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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亡人风雪夜归来

夏乾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飞奔回屋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回来后窝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他确定他看见的就是哑儿。

可是……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到门响了一下。很轻微的声音,但是夏乾睡得不熟,于是半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只见窗户上有影子在移动,是人影。

夏乾陡然睁大了眼。那影子从左至右地动,人影佝偻着,像是一位老人,很快就消失了。

若说老人,除去之前已经坠崖的孟婆婆,村中此时已经没有老人了。孟婆婆的影子夏乾是见过的,和这个影子一模一样。

此时夏乾的脑中已经空无一物,在亲眼见到哑儿之后,他又在半夜见到了孟婆婆的影子。他挣扎了片刻,决定坐起来趴到窗前看看。

窗户被打开,发出了很轻微的嘎吱声。

夏乾满头大汗地从窗户缝中往左侧望去。窗外明月高悬,孟婆婆的背影在月下很是清晰。夏乾可以看到她花白的头发和暗红色的破旧衣衫。她在月下仓皇而行,很快就消失在了夏乾的视野里。

在这一刻,夏乾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喘着粗气,砰的一声关了窗,浑身颤抖地坐在地上。夏乾闭紧了眼睛,回忆刚才所见的一幕。的确是孟婆婆的背影,虽然他与她并不熟悉,但是毕竟是见过的。夏乾擅长记人,怎么会认错?

可是她死了,她和哑儿都死了——

夏乾浑身汗如雨下,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冷静片刻打开窗户再看,空中的月亮被乌云遮住,而窗外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地上的雪早已经融化,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夏乾看了一会儿,鼓起很大的勇气,想把门打开出去看。

他走到门前,推门,门却打不开。他再推,却依然推不开。他怔了片刻,冷静下来,慢慢爬起来回到床上,罩上被子,瑟瑟发抖。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想着想着,竟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满身是汗地睡着了。

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像是听到了喧闹的声音。在梦中又梦到了山神从祭台上走下来,而自己在破庙中不停地朝它扔稻草。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来到门口,“咦”了一声,又开始敲门。

“夏公子,为何不去吃饭?”

这是黑黑的声音。夏乾惊醒了,这次发觉屋外阴了天,不知何时又飘起雪花。因为天色昏暗,自己早已睡过了吃早膳的时辰。他擦了擦汗,脸色苍白地开了门。黑黑端着水盆站在门外,有些担忧。

“你的门怎么从外面闩上了?昨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夏乾结结巴巴道:“你们也看见孟婆婆了?”

黑黑惊道:“什么孟婆婆?曲泽姑娘和水云讲了。哑儿姐已经死了,我估摸着是你看错了。夏公子——”

夏乾呆呆的,突然冒着雪花跑出门外。他身上没有穿厚衣服,连打了两个喷嚏。在这之后,他清醒了几分,一路跑到了断桥边上。此时雪花已经覆盖了大地,断桥四周没有任何脚印。夏乾慢慢走过去,心咚咚直跳。如果他昨日真的见到了孟婆婆,那么她就没死。若她没死,那……

夏乾小心翼翼地朝断桥下面看去。

雪花不住地坠落到山崖底部,将山崖底部铺成一片白。而断桥之下,孟婆婆的尸体依然蜷缩在那里,身上穿着暗红色衣衫,只是尸身上盖了一层薄雪。

夏乾吃了一惊,觉得浑身发凉。

黑黑却呼哧呼哧地跑来问:“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夏乾拼命地朝下看着,“是不是有人动过尸体?似乎……姿势有些不同。”

黑黑一惊,连忙看下去:“也许是昨夜的狂风?”

夏乾故作镇定地站起,脑中却已经空白一片了。他痴痴愣愣地走进饭堂,却见厅堂之中的几人已经放下了碗筷,聊起天,见夏乾来了又纷纷闭了嘴。

“你怎么起得这么晚!”曲泽赶紧给他递过干粮,“凉了,要不要热一热?”

“热什么?”凤九娘冷哼一声,脸色也苍白,像是一夜没睡好,“见了鬼,吓的呗。”

黑黑进门就听见这话,有些气恼:“凤九娘,不要提鬼,哪儿来的鬼?”

“死了一个,还敢顶嘴了?怎么,你不是都看见了?”凤九娘瞪了夏乾一眼。

夏乾一句话也没说,低头喝粥,水云也绷着脸不说话。

“那个……哑儿的衣裳是不是只有那一件?”曲泽倒是想得细,抬头问了黑黑。

黑黑点头:“应当是一件没错。哑儿又高又瘦,谁也穿不了她那衣裳。”

“她是怕水云冷,所以才回来给她罩上衣衫的。”吴白突然幽幽传来一句,这一句可把众人吓得不清。

黑黑责备他不该胡说:“世上怎会有鬼?你不是不信鬼魂吗?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

吴白倒是一脸淡然:“我本来不信。可是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好鬼自然不会害人。《山海经》里面全是鬼怪妖魔,谁又知道真假?”

水云神情疲惫,像是一夜没睡。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变成了鬼,还给自己披上一件衣服。她又怎能不胡思乱想?

夏乾的脸色更难看,他没有告诉别人,自己一晚上见了两个鬼。

曲泽问道:“夏公子,你从古屋那边看到的哑儿,是人?是鬼魂?是一件飘浮半空的衣衫?还是……有腿的?”她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黑黑有些害怕:“衣裳还能长腿不成?”

夏乾只是不住地喝着粥,良久才轻声道:“我看见了她的脸,感觉是个人。”

众人沉默,各自思索心事。片刻,夏乾放下筷子喃喃道:“看来我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夏乾这一句只是悄声自语,然而凤九娘却在不远处盛着粥发话:“遇上这事,夏公子定然是觉得村子不安稳,不过还需要再等一些日子。村中无人,山路崎岖,如何出得去?村子虽小,好歹也能有吃有喝有住,对不对?”

她吐字极缓,也极温和,温和得不像平日的她。

“我遇到了这种事,怎么住哇?”夏乾摇了摇头。他很不喜欢凤九娘,只是冷冰冰地答,如同窗外异常干冷的空气。

曲泽心里也很害怕,赶紧点头道:“雪停了我们便想办法离开。”

“我离开,你留下。峭壁不好攀爬,弄不好会出事。”夏乾冲曲泽说着,犹豫一下,又道,“在走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做。”

曲泽一愣:“做什么?”

夏乾只是低头吃饭,缄默不语。但是他双眼中暗含心事,像是有了主意。

曲泽认真地看着他。她偷偷地看过他千次百次,凭借对他的了解,知道夏乾一向心直口快,此时欲言又止,定是有事瞒着众人,只是这件事不便在饭桌上提起。

而吴白只是低头,偷偷往怀中藏烧饼:“我觉得凤九娘说得在理。山体陡峭,你要爬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哑儿姐做了鬼也不会害人,对不对?”吴白转向水云,似是渴望得到肯定。

水云本是一言不发,听到此言,却毅然点头。难得这两人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黑黑打岔道:“木须如何了?”

“能进食了。木须它也真是可怜,多灾多难的,好在命硬。”吴白一说起木须,顿时欢喜起来。

凤九娘猛一转头,狠狠道:“你还留着那畜生?那个煞星,嗜血的臭东西——”

她刚刚还是和和气气的,脸色一下变成这样,带着几分暴戾。

吴白听了此言却异常愤怒,他站起来,小小的身躯摇晃着:“凤九娘,我敬你是长辈,你也不能这样胡言乱语。哑儿姐死得不明不白,你也不能怪罪到木须头上。你此般胡言乱语,真是小人所为!”

吴白这孩子读书不多,连骂人都不会,出口都是这么酸溜溜的词,实在是没有任何力度。

“不是木须是谁?狼不吃人,难道喝粥?它没准还吃了哑儿几块肉,动了荤腥——”

只听咣当一声,水云已经站起,全身颤抖,眼圈也红着:“你的意思是说我姐姐喂了狼?”

水云这句话泛着冷意,她第一次用了“我姐姐”来称呼哑儿,显然受了刺激。昨日前半夜的悲伤与后半夜的惊恐,就像是泼在心底的油,被凤九娘的刻薄言语点燃了火。

吴白急急道:“水云你不要听她胡说,怎会是木须干的?不要听她信口雌黄。”

凤九娘大怒:“你这黄口小儿骂老娘信口雌黄!我呸!”

“吴白,你少说两句,凤九娘你也是!”黑黑想劝架,然而此时水云抓起弓箭,一下冲出门外。

夏乾顿觉大事不妙,影子般闪过去,一把拉住水云大喝:“你疯了!你要做什么?杀狗?”

杀狗。他的话有些幼稚,可水云却停下了,抬头看向夏乾。夏乾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她的眼睛——那双酷似哑儿的眼睛——真的透着杀意。

黑黑却赶紧拽住她:“水云,冷静些!未必是木须干的。”

水云回屋了,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不哭不笑。

凤九娘依然不住嘴,反而笑道:“你说哑儿是你姐,她认过你?你看你这样子,就会撒泼。哼,以后莫不是要学了你娘那点本事,学着勾搭男人?”

水云一下跳起来,狠狠起拉住凤九娘的衣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厅堂乱成一团,大呼小叫不停,眼看要打起来。夏乾徒手就把水云拉开,一下子将她推到黑黑怀里去,水云被几人按住。

夏乾按住了水云,瞪了凤九娘一眼:“用这种话指责小辈,青楼女子都比你有涵养!人家还比你年轻,比你有钱!”

夏乾一旦决定开始指责凤九娘,什么词都敢用。他这个人一向话多,不说污言秽语,也句句戳人心。

曲泽一看大事不妙,匆忙把他往门外拉去。二人出门之后呼啦一下将门关上了。不久,便听见屋内传来凤九娘的骂声、哭声、砸东西声,这一串的声音里都夹杂着夏乾的名字。

夏乾气喘吁吁,摇头叹息:“小泽,这地方实在可怕至极!白天有疯婆子,晚上还有鬼。我们还是早些走吧!”

曲泽赶紧拉住他:“我也想走。但今日阴云密布,就怕要下雪,你怎敢去爬山路?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夫人交代?”

夏乾一怔,垂下头去。安全是一回事,把曲泽丢在这里自己跑路,又非大丈夫所为;但有些事应该早和曲泽讲清楚。

“我本也想等雪停了就走。但这山路太险,我们又不急着赶路。如今出了事官府又不能派人来,在这儿逗留几日把事情弄清楚也好。”曲泽赶紧劝他。

“可我弄不清楚,”夏乾苦笑,“你能弄清楚?”

“我……”曲泽摇摇头,她自己只懂得一点简单的医术,其他的帮不上什么忙。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夏乾突然看向她的脚伤,关切问道:“你的脚伤好些了吗?”

曲泽心中警铃大作,这句关心未免来得迟了一些。她认识夏乾几年,知道他是有事相求。

“好了是好了,”曲泽小心地斟酌言辞,“你要做什么?坑蒙拐骗之事我可不做。”

“今夜可有空?”夏乾温和地笑笑。

曲泽瞪大双眼:“杀人放火的事我做不来。”

夏乾伸手指了指远处。

曲泽看了一眼他手指的方位,顿时眼前一黑。那是哑儿的棺材。

“等到半夜咱再撬开,我估计一个人搬不动盖子……”夏乾摸了摸头,求助地看向曲泽。

曲泽叹了口气,却点了点头。

深夜,夏乾悄悄掩了门出来,手里拿着工具。天空布满乌云,似是又要下起雪来。他快步走到石棺那里等着曲泽。良久,曲泽才慢慢从屋里出来。她是估摸着夏乾先到才来的,她自己不敢早到,不敢独自一人在棺材前面等着。

“夏、夏公子……”曲泽的声音微微颤抖。

为了这种事把她叫出来,夏乾确实过意不去。对女孩子,说两句好话总是没错的。他赶紧夸赞道:“村中这么多人,我只信得过你。你能看清四周吗?”

他知道曲泽夜晚视力不佳。曲泽叹气,有些埋怨:“仅你一人无法抬起棺材板,非要我来。我看不清也好,总比看见鬼怪要好得多!”

夜风呜咽,灯影摇晃不止。夜晚诡异,夏乾欲早早弄完回屋去,便安慰曲泽几句,劝她快快行动:“你也知道,开棺是对逝者的大不敬。但昨晚我看到的人影,不,鬼影,太像哑儿了……就在那里。”夏乾伸手一指远方,曲泽却是不敢抬头。

“我一定要确认她究竟还在不在棺材里。”夏乾毫无畏惧,扬起灯笼,晃了几下。灯笼异常明亮,不知加了多少灯油进去,为了让曲泽看清楚一些。

“她若是不在呢?”

“小泽,事发当日哑儿确实是死了?会不会活过来?”

“确实是死了,瞳孔都散了。”曲泽怨道,“你怎知世上没有鬼魂?你自己难道不害怕?”

夏乾只是一愣。他心里也是害怕的,想了片刻才道:“我母亲信佛,但我不知我信何物。若是换作易厢泉……他说过,人有渴望改变东西,因此要利用现有规律,虽是顺应天时却非一味遵循,这才是生存之道。有些事件光怪陆离令人难以相信,最终却可以得到解释。如果易厢泉在,他一定不会害怕的。”

曲泽赶紧点点头:“这些话确实像是他说的。我就想象易公子也在边上站着,我心里就不这么害怕了。”

夏乾放下提灯,端住棺材的一边,开始撬开钉子。钉子散落一地。曲泽也在另一边撬钉子。片刻之后,棺材板可以挪动了。

夏乾扶住棺材的一端,说道:“我扶好了,你也扶住盖子。”

曲泽依言扶住棺材板,手依旧发抖。乌云被风吹散,刹那间,月光皎皎,雪地一片纯白。

白色的棺材似是由上好的木材打磨而成,很是平滑。夏乾抚摸上去,觉得冰冷彻骨,如同抚摸在冰雪之上。天气原本寒冷,如今哑儿躺在棺材中两日,尸身定然是不会腐烂的。

前提是她真的死了——

夏乾摸索到棺材缝隙,准备发力,抬头对曲泽道:“我喊号子,一起抬。”

若是易厢泉在场,定然要责备夏乾了。曲泽一个女孩子,又凭什么要与夏乾一同干这种事?舍命陪傻瓜。

曲泽脸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她微微一怔,迅速低下头去。夏乾只是抬起明亮双眸,笑着问了几句:“你害怕?有我呢。有我在你永远都不用害怕。”

夏乾本是无心之言,曲泽却真的将头抬起,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他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

夏乾没有注意她的表情,只是手上吃住力,集中精神道:“准备——”

他数了三声。棺材板不重,两人一起发力,盖子就被抬起,之后将盖子稳稳放在地上。

曲泽退后几步,没敢看。夏乾下意识地捂住鼻子,赶紧看了一眼棺材。

哑儿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与遇害时无异。再细看,哑儿身上穿着那件蓝白色的外衫,好像正是那日水云在棺材前披着的那件,花色相同,染着鲜血。

夏乾感到一阵晕眩,向后退了一步扶住脑袋,呼哧呼哧喘着气。曲泽一直不敢上前,见夏乾面色不佳,遂急忙问道:“情况有异?”

夏乾脸色苍白,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哑儿还是遇害时的样子。可这才奇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昨日里在屋子阴影处看到的是‘谁’……不、不是,我昨日夜里看到的是‘什么’?这怎么可能呢,哑儿她在棺材里,她穿着的那罩衫也在棺材里……”

曲泽听到夏乾只言片语也大致了解了,她还是不敢上前去看。

“哑儿下葬那日,棺材就封死了?”

“我……我记得封死了。”曲泽声音发颤。

夏乾摇了摇脑袋,不,不能这么想,这样会陷进一个圈中,若非鬼神论,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夏乾沉默良久,才低声自言道:“若是易厢泉在,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他一定……”

夏乾觉得冷,脑子又乱,只是轻声叹气。

“现下怎么办?”曲泽低声问道。

夏乾没有回答。既然易厢泉不在,也只能振作精神靠自己了。他鼓起勇气注视着哑儿的尸身。

也许是下葬当日大家不知如何处理,哑儿的尸体并没有被擦洗。还是同遇害那日一样,她脖子上有撕裂的伤口,手臂脱臼,似被踩过。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尸身变软了,没有腐烂。夏乾不懂验尸,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只是诧异,若是真的有人蓄意谋害,究竟什么人会做这种事?

掰指头数一数,整个吴村不过就这么几个人而已。

夏乾闭起眼,想起当日的情景。厨房门窗紧闭,烟囱极小,厨房可以通到卧房,而卧房的门都从内部闩住;哑儿在厨房熬着肉汤,木须在她旁边;古屋附近只有哑儿与木须的脚印。

这么想来,似乎只有一个答案。

“也许凤九娘说得没错,木须它……”夏乾咬了咬嘴唇,没往后说下去。

曲泽吓得脸色发白。夏乾安抚她几句,重重叹了一口气,希望一切都能解决,自己也可以出村。但是仅凭他和曲泽二人,这实在是太过困难了,如果易厢泉在……

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接连几日的阴云似乎要散去了,月明星稀,宿州码头又迎来了一艘大船。这船是今夜的最后一班了,疲惫的旅人匆忙从船上下来寻找住宿的地方。附近的客栈已经满了,旅人排队等着马车,希望把他们拉到更远的地方去落脚。

陈天眼在码头蹲了一天,只卖了几个符。他不放过这次做生意的机会,拿着他的符对旅人吆喝起相山闹鬼的故事。这拨旅人有些疲惫,只求落脚,不求过山,有人白了他一眼:“我们排队呢,不要碍事,不要招摇撞骗啦!”

陈天眼啐了一口:“穷鬼就别买!那天一个青衫富贵小哥一口气买了二十个!不买符,明日进山遇到鬼怪可不要怪我!”

一只小白猫走到了陈天眼脚下,叫了一声。这只小白猫的眼睛一黄一蓝,很是漂亮。

陈天眼愣了一下,不知哪里来的白猫,想轰走它。但是却听咣当一声,一个凳子落在了白猫旁边。陈天眼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白帽白围巾的年轻人慢慢地坐在了凳子上。他长相清秀,笑着朝陈天眼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白猫见状,攀上了年轻人的肩膀。

陈天眼愣住了:“你这是——”

白衣人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你所说的那位青衫富贵小哥,身上是不是还带着一把弓箭,腰间别了一根孔雀毛?”

陈天眼没敢承认,他有点心虚。那天那位戴着孔雀毛的青衫小哥一看就是傻财主,自己靠故事骗他高价买了二十个符。如今估摸着叫人来追债了,眼前这个白衣小哥看起来不太容易被糊弄。

不用他回答,白衣年轻人在他脸上读到了答案,笑了笑:“放心。我只是打探他下落,你不用退钱。”

陈天眼松了一口气:“你们认识?唉,山里的路不好走,他偏要进山去。我、我这符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佑他……”

白衣人眉头皱了一下。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黑夜中的相山,显得阴森诡异。待他转回头,突然看向陈天眼,目光却很是犀利。

“他什么时候进山的?”

“四天前?五天前?我不记得了。”

“具体时辰?”

“下午。”

“下雪了吗?”

“好像快要下雪了……”

“他和谁进山的?”

“车、车夫。”

“车夫估计都是本地人。既然你终日在此地,必定对车夫很熟悉。如今车夫在哪儿?他回来了吗?这里有十几辆驴车,你指给我看。”

白衣年轻人坐在那里不停地提问,语气虽然温和,却不知道为何问得陈天眼心里发毛。陈天眼定了定神,抬头向四周看了一圈,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辆破车。

“就是那辆。”

此时车夫正坐在车上打盹儿。

白衣年轻人起身谢过,付两文钱买了一个符。放在手里玩儿似的转了转,慢慢向车夫走去了。

此时月圆星动,夜空中浮云变幻,吴村地面上的雪也渐渐化掉了。夏乾和曲泽站在松树下的棺材两侧,都冻得发抖。

曲泽痴愣了片刻,低声问道:“你方才说木须伤人?它太小,根本不可能弄出这种致命伤。”

夏乾转头看着她:“那还能怎么解释?”

曲泽又缄默不语。夏乾哀叹一声,转身看向古屋,脑中灵光一现。

“古屋旁边是有茅厕的,”他缓慢地向古屋走去,眼眸微亮,“如果古屋有暗门……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夏公子,回去吧!”曲泽有些害怕。

“咱们去古屋一趟。事发之时,厨房连通卧房,门却统统从内部闩住。倘若有密道呢?一定有,绝对有!有人从厨房逃进卧房,闩门,再从密道逃出去了……”

夏乾喃喃自语,絮絮叨叨,总觉得自己说得颇有道理。二人拉过棺材板费力盖上。阴影遮住哑儿俊俏的脸庞,仿佛一块白玉堕入黑暗里。待到下葬之后就化为尘土,遭到蛆虫与蚂蚁的啃噬。

看着哑儿的脸,夏乾眉头皱了起来。他沉默一下,思索片刻对曲泽道:“后日我便离开,但离开之前……”

曲泽一惊:“如何离开?”

“只能爬山。”夏乾看了看她,犹豫一下,还是问了自己想问的话,“小泽,是不是我娘让你跟来的?”

曲泽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若爬山走了,我该怎么办?”

夏乾生怕她接下来说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赶紧补充道:“我只是待烦了而已,你再等几日,待吊桥修好后上京来找我……等等,别来京城,回庸城吧。”

曲泽有些愤怒:“为何不能一起走?”

夏乾赶紧说道:“我……我还有事呢。吴村耽误我太多时日,也不知何时能到汴京。你又不急,山路凶险,等到村人回来你再走不迟,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曲泽揪起他腰间的孔雀毛,生气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怎么捡到的这根孔雀毛?”

夏乾看了看它,没有说话。

“你十岁那年去洛阳进山玩耍,跌落山崖,骨头摔断了,躺了一天都没人救你。你忘了?”

“我没忘。”夏乾看了看孔雀毛,“我躺了一天,呼救了一天。直到天上飞来一只孔雀,掉下了一根羽毛,接着……”

“接着易公子就出现了,救了你。”曲泽摇头,“你要知道,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能有人来救你!”

夜风很凉。孔雀毛在灯笼的照射下泛着光亮,像一面色彩斑斓的古怪的镜子。镜子里有庸城的树和庸城的水,还有夏老爷和夫人的脸。夏乾看着孔雀毛沉默了片刻,把它别回了腰间:“我知道了,我不爬山了。”

曲泽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但这件事还是要查清楚的,我初到吴村那日恰逢山中大雪,若不是哑儿到山神庙中接我进村,我恐怕会在庙中冻死。村人说官府不查,但我们还是应当试试。如今倒不如去古屋看看,究竟有无与卧房相连的暗门。我就不信那鬼魅今日还能现形。”

夏乾不去爬山就已经很好了。曲泽没说什么,只是有点害怕,但是她也只是默默跟着夏乾向屋子走去,没有反对什么。

村里的房子建得七零八落,房与房之间相距甚远。古屋卧在村子的角落里,周围无灯。从窗户往里看只觉得黑漆漆的,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显得死气沉沉。夏乾提灯笼走了过去,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嘴上说着不畏鬼怪,他却还是往阴影处看了一眼,幸好再也没见到鬼影。

古屋在那日被打开后就没有再闩上,夏乾吱呀一声推开房门,木板扭曲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如同人的叹息。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这是腐败陈旧的味道。

夏乾故作镇定地对曲泽一笑:“你看看,这里哪有什么——”

一阵轻微啜泣声传来。

夏乾的笑容立刻僵了,腿都动不了,全身僵硬。他很想逃,却吓得动都不敢动。

曲泽刚刚迈进一条腿,听得此声瞬间瞪大双眼惊恐地跳出门外:“你听见了吗!”

夏乾赶紧四处张望一下,手中还提着灯笼。灯影摇晃,发出凄惨的白光,使得影子映在灰色墙壁之上不住晃动。

“谁?”夏乾大吼一声,想给自己壮胆。然而声音却在黑暗的空屋子回响,似有几人同时在问。

“究竟是什么——”夏乾继续大声问着,本想问“究竟是什么‘人’”,而这‘人’字竟没有说出口。

回响过后,一片死寂。

“夏公子,快走吧!”曲泽快哭了,她也从未碰到过这种场景。

门外院子被月光照得发亮,夏乾觉得自己是一条潜入深海却又不能呼吸的鱼,似是被什么掐住了咽喉,想本能地往门外亮处逃开。

曲泽见他想出来,便扭头也要跑。

“先别动。”夏乾猛然说了这句,努力地保持镇静。若换作几年前,夏乾见了鬼怪,早就逃得没影,但此刻他不想走。夏乾犹豫了一下,猛地提起灯笼转身回了古屋。

“小泽,你可知,”夏乾微微回头,用一种他自己也琢磨不透的语气,“若是易厢泉在此,他定然会进去。”

“那是易公子!”

“我还是夏公子呢。就算是有鬼又怎样?它有什么通天本事,谁又规定那凡人要怕鬼怪?小泽,你……你要是害怕,站在门口就好,不要进去了,也看着点我身后。”

夏乾看似胆大,但此言一出,立刻暴露了自己心中的胆怯之意。他双手微颤,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了门口,古屋瞬间亮堂了一些,可以很清楚地看清屋内的陈设。靠近角落的乌木柜子,雕花衣架子,连着地面的床,深青色的帘子……这些都已经不是本朝之物了。

既然要打定主意找“暗门”,就必定要伸手敲击摸索。夏乾咽了口吐沫,用手一寸寸地摸着墙面,丝毫不敢怠慢。

墙壁粗糙冰冷,又泛着土腥味。夏乾汗如雨下,好像闻到茅厕的臭气、哑儿身上的血腥味、屋子潮湿的气味和尘土的味道。也许都是心理作用,但他脑中仍然闪过无数混乱的念头。

墙壁变湿了,夏乾心里陡然一凉,细细思索这才知道是自己手心出汗的缘故,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他突然停了。

是画。墙上有两幅画,夏乾白日里来时只记得有画,却不记得画中是何物。他回头提起灯笼照去,左侧的并非画作,而是书法卷轴,无落款,无拓印;右边才是真画。这书法和画作挂在一起虽然得体,但陈设总讲究对称美,这两幅作品却是不对称的——两幅作品长短不一。书法卷轴长些,画作略短。

左侧书法卷轴上面不过是首普通诗歌,字迹苍劲有力。夏乾看着这字眼熟,好像同吴白书房悬挂之作出自同一人之手。目光再移,两幅作品的纸张颜色明显不同,做工也不同,分明不是一个年代的产物。

书法更新,画卷更老。夏乾眯眼,退后几步拿起灯笼。画卷被灯笼照亮了,待他看清画中之物,微微一愣。

画上是一个姑娘。

夏乾有钱闲得无处花时也会买点字画挂在书房。明明不懂画,非要胡乱买来附庸风雅,故而被坑骗银钱数次,倒也长了记性,后来渐渐变得识货了。

此画技术精湛,一看就是极好的画师所作。画中的女子正在伏案酣睡,身着青色华服,双袖掩住小口,芙蓉如面、细柳如眉。她似是活在画中的仙人,着实是美得不可方物。

再一细看,这画似乎没画完。

人是画得差不多了,但是背景却没完成。看那姑娘的衣着也不像是本朝人。她长得也不似唐时女子一般富态丰腴,手腕上似乎还有镯子,夏乾看得痴迷,一时竟然忘记了恐惧,远处却传来曲泽的声音。

“夏公子!你怎么了?在看什么?”

夏乾这才回头,赫然想起自己还在这闹鬼的黑屋里,这才惊觉,匆忙将眼神从画上挪开,掀起画卷的一角去触摸画后面的墙面。

戏文中说过,这机关要掩住,定然要靠字画遮蔽。夏乾开始慢慢摸索。

“夏公子,我看我们还是明日再来……”曲泽劝着。

“你若是害怕,就独自先回去。”夏乾不死心,仍然慢慢摸索着。摸着摸着,他就摸到了墙上的一条缝隙。他心里激动,喊道:“找到了!就是这里,这肯定是暗门,只是找不到机关打开它。”

曲泽惊道:“此门通向外面?”

夏乾惊喜交加。遇到暗门往往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暗门开启后直接通向屋外,第二种是暗门通向另一间隐藏的屋子。这道缝隙在墙面上,墙面很薄,墙面的另一侧没有任何建筑,必定是通向屋外了。

曲泽只是喃喃:“这么说,这么说……”

她的两句“这么说”倒是给夏乾泼了一盆冷水。

二人突然觉得恐惧。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这间古屋和鬼怪,而是清楚一个道理后的恐惧。如果真如不久前所说,厨房连通卧房,卧房有密道——那歹人行凶之后就能由此逃出户外。但因为地势险要,这个人不能出村子。如此,这凶恶之人定然还在村子里。

村中有歹人。曲泽想到这点,脸色煞白。夏乾心中也很是不安。他们都清楚,人比鬼魅更吓人。他看了看曲泽,决定先回屋子去,不论发生什么,一切等到明日早晨再说。

二人走得很急,待走到村子中央,夏乾却停下道:“小泽,你去叫他们出来。”

换作他人,定要问夏乾此举为何,而曲泽却是明白人。她只是犹豫一下:“村中有歹人,自哑儿遇害时就有的;而大家都没见过,定然是歹人躲起来不想惹事,又何必把大家召集?”

“安全起见。那歹人来路不明,你怎知他没有害人之心?大家不可再分散入睡了,厅堂很大,都去那里。”

曲泽跑开了。须臾,众人聚集厅堂,桌上只点着一盏油灯。

黑黑与吴白在地上铺上被子,水云已然昏昏睡去。凤九娘却是坐在椅子上裹着厚衣服,不知在想什么。

夏乾看着凤九娘,她双眼不知在看什么。她的皮肤本就白净,眼下看更如硬纸一般生硬、冷漠。夏乾能在她那张看似温婉的脸上读出这两个词,却再难以看出其他的东西。

这个妇人之心不可知。

就在此刻,凤九娘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射向夏乾的脸,害他只得将目光移开。

夏乾与吴白在厅堂一端而众女子在另一端,以帐隔开,皆是和衣而卧。夏乾迷迷糊糊地躺到地铺上,奈何身子被地板硌得生疼,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便对吴白悄声问道:“木须如何了?”

吴白一听木须,声音顿时压低几分,睡意也消去了:“好着呢,命硬得很。”

这小书呆子平日里说话酸溜溜,只有提起木须才高兴得像个孩子。夏乾挺喜欢他这样,便低声问道:“你喜爱动物?”

吴白颔首,喜上眉梢:“喜欢。平日里看书也不出门,也喜欢养鸟。”

“你可有信鸽?”

吴白摇头:“你要送信?鸽子跟着叔叔他们进了山,我这里没有。你要送去汴京?”

夏乾翻个身:“汴京和家里,还有我的一位朋友。虽然我也不知他此刻到了何处。”

黑黑也没有睡着。她隔着帘子问道:“你那穿白衣服的朋友?出门还带一只猫……有些奇怪。”

夏乾点头:“你们可听说过‘有怪人则无怪事’?”

“这又是如何一说?”

“如何一说……”夏乾眼皮打架了,微微闭上双眼,“若是他在,你们村子这点事,不用几日也就解决了。他人怪,但是怪事到他手里,那就不是怪事了。更何况……虽然很多人说他怪,我却不觉得,只觉得他是我认识的最有趣、最独一无二的人。”

吴白哼道:“他真有这么厉害?”

夏乾困极,几乎是呓语:“真的很厉害,我真希望他此刻从天而降来解决这些麻烦事。你看你们村子这些事,哑儿的死、奇怪的伤口、鬼魅蓝白衣裳、五个兄弟、古屋,还有画……”

夏乾话到此,却突然想起什么:“……所有人都震惊于画中女子的美貌。她闭着双眼趴在床榻上,睫毛长而密,生得极好看。衣着华贵,手腕上还戴着金色的镯子。然而这幅画却是没有画完的,有大部分空白,而且下部皆被损毁……”

夏乾想到此几乎是噌地一下坐起,两眼发直,浑身冒冷汗。

他一跃而起,跑到桌案边拿起画卷。

吴白也跟着跑来,惊讶道:“这画是你从古屋里带回来的?我儿时跟司徒爷爷进去过,多少年过去,我却对此画印象极深。女子这么好看,真像个画中仙人。”

夏乾将画徐徐展开,颤抖道:“吴白,你说,那五兄弟的故事……”

吴白一愣:“你这么说还真是——”

“你们在干什么?天哪!谁让你把这画带出来的?”凤九娘一掀帷帐,见夏乾手中持画,瞪大眼睛厉声问道。

夏乾一见凤九娘,更加不客气了:“带出来又怎样?”

凤九娘冷哼:“你倒是胆子大。那屋子鬼气森森,小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找上你。”

凤九娘这几日对自己说话突然客气不少,夏乾也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理会她。他翻过画来,拿起油灯看那画卷背后的污渍。

曲泽、黑黑也拉开帷帐过来,还裹了厚衣服。黑黑见那污渍,瞪大眼睛:“这污渍是何时留上去的?”

夏乾抬眼道:“不知道,也不知是什么污渍。”

黑黑洗衣时最擅长分辨污渍,上前细细看着,良久才道:“我不知是不是看错,只觉得似是……”

“似是什么?”夏乾皱眉,狐疑地看着她。

“血。”黑黑轻咬嘴唇。

“呵,真是有意思,”凤九娘在一旁干笑几声,随即换上冷酷之情,“你们闹够了没有?见了鬼都不老实,弄这些脏东西来!”

夏乾问道:“五兄弟的故事里提及的姑娘画像,是不是这个?”

凤九娘一阵错愕,黑黑、曲泽也掩饰不住惊愕的神色。

吴白奇怪道:“你们均是今日才见此画?难道只有我与司徒爷爷之前见过?”

凤九娘听他提及司徒,便怪里怪气道:“也就只有你与他们相熟了,都是一副穷酸样子。”

此话夏乾听得刺耳,不等吴白恼怒,自己抢先冷眉道:“你不是他家儿媳?你自己不是穷酸样子?”

夏乾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暗语伤人。他话一出口,曲泽立即拉住他的袖子,意在制止。

凤九娘闻言微微一愣,开始气得发颤。

远处传来水云轻微的鼾声,黑黑急忙拉住凤九娘低声道:“水云睡着了,有事明日再说,夏公子也累了,大家去睡吧。”说罢给吴白使个眼色,然后拉了凤九娘下去,又吹熄了灯火。

夏乾一向口无遮拦,指责凤九娘只觉得心里痛快。而远处帷帐那头却传来凤九娘低沉的咒骂与哭声。夏乾心烦地翻个身,心想凤九娘这种直肠子,居然不当面回骂自己。

吴白用被子捂住耳朵,不久便沉沉睡去。

夏乾睡不着,地板又硬又冷。入了村子以来,他就没睡过踏实觉。自己一个人带着这么多银两来到古怪的村子,不过几天便有两人死去,他怎么可能安然入睡。

桌上的画仿佛有魔性一般召唤着他。夏乾悄悄爬起,拿起画卷,推开木门欲出去借着月光再仔细看看。画卷古旧,颜色异常浅淡。画面上的血迹只是很小的一块,沾在画面边缘。再翻过来看那女子,真是美丽得仿佛要把人的魂魄勾去。她的衣着、簪子、首饰,皆为精巧名贵之物。

细看镯子,款式格外奇怪,厚厚的镯子上又挂着长链子。也许古时流行这种东西。

夏乾觉得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心烦到极点,远听屋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已入睡。他轻手轻脚地回去,将画扔到桌子上,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办。在一片朦胧中,他似乎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真有歹人从卧房的暗门中逃脱,哑儿遇害那日古屋四周为何没有脚印?

他皱着眉头,实在想不明白,折腾一会儿,慢慢也睡着了。

窗外风起雪落。

远处的山里传出响声,不知是风声还是狼的哀鸣。风吹打在窗户上,似呜咽之声。这种声音惊醒了曲泽,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只见窗外的大树恣意地伸展着枝干,轻轻摇曳,灰色的影子也被清晰地投射在窗户纸上,像诡异的画。

水云在打鼾,另一边则传来了黑黑与凤九娘均匀的呼吸声。也许是天气过于寒冷之故,曲泽想去茅厕了。她不敢一人行动,推了推水云,水云却是沉睡不醒。小姑娘一向睡得沉,是很难叫醒的。她想叫夏乾,但是这个念头很快打消了。

茅厕就在这厅堂外几步之处。曲泽咬了咬牙,决定自己去,又不是个孩子,去茅厕不用叫人陪。她轻轻起身披上外衣,又燃起一盏油灯。她夜视力不佳,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出门。

门外一片灿烂雪景。曲泽呼吸着雪后寒冷而清新的空气,最后一丝紧张之心也被抚平。她提灯小步上前,进了茅厕;不到片刻便出来了,打算回房。

她一手提灯,一手扶着老树,竟然碰到了树上伸展出的几枝花来。梅花开于腊月,眼下还未到时节。今年气候异常,运河早早冻上,这山头也是降雪不停,梅花竟然早早地吐苞了。

曲泽喜梅,虽然视力不佳,夜半出行碰触到梅花也算是缘分。她提灯而照,这才看清几分。是白梅,只结了花苞,并未盛开。若不细看,还以为是洁白的大团雪花。曲泽将鼻子凑上去闻了闻,虽未开放,却散发着淡香。她此刻本应感到欢喜,然而一种孤独的寒意从脚底开始缓慢地蔓延到她全身。

她想起了傅上星。年年花相似,赏花之人却不在了。那是她唯一的亲人,为何一下子就没了?真的是殉情而死吗?她今后还能依靠谁呢?

她抬手抚摸脖颈间的玉,玉上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这是她生来就戴着的,应该是亲生父母所留。

曲泽生于战场,是弃儿,自幼跟着傅上星讨生活。二人亲如兄妹,从北方一路向南看病问诊,直至庸城算是安定了下来,本以为以后可以过些好日子……

曲泽愣愣地看着花,这才发觉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傅上星将她托付给了夏家,可是夏家究竟是不是她的归宿,夏乾会不会好好对待自己?曲泽擦了擦眼泪,如今想什么都没用,还不如好好活下去,苦命之人总不能一直命苦。

就在她转身回屋的那一刻,远处的房子里似乎发着光亮。曲泽眯着眼,有些怀疑自己的双眼。除了厅堂,村内怎会有人?是不是黑黑她们忘记了熄灯?

曲泽上前,想一看究竟。在她距离屋子几步之遥之时才勉强看清楚一点点,发出光亮的屋子是古屋的侧边厨房。

她浑身僵硬。

古屋的厨房的确是亮着灯,很微弱,烟囱冒出了屡屡白烟。细细听去,里面似是有轻微的响动。

曲泽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她看错了吗?所有人都应该在厅堂!

就在此时,一道清晰的影子出现在了窗户纸上,如同树影映在窗户纸上一样。这是女人的影子,女人挽着发,穿着裙,手中端着碗。曲泽脑袋中一片空白——这身影瘦长,很像哑儿!

不远处,哑儿的白色棺材还摆在树旁,发着寒光。曲泽虽然只能看清大致轮廓,但她确定棺材依然好好地放在那里。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脚,跌跌撞撞地跑回厅堂!

然而她的脚太过寒冷,有些发麻。前几日的冻伤让她行动不便,虽然好了一些,如今在雪地里站了太久——曲泽一个不注意,咣当一声跌倒在地。她忍痛爬起来,却发现手中的灯落地熄灭了。

周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黑暗,曲泽惊恐极了。她什么都看不见,厨房的灯突然熄灭了。

一阵脚步声从古屋传来。曲泽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忙喊:“夏公子,救——”

那个“命”字还未吐出,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曲泽的手臂。她挣扎几下,就被捂住口鼻拖走了。

厅堂内,夏乾躺在地铺上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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