。你们这些念书人呵!”

阿木惭愧地笑了笑。

“那是什么?”老汉发现了右侧有一行足印,走过去,“这是啥脚印?啥玩艺打这儿走过?”

阿木说:“我见到过,像一条狼,可又身上无毛,会两条腿走路。不不,是个怪兽,四肢着地跑得极快……我说不准。”他给老汉讲述起自己昏迷时见到的幻觉般的情景。

老汉的脸一下子变了,独眼炯炯有光。他一言不发,抓起猎枪,神色严峻而紧张。他循着那行似人似狼的脚印追过去。结果,没走出多远这脚印跟那个沙蓬的痕迹汇合了,变成了那道沙蓬留下的痕迹。

哦,原来沙蓬掩盖的是这非人非兽的足迹!

老汉遥望起两边茫茫而神秘的大漠,沉思着,独眼变得凶狠而冰冷。

阿木刚要问什么,老汉突然怒喝一声:“闭住你的嘴!啥也别问,跟着我走!”

阿木发现,他们正走向那座高坨子下边的毛毛道,那是通向神秘的金家窝棚。

燃烧的晚霞里,他们俩疲惫不堪地跌进屯子里。

“咔嚓嚓!”

一声炸雷,劈开了大漠的天。那游蛇般的闪电,劈开了一道弯曲的裂缝,铜钱大的雨点从这裂缝里倾泼出来,击打着沙漠的脊背,冒出阵阵白烟。由于干渴一直咆哮怒号的大漠,这回满足了,安静了,像一个温顺的乖孩子,安逸地躺在那里,尽情吮吸着上天的甘露。它最惬意的时刻来临了。

凭着黑夜的屏幕,暴雨滂沱的大漠上,潜行着一只老狼。它用尖尖的嘴叼拖着另一只小狼,非常艰难地一步步靠近前边那座黑魆魆的物体群。老母狼艰难地拖着昏迷不醒的无毛狼崽。雨水淋湿了老母狼的皮毛,粗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虽然瘸着一条腿,可整个身形显得矫健有力。那只无毛狼崽倒是怪可怜,前胸后背多处受伤,好像是被什么鹰隼的爪子抓过,被利啄叼过,流出的血跟雨水一起淌。它的没有长毛的身体,被大雨浇得湿漉漉,光溜溜,全裸露着,无遮无盖,在沙地上拖出了一条沟。

它们趁黑夜去偷袭鸵鸟崽子,结果被母鸵鸟发现后激战了一场。无毛狼崽没有獠牙,没有硬爪,身上没有长护身厚毛,被凶猛的鸵鸟又抓又啄,多处受伤,昏过去了。老母狼安然无恙,伺机咬伤了一只鸵鸟,但不敢恋战,怕召来群鸵鸟,叼起受伤的崽子匆忙撤出了战场。

一个闪电,划过长空,幽蓝色的光照亮了天和地,也照亮了前边那片矗立的物体群。原来是一座古城池的残垣断壁,被大漠掩埋后又被风吹露出来。老母狼潜进这片残垣断壁中,走到一堵风化坍塌的半截土墙下停住了。那土墙下边,有一个黑乎乎的洞口。老母狼向四周机警地看了看,漆黑的夜晚里,它那绿幽幽的眼睛凶狠而警惕地闪动着,又倾听片刻,这才掉过屁股倒退着潜进洞,嘴里叼拖着狼崽,转眼消失在那个黑森森的洞里不见了。

这里是它们的老窝。

远离人类和其它动物活动的坨包平原地区,在大漠深处的远古遗址里边,筑挖起一座深深的老洞。这是狡猾而老练的母狼的杰作。这里别说人,连沙漠动物中的强者鸵鸟也不敢涉足。除了死静,亘古的死静外,没有其它东西可做伴。自打那次跟恶豹的相斗,失去两个幼仔,自己又落下一只瘸腿之后,老母狼毅然带领幸存的唯一幼仔——无毛狼崽,远远逃进了这大漠深处的远古遗址。安全又温暖,远古灿烂文明的残迹,是它们的天然屏障,而它们则是这片古遗址的最早发现者和占有者。当然,它们出去觅食是稍远了点,沙漠深处没有什么小动物供它们捕猎。然而,足智多谋的老母狼有办法克服这一不利条件。一到夏秋季节,等草木长高,野物长肥后,它就走出大漠狩猎。拖来一只又一只的野兔、山鸡、地鼠,甚至家猪家羊,把它们一一埋进洞口附近的流沙深层。沙漠是最有效地防止肉食腐烂的万能“冰箱”。

老母狼拖着无毛狼崽,一步一步后移着走进洞的深处。越往里走,洞越变得宽敞,大约走了二十米左右,到头了。这最深处的洞窝,大得像间房子,看来老狼把洞窝挖到远古留下的房间里来了。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干草,舒适之极。

母狼把无毛狼崽拖放在干草上,用尖嘴拱了拱它的头脸,狼崽一动不动,老母狼哀伤地低嚎了几声。血仍从无毛狼崽的前胸的一个伤口汩汩冒流,母狼伸出舌头频频舔着伤口。粗糙而长有针刺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伤口,发出“刷刷”的声响。舔过前胸,又舔后背,一直舔到那血不流为止。可是无毛狼崽仍然没有知觉,浑身缩成一团,颤抖不已。

老母狼站起来,仰脖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那尖利刺耳的声音,凄楚哀婉,如怨如诉,像冰冷的金属划破洞壁,又从洞口传荡开去,回响在整个古城废墟和这片大漠中。一切都被这凄厉恐怖的嗥叫声击中,沉寂了,胆怯了,更加宁谧了。

无毛狼崽被这刺入心脏的尖嚎声惊动,一阵颤栗,终于从那死亡的黑滩中回过头,微微睁一下紧闭的双眼。两滴泪般的水,从它那积满脏垢的眼角渗出来。老母狼的舌尖舔了舔那水。无毛狼崽挣扎着,想伸出爪子抚摸一下母狼,但没有成功,只是孱弱地“哽哽”哼叫两下,又昏过去了。

老母狼焦灼万分,伸出红红的舌头,在洞里疾走,又围着无毛狼崽转圈,频频发出恐怖瘆人的嗥叫。然而,它的召唤,它的尖嚎,始终未能把无毛狼崽从死般的昏迷中唤醒过来。

老母狼用鼻子嗅嗅无毛狼崽那发烫的短嘴,发出一声急促而尖利的吠叫,猛地向洞口蹿去。三跳两跳越出洞,犹如一支黑色的利箭,向东方的茫茫黑夜射去。

大漠仍在暴雨中沉默。那如注的雨线,像无数条皮鞭,抽打着大漠裸露的躯体,这头巨兽好像被驯服了。偶尔,闪出蓝色的电光,勾勒出大漠那安详的狰狞时,才使人猛地感觉到那可怖的轮廓。峭峰般的尖顶沙,悬崖般的固定沙包,还有那卧虎沙、盘蛇丘、陷阱滩……都在那瘆人的蓝光中屏声敛气,静等着吸足雨水,待大风起后重新抖落出千百万黄龙黑沙,遮天蔽日地扑向东方的绿色世界。征服,永远是它的天职,它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天亮了。黑洞洞的天,从南边裂开了缝,逐渐扩大,密不透风的帷幕终于四分五裂,纷纷解体了。临了,刮过来一阵微微清风,便把它们统统卷走了。天一下子像是被狗舔过的孩子屁股,干净极了。这会儿,趁黎明的曙色还未来临,老母狼从东方飞跃而来。它紧闭双唇,四肢交梭如飞,身后拖着一根又长又密厚的拖地尾巴,活像拖着一把笤帚,一边跑一边扫平了自己留下的脚印。看上去,就像是一丛沙蓬从此卷过。老母狼全靠这狡猾的计谋,掩盖了踪迹,躲过了多少次可怕的追踪,蒙蔽住猎人的眼睛,同时保证古城洞穴没有暴露,跟它的无毛狼崽平安生活了数载。

老母狼照旧倒退着走进洞。它急切地扑向无毛狼崽,拱了拱它,张开紧闭的嘴,把含在嘴里的又浓又粘的稠液物涂抹在狼崽前胸那个致命的伤口上。那是个黑绿黑绿的粘状汁液和半嚼烂的草根之类物。然后,母狼呆呆看着无毛狼崽,用鼻子嗅了嗅它,歇了一会儿,这只老母狼又蹿出洞,向东方奔去。

当傍晚回来时,它嘴里叼着一只野兔一只山鸡。它走进洞时,无毛狼崽正翻动身体,发出轻弱的呻吟。

这是个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屯子。

依坨根戳着零零散散的土房子,有的房子周围挖了一条壕沟,算是院落;有的则埋了一圈树障子;有的干脆什么也没有,房前房后光秃秃,门前只埋着一两根拴牲口的木桩子完事。有几个光屁股秃小子,在村街的沙滩上玩沙子。一个个像泥猴,瘦小的身子晒得像黑鱼干,脸上、前胸后背、小鸡鸡上都沾着沙子。有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孩子,也光着屁股,把两腿间的小鸡子使劲拽上来,冲一个地上趴着玩的小泥猴头上洒尿。热臊的尿,顺那孩子的黑脖往下淌,那孩儿不但不恼,反而傻呼呼地乐,好像浇的不是尿,而是糖水或者牛奶。

这时,孩子身旁出现了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妇女,她拉过挨浇的那个小泥猴,冲大孩子怒道:“二狗子,你老是欺负这孤犊儿!要是你爹妈也死了,别人尿你脖子,你乐意吗?”她一边数落着,一边解下头巾给小泥猴擦揩尿水。嘴里自语道:“唉,要是毛毛活着,也是这么个孬性子,受人欺负……”

独眼老汉冲那个年轻妇女招呼道:“艾玛!回家做饭去,别管人家的孩子!”

“爸,您回来了!饭菜早做好了。”年轻妇女放开那个孩子,向他们走来。

“多了一个人,这位是城里来的客人。”老汉把阿木介绍给女儿。

“城里人?”艾玛微微一怔,又变得默然。似乎触动了什么心事,低下头去。

阿木一见这女子,就有些吃惊,她的眼神游离而呆直,眼睛周围挂黑晕,黛黑的脸淌瘦而憔悴。显然,这是一张被什么重大哀痛击伤的脸,阿木有这样个直觉。

“老爷子,还是先麻烦您,领我去见那位金嘎达老人吧!”阿木说。

“谁?金……老人?”艾玛略显惊讶地看着阿木,“你没问过给你带路的这位‘老爷子’是谁吗?”

“啊?老爷子,您?”阿木这才有所觉察。

“嘎嘠嘎……”老汉粗犷而开心地笑起来。“我就是那个老不死的‘独眼鬼’金嘎达!嘎嘎嘎。”

阿木尴尬地笑着,说:“老爷子,您真能绷得住,叫我瞎转三天坨子,差点把小命搭上?”

“我给你的水,正好够三天,渴不死的。走吧,到家唠扯。”老汉邀请阿木。

村子最西北角的坨子根,歪斜地戳着三间土房。东西屋分别住父女,中间是厨房和过道。还有两间破旧的东下屋,院子是由篱笆墙扎起来的。老汉把阿木让进了自己住的西屋,洗完脸,艾玛把饭菜端上来了。一盆苞米面大饼子,一小锅汤,几块咸菜条。那汤真是汤,清水里扔了几片韭菜叶子,外加一撮盐。阿木插过队,那又硬又大的大饼了吓不倒他。他就着清水汤,连续吞咽了两个半饼子,足有一斤半。他吃的时候,艾玛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又想着什么心事。

吃完饭,老汉让阿木随便歇着,没容他说话就走出屋忙什么事去了。

阿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打走进这三间土房起,他隐隐感到,这房子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气氛。他一时搞不清什么原因,就如你偶然走进山间一座陈年老庙时感到的那种气氛一样。也许,是那女儿的游离呆直的目光、默然淡漠的神色造成的?或者是独眼老爷子的乖戾粗野的大笑,透出一股阴冷气氛?对,是一股阴冷的气氛。这三间房内,隐含着一股阴冷的气氛。是否跟那个击伤艾玛的重大哀痛有关?什么事情呢?她有丈夫和孩子吗?从她那喜欢孩子的举动看,她肯定有孩子或有过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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