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内,一大菜案上的几把明晃晃的大片菜刀“飞舞”着,六名伙计正在片切鲜苤蓝丝,孔老痴和小黑子站在伙计们面前,监督着各处的伙计。
严振声念叨着老词儿,背着手走进了作坊,身后跟着郭秉聪。
“沁芳居的苤蓝丝儿,根根儿都像绣花针儿,沁芳居的白藕片儿,片片儿好似梅花瓣儿。”
“都成段子了,该着亲爹您发财!”郭秉聪在背后探出脑袋来,笑嘻嘻的拍着马屁。严振声正眼都没瞧他,而是四处看着伙计的刀工,可嘴上也不饶人:“怎么发财?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不请自来!”孔老痴等人听到声,忙转过身望着严振声与郭秉聪,却看到郭秉聪隐隐露出不屑的神情。
孔老痴袖着手,笑着问:“东家,聪爷这是……”
严振声没言语,瞅了一眼郭秉聪,郭秉聪忙不迭走近两步,弓着身子陪笑:“哪儿还有什么聪爷,我这会儿是小力笨儿啦!”
严振声招呼了一声:“给秉聪拿把刀来。”郭秉聪倒也乖觉,双手接过刀,卷起袖子,拎着刀叉手站着,看着倒不像酱菜铺的伙计,倒像是新上手的屠户。
孔老痴踅摸了一眼郭秉聪,摇着头念叨:“他干不了这个!”
严振声忙过来搀着孔老痴的臂膀,半哄半劝地说:“孔先生,秉聪是来学徒的。真的,您别不信,您得好好儿的教教他啦!”
“东家,不是我驳您面子。天底下哪儿哪儿都有二流子,除了吃喝嘛也不会!您瞧他那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儿的相儿。”
“您赏我个面子,收下他吧!秉聪,来!给师傅磕个头!”
郭秉聪听见严振声招呼,却只是扫了一眼孔老痴,扭头点了两下,身子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支支动动,拨拨转转,不支不动,不拨不转。难不成你这一辈子就想吃现成儿的?坑蒙拐骗,你也不是这块料啊!”说着,严振声走过去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郭秉聪一下子跪在孔老痴面前。
孔老痴忙向一旁侧身避过郭秉聪的跪拜:“起来吧!我受不起爷这一跪,你也学不会!”
郭秉聪站起身,仔细清理这裤子上的灰尘,斜瞅着孔老痴,一副鄙夷的神态。严振声见状,踅摸到案子后,抡起大片刀切菜,耍起了刀功,苤蓝在他的刀下瞬间由片变成了细丝。
郭秉聪与一众伙计看得眼花缭乱,就差叫声彩了。猛然间,严振声手中的刀磕进案子上,刀尖剁在案上发出“嗡、嗡”声,郭秉聪吓了一跳。
小黑子笑眯眯地走过来,重重拍了郭秉聪一巴掌,像打量一扇猪肉似的打量他:“当力笨儿也得有好身板儿!郭大少爷!”这一巴掌把郭秉聪拍得趔趄了两步,才站稳。
“你瞧瞧沁芳居的东家,怹这才叫爷呐!”孔老痴向严振声竖起了大拇指。
严振声笑着摆摆手,擦拭着手指头,一边看着天念叨:“爷的身板儿也是练出来了,没有天生的。”他走过去,按按郭秉聪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嘱咐他:“秉聪,头几天的事儿,打今儿起翻篇儿了。你把大褂脱了,跟着孔先生练吧!”
众人都有些不情愿,小黑子一脸的不高兴,把围裙甩在郭秉聪的身上。郭秉聪穿上围裙,走到案子旁拿起布袋,抓起切好的生苤蓝丝往袋子里面装着,扭头笑着对严振声说:“亲爹,我还是先练练装袋子吧。”
“东家,聪爷不是这块料!他这号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儿,我教不了他。”
小黑子挤过去,一把夺过郭秉聪手中的布袋,推了他一把,冷笑着数落他:“这活儿还用练吗?给根儿骨头,狗都能干。”
严振声将案上剁立的大片刀取下来,把刀递到郭秉聪的手里,诚恳地拍着他后背叮嘱:“跟着孔先生和小黑子,让自个儿先脱三层皮,练成一个过得硬的酱菜把式,走到哪儿也不怕没饭吃。孔先生,在您这儿,没有调教不出来的徒弟。”
孔老痴长叹一声,搓了搓手,低低地应声:“试试吧。”
说话间,就听见喻老爷子快步奔进作坊,大声嚷嚷:“牧春花儿那儿给我回话儿啦……”
严振声忙溜过去,把着老爷子胳膊,看了看左右,低声求他:“爹,有话咱爷儿俩外头说吧。”
郭秉聪望着严振声和喻老爷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嘴上到也没闲着:“孔老痴,教教鄙人怎么把苤蓝丝儿切成绣花针儿吧?”
严振声也不管郭秉聪的驴叫了,反正有人磨他,只顾拉着父亲来到沁芳居大堂。眼看着冯大福与伙计们都在柜台里忙着,严振声刚想再去找个僻静地儿时,喻老爷子就已经说开了:“儿啊,牧姑娘说她受不了林翠卿的气……”
严振声连忙把父亲让到账房内,顺手关闭了账房门。老人咽了后半句话,等自己入座后,还没说话呢,就听儿子轻声叫起来:“单立门户,她们俩不可能天天儿见面儿,翠卿又怎么可能让牧姑娘受气呢?”
“你还不知道,翠卿私下找过牧春花儿。”
“私下里?谁带她去的?”
“郭秉聪呗!他让禄山拉着车带翠卿去的春花儿他们家。牧姑娘跟我学舌,说翠卿最瞧不上的就是女人让男人包养,说牧姑娘到喻家,说好听的是嫁,实际上就是被你严振声包养。牧姑娘是上过新学堂的,这话太伤人了。林翠卿还说……”说到这,喻老爷子犹豫起来,瞅了瞅严振声的面相,一脸的急不可耐,才小心翼翼地嘀咕:“她说,严振声有的是钱,想包谁就包谁,可绝不会包个烂板凳儿。”
严振声听了急得直挠头,叫苦连天:“女人一嫉妒,什么难听话都敢抡。翠卿的嘴损,其实,她心里未必这么想。”
“她还说,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找严振声提亲的黄花儿大姑娘乌泱乌泱的,再怎么着,也轮不上牧春花儿你呀!”
“这话忒难听了,春花儿可受不了这个!” 严振声禁不住撇嘴,谁都受不了这个。
“春花儿她害怕了。我琢磨着,翠卿的意思还是让你娶宝凤。她自个儿不想和春花儿打联连儿,更不喜欢她。爹知道你跟春花儿有这个意思,可是……可是你要真的和春花儿成了夫妻,这两个老婆她也得和睦不是?!”
严振声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直挠着自己的脑袋,心里有苦还说不出来,一脸愁容。过了半晌,他抬头求着老爷子:“爹……与其说让您和翠卿为我两头儿着急忙活,不如咱们都落个踏实。这个婚,我结不结的不重要了,心忒累!”
喻老爷子蹭地弹了起来,猛地拽开账房门,回头瞪着严振声大吼:“你不结这个婚,我立马儿就磕死在你沁芳居的大堂上!”
老爷子说着话,就往账房外的柜台上冲,唬得严振声飞出账房门一把抱住老人,无奈地应声:“爹——!您可千万别介!儿子我想辙!”
冯大福、伙计与顾客们纷纷投来惊愕的目光,都不知道这一老一少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抻着脖子在那瞧热闹。
严振声缓缓起身,招呼冯大福过来:“福子,你把我爹搀到账房里歇会儿!给怹老人家沏杯酽茶。”最后严振声像被抽去了脊梁骨似的,佝着身子,低声说:“爹,我想,我会尽可能让您称心如意。”说完,奔着大街上去了。
严振声心里憋着一股气,千头万绪还是因为自己动了念头,他打算自己上门提亲。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让泡尿憋死?
可刚走到牧家胡同口,远远地就听见一个掏粪工和牧家父女掰扯掏不掏粪的事儿,那掏粪工还说自己要听三爷的。看这架势,牧家又摊上事了。
严振声整了整衣衫,下了洋车,远远地冲着掏粪工喊着:“这位师傅!把您的这桶粪先卸了。”
严振声来到掏粪工面前,取出两块大洋递给他:“这位兄弟,算我借您的家伙事儿使使,我们自个儿掏。”
掏粪工却把严振声的钱推开,低眉顺眼地陪笑:“俺说了不算……”
牧老上来把着严振声的手,声泪俱下地诉起苦来:“严老板,这一片儿就一口甜水井,送水的说不送就不给我们家送了。这不,春花儿自个儿到井上去拉水……家里的茅厕没人掏了且不说,咱去官茅总行了吧,说出来不怕您笑话,统共三个坑儿,还都有人占着,这帮人儿说什么也不动弹,害得我拉了裤兜子啦!”
“您别发愁了牧大爷,今儿个咱先自个儿把厕所掏了,完了我再找人在院儿里打一口机井。”
这话刚说完,远远地就有人接话茬:“打井?!你在哪儿动土,不得先问问这儿的太岁是谁吗?!”
还没等严振声反应过来这是哪位,就见掏粪工连忙行礼问好:“三爷!您吉祥!”
严振声知道遇到正主了,眼瞅着牧春花默默将水桶提到自家院门口,便上前拱手相问:“这位爷,看得出来,这片地界儿的厕所都归您管。”
“粪上的事儿我说了算,井窝子送水的也得我点头。”这位被牧老爷子称作“臭三儿”的粪霸子,眼瞧着严振声行礼,像尊弥勒似的笑得很开心。
“都是街面儿上混的,有什么过不去的您言语一声儿,别跟上岁数儿的老人和女人过不去。一回生,二回熟,今儿您赏我个脸,在下请您上丰泽园喝杯酒,咱哥俩儿盘盘道吧?”
“我他妈还就烦这盘道套瓷的,我也不缺你这口酒喝!明告诉你,牧家的闲事儿你一边儿稍着去,不该你管的甭跟这儿瞎搀和!”
严振声没想到臭三儿根本不接自己的茬,只能硬着头皮往下顺:“请问这位爷,您跟着谁混呀?”
“我的老大名叫国民党!”
严振声听了一惊,政府的人?怎么还有这么一个人掺和进来啊?高禄山站在他身后扯着他的衣襟,悄声地说:“老爷,咱惹不起呀!走吧……”
严振声点头称是。可哪有你愿意撤退就完事的好事呢?就听着臭三儿大声嚷嚷着:“有我们家老大给我戳着,牧家的水往后也甭想在我那儿喝了,牧家的茅房我不让掏,谁也不敢沾!”
眼看着严振声牙关紧咬,拳头握紧,生怕再出事的牧老爷子连忙插话:“严老板,屈己从人,吃亏常在,能忍自安。”
严振声也明白,这回是踢到铁板了,就夹起尾巴点头附和:“嗯。惹不起,咱躲得起。禄山,你拉上车,送牧大爷和春花儿小姐先回我父亲家吧!”
看着高禄山搀着牧老往洋车上走,臭三儿不干了,自己可是有使命的:“牧家人哪儿也不能去!来呀,给我拦住他们!”
严振声连忙摆手,作揖行礼:“三爷,我们怕您了,我们认怂了还不成吗?”
“不成!这个不成不是我说的,是吴友仁吴长官说的!吴长官说让牧家人找政府!而吴长官他就是政府!”
严振声与牧春花都吃了一惊,吴友仁是什么人?那可是带兵打仗的,杀人的!可事到临头,也没有退缩的道理,严振声推开了众人,用身体护住了想要上前拼命的牧老爷子,冲着臭三儿对牧春花嘱咐:“春花儿小姐,你和禄山赶紧带老人家走!因为这点儿事儿咱们不至于拼命!”
说着严振声夺过掏粪工手中的勺子,从粪桶蒯出一勺粪泼向臭三儿等人,臭三等人后退了几步,严振声就趁势挡住了臭三儿和他的手下。
这边高禄山立即拉起老人驶向胡同尽头,那边牧春花抄起地上的小平板四轮车,拎着车的绳子就与严振声肩并着肩站到了一起 :“谁惹的篓子谁兜着!他刚刚提到了姓吴的。”
严振声心里一暖,明白牧春花这是什么意思,于是顺嘴接了下去:“这篓子从根儿上说,也跟我扯上关系了!”
严振声没再言语,而是猛地抡起大粪勺打在一个歹人身上,那歹人倒地后,严振声就冲向另外一个歹人,唬得臭三儿等人不住往后躲着,嘴里却又喊着“给我冲”,说话间臭三儿的人抄起了板砖。
一时间砖头朝严振声与牧春花二人飞了过来,牧春花举起小板车挡着飞来的砖头。你来我往间,狭窄的胡同口好似唱起了三国,你攻我守,咋咋呼呼的好不热闹。但老话说双拳难敌四手,突然间一块砖头击中了严振声的肋部,粪勺子跌落在地,他也哎呦一声倒了下去,接着又一块砖头敲中了他的头。
牧春花倒是用小板车挡住不断飞来的砖头,却没办法把倒地的严振声搀扶起来,就这僵持的功夫,就听严振声还在那振振有词呢:“姑娘,你快跑!别管我!”
可巧不巧,就在这档口,随着一声哨子急响,一对宪兵冲进胡同。眼看情况不妙,虽然有吴友仁撑腰,可臭三儿还是不想进局子,一招手大喊:“弟兄们,撤!”喊着就带人奔向胡同的另一端,宪兵们则像猎狗似的追了上去。
严振声的头在往外流着血,弄得地上血红一片,好不吓人。牧春花抱住昏厥的严振声,又是摇晃又是掐人中,急得满头大汗:“严先生!您醒醒啊严先生!”
严振声闻声,睁开眼看到了牧春花俊美的面庞,笑着嘟囔:“你没事儿就好……”。还没说完,就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唬得牧春花连忙叫车救人。
话说这春花把严振声送到了医院,前前后后一顿折腾。当外科诊室的医生正在拿着一张胸部透视的X光片看来看去的当儿,牧春花的心跳得厉害,生怕严振声出什么事儿。这时,医生缓缓开了口:“您先生的两根肋骨骨折。”
牧春花听了,心里一惊,下意识脱口而出:“天呐!折了两根儿肋叉子,他可怎么受得了哇? ”
“太太!您不必太担心,您先生的问题不是太大。”
“两根儿肋叉子折了,怎么会没有问题?!”
“是的,他只要不做剧烈运动,两至三个月以后,这两根肋骨就会长上骨痂,在这两个部位,骨痂会把骨折的部位包裹起来,他就痊愈了。
“真的?是真的吗大夫?!”
这时候,汗津津的喻老爷子、牧老爷子和高禄山出现在诊室门口。喻老爷子瞅了瞅大夫手里的黑白片,又瞅了瞅牧春花的脸色,擦了把汗小心问起来:“春花儿姑娘啊!我儿子到底怎么啦?!”
牧春花迅站起身,转身走过来,边走边安慰众人:“喻叔儿,爸,您二老放心吧,严先生没有什么大问题。”
牧老爷子拉着牧春花的胳膊轻轻说:“刚听说,严先生为了你打破了头。”
“是啊,掏粪的说,血呼啦差的,可瘆人了!”高禄山在一旁帮腔,想到那个场面和地上的血,高禄山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医生听着外间的议论,边收拾东西边讲解起来:“那是他的头部外伤,没有伤到骨头,已经做了处理。”
牧春花瞅了瞅喻老爷子,脸红红的低声说:“严先生说,这件事儿死活也不能让林翠卿知道。”
喻老爷子搓着手,说给别人听也宽慰着自己:“听姑娘的话茬儿,你和振声已然商量好了。牧兄,您就别担心什么了,是福不是祸啊!”
牧春花纳闷地望着二位老人,牧老爷子率先明白过来,冲着喻老爷子嘀咕起来:“喻大兄弟,我听着跟您想的好像不是一码事儿……”
“甭管什么事儿了,反正不能让振声的媳妇儿知道就成!禄山,你拉着我回严家取些个振声的需要的刷牙缸子伍的……”说完扭头就走了。
牧春花先和牧老爷子去吃了饭,牧春花千叮咛万嘱咐才把牧老爷子给说回家,自己买了严振声的饭就回了严振声的病房。
这臭三儿是个什么东西呢?
这得到后来喻老爷子听说自己儿子出事了,来找牧老爷子之后,才算弄明白。
这远近胡同里,有专门送水和掏粪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臭三儿就成了个粪霸,远近咸服。
他有个半傻不恭的儿子,不知哪儿天,他看见春花儿就在胡同儿里闹腾,回了家就犯疯病,醒了他就念叨春花儿长,春花短的。臭三儿宝贝这个儿子,就上门儿舔着脸为他儿子提亲,让春花给撅了回去。
都好几年了,他也没把春花儿怎么着。不知道因为什么,他这几天儿开始折腾牧家爷儿俩。按着前面臭三儿的话头,这背后可是牵着吴友仁呢,这号人不能招惹!
这些可都是软硬不吃的主儿,仗着自个儿有口井,又管着牧家这片儿的茅房,整天膈应人,牧老爷子死的心都有了!今儿个,要不是严振声帮忙,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呢。
自打喻老爷子从牧家问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之后,脚不沾地地回了严家,让拉洋车的高禄山在门外等着,自己收拾了个小包,就从院内匆匆跑到宅门外,朝正在洋车上歇脚的高禄山喊着:“禄山啊,走!快点儿拉我走!”一想到自己儿子在医院受罪,他恨得立刻飞过去。
高禄山刚应声,准备撒开了丫子跑,就听身后一声豹喝:“你们都给我站住!”
正要拉上车走的高禄山愣住了,扭头就见宝翔在前,林翠卿在后捉贼似的追赶出来。
喻老爷子一看这架势,心说坏喽,连忙吩咐高禄山:“快点儿走呀禄山!我求求你啦!”
高禄山也不吭声,低头拉起车朝胡同外飞奔起来。宝翔和林翠卿掐着腰,喘着气,指挥着宝翔去抓高禄山。
宝翔在洋车后奔跑,高禄山在前面猛赶,林翠卿在宝翔身后追着。三个人一通好跑,累得宝翔都快吐了舌头,才一把抓住了洋车,他的两只脚被惯性拖了一段,车这才停住,一直撑到林翠卿也跑到洋车跟前,才松了口气。
喻老爷子急得一头汗,扯着嗓子喊:“禄山,你干嘛不跑啦?!”
林翠卿气喘吁吁地撵上来,薅着喻老爷子的胳膊,断断续续地问:“你们要往哪儿跑?!爹呀,振声他到底在哪儿呐?!”
喻老爷子也不敢看林翠卿,俩眼直勾勾瞅着前边,一脸不耐烦地解释:“不是刚刚告诉你了,他上南方进佛手瓜去了吗!瞧你这老大不放心的劲儿。”
“我不放心?我不可能的放心!!!您悄悄找秀妈拿振声用的东西干嘛?再说了,眼下的这个季节,佛手瓜才刚开花儿,要等白露过了才能采摘呢!爹呀,您连瞎话儿都没编圆!”
喻老爷子惊讶地低头望着林翠卿,差异地回了句:“是吗?噢。没想到你一个内当家的,对这玩艺儿还挺在行的。走吧,禄山!”
林翠卿撒开手,又拉住洋车轮子,把身子压了上去,防止高禄山一不留神再溜了。
好不容易顺匀了气,林翠卿才慢悠悠地逼问起来:“嫁鸡懂司晨,嫁狗晓护院,跟了腌咸菜的知道入秋的萝卜贱。三年前,振声说让儿子南下进佛手瓜,至今孩子也没有下落。爹,撒谎不能重样儿对吧?这个家缺不了振声,他也不会扔下我们连句话也没有就走哇!”说着这悲从中来,泪水就在林翠卿的眼中安了家。
喻老爷子看在眼里,心中痛楚,只能带着哭腔低声回她:“振声他……他……”
“振声他怎么啦?!”
“他摔了一个跟斗,正巧又让对面儿来的一个车给撞了。”
“啊?!难道振声他真的……”
“索性他的命大,他还活着!”
“残了还是傻了?”
“没残也没傻,就是伤太重,怕你见了一时的受不了。”
“他现在人在哪儿?”
喻老爷子一秃噜溜下了车,凑到林翠卿近前,安慰她:“翠卿啊,你别着急,听我慢慢儿跟你说啊……你先等等儿。”扭头就将高禄山拉到一边嘱咐他:“禄山,你拿着东西先走,再给振声买点儿他能吃的软乎儿的。”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悄声说:“让春花儿姑娘赶紧躲一躲。”
高禄山也为难啊,这边是东家的爹,那边是东家的媳妇儿,这顾谁不顾谁呢你说,都惹不起啊。喻老爷子看出来他的犹豫,连忙推了他一把,给他吃了个定心丸:“你走你的,这儿有我呢!快!”
林翠卿瞅着不对劲,紧走几步,凑过来问:“你们嘀咕什么呢禄山?”
高禄山瞥着林翠卿,边走边说:“没什么,没嘀咕什么太太。”
“站住!不就买吃的嘛,这事儿交给宝翔办,你也别闲着,现在立马拉我和老爷子去医院!”林翠卿可不能放跑了高禄山,万一让他溜了跑去给别人通风报信去,那自己上哪儿找去,还不得亏死!
喻老爷子插进来,笑着打马虎眼:“这不太合适吧振声媳妇儿?”
林翠卿眼盯着高禄山,绕过喻老爷子,嘴上接着他的话,脚就往洋车上走:“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和我爹坐一辆车怎么啦?!上车吧老人家!”
眼瞅着林翠卿上了当,喻老爷子高兴地叫起来,拉起禄山的胳膊撒腿就跑。
林翠卿瞧见了,连忙招呼宝翔:“宝翔!拉上车给我追!”
宝翔拉起洋车追赶上来,喻老爷子和高禄山二人在前面跑着,高禄山时不时地回过头望着宝翔和林翠卿。眼看怎么也甩不掉他们,高禄山有点急了:“不成啊老爷子!您跑不过他们!”
喻老爷子倒也不含糊,憋着气,咬着牙,绷着劲儿,边跑边说:“跑不过也得跑!让她瞅见了春花儿,她的这醋坛子要是打翻了,我儿子的亲事就得吹!”
“那这么着,我腿脚儿快,您拦住他们,我先跑到医院去送信儿!”
“只能这么办了。你可得快呀!”喻老爷子累得实在跑不动了,临了推了一把高禄山。看着高禄山眨眼睛没人了,老爷子弯着腰扭头瞅着后面的宝翔,眼看车到了近前,老爷子连忙转过身平伸手臂就去拦住宝翔的洋车。
林翠卿在洋车上,指着高禄山跑的方向,下手指挥:“宝翔,绕过去,对,对,别碰着他……好!”说话间宝翔拉着洋车左躲右闪地绕开了喻老爷子的拦阻,朝高禄山追了上去。
既然没拦住,喻老爷子也就不打算管了,望着洋车无奈感叹:“你就听天由命吧,牧姑娘!”说话间喻老爷子伸出手拦住了路上的一个空洋车,急急忙忙地奔医院而来。
话说此时,头上缠着绷带半坐在病床上的严振声,忍着疼去伸手接牧春花递过来的一碗豆汁。牧春花看他老不得劲儿的样子,缩回了手担心地问:“您自个儿行吗?”
“不行又能怎么着?”
“不行我喂您喝吧?”
“那可使不得,您一个姑娘家的,不能让您上手!”
牧春花笑了笑,盛了一小勺豆汁,放在嘴边吹了吹,神情自若地看着严振声:“您别这儿拿劲儿了,来,喝吧!”
严振声乖乖地张开嘴喝起来,慢慢喝起来。就见牧春花笑着说着体己的话:“今儿个,要不是严先生您,我和我爸就要吃大亏了。”手里娴熟的给严振声喂着饭。
“春花儿,往后您就叫我老严吧,别再先生先生的叫了,听着不大顺耳。”
“先生您有夫人,有儿孙,家里头也离不开您。”
严振声嘴里吃着东西,可嘴皮子一点也不闲着,眼里瞅着牧春花俊美的脸蛋,心里就热起来:“春花儿,我是有家室,可是,我们家不是情况特殊嘛!原本是我父亲替我做主定的你,我呢又对你不了解,所以闹了误会。眼下,误会解除了,我也了解你了……”
牧春花连忙将一勺豆汁送到严振声嘴里,呛了严振声的话:“我还没了解您呢!”
咽了豆汁儿,严振声才发起愣来。怎么就不了解我了呢?我挺好了解的呀。
“我……我不就一腌咸菜的吗,你怎么不了解啦?”
牧春花冷笑了几声,一边喂严振声一边夹棍带棒地说起酸话来:“我了解啦!您想娶谁了,眼都不带眨的,拉上她就上瑞蚨祥给她置办嫁妆。吃着碗里的,扒拉着盘子里的,另完还惦记着没下锅的,女人是您想怎么吃就怎么做的菜吗?我不是菜,更不是大门儿不出,二门儿不迈的什么闺秀,我有两只手,我能自个儿养活自个儿,更不可能让有钱人包养。”
“春花儿,我不是您说的那种有钱人。我爹都告诉我了,翠卿说的都是些没用的醋兴话,你也甭往心里去……咱们早点儿结婚吧?”
“您先喝完这碗豆汁儿再说……医院里不兴求婚不说,您现在这样儿的身体,也不合适求婚吧?”牧春花微微一笑,也没驳他,手也稳稳的,没抖没撒。
“春花儿,臭三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和你父亲这些天受的罪,说到底还是吴友仁在背后使的坏。他已然盯上你了,东躲西藏的也不是办法。你和你父亲要有人帮,你我结了婚,咱们拧成一股绳儿,就不怕外人欺负了。”严振声开始给牧春花分析其利弊来,毕竟这都是眼前的困难,只要不瞎就能瞅得见,她一个姑娘家家的总不至于以身犯险吧。
可让严振声没想到的是,牧春花竟然早就打定了主意了:“结婚的事儿先缓一缓。吴友仁不让我好好儿活,我也不是软柿子,大不了我跟这色鬼拼命!”
“你一个弱女子,斗不过他!”
牧春花把勺子送到严振声的嘴边,没再言语。屋外走廊里稀里哗啦一阵动静,也没能让牧春花挪开眼,可严振声刚张开嘴正要喝下一勺豆汁,他愣住了。
眼瞅着病房门外,一脸焦急的高禄山正扶着唉声叹气的喻老爷子向门里张望。而两人身边站着的这位主儿,却令严振声心里一激灵。只见她身姿曼妙,双手叉腰,活像是那弓起身子,爪牙尽显的老猫。原本俊俏的面容,如今却带着一脸冷笑,眼神中的杀气刀子般猛扎进严振声的心尖。牧春花看严振声一动不动,心里奇怪,也没说想着回头瞅瞅,还笑着求着严振声:“您怎么啦?我求求您了,快点儿趁热儿喝吧,这玩艺儿一凉就不好喝了,不成,先来口咸菜丝儿吧?”
严振声用目光示意牧春花门口有“情况”,牧春花刚转过身来,就看见林翠卿端过自己手里的碗,闻了会,就笑得花枝招展地学着牧春花的口气喷起来:“不成,先来口咸菜丝儿吧?这豆汁儿的可够酸的啊老爷?”
“摔了个跟斗,让车撞成这样儿了,我这个内当家的丁点儿动静儿都没听说,老爷您可倒好,背着一家老小,让一老姑娘在这儿玉指红袖的喂您喝臭泔水,在家里挑三拣四的这不喝那不喝的,在这儿还有人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林翠卿一把把碗撇在床头柜上,瞅着病床上浑身不自在的严振声,气得浑身发抖,笑得脸直抽抽。
牧春花眼看这火要烧起来,就低声叫了一声:“大嫂”,可没等她话说完,林翠卿就转身,抱着胸口,笑意吟吟地望着牧春花,咬着牙把字砸到牧春花脸上:“谁是您大嫂啊?!咱没那么近乎儿吧?!牧小姐,您可真是闲在啊!跑到医院伺候起别人的丈夫来了,女中的新学堂教给您的就是这一套啊?!我看不如不学的好!”
“大姐,不是您说的这么回事儿,也没那么牙碜!”牧春花只能连忙改口,眼看着林翠卿气也不见消,其他人也不言语,连忙丢眼神给严振声。
林翠卿可不吃这一套,你说不牙碜,谁信呢!
“是,是不嫌牙碜!爹在外头神三鬼四地不让我来医院,禄山也跟着撒谎,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翠卿!牧家姑娘是清清白白的……”严振声对牧春花的窘迫看得明白,忙出声帮腔。
这不出声还好,严振声这一说完,林翠卿瞬间就炸了膛,掐着腰,撞到严振声近前,指着牧春花就吼起来,眼睛瞪着严振声:“男女授受不亲!她一个干女招待的不在乎这些个,振声你可是大户人家儿的宅门儿里长大的,你不会不知道这个理儿吧?!”
严振声心里一急,就要起身说话,可忘了自己还骨折着呢这事了,疼得他捂住自己的肋部疼痛不堪,说不出话来。
牧春花看见严振声疼得肉直哆嗦,忙伸手要扶又缩了手,提醒严振声:“严先生您……大夫让您静养啊!”
“要不是怕死,我真该跟那几个混混儿拼上这条命啊,倒也落得个耳根子清净!”严振声也没搭理牧春花,硬撑着疼,把牙咬得咯咯响,最后挤出来这么句话。
林翠卿一下子就抓住了严振声话里的关键字,连忙瞅着众人问:“什么混混儿?!”
严振声拉了拉林翠卿的手,遥指着牧老爷子介绍起来:“翠卿,你见过牧小姐的父亲,他老人家七十多岁了,悬点儿被人折腾死……”
“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众人眼见瞒不过,就把前前后后怎么遇上臭三儿,怎么动的手,为啥要瞒着她的事,全说了。这一番下来,林翠卿再也没心思顾着吃醋了,心疼的直掉泪,薅着严振声的手呜呜直哭,再也没了刚来时候的气焰和架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郭秉聪自从入了严家做学徒,别的不说,倒是方便了他去妹妹郭秉惠那串门。这天也不知他从哪儿淘换出几件和服和两双木屐,从里屋走出来,冲着秀妈嚷嚷:“秀妈,把这些拿后院去烧了吧。”
秀妈接过东西,里外翻看了一遍,才抬头质问起来:“烧了?”
郭秉聪也没理会,又扯下木槅扇门上的日式门帘塞给秀妈:“都烧了它!”
秀妈捂着门帘,笑着摇头:“烧了可惜了儿了,我用它糊袼褙,都是好布。”
郭秉聪嫌弃地跟着嘀咕起来:“糊袼褙?!秀妈,用这布糊完了袼褙做得的鞋谁穿了还不烂脚?!”
秀妈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才接话:“踩着小日本儿,那才叫解气呢!”说着,抱着东西就出了倒座房。
眼见这屋里屋外没人了,郭秉聪才走上前,低声问妹妹:“惠呀,刚才你说你公公跟宝凤怎么了?他们不结婚了吗?”
“我听宝凤的意思,说是鹤年的爷爷不喜欢她。”
“这么说,严振声这老东西还是没忘了牧春花儿。”郭秉聪想到这个就来气,他严振声坏了多少次自己的好事了!
“哥,鹤年的爷爷给您安排了一份差事,又让您前院吃前院住的,他娶谁不娶谁的您也别往心里去了。再说,是牧春花儿跟您吹的,您背后说我公公的口气也是不应该的。咱得念严家的好儿!”郭秉惠逗弄着孩子,一边诚意地劝他,谁不希望自己家的亲人有个好呢。
郭秉聪呸了一声,掰着手指头在那数落:“让我干糙活儿当把式学徒,那叫好儿吗?!他那叫巧使唤人!一个当长辈的,跟他儿媳妇儿的哥哥争女人,我都替他害臊!”说完,还拍了拍自己的脸,嘴撇得能挂仨油壶了。
郭秉惠长叹一声,拉了拉他袖子,劝解他:“当初,您要不使坏,严家的顶戴花翎能让人骗了吗?牧春花儿伤透了心,才改的主意,这事儿您怨不着别人,全赖您自个儿。”
没等郭秉聪还嘴,宝凤就在外边提醒郭秉惠:“少奶奶!鹤年饿啦!”
郭秉惠边往外走边应声,又不忘回头再唠叨一句:“哥,您多念严家人的恩,就会消去更多的烦恼。”
郭秉聪透过窗户看到垂花门里的宝凤和严鹤年及郭秉惠三人的身影,悄悄插上门闩,匆匆走进里屋,里里外外凡是能藏东西的地方他都翻了一遍。
最后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几封日文的信封,他疑惑着吹去上面的尘土,抽出信笺仔仔细细地读着,越看越高兴。
郭秉聪看完信,高兴的一弹信纸,低声笑起来,好不容易止住笑又咬着牙念叨起来:“严振声啊严振声!你也有今天!”
话说这臭三儿在街上被严振声摆了一道,心中愤懑。但这股火儿,在吴友仁的面前,也得收着十分。吴友仁摆手让歌妓下去,细问道:“哪个不要命的我不管,但那牧春花挖不来?”说话间,吴友仁斜眼瞅了瞅臭三儿。
“是!大哥放心,我铁定把她挖来。大哥保重!”说罢,臭三儿便告了退,出门的时候李先生打了个照面。
李先生进来,对着吴友仁鞠了个躬:“吴长官,郭秉聪……”
“诶呀!”吴友仁眉头紧紧纠在了一起,赶忙捂了捂耳朵:“我说,这街上卖布头呢?说几遍了?不能改改?”
“是!是!”李先生立刻点头哈腰,压低了声音,脸上添了一抹抱歉的笑:“一时没绷住,没绷住。”
“说!”吴友仁点了点头,面色恢复了平静。
“郭秉聪回话儿,说他已经掌握了严振声的材料,目前在进一步整理。”
吴友仁冷笑一声:“这路欺骗自个儿亲家的货色,我可信不着,要是没有硬货,他一个子儿也别惦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