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霸臭三儿欺人太甚!牧老爷子父女二人吃水他不管送,这还在其次……翠卿,老人家上厕所都找不着地方儿,憋得他直转磨呀……事儿都怕调个儿,牧老先生要是你亲爹,你受得了吗?!我反正受不了……”
单人病房里站着几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严振声很少这样义愤填膺般地说话,如今是越说声音越响,也是越说越难过,说到激愤处,牵动了伤口,倒吸一口冷气,徒然止住了话头。
林翠卿鼻子微微一酸,她本有些气丈夫冲动,再者吃了春花的醋,可此时看到他受伤躺在病床上地模样,任何怪罪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看了一眼身旁地牧春花,握住了她的手:“我的好妹妹呀!苦了你们爷儿俩啦!”
牧春花眼圈儿一红,低声说道:“姐姐……”
林翠卿叹息道:“你和你爸受了这么多的罪,你怎么不言语一声儿呢?”她的语气里,略有责备之意。
牧春花苦笑道:“我言语了又能怎么样?!流氓地痞,咱们老百姓惹不起他们!”
林翠卿急道:“咱可以报官呀!”
牧春花看了一眼严振声,冷笑道:“官?他……他们都是一势的。”说完这句话,她忍耐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林翠卿看在眼里,心知一半是委屈,另一半或许是感激因此受伤的严振声。
她从怀中掏出手帕,不动声色地为牧春花抹去眼泪,“不会吧?人呐,就怕抱团儿,咱们人一多了,就什么都不怕的。”
严振声不以为然,“说得好听。鸡蛋碰石头,咱们再硬也硬不过他们……”
林翠卿没有理他,正视着牧春花说道:“春花儿妹妹,我和老严结婚小二十年了,凡遇大事儿都是我冲在头里,替严家铲事儿。今儿个,没想到老严为了你冲在头里,替牧家铲事儿……瞧这意思,老严心里还真装着你呢。心跑了,身也留不住啊!”
牧春花万没料到林翠卿这样直接表态,顿时有些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回应道:“姐姐您……我……”
林翠卿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插话,接着说道:“头些日子,我说过的话收回。什么包不包养不养的,都是我顺嘴儿胡扯成心气你的,妹妹别记恨我。爹!”
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喻老爷子应道:“说吧翠卿!”
林翠卿淡淡道:“老严和春花儿妹妹的事儿就遂了您老的愿吧。话又说回来,不遂也不成了。”
她这句话说出口,严振声与牧春花情不自禁地互望一眼,林翠卿看在眼里,轻轻别过脑袋。
喻老爷子皱眉道:“翠卿,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可你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别带那么多的啰嗦儿行吗?”
林翠卿强忍住眼眶里泛起的热意,压抑着眼前即将升起的腾腾雾气,她故意大声说道:“行!我做这个主了,日子您老定。喻严两家给他们单立门户,咱用八抬大轿接春花儿妹妹进喻家的门儿!”
严振声欲言又止,“翠卿!我还有话……”
林翠卿语速越说越快,举止有些癫狂,“你有什么话跟春花儿妹妹单聊吧!春花儿,你去医院外头叫宝翔进来,问问老爷想吃什么,你年轻又有文化,可好记性儿不如烂笔头儿,你记在本儿上,让宝翔麻利儿的回家给老爷掂配几个菜,你和禄山把菜趁热儿送过来喂老爷吃!”
她俯身为严振声掖上被子角,低头的瞬间,严振声隐约可以看到她眼角几乎要落下来的泪珠。
“这碗豆汁拿外头倒了,让宝凤熬一锅新的,晚上你再跑一趟把它端过来给振声喝! ”
她连珠炮似的吩咐让牧春花听愣了,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严振声说道:“翠卿,这事儿让禄山去办吧……”
高禄山急忙说道:“是啊太太,交给我就行了。”
林翠卿猛然转身,吹胡子瞪眼睛地呵斥道:“什么你了她了的,眼瞅着该扎耳朵眼儿了,还分什么里了外的?!”
牧春花有些尴尬,不由低头轻轻搓着脚尖。
喻老爷子解围道:“翠卿,人家牧姑娘还没过门儿呐!”
林翠卿不说话,微微笑看着牧春花。
“喻叔儿,没关系的,这是我应该做的。”牧春花轻轻说道。
“你真是个好姑娘啊!”喻老爷子感叹道。
牧春花淡淡道:“好字儿不敢当!走吧,禄山哥,为了严先生,我做什么都没的说!但我不是老爷的使唤丫头。”说罢,她作势就要拉开房门。
“慢着!”林翠卿突然喝道。
牧春花顿时止步,缓缓地转身,与林翠卿四目相对。
林翠卿冷冷道:“当初,我怎么听说牧姑娘许下了愿,说谁救了你父亲的命,你甘愿给谁当妾做小,今儿个使唤一下儿你就不受听了吗?”
牧春花尚未回答,严振声抢在她前头说道:“翠卿,人家不是使唤丫头!你那么说,谁都不愿意听……”
林翠卿高声道:“不愿意她干嘛跑这儿来?不愿意她给你买豆汁儿喝?不愿意就别偷偷摸摸儿伺候别人家的老爷们!”
喻老爷子偷偷瞅了一眼牧春花,急道:“翠卿,我真想把你的嘴给缝上!”
牧春花向喻老爷子鞠了一躬,想了想,又向着严振声弯了弯腰,不卑不亢地说道:“什么也不必说了。喻叔儿您甭往心里去。严先生,您也别因为我影响了您们夫妻之间的和睦,我先告辞了!您父子二人多多保重啊!”
喻老爷子赶紧劝道:“哎,春花儿姑娘,你先别走……”
牧春花顿了顿步子,似在犹豫,终究还是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喻老爷子忙不迭追上两步,“你别走哇春花儿!有什么咱慢慢儿商量着来……”
林翠卿不冷不热地说道:“您就让她走吧!爹,上赶着不是买卖,她不知道褒贬是买主儿!”
喻老爷子气歪了嘴,他狠狠瞪了一眼林翠卿,一口气追到病房楼道口,跟在牧春花的身后劝道:“她的脾气不好,春花儿姑娘你甭跟她置气……”
老人毕竟年纪大了,牧春花生怕老人摔倒,于是放慢了脚步。
“即便就是当妾做小,也不能让人像吆喝牲口一样随意使唤!”
说罢她加快了步伐,疾步离去。
喻老爷子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不由发出一阵长叹。
转而回到病房,只见林翠卿指着牧春花带来的食盒,冲着高禄山说道:“禄山,把这个给牧家送回去!”
高禄山刚要动手,严振声喝道:“留下它!”
林翠卿乍舌道:“振声,你这么讲究的人,喝这个?”
严振声冷冷道:“这是我喝过的味儿最正的豆汁儿!”
“啊?你说什么?”林翠卿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拉长了脸。
喻老爷子推门而入,“儿啊!你的这两根儿肋骨算是白折了,春花儿姑娘说,她即使愿意给严家当老妈子,但绝不会跟你和林翠卿有一丁点儿其他的关系,更不要说结什么亲了。”
林翠卿哂然一笑,“当老妈子?换一百个也轮不上她呀!爹,您给牧姑娘回个话儿,说要想给严振声当太太,她得先过了我这道火焰山!刚说了这么两句她就蹿儿了,连个涵养都没有,她爱找谁找谁去吧!一个老姑娘,有什么好的,咱家振声还愁说不上个媳妇儿吗?非得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严振声气得不顾伤痛就要抬起手,“翠卿,你说话别这么损成吗?!春花儿她……”
林翠卿气极反笑,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快别说了,要不是看在你救牧老先生的份儿上,我早就不答应了。你们爷儿俩,还有禄山指不定怎么编排着蒙我的呢,要不是我追到这儿,你们说不准哪天还就成了亲了呐!”
严振声有些心虚地低声说道:“我们怎么可能瞒着你呢?”
此时喻老爷子突然大声说道:“太有可能了!振声,我也不怕捅破了天说话了,你要不跟林翠卿这个泼妇离婚,我就自当没你这个儿子!”
他说完这句话扭头就往病房外走去,林翠卿见他大光其火,赶紧拦在他面前,解释道:“爹!是我的不是,您别动气。我当太太当惯了,使唤人也使唤惯了,一时的没留神伤了春花儿姑娘……爹,您别走,您听我说呀爹……”
喻老爷子一把推开她,冷笑道:“人心无常!起开!”
林翠卿一个踉跄,依旧抓着他得胳臂,叫了一声“爹”,扭头对高禄山说道:“……禄山,你帮我劝劝呀!”
高禄山来到老爷子身边,“老人家!您有什么话跟老爷太太商量着办,可不能撕破了脸儿呀……”
“爹,您先等等再走!”
三人正在纠缠不休,严振声挣扎着下了床,他浑身疼痛,立足不稳,险些跌倒在地,幸亏高禄山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爹,翠卿,你们全都误会了。春花儿压根儿也没点头说要嫁给我!”
喻老爷子愣了下,“那她干嘛不让翠卿上医院来?”
严振声叹了口气,“我受的这点儿伤,说了归齐是为牧家,她不上手照顾我心里过意不去,可又怕翠卿看见了生气,就这么简单!为这点儿破事儿闹成了一锅粥,您们不怕人家笑话吗?当妾做小的这一篇儿早就翻过去了,往后,谁也别再提它了。”
现场稍稍静默了一会,喻老爷子吞吞吐吐地说道:“那喻牧两家的这门亲就吹了吗?啊?”
严振声看了一眼妻子,淡淡回复道:“吹不吹的您和我谁说了都不算。”
林翠卿慢慢踱到窗前,看了一会窗外,开口问道:“振声,我想问问,你和禄山没事儿往牧家跑什么?”
“没事儿?没事儿我往他们家跑什么?就因为有事儿我才去的。爹,您跟翠卿说说吧。”
喻老爷子瞥了一眼林翠卿,言不由衷地说道:“牧……牧家父女受人欺负,我不让振声去还能让谁去?怎么啦?不应该吗?”
林翠卿嘴角抽动,欲言又止。
严振声在高禄山的搀扶下又坐回床上,指着桌子上的食盒,“翠卿,把那豆汁儿给我盛一碗吧。”
林翠卿吸了口气,“这豆汁儿已然凉了。禄山,去外头再给老爷买一趟吧!”
严振声阻止道:“就它吧!别买了,我不嫌凉。”
“太太,既然老爷好惜它,您就让他喝了这个吧!”
高禄山脱口而出,他没有留意到太太有些僵硬的神情。
林翠卿打开食盒,倒了一碗豆汁,刚刚准备递给严振声,门外传来冯大福的声音,“太太,是我们。”
小黑子跟着冯大福一起走了进来,见到严振声躺在病床上,惊道:“听说老爷遇上了麻烦……没想到这么重,这是谁干的?”
严振声摇摇头,“没什么好多说的,翠卿、爸,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吩咐他们。”
林翠卿有点哀怨地盯了他一眼,走时索性将食盒一起提了去。
严振声伸手招了招,让几个下人都坐在他身边,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黑子说道:“宝盛源粮庄的东家说,他给咱的两千斤白面不是他自个儿的,是外二区的吴长官特批的,而且价钱也涨了。”
“涨了多少?”
小黑子说道:“整整翻了一番。是他亲自登门告诉我的,还说这笔账已然转到吴长官手里了。”
严振声沉默不语,冯大福说道:“姓吴的把咱欠他的钱算成了驴打滚的高利贷,利上加利就不止这些了。”
“姓吴的欺人太甚了。”严振声重重拍了下床沿,伤口让他疼得皱起了眉头。
“那宝盛源的东家太太爱吃的甜酱甘露儿咱还白给她送吗?”小黑子问道。
严振声淡淡回答:“接着送,沁芳居不缺这点儿,我说过的话,落了地就是个坑儿。宝盛源的东家也是个厚道人,他是被逼无奈啊!福子!”
冯大福站了起来,“有什么您说吧东家!”
严振声抬眼打量他,“有件事儿我一直绷着没开口问,你是怎么学会使枪的?”
冯大福嗫嚅道:“这心思老爷可不敢动啊!”
“告诉我,谁教你的?”
冯大福说道:“头二年,我上口外进张家的苤蓝,在大车店里碰上几个爷们,他们号称是杀富济贫的人,我跟他们的老大学了几手儿。”
严振声点点头,“嗯,好!你教教我吧!”
“老爷您……”
严振声态度坚决地说道:“羊吃草,狼吃肉。我的草让狼给烧了,它还想吃我的肉,我也有满口的牙,我也能咬死它!”
“老爷,您听说过共产党吗?”
严振声摇头道:“我不懂政治,我也不想懂这个。禄山,上回去丰润,咱用的那杆汉阳造你给收哪儿了啦?”
高禄山接口道:“一到家,太太就把它要走了。”
严振声皱起眉头,沉吟道:“我今儿的话只有咱四个知道,你们不能对任何人说。回了家咱分头去找这杆枪。找着它,咱们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老爷,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您千万不要……”冯大福劝说道。
严振声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别劝了!今儿的话,是我在心里嘀咕了一百遍才说出来的。”
林翠卿拎着食盒回到家里,吩咐下人将晚饭送去医院之后,她一直待在自己的卧房里,双眉微蹙、忧心忡忡。下人们素知她的脾气,也不敢打扰她。直到晚间秀妈过来铺床,发现她依旧坐在椅子上发呆。
宝凤打了一盆洗脚水,蹲下身子,轻轻为林翠卿搓脚。
林翠卿幽幽地问道:“送过去的饭菜老爷吃得顺口儿吗?”
宝凤答道:“喻老爷子在那儿守着,老人家没让我在病房里长待。”
林翠卿眼睛一抬,“他们都说了什么了?”
宝凤怯生生地道:“太多的话我也没听见,只听见老爷子说什么离婚离婚的……瞧他那意思,是非让老爷娶牧春花儿不可了。太太,老爷要是真的跟您离了婚……”
林翠卿尚未开口,秀妈扔下铺了一半的床冲了过来,抢白道:“宝凤!不兴这么跟太太说话。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要为老爷太太着想,为少奶奶和鹤年着想,咱们只能劝和,不能有旁的心思。”
宝凤辩解道:“谁说不是呢,老爷为了牧家,让人打得跟血瓢似的,还不是因为牧春花儿吗?”
林翠卿拿出女主人的气度来说道:“他帮助牧家是应当的,要搁我遇上这路事儿也得管。甭说是牧春花儿了,街坊四邻谁让人欺负也不行!”
秀妈称赞道:“太太您这话说得好!也正因为老爷帮了牧家,又为他们父女二人受了伤,所以,春花儿姑娘伺候伺候老爷,也是应当应分的。”
林翠卿板起了脸,“我也没别的意思,瞅见她坐在振声身边喂豆汁儿,我这个气呀就顶上来了,也不过是顺嘴儿唠叨了几句,春花儿还不依不饶的跟我翻了脸了,哼!”
宝凤不识脸色地说道:“牧春花儿要真嫁给了老爷,太太您还不成受气包儿啦?”
林翠卿不再说话,秀妈推了一把宝凤,她自知说错话,不敢再胡言乱语,低头认认真真为太太搓脚。
隔了一会,宝凤忍不住又说道:“再怎么说太太您跟老爷也是结发夫妻……”
秀妈插话道:“结发夫妻又能怎么着?!严家真的散了,吃亏的还不是原配吗?!到时候儿,受不了您也得跟着受。我说这话也不怕您不爱听,实际上就是这么个理儿!”
林翠卿愣住了,秀妈的话说到她的心坎里去,她越想越是害怕,越想越是不知所措。
“那……那我该怎么办呀?秀妈,这屋儿没外人儿,咱姐儿仨敞开了聊,您有什么话就说。”林翠卿哀求道。
宝凤又插嘴道:“依我说呀,您就臊着牧春花儿!甭搭理她!”
林翠卿愠道:“宝凤!你别插嘴!听秀妈的。”
秀妈道:“我说了什么您可别怨我?”
林翠卿急道:“您就说吧我的老姐姐!我哪儿还有心思怨您呐?”
秀妈索性在她身边坐下,低声说道:“事情已然到了这个份儿上,太太您就该顺着喻老爷子的心思办,千万不能戗着茬儿来。从情上说,太太您就是死,也不愿意老爷娶牧春花儿,可老爷又不能不听他老父亲的安排。严家和喻家谁也离不开咱们家老爷!您说是不是?”
林翠卿听在耳朵里,眼望前方,若有所思。
再说这牧春花匆匆来到六国饭店俱乐部,这里只招待夜行动物,酒吧大堂在大白天里空荡荡、静悄悄的,除了那位白俄经理,一个人都没有。
“牧小姐,你请坐吧!我为我之前的过失向你道歉!”白俄经理为她拉开椅子。
“不必了。我这次来,是想打听一下吴友仁的情况。”牧春花在他对面坐下,冷冷地说道。
“那个长官好久没来过了。”
牧春花愣了下,“好久是什么意思?”
白俄经理解释道:“那次酒窖事件发生之后,他的伤好了,有一天他独自来过。那天他是来找你的……”
“他找我?”牧春花感到有些惊讶。
“是的。我告诉他你已经不来这里上班了,他似乎感到非常遗憾……”
牧春花嗤之以鼻,“我不来这里上班,跟他有什么关系?”
白俄经理看了她一眼,说道:“他说,他到这里来喝酒,就是来欣赏你的。”
牧春花一阵冷笑,“屁话!那么多个女招待,他干嘛非跟我过不去?可笑!”
白俄经理想了想,“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应该叫情有独钟吧。那天,他一杯酒都没有喝就郁郁寡欢地离开了。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来过了。”
“谢了!”牧春花霍地站了起来。
“牧小姐,你找那位长官有什么事情吗?也许我能帮你的忙……”
牧春花转身盯着经理,“他不想让我活,我要让他去死!你能帮忙吗?”
白俄经理大吃一惊,牧春花向着门外走去,刚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这里找过姓吴的。”
她的眼神过于锐利,白俄经理忙不迭点头称是。
牧春花回家换了一套衣服,又来到喻家。
喻老爷子看着她在厨房里忙里忙外,先是熬骨头汤、再是拍黄瓜,有点手足无措。
“我跟菜市口儿的王记肉铺赊了三斤棒骨,说好了到下月底再结账。这骨头汤都熬得了,待会儿劳烦您跑趟医院,把这汤给严先生送过去。”牧春花掀起围裙擦手,说道。
喻老爷子说道:“姑娘啊,我看还是你去医院较比合适。”
牧春花微微摇头,“我不能再让人说闲话了。”
喻老爷子气愤道:“你跟振声处你们的,谁爱嚼舌头根子让他们嚼去。我已然跟振声垫好话儿了,等他一出院,就让他和那泼妇娘们儿离!你不会再跟她置气喽!”
牧春花并不接话,她脱掉围裙,走出厨房,“窝头我都蒸得了,顺手熬了一锅冬瓜,中午您跟我爸就吃这个。我身上的钱都搁在北屋窗台上了,您想买什么就买点儿什么吧。晚饭,您等我回来再给您二老做。”
喻老爷子有点奇怪,“那你……”
“我得上班,不能吃闲饭。”
喻老爷子急道:“那你和振声的事儿怎么办?”
牧春花淡淡回答:“严先生的家不能说散就散……这篇儿咱翻过去不提了。”
喻老爷子拦在她面前,劝说道:“姑娘,我儿子有产业,他也用不着你上班挣钱。”
牧春花诚恳地说道:“大叔儿,我谢谢您和严先生帮了我们。可我和严先生能有什么结果,一时的还真定不下来。眼下,您让我和我爸在您家安身……我……”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老喻头儿有积蓄。再说,咱们眼瞅着就成一家人了,说多了就是见外了……”
突然,牧春花双膝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喻老爷子面前,她泪流满面地说道:“大叔儿哇!是您救了我父亲的命!又是您收留了我们父女二人!今儿个,您就认我个干闺女吧!我牧春花儿愿意孝顺您!照顾您!”
喻老爷子惊呆了,想要扶起她,“春花儿呀!我老喻头受不起这个!快起来吧孩子!”
牧春花固执地跪在地上,坚持道:“您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了……”
一旁牧大叔倚靠在门廊边,看到这一幕,他也老泪纵横。
“兄弟!答应她吧!我闺女她不易呀!”牧大叔说道。
喻老爷子长叹一声,“我答应你孩子!我答应了!”
牧春花慢慢站了起来,伸手拭了拭眼角。
“春花儿!还不快叫?!还愣个什么劲儿?”牧大叔催促道。
牧春花如梦初醒,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干爹!”
喻老爷子下意识地往兜里掏,“哎!好闺女!我这儿没预备着红包儿……”
牧春花按住他的手,“用不着这个了,咱爷俩用不着这个。”
喻老爷子握住她的手,“孩子,你接下来的话我替你说了吧,这就是说,你不能给我当儿媳妇儿啦是吧?”
牧春花用力点点头,“您别怪罪我!”
喻老爷子笑了笑,“不会的,我的心眼儿没那么窄,闺女!”
牧春花又要流下眼泪,“我有两个爸爸了,这是我的福气!”
次日,喻老爷子将骨头汤送去医院。谈起认了牧春花当干女儿,严振声边喝汤边笑道:“您又添了个闺女!”
喻老爷子没好气道:“你笑个屁!闺女是不假,人家把我的嘴给堵上了……”
严振声又喝了一口汤,只是笑。
“你应我的事儿怎么办?”
“什么事儿?”
见他装蒜,喻老爷子更是生气,“还能有什么事儿,就是你和春花儿的婚事儿呗!”
“爹!牧春花儿没这个意思,您就甭跟着瞎操心了。”
喻老爷子哼了一声,“我是老眼昏花了,可是还没到揉进沙子去不知道疼的份上!春花儿的心思我早瞧透了,她是害怕你身边儿的母夜叉!你别还嘴,听我把话说完。我已然替你想好了,等你伤好利落出了医院,你就给我去法院……”
“爹!您……”
“爹什么爹?!你要是不听我的,你就没我这个爹!要想让春花儿给喻家传宗接代生儿育女,你就得舍了林翠卿!严家宅门儿里的一切都归林翠卿,你光着身子走,沁芳居的产业你们俩人一人一半。这样儿办,林翠卿也没什么可挑的了。当初,要不是她出的馊主意,我儿子也不会咔嚓一下就没了……”
说到自己去世的儿子,喻老爷子难过至极,声音嘶哑,痛苦地捂住脸。
严振声说道:“爹,这事儿不赖翠卿,大主意还是我拿的。”
喻老爷子郑重其事地说道:“行了!我也不跟你磨嘴皮子了,别又跟作晚上似的,说了半宿连个屁都没有。痛痛快快儿的,你是要你媳妇儿林翠卿,还是要你爹我?”
严振声一愣,他缓缓放下手里的汤碗,一声不吭。
“哑巴啦?说话呀儿子!”
喻老爷子见他沉默不语,猛然站起来,“你倒是说话呀振声?成,你还是姓你的严吧,你他妈压根儿就不是我喻宗一的儿子!”
“爹!”严振声呼唤了一声。
喻老爷子不予理会,自顾自往门外走去,“我再也不是你爹啦!”
“翠卿十七岁进的严家门儿,那年我十六岁。掀盖头之前,我见也没见过这个媳妇儿。我跟芝麻胡同儿的佟麻子的打架,把他给开了瓢儿了。打完,佟麻子不依不饶地拿刀要跟我玩命儿,翠卿冲上前把脑袋伸过去让他砍,到了,佟麻子怕出人命,撤了。翠卿她护着我,像姐姐护着弟弟。严家老父亲对我动了家法,我委屈地跑到翠卿身边儿哭鼻子,掉眼泪儿,她哄我,用狗皮膏药给我敷伤口。我的屁股肿了半儿拉月,她见天儿的给我揉啊揉的,见天儿的逗我开心……”
喻老爷子停住了脚步,房门被他拉开了一半,露出林翠卿的半边身子,不过喻老爷子并没看见。
“那会儿,我还是个混不吝的半大小子。这一晃,二十多年了,我们俩磕磕绊绊,风风雨雨的,又给严家老父老母送了终,翠卿她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儿啊!”
严振声发至肺腑,喻老爷子也不禁动容。
“儿子!现如今,可是你们两口子对不住我呀!”他回到儿子身边,悲怆道。
“爹,您说的这些个,我心里都跟明镜儿赛的。您这头儿我不能够不管,翠卿那边儿我也绝不能舍喽!您也知道,家里还有严宽他媳妇儿秉惠,还有刚刚会走道儿的鹤年。爹,不是当儿的不孝,是严家不能散,严家的翠卿也离不开我呀爹!”
本来提着食盒,准备探望丈夫的林翠卿站在门外,将他的话听了个十足十,原本抱着窥探的心理,现在却让她泪流满面。
她双手捂住脸蛋,沿着走廊飞奔而去,心中五味参杂。身后秀妈在门前轻轻放下食盒,追随女主人而去。
回去之后,林翠卿又独自一人在卧房里待了很久。第二天,她突然精神振奋,仿佛又恢复了那个伶牙俐齿的她,林翠卿吩咐秀妈准备一些精致点心,又叫了一辆洋车,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直到她坐上洋车,人力车夫拉着她在胡同里穿梭,她泄了气似的瘫坐在座位上,依旧是郁郁寡欢。
她刚刚走下洋车,就看见牧春花走出喻家院门。
林翠卿的脸上重新浮现笑容,双手提着礼物迎了上去,“您瞧这个巧劲儿的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儿!妹妹,您这是上哪儿呀?”
牧春花冷冷道:“你套什么近乎呀?我什么时候儿成你妹妹啦?”
林翠卿亲亲热热地拦住她,笑眯眯地道:“您本来就是我妹妹呀!快,快,帮我拎一下……”说着,就要把她手里的匣子交给牧春花。
牧春花一扭头,“我管不着!”
她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林翠卿却又跟了上去。
“妹妹还生我的气呐?!别介呀!”她赔笑道。
牧春花绕开林翠卿,她紧追不舍,“瞧这小嘴儿撅的,都能挂俩油瓶子啦!说话儿咱就成一家人了,您这又是何必呢?!妹妹……哎!”
牧春花再次绕开她,摆明了不想与她说话,林翠卿无奈地笑笑,目送她离去,随后独自走进喻家院门。
院中,喻老爷子与牧老正在小方桌上吃早饭,小笸箩里放着窝头,盘里放着咸菜,二人喝着稀粥,两个老人抬头看见了林翠卿,互望一眼,但是都没有说话。
林翠卿笑容满面,“翠卿给二老请安啦!”
喻老爷子没好气道:“请什么请?能不能让我们清静清静?”
林翠卿笑着将点心匣子放在桌子上,刚想要开口说话,又被喻老爷子呛道:“你这是干嘛?!我们老哥俩儿有春花儿蒸的窝头,不缺你的这口香饽饽!”
林翠卿不急不躁,笑道:“您二老先尝尝,这是满兴斋的东家特意为严家单做的,因为振声爱吃牛油,人家的萨其玛就不用大油,进嘴就化,乐口消融!还有……”
“我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拿回去吧!”喻老爷子又是一阵讥讽。
林翠卿微微笑道:“伸手不打送礼人,何况我又是您的儿媳妇儿呢?!我……”
喻老爷子索性不再和她说话,转向牧大叔道:“哥哥,您慢慢儿吃您的,我先回屋歇会儿……眼不见,心不烦。”
“您歇您的。”牧老顺势应上一声。
喻老爷子放下碗筷,起身就要回屋里,林翠卿急忙按住他。
“您听我说完再走行吗爹!”
喻老爷子不方便推开她,就把脸别了过去,一眼也不瞧她。
“我今儿个是来找春花儿妹妹的,她也不爱搭理我。看来,我是犯了众怒了。”林翠卿自嘲道。
喻老爷子嗤笑道:“你再怎么着了,也碍不着我的哪儿根儿筋疼!”
林翠卿坦然一笑,“我是专门为春花儿和振声的婚事儿来的。我知道,您也为他们的事儿着急上火呢!”
“我上火管什么用?!遇着你这号儿的坐地炮,多大的火也得让你给轰灭喽!堵心!要我说呀,你找个没苍蝇的地儿呆会儿去,别跟我这儿瞎磨叽了成吗?”
林翠卿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取出一枚点心。
“我知道您老因为什么生气,不成您就掴打我一顿去去火。”
她将点心递给牧大叔,“枣泥儿稣皮儿的,您二老赏我个脸尝尝?”
牧大叔接过点心,一口吞掉大半个,赞不绝口。
“到底是精粉细做的饽饽。还行,不糊嘴。”
林翠卿微微一笑,解释道:“这大小八件儿的点心,有一样儿算一样儿,100斤面,30斤油,20斤糖,整整出150斤的货,一点儿都不糟践。爹,您老也尝一块儿?”
她将点心递到喻老爷子跟前,但他没有接受,只是不说话。
林翠卿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点心,“成,您待会儿再吃也行。这腌菜就另说了,100斤黄瓜,37斤盐,腌完的黄瓜就剩60斤了。这60斤黄瓜,再兑上60斤的甜面酱,最后尾儿您猜怎么着?出40几斤的甜酱瓜儿,里外里的光往里搭东西,钱还不多挣……”
喻老爷子打断她的说话,“你这话是不是不想让牧老先生吃呀?”
牧大叔愣住了,还有半块点心塞在嘴里不上不下。
林翠卿又递上一块点心,笑道:“您吃您的牧老爷子!我这儿扯闲篇儿呢。振声铺子里的小九九儿,没有一样我不明白的,甭说作坊了,就他见天儿的念叨,都让我耳朵起膙子了。新人,好比做点心,添了芝麻加了蜜,不嫌多也不怕腻,一点儿不糟践。旧人,就跟腌咸菜似的,日子越长,份量越少,可是它禁时候儿,耐咂摸……越嚼它还就越有味儿。”
牧大叔总算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兄弟,您儿媳妇儿这嘴可真够能喷的啊,从做点心到腌酱菜,把我闺女和她的自个儿都给说进去了。我没闹明白,她这是……”
喻老爷子没好气道:“她就是一二百五!”
林翠卿并没生气,反而诚恳地说道:“爹!我不是酱瓜儿,春花儿妹妹也不是点心。我不过打个比方。您瞧我,都快成老萝卜干儿了,那我也不是什么扔货对吧?我有毛病,我改还不成?为了咱们这个家的团圆和睦,您跟春花儿妹妹说,让她把心搁肚子里,我不会为难她,我同意她跟振声结婚。”
喻老爷子愕然道:“你同意啦?”
林翠卿强忍心中一阵阵酸楚,“啊!您干嘛这么瞧着我呀?”
喻老爷子指着她的心口,“你的嘴对着心说,你真的同意吗?”
林翠卿用力点头,“天底下没有一个原配得喜自个儿的爷们娶新欢的,可我得喜。因为我了解振声,我也知道他不是喜新厌旧的主儿,他是为了爹,为了喻家的子嗣传承。我同意!”
“你同意管个屁用,人家春花儿姑娘不同意了!”
林翠卿真挚地说道:“爹,牧大爷,您二老让我跟春花儿聊聊行吗?”
牧大叔尚未搭话,喻老爷子冷笑道:“翠卿,你也甭费这个劲了,没用了!”
“因为什么?”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会儿想往回收,已然晚啦!”
“春花儿去哪儿了,我去找她。”
“呸”一声,牧大叔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这架势吓了林翠卿一跳。牧大叔将剩下半块点心随手扔在桌子上,“这枣儿泥把核儿都掺里了,悬点儿硌掉我的门牙!”
林翠卿想要再说什么,牧大叔阻止道:“她上班去了。她撂下话儿了,说永远也不想瞅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