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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后为大

“牧春花!”

女子蓦然回头,嘴角洋溢着一丝灿烂的微笑,只见不远处一个面容尖刻的小白脸向他走了过来。

“真的是你呀春花儿!你要是不回头儿,我还当认错人了呐。你……你怎么一下子摩登成这样儿啦?还是洋派儿的。”男子一脸桃花地看着牧春花。

“秉聪……我……”女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开始弯曲,一种难以启齿的尴尬渐渐占据了精致的容颜。

“我上你们家找你撞了锁。山不转水转,人跟人总能碰上面。看来,缘分这个东西还真是微妙。”

“秉聪,咱们俩的事儿,我看还是不要再来往的好。”

春花话音未落,郭秉聪的笑容顿时僵硬了起来:“你、你知道我底根儿就不信什么邪。咱俩是发小儿,你是什么人,谁也没我清楚。”

“可是我不能再拖累你了,秉聪!”春花眉头深锁,那细细的描眉纠结成了一团乱麻,犹如她不可描摹的宿命。

“什么话?你父亲打你一小儿就给你订了一门娃娃亲,你没过门儿,那男的就死了。哎,也不知道谁说的这叫望门寡,是克夫命!一直把你拖到快二十八了,也没人到你们家提亲……”

“秉聪,我没工夫跟你扯闲篇儿。”终于,春花的情绪彻底爆发了,秉聪看着眼前这个心中唯一的女人,他觉得这一刻他甚至可以透过她宝石般的明眸看到那折返在内心深处名为无奈的纠结,在这种纠结之中,唯有沉默,是二人彼此尊重的底线。

“春花儿,”郭秉聪深吸了口气,“我虽说没什么钱,可我是真心的。春花儿,别说是望门寡,今儿就算你真的是个寡妇,我也没二话!”

“瞧你说的,眼瞅着三十挂零的人了,张嘴还是这么不着调。”春花的脸上泛出了久违的笑意,也许是这样一个看着极不正经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会有一种反差。

郭秉聪见春花露出了笑容,嘴角随即扬起骄傲的弧线:“我这儿也是为你着想不是?”

“这会子,我只为我爸爸着想,”春花脸上笑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饱含坚定的目光,“谁能保住他的命,我就嫁给谁,哪怕男方是个半大老头子,我也豁出去了!”

郭秉聪呆愣在一边,眼看着牧春花离开,内心总是有一种失落感,但这样的失落感对他而言是可以治愈的,毕竟春花的最后一句话也给了他一个希望,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世道的情情爱爱也好,分分合合也好,若是都遂了人意,也就谈不上什么人生无常了。这几日以来,沁芳居里里外外便也背着人意,经历着无常。

一大清早儿,还没透亮,冯大福率先睁了眼,虽说这初夏时节懒觉少,但像他这么早起来的,要么是有公事,要么是有心事。但对于大福子来说,这件事既是公事,也是个心事。洗漱过后,打扫卫生,大福子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一般,甭管干什么都放不开。就这么过了有半个时辰,整个酱菜作坊开始忙碌了起来。前几日丰润的大豆刚刚运来,看来今天肯定要踩黄子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可这样的按部就班,在今天大福子的眼里却有些令人不舍。

“大福子,早啊!”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大福的思绪,大福应声抬头,不偏不倚,正是孔老痴。

“早啊,孔老前辈、我……早啊。”冯大福看着孔老痴略微红肿的双眼,心中有些不忍,这话到了嘴边,便又咽了下去。

“大福子,怎么了?有话直说吧。”大福子的纠结,孔老痴可是看在眼里,其实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无须隐瞒。是个人都知道,这沁芳居和月桂斋是亲家的关系,这就非常尴尬了。毕竟孔老痴就是那郭秉聪挤兑走的。所以这留亲还是留能,也便成了个说道,但孔老痴心里却清楚严家的为人,所以清楚自己的归处。

“老爷说,他知道您是因为什么离开月桂斋的了,他有心留您,可又不便直说。月桂斋的老板是他儿媳妇儿的亲哥哥,唉!所以让您,让您……”说到这里,冯大福深深叹了口气。

“去留两便对吧?”孔老痴一脸平静地说着。

“是!”大福子轻轻点了点头。可却是一脸不情愿。这份不情愿是有来由的,这几日以来,跟着孔老痴,冯大福毕竟懂得了许多关于酱菜的经验,从这点上说,孔老痴已经是冯大福的半个师傅了。俗话说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即将远去,做徒弟的心里一定不是个滋味。

“大福子!”说话间,孔老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你就别操心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话说你怎么哭丧着脸?莫不是你以为我真会走?”

“难道不是?”大福子一脸疑惑地问道。

“你还不明老爷去留自便的意思?”

“自便?”大福子思索来思索去,忽然像是被水拍了脑门一样,先前的一脸忧郁瞬间绽开了笑容:“哦!我明白了,名义上是如此,实际上可以……”

“嗯!”孔老痴与冯大福相视而笑。

“话说老爷从丰润回来这两天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呢?跟霜打了似的?

孔老痴话音未落,只听得严振声一声大吼,喊的清晨支离破碎:“屉上的黄子得了没有?”

孔老痴应声吼道:“一天一宿整十二个时辰啦!”

“那就别愣着了,抄家伙啦爷们儿们!”

“你确定这也是被霜打了似的?”冯大福一脸诧异地反问着孔老痴。

孔老痴笑了笑:“你这孩子真鬼!有的时候越是喊得山响,越是被霜打了。”

“开屉起黄子!”

随着孔老痴一声令下,两名伙计每人手抬一边,揭开大屉盖,满满的一大屉一大屉已泡过的黄澄澄油亮亮的黄豆出了屉。随后几名伙计在面案上将豆与面粉和在一起揉着,为接下来上模具做好准备。

严振声一反常态,抱起酒坛喝下一大口酒,随后又把酒逐一向伙计们脚上浇着,而后索性自己也脱去上衣,小黑子见状也与伙计们一同脱去上衣,众人只穿大裤衩子,做好了踩黄的准备。这时,几名伙计从蒸料间走出,将手中的豆面装入木模。严振声将酒坛中余下的酒浇在自己的脚上,来到一填满料的木模边,慢慢将脚踩了上去,伙计们和小黑子依次站到模子上踩着。

众人就位,严振声大吼道:“丰润的大豆香!”

“丰润的大豆香!”所有干着活的人都应声附和着,人们踩着、揉着、运着、唱着,每一步如此纯粹,可每一步又如此庄重。

“黄子沁透了芳!”

“黄子沁透了芳!”

“四九城的干炸酱!”严振声使劲踩着黄子,眼中似是闪烁着火光。

“四九城的干炸酱!”

“汉子们的火一腔!”严振声的声音愈加坚定,掷地有声。

“汉子们的火一腔!”

“四九城的干炸酱呦!”严振声一边喊着,那日的血泊便在此浮现在他的眼前,仿佛此刻她踩着的,便是大哥的血肉。想到这里,他的眼角的泪水便再也止不住,顺着汗水肆意流淌。

冯大福在这惊天动地的劳动号子声中,仿佛回到了那天的丰润,应着严振声的吼唱流着泪……

这时,喻老爷子在林翠卿和宝凤的搀扶下,在吼唱声中慢慢地走进了沁芳居大堂,走向作坊,高禄山打开了作坊的大门,仿佛迎接着英雄一般。

“四九城的干炸酱呦!”

严振声一声怒喊,泣血而出:“汉子们的火一腔!”

忽然,作坊里众人的附和声戛然而止,作坊里安静极了。严振声与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喻老爷子身上,老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严振声走下坯子,走出席子,他踉踉跄跄走到了喻老爷子的身边,噗通一下跪在老人脚下,父亲老泪纵横,他的手颤抖着抚摸着严振声的头,林翠卿、高禄山和宝凤等人也禁不住热泪盈眶……

严振声说道:“爹!我……”

“儿啊!我的儿啊!什么都别说了,我都知道了,翠卿他们都告诉我了!”

喻老爷子走到木模边,将模子打开,取出方方正正的酱坯往发酵间走,严振声伸手搀扶着老父亲,小黑子与众伙计也取出脚下的酱坯跟随在老人的身后往发酵间走。这模子里的酱坯好似血肉一般,一块一块,落叶归根。

喻老爷子缓缓走向坯子架边,低吟着:“丰润的大豆香呦!”

众人见状,齐声吟唱着:“丰润的大豆香呦!”

“黄子沁透了芳!”喻老爷子的声音低似东海辽阔,却抵不过这块块血肉所成的涓涓细流。

“黄子沁透了芳!”众人齐咏。

喻老爷子把第一块踩出的黄豆酱坯端放在发酵间的坯子架上,严振声仍然扶着父亲,未敢一丝一毫懈怠。他似乎看到大哥和大宝再次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与皮肤一样火热的故土

“四九城的干炸酱呦……”

众人低声附和道:“四九城的干炸酱呦。”

喻老爷子:“我儿的血一腔!”话音未落,喻老爷子一把抱住严振声,父子二人哭作一团。这沁芳居的作坊里,魂游天外的人儿,循着这浓郁的酱香,永远回到这片饱含眷恋的故土。

踩了黄,不着忙,待到秋收和冬藏。眼瞅着这踩黄上酱的活做得差不多了,对于严家来说,终于是可以稍微喘上一口气了。不过这可仅仅是说沁芳居的经营上不必再花太大功夫,可是对于严家和喻家来说,有一个更加着急的事情是需要家人来决定的。

“爹,你今天把我和翠卿叫过来是商量什么事啊?”

严振声见喻老爷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中莫名地开始焦虑起来。自打他进屋到现在,喻老爷子就没说一句话,只是在不断喝茶,这前几天刚刚办了哥哥的葬礼,如今却又要把自己一家人叫来,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就在严振声焦虑之时,喻老爷子放下了茶杯:“其实今儿个叫你们过来,没什么事儿,只是最近你们也知道,你们大哥去世了,而现在我唯一的儿子还过继给了严家,这不是让我们喻家绝后吗?那我以后还有谁养老送终?所以今儿个叫你们来,就是商量商量,让振声给我们喻家留个后!”

严振声听了这个消息,下巴差点没砸了地:“啥?”

翠卿听了喻老爷子这话,急忙说道:“爹,有振声和我呢,您不必担心没人给您养老送终。”

喻老爷子反驳道:“我有这个院儿的几间房子往外赁,吃穿不愁,这个用不着你们公母俩费心。我是说,打我这儿起,不能断了喻家的香火。”

“可,可是严宽和严鹤年不也是喻家的后人吗?”提到后人,林翠卿很显然就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是啊,那我的孩子不也就是喻家的后人吗?爹?”严振声问道。

“这个是两码子事情,你不懂啊!”说话间,喻老爷子喝了口茶,从容之中,却丝毫不让。

林翠卿低声道:“爹,这怎么会是两码事儿呢?虽说他们都姓严,可从根儿上捯起,他们也算喻家的血脉不是?”

“但是按老礼儿,过了继就随了严姓,他就不是我老喻家的儿子了,族谱上的白纸黑字儿,振声他传的是严家的子嗣,跟我们喻家屁大的关系也没有!”

林翠卿见喻老爷子如此强硬,只得寻找折中之策:“不成我再生养一个俩的,让他们随了喻姓不就结了嘛?”

“你生养几个?”

林翠卿回答道:“一个俩的……”

喻老爷子使劲摇头,反驳道:“你是严家的儿媳妇儿,一个俩的?你就是再生七八个,他们也姓严!这是老祖宗定的规矩。我们喻家要有后人顶门立户,传承子嗣,不能从我喻宗一的名下断了根儿,让人骂我老绝户!”说话间,喻老爷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林翠卿看着毫不退让的喻老爷子,低声说道:“我看这个事儿要从长计议……”

翠卿还没说完,喻老爷子打断了她的话:“振声媳妇儿,你还少跟我来这套里哩咯儿愣!当初,要不是你出的这个锼主意,我儿子也不可能跟着振声跑丰润!再往远了说,你老公公严大拿因为我折了他的镖,抢走了我儿子振声,要不,打死我也没有今儿的这一出!”说话间,老人看了看墙上喻老大的照片,眼眶突然红了起来:“我苦命的儿啊……”

严振声眼见喻老爷子落泪,于心不忍,试探着问道:“翠卿,依咱爹的吧……”

林翠卿反问道:“再给你娶一房媳妇儿?”

“就是这个意思,对吧爹?”严振声问道。

喻老爷子见这二人都有松口的迹象,立刻乘胜追击:“对!我是要你严振声,为喻家顶门立户,在这个院里头为我传宗接代,明媒正娶!为喻家重续香火!”

严振声听了喻老爷子的话,又偷眼望了望林翠卿,林翠卿不语,宝凤见这几人,微微窃笑了一下……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眼见这两口子不放声,喻老爷子开始放狠话:“这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甭跟我这儿驴脸瓜搭的。要是你们公母俩不照我说的办,也成,那我就翻脸!”

林翠卿见喻老爷子一脸严肃,小声问道:“爹您要跟谁翻脸?”

“我跟你们两口子翻脸!要是你们不按照我说的去做,我就断了你们这门亲,自当振声是我喻家门送人的一条狗!咳咳咳……”说话间,喻老爷子不停地咳嗽,一边咳嗽,一边用眼神的余光来观察这对两口子。

“爹,这事儿您定。”说话间,严振声跑到了喻老爷子身边,轻轻帮他捶背。

林翠卿眼见喻老爷子这幅模样,生怕自己把喻老爷子气出个好歹,毕竟是振声的亲生父亲,此时此刻也只能忍耐:“听您的,听您的,我和振声全依您老的意思办,别因为这个再急出个什么好歹来,再让振声和我不落忍。”

听到这两口子这么回答,喻老爷子这儿才放下心来,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也不咳嗽了,继续说道:“那你们回去好好商量商量吧,哈哈哈……”严振声和翠卿看老爷子笑了,也只能露出尴尬的笑容来陪笑。

回家的路上,严振声仔细思考着喻老爷子的话,又时不时看看翠卿,瞬间陷入了更大的纠结之中:“我说,我要是真的又娶一个,你不会有意见吗?”

“你看她能不能活过过门!”翠卿话音刚落,严振声第一次感受到身边一种可怕的杀意在逼近自己。

“那,那临出门前脚儿答应的好好儿的,出了门后脚儿紧跟着你就变卦了。这什么道理啊?”严振声自知这样的问题下,自己是弱势群体,所以说话声音也没有太多底气。

“我不顺着老爷子行吗?他真的弯回去,您严振声严老爷再落下个不孝之子的骂名,我不也能跟着沾包儿呀?”说话中,翠卿一脸嫌弃地看了看振声:“我说,这些东西都应该是你比较熟悉的吧。”

“那爹说的事儿怎么办?”

“怎么办?亏你说得出口!自我不死,老爷您就休想娶什么二房,瞧把你给美的……”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踏进了自己的家门。

严振声看着翠卿的背影,会想起那种毛骨悚然的杀意,嘴角扬起了一丝无奈地笑。

可令他无奈的并不仅仅是来自于喻老爷子的无理要求,这次遇到劫匪的代价可不小。喻老大和大宝的丧葬费、粮食损失费、车马费就是一大笔款项,再加上今年沁芳居的酱菜销售量大,也就造成了沁芳居目前最大的财政危机。这样的情况之下,严振声将主意打在了正堂的三大件上。

来到正堂,这三大件在上,严振声接过三柱香点燃,又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祖宗,振声不孝啦!请受我这最后三拜!”

小黑子听得严振声的话,猜测道:“老爷,您横不是要当了它吧?当年,沁芳居见天儿的往宫里头送小酱菜,指着就是这黑马褂和腰牌,慈禧老佛爷爱吃店里的酱佛手,才赏的咱这个六品顶戴花翎。如今,咱还得靠这三件宝贝壮门面呐!”

严振声看着小黑子,又看了看那御赐的顶戴花翎,叹了口气:“店里活钱儿都押在那三车丰润的豆子上,额外的还为我大哥和大宝买了两口黄花儿松的棺材,又赔了人家两挂大车和骡子钱马钱,咱实在是周转不开了,要不,我也不会打这三样东西的主意。”

小黑子看着这三大件,心中也十分可惜,只得低声说:“老爷,您这……我说句不好听的,您这叫败家。”

大福子听小黑子的话不好听,急忙警告:“黑子哥,跟老爷说话,别嘴上没有把门儿的!”

严振声拍了拍大福子肩膀,说道:黑子说的话糙理不糙。可话又说回来,壮门面靠的是咱做出的酱菜,硬碰硬的是主顾们的口口相传。已然是民国三十六年了,前清的这玩艺儿也没什么大用处了。黑子,你抽空去趟琉璃厂,约见一下李先生,他早就惦记这三样儿东西了。眼下,咱得指着它进货进料,补上沁芳居的这个大窟窿。”

“我倒有个法子,用不着您动这三样儿老物件儿。”突然,小黑子眼睛一转,计上心头。

“说来听听。”

“点心铺的黄家,筐铺周家,药铺齐家,钟表铺的龚家,再多的我就不数了,也不用您出面,凑个二三十家儿的,把腊月之前该收的账全部都收上来,这个窟窿不就补上啦?哈哈!”

就在黑子高兴之际,严振声反问道:“那你做事那么绝,往后人家还吃不吃咱家的酱菜了?”

“他爱吃不吃!”

“你这叫丢人!我严振声不能挨这个骂!这种一锤子买卖的事儿,咱不能干!”

“那我们怎么办啊,东家?”小黑子一脸疑惑地问道。

“走,去六国饭店俱乐部,约李先生去。”

要说这六国饭店俱乐部,可是北平城里数一数二的豪华地界,什么黑帮教父、商界大鳄、官场名流基本都云集在那里。可以说是北平最为繁华的地界。下了洋车,严振声在小黑子的搀扶下走到了俱乐部的大门处。

这时,一名穿著考究的大汉迷迷瞪瞪打着酒嗝往大门外走,他的保镖上前欲搀扶他,可却被他推到了一边。

“东家,请!”小黑子拉开大门,严振声刚要迈步往里走,进门的一瞬间与正欲出门的大汉装了个满怀,大汉狠狠推了严振声一下,一把将严振声倒在地上,而牧春花拿着托盘走来,差一点被倒下的严振声撞倒。

“你他妈的没长眼睛啊?”满身酒气的大汉指着严振声的鼻子就骂了起来。

严振声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嘿我说,你怎么张口就骂人呢?”

“老子我就是瞧你不顺眼!”说话间,大汉抡起了手臂朝严振声打来,小黑子瞅准时机攥住大汉的手。大汉的保镖见状,抓住小黑子的手一把甩开,然后顺势将小黑子抵在墙边,随即从袖内滑出一把匕首,用匕首顶住小黑子的腹部,只眨眼的功夫,小黑子不敢动弹,而严振声不知所措。

大汉见状,借机向严振声再次抡起手臂,严振声用手护住自己的脸向后面躲闪,牧春花一把扔掉手中的银托盘,突然冲上前来抓住大汉的手,大汉将她甩了一个趔趄,她站稳了脚跟,平伸开自己的双手横在大汉与严振声之间。

“七爷,让您受惊了吧?”

大汉一看,顿时笑容满面:“是牧小姐呀。”

“是啊,就一件小事儿您也不该动怒啊?俗话说,和气生财,气大伤身,您说呢?”说话间,牧小姐不停地帮眼前的大汉掸去身上的灰土。

“牧小姐,你起开!这儿没你的事儿,都是这个混蛋的事儿。”说罢,大汉想要摆脱牧小姐,再去收拾严振声。

“瞧您这话儿说的,能来我们这儿玩儿的个个儿都是爷!”说话间,牧小姐看了看严振声,继续说道:“这位更是我们这儿的熟客,大家就都是朋友,七爷您这又是何必呐?”

“这么说……你们认识?”大汉一脸疑惑地看着牧小姐和严振声。

“可不是嘛!我们老见面儿。”说话间,牧小姐赶紧转移了话题:“七爷,您要是没喝好,我搀您回去再喝两杯,您和这位爷也认识认识,一回生二回熟的,朋友的义气够,越喝情越厚!七爷,您老跟我提风度风度的,今儿您怎么就没了绅士相儿啦?来吧,让我来给二位爷斟酒……”

“牧小姐的美意虽然难得,但是还是下回吧,今儿我确实有点儿高了。”说着,大汉对着保镖做了个挥手的手势:“球子,你松手吧!既然他是牧小姐的朋友,咱也就用不着亮家伙了。”

保镖应声收起匕首,放开了小黑子。小黑子整了整衣服,赶紧远离保镖。

大汉朝严振声一拱手:“兄弟有所不知,失敬,失敬,改日定喝酒赔罪,今日我先撤了,改日相会。”说罢,大汉被保镖搀扶着走出了大门去。

严振声看着这两人离去,终于松了口气,捡起了地上的银托盘递给了牧小姐:“这位小姐,多谢你解围,要不是您,我还真不知道今天会怎么样,感谢您出手相助!”

牧春花礼貌地朝严振声笑了笑:“您甭客气!他喝多了,您犯不上的跟他置气。二位爷里边儿请吧!”

“好的,因为今天我有急事,所以不太方便,改日定会找您一起吃饭。”说话间,严振声再次向牧小姐表示感谢。牧小姐也回之以礼,便进入饭店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个姑娘真好看!”牧小姐已经走远,可小黑子的眼神还是直勾勾钉在了人家身上,严振声见状,使劲拍了下小黑子的头,然后到了俱乐部内部。

进入俱乐部内部,一片灯红酒绿、金碧辉煌就收割了严振声与小黑子的视线。在这一片片花花世界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您好,请问你们……诶?你们不是刚刚的?”

“牧小姐,很高兴再见到您,刚才走的匆忙,所以还没介绍名字,我叫严振声,这位是我的跟班小黑子,刚刚多谢姑娘相救。”说罢,严振声向着牧小姐又鞠了一躬。

“您不必太客气了!我不过做了点儿我分内的事儿。”说话间,牧春花递上了酒单:“二位想用点儿什么?”

“先来半斤烧刀子。”话音未落,牧小姐一脸懵逼。

小黑子见状,在严振声耳边说道:“东家,这地方没这个。”

牧小姐见严先生第一次来,便开始自报家门:“要是喝酒的话,我们这儿有苏格兰威士忌,马爹利,法国香槟,瑞典沃德嘎……官名儿伏特加。”

“那就来瓶儿瑞典沃德嘎吧!怎么样,东家?”

“行,就这个什么嘎!”

“好,请二位稍等。”说罢,牧小姐便下去了。

“牧小姐!”

突然,一声邪魅的呼唤传来,严振声寻声望去,只见一名中年国军军官朝牧春花打了一个响指。他坐的位置离严振声只隔一张桌子,牧春花微笑着走到吴友仁身边。

“请问您需要点儿什么?”

吴友仁醉醺醺地回应道:“波尔多,再来一瓶。”说罢,吴友仁将一张大额美钞塞到牧春花所系围裙的小兜里,他的另一只手在牧春花短裙下的小腿部位摸着。严振声厌恶地把头扭向一边,而牧春花朝旁边站了站,躲开了吴友仁的手。

“一瓶波尔多葡萄酒,我这就给您去拿!”

吴友仁一脸色眯眯地看着她,回应道:“好!好……我等您……”

“久等了,严老弟!”突然的声音打断了严振声的思绪,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米色西服的中年男子出在了他的面前。

“木子爷,好久不见了!”严振声立即起身向李先生拱手行礼,而小黑子也站起身来行礼。

“木子爷最近生意如何啊?”

“多方朋友照顾,最近生意也还凑合,您呢?您的沁芳居我听说生意火爆啊,为什么还要卖那三大件啊?”

严振声摇了摇头:“还不是之前的变故造的现金支出太多,要不是没有办法,我才不打那个的主意。”

“您的酒到了。”一阵温婉的声音传来,牧春花从托盘上取过酒和三个杯子放在桌上并分别往杯中倒酒,可酒还没有到完,那个邪魅的声音又开始呼叫牧小姐了。

“牧小姐!”

牧春花只得马上回应:“马上就来!”

这时,李先生和吴友仁的目光相遇,李先生谦卑地起身朝吴鞠躬,吴随意朝李撇嘴一笑并摆了一下手。

严振声悄声问道:“这位是什么路子?”

李先生凑到严的耳边说道:“这是咱前门外二區的接牧大员吴友仁吴长官,来头儿大了去了!专收我搬不动的玩艺儿!”

“哦。”严振声偷看了一眼吴友仁,然后举杯,三人同饮了杯中的酒。

“嗯,啊!黑子,这什么嘎真的有那么股子烧刀子味儿。”严振声平日不怎么喝洋酒,但今天这浓烈的酒味着实让他有些喜欢上了这种酒。

“这可是老毛子的酒,酒劲足,烈性大,绝对的好酒。”小黑子自认对酒还是有很多理解的,嘴角露出了骄傲的微笑。

严振声喝了口酒,说道:“李先生,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说正经的,法币我不要,一口价儿,少于5000块这买卖咱哥儿俩就免谈了。”

小黑子往严振声杯中倒酒,而严振声的余光却看见吴友仁拉着牧春花走向小舞池,牧春花用力欲推开吴的手,但无奈他将其攥得死死的,除此之外,白俄经理还用目光示意牧春花陪同吴友仁跳舞,这令严振声又气愤地一口喝净杯中酒。

“严老弟,腰牌和黑马褂您还是留着镇店。年头儿乱,爱好收藏古董的人也不多了,您给我留点儿缝儿。实实在在地说,那顶帽子我出2500块现大洋,再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了。”

李先生话音未落,严振声拿起酒瓶自己给自己斟满一杯酒。

“东家,这酒后劲儿可大,悠着点儿喝。”小黑子眼见东家一直喝酒,眼神一扫便发现东家的心思可不止在这;李先生身上。

“3000,少一个子儿我也不干。”

在严振声的余光中,舞池里的吴友仁与牧春跳起华尔滋,他用力将她的身体往自己的身边拽着,她厌恶同时又无法拒绝地“躲避”着,望着这二人,严振声的目光竟恍惚了起来,吴友仁的嘴脸在他的脑海中开始渐渐幻化成抢黄豆的国军少尉。

“2800!”

吴友仁的手从牧春花的腰部往下滑……

“那就拉倒吧,木子爷,今儿咱就聊到这儿。”勉强敷衍着拜别李先生,严振声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在了牧春花身上。

牧春花推开了吴友仁。此刻严振声的目光已经完全集中到了吴世仁身上。

“对不起了吴先生,我得去酒窖取酒。”

“好,好,去酒窖,我陪你一块儿去。”吴世仁勉强支撑着自己晃晃悠悠的身体,想要跟着牧小姐一起去。

严振声望着吴友仁追逐牧春花离去的身影,慢慢站起身。

“老爷,您这是?”

“小黑子,我想去会会这位吴长官,弄好了,让他给咱出个大价儿,搬走咱的那个顶戴花翎,你说呢?”

小黑子看着吴友仁,一把拉住严振声:“东家,依我说,这事儿可有点儿风险。”小黑子心里清楚,东家是想帮助牧春花脱困,可那个军官可不是个好惹的人。

“小黑子,记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而此时,酒窖内吴友仁拼命抱住牧春花,欲行不轨之事。牧小姐奋力挣扎着,她摸着自己能摸的地方,拿起一边案子上的托盘,用托盘用力拍打着吴友仁的头。可木头托盘碎了,吴友仁仍没有松手,牧春花挣扎着,而吴友仁却把牧春花按到酒窖的一个角落里。

就在这时,严振声的脚踹开了酒窖反锁的门,他冲到吴友仁身后,顺手抄起一瓶洋酒,狠狠地朝吴的头顶砸了下去,酒花四溅,吴友仁没有倒下。他松开牧春花转过身来,头顶渗出了血。严振声和小黑子向后退着,牧春花在吴友仁的身后也抄起了一瓶酒。

吴友仁望着严振声与小黑子一笑:“老李的朋友是吧?你他妈的还不知道我马王爷的三只眼!”说话间,吴友仁也抄起一瓶酒,可还没拿起来,便倒在地上。

眼见吴友仁倒下,三人顿时松了口气。牧小姐赶忙带着严振声和小黑子离开了这是非之地,而小黑子先行一步,去联系自己的车夫高师傅。

没多久,小黑子引领拉着洋车的高禄山往后门的方向跑来。

此刻,严振声与牧春花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见高禄山赶来,严振声搀起牧春花的胳膊说道:“快!快着点儿姑娘!您坐我的车回家!”

高禄山见状急忙问道:“姑娘,您家住哪儿啊?”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牧春花竟是轻轻推开严振声的手:“谢谢这二位爷了,您几位先走吧!”

严振声一听,不解地问:“姑娘,您要去哪儿?”

“我还得回去处理一下酒窖的残局。”

严振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姑娘你疯了!这才逃出虎口,哪有往回钻的道理?那色催的军官没安什么好心!您赶紧的回家躲躲吧,姑娘!”

“我一个女招待,还能躲到哪去呢?我得找酒吧经理把那个当官儿的送到医院去,如果真的出了人命,我就惹上大麻烦了。”说罢,牧春花向严振声鞠了一个大躬:“谢谢您了这位爷!”

说罢,牧春花独自一人往街上走去,严振声怜惜地望着她的背影。

喊了一嗓子:“姑娘!您要是回去可是凶多吉少哇?”

牧春花没有回头,她继续走着,随即闪身消失在酒吧后门里……

严振声看着那婀娜的身影:“她怎么就不害怕呢?”

小黑子回应道:“干这行儿的挣钱多!”

“是嘛?你什么意思?”严振声一脸疑惑地看着小黑子。

“东家,您没听说过一句北平正时兴的顺口溜儿吗?”

“什么顺口溜?”

“这词儿有些个埋汰,”小黑子继续说道,“女招待,真不赖,吃五毛,给五块!先摸手,后摸肘,一步一步往里走……”

严振声一愣,小黑子和高禄山都笑了。

“这话忒难听了,这姑娘不像你说的那样儿。”严老爷打死也不信那样的姑娘会是顺口溜里说的那样。

“可是老爷,干她们这行儿的,没有不让客人占便宜的,比婊子强不了哪儿去。”

严振声啐了一口:“这都先搁一边儿,我是瞧不上这帮当官儿的欺负咱老百姓!

翌日,国军医院病房里,吴友仁头上缠着绷带半躺在病床上,此时的他还没完全从昨日的宿醉中清醒过来,不时用手按压额头。李先生手中的礼帽捂在胸前,半躬着身体站在吴友仁对面,看着吴友仁狼狈的样子,不时地叹气。

“我的吴大区长,我知道您在牧姑娘身上没少使钱,明眼人谁还不清楚这里头的事儿呢。但心急他吃不了热豆腐啊!”说话间,李先生眉头紧皱,叹了口气。

“不是,我也没把她怎么着哇?”吴友仁看着李先生唉声叹气的样子,一脸委屈地解释道。眼见吴友仁有些不开心,李先生赶忙迎合道:“您就是真的把她怎么着了,他谁又敢怎么着您呐?”

可吴友仁不下这铺好的台阶,继续辩解道:“我又能把她怎么着?!为官一任,在生活上我还是检点的,是有节制的!”

“吴区长一向注意自己的言行,在这方面您堪称卑职们的表率。”此时,站在李先生身边的张副官也出来帮腔。

“人嘛,都有七情六欲,我没张副官你说得那么优秀,可也不会太糟糕。我要是真不地道,牧小姐也不会找人把我送到医院里来不是?”说罢,吴友仁的眼中竟然扬起了一丝得意。

他朝张副官摆了一下手,张副官打了一个立正又敬礼后走出病房的门。

“话说这个腌咸菜的是个什么来路?”

李先生露出一脸抱歉的笑:“这个嘛,在下确实不摸底,也帮不上您什么忙。”

吴友仁见李先生一直半躬着身子太辛苦,便打了个请的手势:“也别站着了,坐下说话。”

“是!”李先生点了点头,便坐在吴友仁身边的沙发上,可也只敢坐半个屁股,上身依旧挺直。

吴友仁默默点了一支烟,一脸平静地瞥着眼前这个所谓绅士的李先生,他心里眼前这个两面三刀的人物一直干着给日本人倒卖文物的买卖,凭现在吴友仁的身份,整死他就像踩死个蚂蚁。可是眼下,这个人还是有用,按当官的思维,得学会人尽其用。

“李先生,你心里清楚,这日本人被打跑了已经有二年了。”说话间,吴友仁吐了口云雾,而李先生听见日本人三个字,心里开始犯了嘀咕。

“是,是啊,这、这是好事,这、这是好事……”李先生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心里清楚吴友仁的潜台词,自己与日本人的买卖可是足够枪毙了。

“李先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我再问一次,那个腌咸菜的是个什么来路?”

李先生咽了口唾沫,立时说道:“他叫严振声,是南城沁芳居酱菜园的老板,他有一顶慈禧赏赐的六品顶戴花翎要出让,这顶帽子可不一般,最值钱的是这帽子上头的那颗珠子!”

“值多少钱?”吴友仁的眼睛开始泛出光芒。

李先生竖了个指头:“光洋一万块!他正指着这样儿老物件儿进面粉,进菜坯子呢!”

吴友仁听了,哈哈大笑:“哈哈哈,那我可要好好儿的跟这严老板玩儿一把了!”

李先生赶忙表态:“在下愿听吴长官差遣。话又说回来,这文物的事儿,您可千万别把我给卖喽啊?”

吴友仁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拍了拍李先生的肩头,但李先生清楚,眼前这位,可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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