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严家杂屋正中放着一张木桌。这长方形的桌子旁坐着一众人,桌上黄澄澄的玉米面粥正冒着热气,似是刚煮好不久。小黑子喝着玉米面粥,目光倒是落在装着窝头的笸箩、以及一大碗咸菜上。他怔怔地盯着那根他亲手酱的萝卜干,搁下碗来,伸手一筷子便挑给了宝凤。
“尝尝这个。”小黑子用筷子轻轻指了指宝凤碗里的酱萝卜。
宝凤一口咬着窝头,咀嚼几下子,又一边将酱萝卜送进嘴里,吃得大口大口的。她笑了,水灵的眼挑了起来,漆黑的秀眉也弯得高高的,看得小黑子心花怒放。
一边的高禄山手里握着筷子,望着盛咸菜的碗,却迟迟没有伸手。高禄山幽幽叹口气,开口便吐出一句话来:
“合着就这么一根儿都给了宝凤了,不带这么向着人的吧?天天让我们吃大粒盐腌的水疙瘩,透着您是酱把式啊!秀妈也不说把这根儿小酱萝卜切了,给大家伙都匀点儿。”
“你就吃你的吧!”秀妈赶忙拿了一碗玉米粥来,硬是塞到了高禄山的手心里:“人家宝凤的命好!”
“当年,铁杆儿庄稼齐根儿斩了,我们家说败,唿不啦的就败了!”一边的宝翔狠狠往嘴里灌了口玉米粥:“宝凤卖给了严家,说是给老爷当填房的,谁知严大拿说没就没了,这填房的事儿就给搁下了……唉,爷太太也从此不再提这个事儿了,我和我妹妹也张不开这个嘴……”
“翔哥,您还真打算让宝凤给老爷做小啊?!”
这宝翔一提到要把宝凤卖给严家,小黑子可就不乐意了。他端正了身子,扯着嗓子便是一通喊。
“我打算?我也敢?!老爷是个规矩的主子,太太呢……也犯不上给她添这个堵!”宝翔听了小黑子这发问,心里这就烦起来了:“可今儿一大清早儿,太太就跟我提要让宝凤给喻家老爷子当儿媳妇儿。”
小黑子被这句话给噎住了,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法从齿间蹦出一个字眼来。他的眼神黯了黯,脸上倒是写满惊异。
“宝凤,这事儿当真?”小黑子问宝凤道。
可宝凤只是低头,小口喝着玉米面,也没言语。
高禄山倒是吼了起来:“那宝凤姑娘可是要熬出头了啦!”
“吃你的吧!”秀妈皱了皱眉,又挑了一筷子的咸菜到他碗里。
宝翔抿了抿嘴,声音低如蚊蝇:“我估摸着,老爷还不知道这个事儿,这也只是太太一个人儿的主意。”
“那宝凤自个儿不点头儿,太太也拿她没辙吧?!”小黑子似是在宝翔这句话里找到了希望。他赶紧揪住宝翔这话,大声地发起问来。
宝翔刚想说个什么,方才一直没开腔的冯大福倒是抢了个先,对着小黑子便说起来:
“黑子哥,宝家当年是穷的没法子了,才把女儿卖给严家的。太太手里的攥着她的卖身契,严家想怎么着她,翔哥和宝凤姐说的话都不作数儿。”
没人再多说一句话了,整个杂屋里漂浮着压抑的沉默。小黑子攥着碗筷,目光偷偷移到宝凤身上,宝凤却没有看他,只是盯着窝头与咸菜。桌边的人都哑了言语,只有吞咽声、筷子搁在碗上的清响声。也不知这样熬了多久,桌上的玉米面粥终于是一碗不剩,桌旁的人也饱了肚子。
宝凤站起来收拾碗筷,开始一个一个地将空碗叠放起来。其实宝凤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太太之前也给她打过眼罩儿,有想让她做小的意思,且不论这事儿如何,宝凤还是很讨厌这种儿女私事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也让她少不了难堪。
小黑子在一边看着宝凤,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骨节分明的手上,粗长的手指不断张张合合着。
“我十三岁时的时候儿,老爷去门头沟进煤……”他讷讷地说着,眼珠子跟着宝凤转,嗓音低沉。
“你得了病,像个要死的野狗,是老爷把你捡回家,救了你的命……”宝凤的声音盖过了小黑子的话,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言语,手上的活儿麻利地继续着:“黑子哥,这段子我都听了够一百多回了,有话你就直截了当的,我手里的活儿还多着呐!”
“我对你怎么样,你还瞧不出来嘛?!”小黑子笑了笑,小心地往宝凤那边挪了一步。
“哥哥照顾妹妹,到什么时候儿也是应当的。”宝凤依旧是没看他。
“宝凤,我可没这么想,我是有心……”
宝凤眉头一拧。她继续收拾桌上的残羹,嘴里也叨叨着:“黑子哥!你千万别再往下说了,你就是说了,我也不敢接。回头红了脸你我都别扭,值不当的。在沁芳居,伙计们都叫你大掌柜的,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个打小儿学徒的伙计,顶了天儿了,是个伙计头儿。我呢,原本就是金枝玉叶正黄旗的后人,如今我成了严家的使唤丫头……”
“我不在乎这个。”小黑子摇头。
“可是我在乎!攀不攀高枝儿另说,水往低处流,人谁不想往高处走呢?!做女人的也如是。”
“你等着吧!”小黑子的声音突然拔高。
“我等什么?”宝凤已经收拾好了碗筷。
“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开一个自个儿的酱菜园子,我要让你当上太太!”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听得宝凤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只好又扭过头去。
没有回应,宝凤抱起叠好的碗筷,准备要跨出门槛。可她往左,黑子也往左,她往右,黑子也往右,宝凤硬是被黑子堵在杂屋里,死活出不去。她仰头看向黑子,不耐烦地嘀咕起来。
“黑子哥,你起开……”
“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这两人没料到的是,刚从跨院西北角的厕所里走出的严振声,已然被他们的谈话所吸引,就驻足在跨院里这离杂屋不太远的地方。严振声听着他们谈话,却是突然听见了宝凤响亮而坚定的一句:
“黑子哥,你本本分分地当你的大掌柜,我到什么时候儿也是严家老爷的人!”
宝凤这一句,惊了严振声,却是萎了小黑子。小黑子闪开了身,垂头丧气,宝凤端着碗筷便直直地往前院而去,连半点犹豫也无。
小黑子低低叹了口气,随即抬腿跨出了杂屋。他正心里烦闷着,沮丧着眉眼缓步在跨院,却是听到了一声洪亮的呼唤。
“小黑子!”
小黑子赶紧转过身,见来人是严振声,不免有些惊讶:“老爷?您……”
严振声朝小黑子招了招手:“你过来,听我告诉你……”
严振声的出现,着实是吓了小黑子一跳,但看老爷的神情,他能预感到,这里面的事儿,绝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而此时,严家的北屋正房,一阵深情婉转的歌声幽幽传出。
“天荒地寒世情冷暖,我受不住寂寞孤单……”
秀妈拿一块抹布弯腰擦着家具,站在留声机边的林翠卿慢悠悠地将手从弦把上收回,一边忙活,一边问起林翠卿话。
“太太,您真的打算让宝凤给老爷做小?”
林翠卿回答得倒也不慌不忙,说得头头是道。
“我公公婆婆在世的时候儿,二老是这样儿安排的,当初是我闹了一场,把这事儿给拦下了,为的是不让老爷分心。人呐,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不喻亲爹上赶着要为老爷说媳妇儿嘛!与其说弄个不知根不知底儿的大美人儿上门儿,还不如我成全了宝凤这丫鬟。我是眼瞅着她长大的,这孩子性子直,对我又没的说,不会生什么是非。我干嘛放着宝凤的河水不洗振声的这条船呢?”
“喻老爷子那头儿,不是说要单娶一房,为老喻家顶门立户吗?”秀妈心生疑惑。
“这事儿是我瞒着喻家操持的。老爷和宝凤圆了房,生米做成了熟饭,再让老人家把宝凤接到喻宅立个户,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事儿。”说到这儿,林翠卿顿了顿,似乎还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还没说完,于是又提高了声音:“说了归齐,喻家的婚事甭管怎么操持,也得是宝凤给严振声当老婆!”
“那这事儿老爷知道吗?”秀妈直起腰板,看向严家太太。
“我还没来得及跟他商量。昨儿黑尽才跟宝凤挑明了的,今儿一大清早儿,我又跟宝翔垫过话儿了。”林翠卿回答道:“宝家的闺女虽说是卖给严家的,毕竟她还有个娘家的亲哥哥在,我不能黑不提白不提的做女方的主。”
留声机依旧放着白光的歌曲,正当她唱到“永结同心不再离散,重新把环境更换”这句的时候,严振声跨进了屋里。
他望向留声机,随后迈步走向屋里的八仙桌。
“翠卿,你一皇城根儿长大的,偏好惜这些个不搭调的海派玩意儿。”严振声说着便挪了挪椅子,坐到了八仙桌旁。
“京剧我也好惜,那得看什么时候儿。”林翠卿答应道:“歌词儿写得好的还得说是人家海派!情了爱的听着舒心!”
林翠卿正尖着嗓子说着,从屋外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寻声看去,只见宝凤拿了杯水,还端了个小口盂,春风满面地迈进了屋来。
方前宝凤在厨房倒水的时候,心里想着严家老爷,便已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从哥哥宝翔那儿接过口盂,也不想再多耽误,拿着水和口盂便到了这北屋正房里来。
宝凤一眼便看到了严振声,连忙快步走过去,恭敬地呈上了水杯和口盂。
“老爷,您漱漱口。”她低着眸,却还是悄悄地瞥了严振声一眼。
严振声接过水杯,喝了一口,但他并未漱口,皱着眉,把水都给吐到了口盂里。
“呸!呸!味儿怎么不对呀?!”
“柠檬桂花香片,太太让我哥新配的方子。”宝凤赶忙解释道。
林翠卿便也只好说道:“怡品堂的老板让我试试,说上海人都用柠檬汁儿去口臭。甭管什么,都是从不习惯到习惯的!”
“太太说的对,老爷,您再来一口漱漱?”宝凤又准备将水杯递给严振声,可严振声却大幅地摆了摆手。
“我还是用老的薄荷水吧!新的这个味儿,我受不了!”
宝凤正准备说些什么,从外边却传来一声洪亮的呼唤。
“老爷!”黑子在竹帘子外这般高呼。
“进屋说话吧黑子!”严振声应允道。
竹帘被掀起,小黑子大步迈入屋内,眼神往屋子溜了一圈儿。
“我给老爷太太请安了!”他高声道。
林翠卿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老爷,酱坯做得了,打今儿起泄盐水倒酱缸。”小黑子对严振声说道。
严振声点点头,随即便抛出了一个颇有意味的眼神。他端正了身子,慢慢悠悠地问道:“你还有什么正事吗?”
小黑子自然是懂严振声的意思的。他会意地笑了笑:“老爷!黑子今儿给您道喜啦!”
宝凤拧了拧眉,一副困惑模样,林翠卿和秀妈对视一眼,也是没明白这到底是在唱哪一出。严振声倒是镇定自若,装作满面纳闷,向小黑子发起问来。
“什么喜呀?”
“跨院儿里都嚷嚷开了,说您和宝凤要结亲了……”
“什么?我和宝凤?这不没影儿的事嘛!”小黑子话音未落,严振声便抢过话头。
“是真的老爷!不信您问问太太……”小黑子说着便看向了林翠卿。林翠卿则刹那间急了,两道漂亮的柳叶眉不禁压了压。
“小黑子你……”
可这林翠卿还没说出个什么来,严振声便又抢来了话茬:
“翠卿,小黑子这鬼头蛤蟆眼的张嘴胡沁!宝凤和我连边儿都挨不上!谁这么缺德?非要把我和宝凤往一块儿拴?打死我,我也不信呐!”
“黑子哥!你……”宝凤也憋不住了,睁着清澈的眼便望向小黑子。
严振声见宝凤这般反应,便赶忙又扭头向宝凤:“怎么啦宝凤?!噢,敢情是传瞎话儿呐?!咳!”
“振声!你且听我告诉你说……”林翠卿快步走到严振声身旁。
“你甭告诉我了!要我说呀,你就得板着点儿跨院儿里的老老少少的,让他们别这儿无事生非的传老婆舌。”严振声自然是不会让林翠卿解释下去:“我一大老爷们不怕什么,宝凤她没招谁惹谁,一大姑娘家家的哪儿禁得住这些个胡言乱语的?!”
严振声一席话说得林翠卿哑口无言,完了这段话,严振声似乎觉得还不够:“明儿咱还得给她找婆家呢,这话要是传出去,翠卿,了不得啊!耽误了宝凤一辈子,还得咱严家养活她。你的那点子压箱子底儿的钱,都赔上怕也不够吧?!”
“老爷!不是那么回事儿……”宝凤急切地想要说出个什么来,可最终只能无言。
严振声点点头:“我说也是的,根本就没有这么档子事儿!黑子,叫禄山备车,咱们走!”
“振声,”林翠卿仍旧是想要解释,她走到丈夫身边:“你听我掰开了揉碎了跟你说……”
“你快打住吧翠卿!”
严振声一拍八仙桌,随即便站起身来,也不顾林翠卿那紧紧拧着的眉,甩头便往屋外走去。小黑子见严振声掀了竹帘出去了,于是也便回头向林翠卿道了个别。
“太太!小黑子上柜上干活儿去了!回见了您嘞!”
说完这句话,小黑子便也穿过竹帘子,离开了北屋正房。
而房内,三个女人面面相觑,都好像揣了一肚子话没吐出来似的。
“太太,老爷这话里话外的是他没有那个意思。”秀妈开了个话头。
林翠卿的眼神却一直在秀妈与宝凤之间游移不定:“是谁把话儿透出去的?宝凤?!”
“太太,是我乐大哧了,没绷住。”宝凤赶紧说道。
“让我没法儿疼你这个傻丫头!”林翠卿话虽是这么说,眼里却划过一丝怜惜,便又改口道:“不碍的,明儿个,咱接碴儿来。”
秀妈在一旁倒是看得清楚:“太太,老爷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我还就不信啦!哼!给他个大姑娘他能不乐意?吹吧!”
听了严家太太这话,宝凤心里像喝了蜜般甜。
林翠卿在屋里走了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扯着嗓子便叫了一声:“宝翔啊!”
“来喽,来喽!”
外面传来两声答应,宝翔一阵风似的奔进屋来:“太太您有什么吩咐?”
“让宝凤支钱!咱们上街买东西去!”
此刻,沁芳居后厂作坊外,几名伙计正从发酵间往外运酱坯,小黑子和孔老痴正用木锤砸碎已经干透的黄豆坯。
“七子,再叫几个人麻利儿的泄盐水!翻缸!”小黑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大掌柜,后边儿就我们五个了……”七子答应着。
小黑子一惊:“人呐?!”
“我……”七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上前边儿叫两个去!”小黑子指使道。
“依我说呀,咱明天再干吧。”孔老痴低沉着嗓子,边砸边言语。
“什么话?!误了伏天开耙,是你担还是我担?!孔师傅,您是老把式,捣酱跟着节气走,这里头的事儿不该我给您提醒儿吧?!”小黑子可不太情愿听这话。
“太太家里头的事儿,咱们也管不了吧?!”
“怎么个意思?”
“太太不让我说。只要东家不让我说的,我就是不能说。”孔老痴叨叨着,他手上的活儿停了停,最后还是轻声嚅嗫着;“可我还是犯着糊涂呢,一般的宅门儿大户,当老爷的要娶二房,大老婆没有不吃醋撒泼的。咱们东家的太太怎么上赶着紧张罗呢?”
“娶什么二房?这事儿早就让老爷给撅回去了。莫非太太还是要办不成?!”小黑子最听不得这事儿,听了就犯急。
“我不会说,太太嘱咐过不让说。”孔老痴还是这么一句。
“老痴呀老痴!你都说了还跟我这儿打什么哑谜?”
正说着,小黑子却看到五个伙计齐刷刷站自己面前,像犯了错那般。
“七子,到底怎么回事儿?”小黑子不禁问道。
五个伙计面面相觑,没一个敢言语。小黑子烦了,皱皱眉,拿着木锤走到七子面前。
“七子,你的脑壳今儿个是想当酱坯子使吧?!”小黑子伸手便捏住他的下巴,抬起木锤就要砸下去:“让我瞅瞅是你的嘴硬,还是你的脑壳硬?!”
七子给吓住了,喊叫起来:“大掌柜的!我们是做酱菜卖力气的,不敢乱说!”
“掌柜的!太太那什么叫走了那什么六个人,说是那什么给那什么收拾新房,”孔老痴一骨碌把话给倒了出来,可囿于林翠卿的嘱咐,他话里可含糊,“那什么采买那什么,那什么四白落地的那什么,糊顶棚的需要打下手儿的那什么。”
小黑子闻言便是一惊,呆愣了半晌,把手头的木锤给放了下,又赶忙说道:“孔师傅,您那什么我没听见,您也什么都没说。”
随即,小黑子又冲着七子一顿喊:
“七子!去前边叫人,再怎么着后边儿的活儿不能耽误。”
“那店里头怎么办?”七子一脸诧异地看着小黑子。
“除了账房以外,留一个卖货的就够了。主顾们排队不怕,今儿买不着还有明儿呢,作坊里出不来酱菜才是天大的篓子。”
就在这小黑子干活儿的时候,北屋廊下,林翠卿坐着,仰头望着西厢房一侧,郭秉惠则抱着严鹤年坐在一旁。
严家的前院对了不少各式各样的家具,只见那秀妈端了两杯热茶,上前递给林翠卿与郭秉惠一人一杯。
西厢房已然被腾得空空荡荡,宝翔正在用高丽纸糊顶棚,伙计们有的搅拌着盆里大白,有的用排笔刷着西厢房的墙面,有的帮着宝翔递纸……俨然是一派忙碌之景。
宝翔糊了许久的顶棚,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将高丽纸放到一边,随即便快步走出西厢房。宝翔行至北屋廊下,见了林翠卿,便赶忙道起谢来。
“太太,我这儿先替我妹妹谢谢您了!”
“有什么谢的,应该的。
“我瞅这劲头儿……”宝翔说着便搓了搓手,“您弄得是不是有点儿大哧了。”
“大哧?新人讲究的就是个新!”林翠卿猛一击掌,撑起了身子说了起来:“你不挑我的眼,我自个儿还挑我自个儿的眼呐。”
这宝翔正和林翠卿议论着自家妹妹,宝凤便从厨房出了来。她手里拎着一桶浆糊,慢慢地朝西厢房走。
林翠卿见宝凤提了这么大一桶浆糊,皱着眉直甩脑袋,嚷嚷道:“宝凤!我说了不让你上手,你还非要干。秀妈,你快接过她来!宝凤她累坏了身子可不行!”
秀妈忙上前接过宝凤手中的桶:“小姑奶奶的身子骨儿如今可金贵喽!”
宝凤乐了,她朝着林翠卿挤了挤眉,摆了个鬼脸。
“宝凤,怎么又打了一桶啊?”林翠卿忍不住问道。
“先头儿的那桶使完了。”宝凤答。
“我说什么来着?”林翠卿听了这句,瞥了瞥一旁的宝翔:“宝翔就是不听我的,我说打的太稠了太稠了,严家的白面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才刚我饿了,喝了多半桶!”宝翔打趣道。
“哥!怎么说话儿呢?”宝凤低眸看了宝翔一眼,轻声细语地埋怨着。
“你还没怎么着呢,就管上你哥哥啦?”
“喝了半桶,您没就点儿咸菜吗?”林翠卿倒是诙谐了一把,顺着宝翔打的趣说了下去。宝翔则笑着接过秀妈手里的桶,一边接,一边唠嗑道:
“年年儿前院各屋的顶棚都是我糊,年年儿嫌我打的糨子稠,不稠粘不住。回头他们睡着半截儿觉,顶棚塌了,把宝凤吓着了倒没什么,再把老爷惊出个好歹儿来,我可担待不起呦太太!”
宝翔说着话提起桶子,大步流星地走进西厢房。
屋外头的林翠卿依旧在叨叨:“北平糊棚行里的头把刷子,说出的话都跟糨子似的糊嘴!”
“一到立秋,前院儿十几间房的窗户纸都是我哥糊,太太您省了老鼻子钱了。”宝凤边笑边替她哥说话。
“我图的是严家老爷太太的人好!”宝翔听了这句,从西厢房的窗户探出脑袋,吼了这么一句。
“那是我托宝凤的福!往后,我再要让宝翔糊棚,没有喻家太太宝凤的许可,我还就不敢用宝翔喽!”林翠卿笑道。
宝凤听了,心头虽喜得不行,却还是赶紧回了一句:“太太您这是抬举宝凤了,我可不敢摆这个谱儿。”
俗话说,这烦心事,灌黄汤。最近严家被喻老爷子要求的亲事折磨个够呛,这严振声心中颇有些微词,可又不能讲,也就只能和小黑子在酒桌上释放释放了,此刻的珠市口西大酒缸内,坐满了食客。猴三儿把酒和菜放到严振声、冯大福面前的缸盖上。
“二位爷,还是半斤烧刀子。菜呢,添了一样儿,”猴三儿一边摆菜,一边嘴里也说:“新下来的头茬儿西红柿,我用它摊了俩鸡子儿,声爷您尝个鲜。”
“谢了兄弟!”严振声朝猴三儿点点头。
“您甭客气!自有声爷您捧场,小铺儿它就美名扬!二位慢用,小的候着您了!”
留下这么句言语,猴三儿转身走进了柜台。严振声高高端起粗边大瓷碗,与冯大福碰了碰碗,随即便一口将酒喝了个干净。冯大福提起酒壶,再次给严振声满上一碗。
“您跟宝凤的事儿……”冯大福啜饮一口碗中酒:“太太她就没跟您商量吗?”
“昨天一早儿,我到跨院儿里去解手儿,小黑子就全都告诉我了。是我们俩在前院儿演了一出戏。”严振声说到这儿,面露苦色:“按理说,她们应该看得明白呀?就是太太不明白,宝凤也该看懂了。当年,严家买宝凤,是有让宝凤给我做小这么一说,可我没答应。为这,还跟严家老父亲怄了一肚子气。”
“我瞧太太的意思,今儿晚上就让您和宝凤在西厢房成亲了?”冯大福低声询问。
“她这叫拉郎配!”严振声的不满显而易见。
“那太太这么做也忒有点儿难为您了。”冯大福的眉头也皱起个褶子:“不成,您出去躲一阵子,等太太的热乎劲儿过了再说?”
“躲?我往哪儿躲?店里还拉着亏空,作坊里又正是要劲儿的时候儿,我撒手不管行吗?”严振声粗着嗓子说,说得掏心掏肺:“福子,你和严宽这哥儿俩是吃你妈一个人儿的奶长大的,我拿你从来不当外人儿。”
冯大福想起了严宽,登时便涌上一股怒:“老爷,宽子是我的好兄弟……当年,老东家让院子里住的日本人坑骗,怹老人家就是让这帮日本人给活活儿地气死的!”
正说到这儿,猴三儿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瓮声瓮气地在嘴头吼着:
“谁说不是呐……那个腌酱菜的日本人,就是在我的铺子里头打了严老东家一大耳贴子,怹吐了一口血,打那儿起,老东家就病倒了!”
“没多久,怹就走啦!家仇国恨呐!”严振声捏着碗沿,把酒往肚子里灌,完了又给加了一句:“民国三十二年,我送宽子上战场,我是让儿子替他爷爷报仇去的!打日本!咱匹夫有责!责无旁贷啊!”
“老爷,您的心思,我们全都门儿清!”冯大福也赶忙答应着。
“福子,那会儿,当着家人的面儿,我愣说是让他去南方进佛手瓜了。现而今,宽子没了,我没法儿向太太和秉惠交代,遇上事儿我再戗着太太来,我这心里头,不落忍呀!宽子的事儿,太太问了我无数回,都让我编瞎话儿给摺过去了……唉!”
冯大福心有不忍,往严振声这边凑了凑,低声询问:“那今儿晚上您也打算委屈自个儿吗?”
铺子外头,站在大街上的小黑子凝视着铺子,犹犹豫豫,踯躅不前。心底估摸了半晌,又挺直了腰板,从铺子外走进铺子里头。
“老爷!”小黑子看到了正喝酒的严振声,严振声恰好也瞥到了他。
猴三儿赶忙招呼:“黑子爷您里边儿请嘞!”
小黑子朝猴三儿摆了摆手:“甭张罗了,我作坊里忙,待不住。”
“三儿啊?”
严振声把酒碗狠狠往桌上一搁,猴三儿立马便响亮答应:
“小的听爷吩咐了!”
“给小黑子上半斤烧刀子!”
“得嘞您呐!”
小黑子闻言,只好走过去,坐在严振声、冯大福二人身边。
“今儿我真的得给老爷您道个喜了!”小黑子刚坐下便低声说了这么句。
“别这儿逗了,我这儿正糟心呐!”严振声说。
“我信,您说什么我都信。”小黑子笑了笑:“头天早上,您从跨院儿的茅房里出来,我把太太和宝凤一块儿捏鼓的事儿告诉您了,您说压根儿就不可能对吧?”
严振声没办法:“是,我是这么说的。”
小黑子的酒还没来,他伸手端起冯大福的酒,仰头便一饮而尽:“我先喝了您和宝凤的这碗喜酒了!”
“黑子哥!你误会老爷啦!”冯大福看着小黑子,急忙言语。
“误会什么?我一当伙计的够不着老爷,更当不了老爷的家。老爷说话算数儿,老爷能两头儿都卖好儿!”
“黑子,你这话儿怎么说的这是?”严振声心里很犯堵。
“我知道老爷昨天在太太面前是硬话软说,今儿您也不必跟我软话硬说。我提前给您道喜了!”小黑子把空碗推了推:“老爷,您知道我因为什么这么玩儿命的干吗?!”
“上酒哇三儿!”严振声没回答小黑子,却是催了猴三儿的酒。
“来啦您呐!”
猴三儿应允,随即便把一壶酒和大碗放到缸盖上,又给小黑子斟满一碗酒。
小黑子端起酒来,又喝了个空,随即他便脱了自己的小褂、掀开了裤角,双肘与双腿的膝盖露了出来。在他肘部与膝盖的地方,有四块纹身般的黑蓝色印迹。脱完小褂后,他又摸了摸脖子上系着的岫玉的貔貅小坠。
“我从六岁起就在门头沟下窑背煤,爬进爬出的直不起腰来,”小黑子指着膝盖上的印迹:“我这窠膝盖儿和俩胳膊肘是破了磨,磨了破的,煤沫子渗到肉里就长上了,掉不下来了。”
严振声端起碗与小黑子碰了一下:“这我都知道!”
两人都喝了口酒,严振声接着便又说:“捡你回北平那天我就看见了。还有你脖子上挂着的那个貔貅,拍花子的也想积点儿德,没把你的这个貔貅掠走……”
“一破岫玉的玩意儿不值几个钱儿!”小黑子敲了敲桌子。
“老爷说,拍花子的把它给你留下,”冯大福插话道:“是等你爹娘认你的时候儿的一个信物儿。”
“福子,你甭跟这儿打岔!”小黑子一扬脖,碗中酒又给喝了个干净:“老爷,我是一脱裤子,就想起老爷您来。”
“你还是尽可能的少脱吧,想想我都心疼得慌!”
“老爷,我拿您当我的再生父母!没有老爷您,我早就死球的啦!”
“福子,他这闲篇儿怎么扯到这上边儿来啦?!”严振声提起酒壶就给小黑子斟满:“喝酒黑子!”
小黑子手里捧着碗,醉醺醺地念叨着:“酱菜行,粉房,豆腐房,那是好汉不干,赖汉干不了的三大行,怂主儿,他还就真没这两下子!是不是老爷?!”
虽说已是酩酊大醉,小黑子仍端起酒碗就要喝:“来,福子兄弟,咱哥儿俩共同敬老爷一碗,为老爷和我宝凤妹妹,干!”
话音刚落,严振声狠狠一脚往小黑子坐的凳子踹上了一脚,小黑子一骨碌跌到地上,酒水飞溅了一地,碗也碎成了几大块。
福子和猴三儿愣了,不敢多说一个字,小黑子坐在地上,望向严振声,眼神呆滞。
“我紧着说没这么回事儿,你就是不信!跟我这儿蹬鼻子上脸了还!”严振声指着小黑子,大声怒斥:“说好听的,我拿你当个小兄弟,说他娘的难听的,你就是我儿子!臭来什么劲呀你?!滚!”
从酒铺子里出去后,小黑子醉醺醺地走过胡同,来到喻家院门外。小黑子摇晃着身子,使了劲把木门敲得“梆梆”响。
“来啦来啦!报丧啊?!”从门里边传出喻老爷子的声音。
“报喜的!”小黑子门外边答。
院门开了,小黑子醉眼朦胧,望着喻老爷子。
喻老爷子赶忙问道:“您这是找谁呀?”
“想想,沁芳居踩黄子那天,您老抱着坯子,我在旁边儿……”小黑子笑了笑,在醉态中开口道:“我还到贵府给您送过盘尼西林,忘了?”
喻老爷子一拍掌:“哎呀!瞧我这老眼昏花的,我看你们都差不离的!你有什么事儿快说!”
“我说的这个事儿,您老,要,要为我保密!”小黑子结结巴巴的。
“保密?!保什么密?!看过唐人的《金陵春梦》吗?”喻老爷子仿佛是听了个笑话。
“没看过……”小黑子摇头。
“看过就知道啦!连蒋委员长的那点子鸡零狗碎的烂事儿都被抖搂得世人皆知,咱平头百姓还保个屁!有话快说!”
小黑子沉默片刻,又低声问道:“我们老爷严振声是您儿子……对吧?”
“是啊,怎么,他出事儿啦?”喻老爷子心里头奇怪。
“他怕是不能给您顶门立户了,他今儿晚上娶一房小的……咱们国里的老礼儿,娶小不算大喜,不必通知三亲六故,”小黑子瞧这喻老爷子的脸色越来越差,便又问了一句:“怎么?您老也不知道信儿嘛?”
喻老爷子闻言勃然大怒,瞪着眼睛吼了起来:“他要娶的小老婆是谁?!”
已是夜晚,北屋正室的条案上方贴着鲜艳的小幅红“囍”字。宝凤坐在八仙桌两旁,宝翔则站在妹妹面前。
“大户儿人家娶小,惯常的我瞅见过不少,虽说是不请锣鼓手,不摆大宴,可我也没见过像严家这么抠门儿的!”他这样对宝凤说道。
“哥,瞧您说的,我一当丫鬟的过门儿做小还顾什么脸面?!”宝凤只是笑:“我图的是老爷这个人心眼儿好,图的是终身有靠,不图别的。”
“那老爷喜欢你吗?你喜欢老爷吗?”
“您甭说这些个没用的!只要我为严家生个一男半女的,我就能在这个院儿里头站住了脚!”宝凤边笑边反问起哥哥来;“宝家倒是喜欢我呢,喜欢我,你们别卖了我呀?!”
“你这死犟眼子,听不懂人话。”宝翔急了,把话挑明了说道:“我听秀妈说,老爷他压根儿就没有娶你的心!”
宝凤不舒服了:“您没瞧出来嘛?!这一程子,老爷让着太太,他什么事儿都听太太的。”
宝翔直摇头:“那就更不对头了……”
北屋内的桌上摆了好几盘菜,秀妈又端了碗汤放上桌子。严振声拿着酒瓶,给林翠卿斟酒。虽然他恭恭敬敬的,可似是醉了一般,那握酒瓶的手颤抖不止,抖得杯中的酒溢了一桌。
林翠卿看了赶忙接过酒瓶:“你就别这儿糟践东西了成不成?!”
严振声啥也不说,只是傻笑。
“老爷今儿在外头就喝了一起儿了。”秀妈说。
“是,我瞧出来了。他老先生给我来了个徐庶进曹营,怀了鬼胎了似的……”
林翠卿一会儿看秀妈,一会儿又看严振声:“说话呀振声,秀妈,你瞧他这个急人劲儿的!”
“我瞅着,老爷今儿个好像不大对劲儿……”秀妈低语。
“我不当家。”严振声嘀咕。
“老爷还真给秀妈面子。我这儿逗了他半天,他也不言语。”林翠卿往严振声身边凑了凑:“我全都替你安排好了,老爷,你今儿晚上大喜了,宝凤在西厢房候着你呐……”
严振声闻言,起身就往卧室而去。
“瞧把他给急的,错啦!出北屋,走廊下,进西厢房,不是我这屋!”林翠卿见严振声走错了,赶紧要叫住他。可严振声像是没听见她说话那般,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念叨着:
“当家三年狗都嫌……”
“借着酒劲儿把真话秃噜出来了。”林翠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秀妈,去叫禄山和福子去!”
“太太,要不,明儿再说吧?!”秀妈觉得不妥。
“你也让他给绕进去了。听见他刚才的话了吗?!他根本就没喝多!他这是不好意思自个儿去见宝凤。”林翠卿大声说着,顿了顿又压下了嗓音:“也难怪的,姑娘进严家门儿十几年了,这瞅不冷子成了屋里的,是有点儿抹不开面儿。”
秀妈没办法,只能找来了高禄山和冯大福二人。
这二人一左一右,架着严振声从北屋往外走,严振声似是已经酩酊大“醉”,走路也是一深一浅的。
“老爷,您留神门坎儿!”高禄山提醒。
冯大福也说道:“慢着点儿老爷,不着急的。”
“太太,老爷脚底下都拌了蒜了,我估摸着不行吧?!”秀妈看着严振声,在屋里跟太太说道。
林翠卿坐在桌边,抿着酒,吃着菜:“行不行的也就是它了,夜长梦多。”
正说着,“咚、咚、咚”的砸门声从宅外传来,众人不禁一惊。
“深更半夜的,谁呀这是?!”林翠卿纳闷:“禄山!”
“八成是巡警查户口的!我去瞧瞧去!”高禄山扶好严振声,对冯大福说道:“福子,你搀住了老爷。”
冯大福点头:“交给我吧!”
严振声向冯大福挤了挤眼睛,冯大福立马会意,搀着严振声就往跨院的月亮门走。这时,二门口走出来个喻老爷子,老爷子身后还跟着高禄山。
“儿子!喝喜酒还兴独闷儿的啊?!”喻老爷子见了严振声便嚷嚷起来。
北屋内,林翠卿透过竹帘的目光捕捉到喻老爷子的身影,她不由得放下了筷子。
“这葫芦还没按下去呢,瓢就先冒出来了!”林翠卿喃喃道。
严振声又看了看廊边的长凳,冯大福很是明白,立马扶他去了那长凳坐下。此刻的严振声脑袋靠在廊柱上,眼里尽是醉意。
“呦!是爹来啦!还说明儿个单去请您老人家呢!”林翠卿从北屋里急冲冲地走出,迎到喻老爷子面前:“振声啊,再陪爹喝一盅儿!”
“免了吧!我怕惊扰了黄泉路上我的儿孙。这一红一白的不犯冲啦?!林翠卿,你今儿唱的这叫哪一出啊?!”喻老爷子挥挥手,质问起林翠卿来。
两人正谈着话,宝凤与宝翔走出了西厢房,东厢房则是走来了郭秉惠,跨院的月亮门内呢,是小黑子赶了过来。
林翠卿甚为惊异:“爹呀,您老的消息灵通啊?!”
喻老环视一圈这院里的人,不慌不忙地说起话来:
“我们家老大刚刚儿给我托了一个梦,说是让我赶紧的把他弟弟的亲事给办了,别信什么邪的歪的。我打了一个激灵儿,想过来瞅瞅,果不其然,你们两口子没憋什么好屁!”
这老人背着手,踱步到严振声跟前:“醉猫似的怎么入得了洞房呢?!都是有儿媳妇儿有孙子的人了,不怕晚辈们笑话吗?!娶小?!宝凤啊!”
“老爷子您吩咐吧!”宝凤赶忙答应。小黑子看着她,忧心忡忡。
“你跟我儿子没这份儿缘!”喻老爷子毫不客气地高声吼着:“禄山!”
“您说吧老爷子!”高禄山回应。
“备车!拉上我儿子跟我回喻家!”老爷子吩咐。
老爷子虽是这么吩咐了,高禄山却用余光瞥了瞥林翠卿,不敢轻举妄动。
“喻老先生!您这是为何呢?!”宝翔急了。
“为何?!为我儿子择期成亲!”
“那我妹妹她这儿不明不白的又算什么?!虽说不是娶正房,但您两家人也不兴这样儿的拿我妹妹耍着玩儿吧?!”宝翔盯着喻老爷子,急得口不择言:“说句不干嘛的话,您就是打个茶围也得几给几个糖果儿费吧?!”
“翔哥,宝凤她可没那么贱!”小黑子觉得这话不妥,不免出言提醒。
宝凤也低低地对宝翔说起来:“哥,您的话说过头儿了……”
喻老爷子眉目一横,从衣兜里掏出两块大洋,狠狠地扔到宝翔的脚下。
“够了吗?不够我再添。”喻老爷子讲得唾沫星子横飞:“亏你还是在旗的呢,连个起码的尊卑都不懂。”
宝凤给吓住了,她连忙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两块大洋,迅速递到老人跟前。
“喻老先生,我哥他是为我的事儿着急,一时的话儿赶话儿说走了嘴,您别计较。”宝凤看着喻老爷子愤怒的脸,急切地要把钱给还回去。
“姑娘,我看你的面子,不计较。”喻老爷子终究还是心软了,他从宝凤手上拿回了钱:“福子,求你和小黑子背他出门儿,帮我叫辆车吧!”
小黑子立即走上前来,福子将严搀到小黑子的背上。小黑子背着严振声就要离开。
“慢着!”林翠卿见势不妙,上前就要阻止。
没法子,小黑子只能又将严振声放回到廊凳上。
“林翠卿,你还想怎么着?”喻老爷子皱眉。
“爹,宝凤和振声的事儿是我做主办的,没跟您言声儿因为这不算正式娶亲,也就没那个一白一红犯冲的什么说词了。今儿既然这样儿了,我也不怕什么忌讳了。”林翠卿皮笑肉不笑,眼底满是殷切:“您代表喻家正式向宝翔下聘,他好歹算宝凤的娘家人。当然,这里头的一应开销都归我出,咱三家儿一块儿商定好日子,喻家用八抬大轿娶宝凤过门,让振声和宝凤结为夫妇,让他二人为喻家生儿育女,您看这样儿行吗?”
一席话出,佯装醉酒的严振声不禁拧巴起了眉头。小黑子暗中捏了捏拳头,斜乜着林翠卿。宝凤则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成,我看成。”喻老爷子心里不禁叹林翠卿的巧舌如簧,只好就这样答应下来:“就这样儿办吧!”
宝翔登时就笑开了花:“谢谢喻老先生!谢谢太太的周详!”
喻老爷子挥挥袖子:“小黑子,背上你们家老爷跟我走!”
“您这是干嘛?!”林翠卿心里犯迷糊:“您不是答应了吗?!”
“我怕黄鼠狼把我儿子叼跑喽!走!”
老人抛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小黑子赶忙背起严振声,同喻老爷子一起往宅门外去了。
“禄山,还愣着干嘛?!备车去呀!”林翠卿则盯着呆若木鸡的高禄山嘱咐道。
夜色中,几人一起往宅子外而去。
待到第二日晨时,秀妈将馒头米粥鸡蛋及小酱菜摆到院中的小方桌上。喻老爷子正坐在小桌旁,看到秀妈来了,便嘱咐了一句:“您再拿两副碗筷,叫禄山过来也一块儿吃吧。”
“我和禄山在厨房里点巴一口儿就得,您甭操心我们了。”秀妈一边摆菜,一边说着。
正值这时候,严振声走出西厢房,身后还紧跟着高禄山。
“昨儿黑尽,太太让秀妈和我过来伺候您,您的牙粉,刮舌板儿,毛巾伍的我也按太太的吩咐给您带过来了,洗脸水我已然打好,放北屋了。”高禄山一边跟,一边对自家老爷解释。
“嗯。”严振声只是点点头,又唤了声:“爹!”
“起来啦儿子!在我这儿还睡得惯吧?!”喻老爷子答应道。
“瞧您说的,我没您想的那么娇贵!”
严振声边说边往北屋走,高禄山赶忙冲到前头去,为严振声掀起门帘。
随后,高禄山走进厨房拿起一个窝头,接过秀妈递来的一碗玉米面,大口地吃了起来。
“饿鬼赛的,这儿有咸菜,”秀妈见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儿,又递上一块腌苤蓝,“没人儿跟你抢,慢着点儿!”
高禄山扭头看秀妈,憨憨地笑起来。而已坐在院内小桌边的严振声扭头朝厨房内的二人看了看,又端起碗喝起米粥来。
“别看你打小儿没在我身边儿长大,可你是我生养的,你一撅屁股拉什么屎我都门儿清。”喻老爷子便往嘴里送吃的,便说着:“我知道你不待见那个使唤丫头。”
“严家的事儿不能由着我的性儿来。”严振声撅撅嘴。
“喻家的事儿可得我说了算。房子我早就收拾出来了,婚事儿得抓紧办了。”
严振声纳闷:“翠卿不是说让您给宝家下聘吗?”
“宝家?!做梦去吧他!赶紧吃,吃完我带你走。”老爷子用筷子指了指儿子的碗,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也赶个时髦,让你们见见面,咱也来个自主婚姻,开展新生活运动吗,不强迫,不包办……”
“爹!莫非您说的不是宝凤?那昨儿晚上您答应得好儿好儿的……”严振声讶异。
秀妈在厨房里揉面,院内的谈话她似乎全然不知。高禄山在院门外给洋车打着气。
“我不答应就带不走你!合着你媳妇儿什么都没告诉你,她弄了个两头儿瞒。振声,你也是耳头根子软,昨儿晚上,要不是我去,你和宝凤还不就凤天地一家春啦?!”喻老爷子敲了敲桌子。
“爹!不是您想的那么回事儿……”
“得了吧!我全都瞅见了,”喻老爷子没让儿子继续说下去:“你是假装的喝醉了,半推半就的让福子搀着你奔洞房去了。”
“爹……我是……我不是……”严振声一时不太好解释。
“萝卜要刨,写字儿怕描,你用不着跟我罗嗦。等会儿咱爷俩一块儿去那姑娘家。”
“哪个姑娘?”严振声好奇。
“是我替你相中的牧春花,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