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啼醒过来的时候,南明修就在旁边——正如白锦城所说的,醒来第一眼就能够看见你。
她有严重的贫血,低血糖。这次过度疲劳,又未进食,就晕过去了。她不好意思的想起来,南明修别过脸去摁住她的肩膀,让她牢牢地靠在自己肩上:“别动,你现在很虚弱。”
刚从帐篷里出来的满手是血的犬山樱葬看见这一幕,不禁偷偷挂起了微笑——想起当初在电车上的那次,她问南明修:“你,为什么来日本?”她得到了南明修最深层意识的回答:“为了,不让她死。”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咯,犬山樱葬笑了笑,扶了扶后颈。
那个满脸脏泥的小女孩一直伏在苏雪啼身边,等着她醒来。她笑了,苏雪啼笑了。苍白的脸上蒙着一层浅浅的红色,就算世界末日又怎么样呢,这样死去,我很满足。
天继续往下黑,灰暗的云层像被墨水浸染了一般,黑的那么认真,像个不近人情的老头子。
白锦城已经没事可做了,他怔怔的坐在一角,好像遗失了灵魂,只剩下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躯壳。他的眼中没有光彩,右眼的汹涌波涛已经平息。曾经有一个他,已经被这场暴动埋葬了。多希望那个死去的,他的灵魂,能够站在他的面前,好好看看他现在落魄的样子,然后一巴掌甩上去,把他给闪醒。宫羽走过来并肩坐在他身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以前我讨厌你,觉得你是社长的马屁精,南明修的跟屁虫,现在看年,还不赖嘛。”白锦城以沉默作为对他的回答。“说真的,以我这样高贵的出身,怎么可能看得起你这样的卑贱贫民……”宫羽丝毫没有觉得措辞不妥,玩弄着手中的日本风神社校徽,上面一般盛放一半凋谢的玫瑰在暗黑的天空下闪闪发光。
“那时候我觉得,认识你可能是我这辈子抹不掉的耻辱了。不过,直到你出现在那个上午,就不一样了。唉,我发现你这个人还挺好相处的,大概和我一样吧,心里空荡荡的,就像心里的肉被人挖去了一块儿一样……”
“不用你管。”十几个小时以来,白锦城终于开口说话了。犬山樱葬他们竟被这熟悉的声音吓到了,向他投去目光,同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终于没事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屈尊跟你讲话是你的荣幸。你又不是什么好看的姑娘,我干嘛没事跟你谈心……”
一记勾拳重击宫羽的下巴,宫羽稍显迟钝的闪开,被擦到了耳朵,顿时耳朵红了。犬山樱葬轻轻微笑:哎呀我的娘啊,他总算活过来了。
“敢打社长的主意,我他妈先替大哥出一口气!”白锦城扭着拳头,恢复了平日里的中二武侠情结——明明知道打不过啊。他有S级能力,不会用,他还想当废品卖出去呢,结果没人要。
“等一下啊!在这里打会误伤别人的!”宫羽先来一波拖延操作,他见识过白锦城的水牙王瞳,当然心虚,“去广场打。”
天彻底黑了,一丝一毫的星月之光都不可能穿过浓重的云层透出来。
她扛着刀正走回来,因为刚才跟着花泽熏去了一趟老师的旧居——的废墟。白锦城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的气息。白锦城自觉地低下了头,视而不见:怎么能让那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忘却白费。
我记得你,我忘却你,是我做的最重要也是最正确的决定。遇见你,离开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他扭头对宫羽强颜欢笑:“来吧。”宫羽知道,那番话也没能……就像自己,在一个坑里栽了一辈子。谁知盛墨随手把自己常用的佩刀丢给他,开口命令道:“拿着,我要看。”然后轻松甩了一把菊一文字给宫羽:“皇室的刀,你用着舒服。”花泽熏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但这两个少年毕竟是她的“朋友”,而且自己也认识,也就没有开口阻拦。
白锦城直接把刀扔在地上,举起双手:“我不会用。”
“别跟我扯淡,”盛墨咬着牙说,“有人教过你!”
他的回忆又一次被叩响,他在努力辨认那张脸,他想知道……不,她的脸上不会有这种蔑视的傲气。是又怎么样呢,他不敢认,他不能认,他们彼此对立,就算认了,也只会带来更多的伤害而已。
她看到白锦城愣着没动,便从地上捡起五郎入道正宗,拔出刀,直抵他的心脏。白锦城脚着地不动,侧身一转,另一只手来夺她的刀。她顺手让他将刀夺去。他猛然一惊,这个招式……可是,可是……不会,不会的!不会是她!源竹曲不会有这种肆意流淌的杀气!
宫羽启刀,他从小娇生惯养,刀术剑术学的还远不及宫音所学的一般半,全是进了夜行院之后参加战斗才开始积累的战斗经验。白锦城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只练过一个月的刀术,而且只玩过竹剑,连真刀都没拿过,说不定还不及宫羽积累得多。
白锦城也启刀,刀锋泛着冷光,他心里一颤。虽然没有专业研究过日本古刀,但偶尔也会刷刷国人对各种东西的排行榜,其中有一条就是——《日本最著名古刀排行》。
“五郎入道正宗?”他平时吊儿郎当的,但他认为重要的东西,绝不会轻易就忘记。只是他不记得七年前的那柄刀了,那时的她,从未在旁人面前打开过那柄刀。
“快点!”他的语气像是在冰箱里冰冻了好几个小时。
白锦城点着头,握着刀。
天黑透了,没有光亮。在这广场上,盛墨有她的黄金瞳夜视,白锦城有重瞳,其余两个就没那么幸运了。不过宫羽可以看见白锦城右眼的光亮,从而判断他的位置,还算公平。
白锦城心虚地一晃刀,刀锋很惨淡。宫羽凭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先进攻,没想到竟然逼得白锦城一度没有还手之力——步步后退,只顾着挡刀。
谁也没有发现,远处的迟莲正靠着一闪而过的刀锋光亮和黑影观看形势。
“锵”。白锦城后腿站稳,右手腕转动,刀尖勾着菊一文字,搅得宫羽步步后退,刀尖滑过刀锋,白锦城终于脱身。宫羽疾攻白锦城防守薄弱的左侧,他自以为会成功,没想到白锦城转体一周,挡下了这一刀。
“不打了不打了!”宫羽举起小白旗,“友谊第一!”
“谁跟你是朋友?!你骂我哥,我今天不打死你才怪!”心里不仅是没底,更是奇怪,论刀术,他根本就……怎么宫羽却……可是宫羽更没底,因为方才试了他几招,他竟然能够游刃有余地躲过。
宫羽摆着手:“我错了!”
盛墨抢过宫羽手中的菊一文字,至于村正……还是别开了,开则见血,不开为好。
“废物。”她留下两个字给宫羽,步伐轻盈,已闪身到白锦城的跟前。白锦城先是一惊,举刀正要格挡,她却已翻腾而起,伏低身体落在白锦城身后。白锦城惊觉,转个侧身挡下这致命的一刀。她的招式紧密,刀刀要置白锦城于死地。白锦城不能闲着,他没练过那么多,只能举着刀,能挡的挡,能抵的抵,没有反抗的能力,也就是她打哪里他就防守哪里罢了。
“废物,她教的你都忘了么?!”她轻声呵斥,白锦城没听见,花泽熏却听见了。
白锦城的左臂上挂了彩,他当然不知道有个叫做“战神雅典娜”的都打不过她,更别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了。
迟莲在一边看着,惊讶的发现……这两个人的路子有些相似之处,也并不是全无章法。
盛墨身姿轻盈,跃向空中,刀尖向下,直抵向白锦城的脑门心——速度奇快无比,他根本无处可躲!花泽熏轻咬嘴唇,心中奇怪:为什么要杀他?白锦城的笨脑子当然想不出来解脱之法,只能下意识地横举着刀。
——“锵”!
到件竟然正好撞上了那刀刃。她从未改变过方向,可他竟然能这样挡住。她一直不确定是不是他,才拿刀试探。本以为就是他了,可是……没有这一招。也不可能有这一招,因为这一招——险峻程度显而易见。刚才只要他往前一跪,盛墨是可以收住刀的,那就什么都没事了。但是,为什么……不是他?真的不是他?他还不会这么深奥的招式的……
白锦城横向举着刀,刀刃上,盛着另一柄竖着的刀,刀柄上是下落姿势的盛墨,这样保持了一秒——好像时空凝固了一般。盛墨身子一歪,从上面翻身下来,她还想再试一次!
打左,刺右,刀柄在她手中替换,身形侧转,出刀,再转身,向后点一步,再来。白锦城招架不及,身上血色淋淋。宫羽见他就快死在盛墨这古怪的刀术之下了,便从花泽熏手中拔出伊势千子村正,从他们中间斩下,把白锦城推开。盛墨见是他阻拦,心中有点冒火,进攻之势更疾,宫羽抵挡不住,脚下生出一层冰面,想拦住她。她在冰面上从容地跃起,进退,丝毫没有影响。宫羽向后了几步,盛墨面前钻出几根冰笋,拦住她的攻势。她也向后退,狠挥一刀。冰笋被齐齐地斩开,下半部分完好,上半部分却已裂成碎片。
她收了刀,算是了结——此处没人是她的对手。
白锦城也乖乖收刀,他知道手上的古刀价值连城。宫羽总算有惊无险的下了场,对白锦城摇了摇头。
源语迟拔下梵千嘴里的布团,问道:“会用合翼吗?”他身后源家五子冷冷的看着,根本不信这两个比自己大点儿的女孩儿能拯救日本。梵千摇头道:“不会。”源语迟追问:“那你们手上的印记是怎么回事?”“不知道。”
不可能,要想营救白锦城他们,夜行院一定会派精英学员过来,怎么可能找两个能力残缺的小女孩过来?他知道硬逼是行不通了,便问:“你们有要求?”“我们要见白锦城,只有他可以对我们两个下令。”梵千说。梵烛也点头。源语迟怀疑的看了她们一眼,白色灯光下她们的脸更显苍白无力。
“去,把白锦城他们找来。”他不仅想把白锦城控制起来,他还想控制住他们所有人,免得出很么乱子。
片刻,一群人都被带进来了,源竹曲和花泽熏也在其中。源竹曲向利饮汝使了个眼色,利饮汝知道这关乎日本存亡,便问道:“白锦城,她们能救日本,下令吧。”盛墨悄悄绕到后排:梵千梵烛不是去台湾了吗,怎么也在这儿?
白锦城挠挠头:“下令什么?”
源语迟开口解释道:“她们身上有合翼能力,只要发挥到九阶,就足够拯救日本了。”梵千说:“什么九阶?我们只有三阶,而且只会杀妖怪,不会当什么救世英雄。”源语迟甩了一个冷眼道:“还不认么?你们来的时候杀的那个妖怪,怎么杀的?那就有五阶了。”梵千见被他拆穿,嘟着嘴,不说话了。白锦城不知道为什么要自己下令,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藏藏掖掖,不愿意出手,救日本不好么?
盛墨知道为什么,因为合翼能力发挥到九阶时,她们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换句话说,她们将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秦悄悄过去摘下梵千梵烛嘴里的布团,问:“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呀?日本不能沉啊!”梵千梵烛沉默了,神色黯淡。秦悄悄疑惑地打量着她俩,梵烛终于答道:“九阶,我们会死的。”
秦悄悄倒吸一口冷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们是来救白锦城的,只要他说要我们救日本,我们死也没关系。反正他不走,我们也不走,正反都是死,当然是愿意救日本了。”梵千说道,梵烛点头:“我也愿意。”语气那么凄凉惨淡。
盛墨把刀柄抓得死死的,她不想看见……这两个刚满十岁的女孩儿死在这里。她们的生命还应该很长,难道就因为她们天生的能力,就应该死掉?……那一瞬间,盛墨好像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白锦城烦躁的把自己埋在臂弯里,他蹲在那里,头脑像爆炸了一样——为什么?为什么这种决定要我来做?为什么?!又是这种选择题?!
一边是整个日本,一边是梵千梵烛。
做不到,做不到!
为什么不能所有人都好好活着?!
秦悄悄也在害怕,她同样不愿意看到她们死去。两个孩子,凭什么让她们为了别人去死?她们还小,凭什么?她靠着方异安,方异安坐在地上,沉默的像尊没有光泽的,被岁月尘封的雕像。
源净梨妖坐在轮椅上,瘦的皮包骨头的她声音颤巍巍的:“不要逼他了,他当初留下来,就已经决定于我们同生死了。”龙马司一郎一路小跑过来:“中国支援到了。”“好。”源语迟应道。
白锦城还在犹豫,如果让他去死来救日本,他当然不会犹豫。可现在他握着两条人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去送死!为什么每次,这种事情都要我来做?!我背的罪还不够多吗?!为什么?!汗淋淋的下,嘴唇干燥泛白。他脑子里好乱,好乱,如果是南明修,他会怎么做?
南明修……一定会牺牲她们的吧。
默默无言,都在等待他的决定。
地面一震,失重的感觉袭向每一个人,地面再度下陷。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白锦城,你会怎么做?犬山樱葬背对灯光,阴影笼罩了她的脸,也掩盖了她那欲滴的泪水。
人生总有这样不得不做的选择题。选哪一边都不是,纠结着,时间已经到了——然后懊悔,一辈子都忘不了。
“白锦城,说话呀,日本已经被妖怪包围了,只要发挥十阶净化,日本还有救!”梵千喊道。白锦城默不作声。梵烛:“白锦城你这个废柴,你不是喜欢看哥斯拉吗?那你倒是来拯救日本啊!为什么成全你,你又做不到?!”她们不能擅自做决定,因为如果触怒白锦城,救了日本又如何?白锦城失控,日本照样会被淹。日本人不愿日本沉,可他们这一行中国人也一样。没有人会对亿人死亡而无动于衷,没有人都是心软的。有些事本就知道结尾。“方大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轻声问。方异安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我不知道。也许我宁愿死的那个是我自己。”“我也是,因为死了我就看不到结局了,就可以避开那些妖怪。”她说。相比在场的每个人都这样想……因为看不到结局,也许是对自己最大的宽容。“白锦城,妖怪就要攻进东京了!伦纳德不敢发射静息脉冲!只有合翼能够救日本!”梵千冲他喊,要不是被绳子捆住了,她早就上去打他一顿了。
没有人能够做这种决定,没有。
如果是伦纳德,根本不需要拖这么长时间。
白锦城不想面对现实。
“我,”他抬头,“我选……我选……”那个词像是卡在了他的喉咙中,就是吐不出来。
“谁要她们去死?”
李哲别突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