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振声重重地摔在墙头底下,他吃力地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在胡同里。他当初在六国饭店出手的时候,可是八辈子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穿过后街闪过巷,严振声的余光里总是闪过黑影,心想坏了!有人跟踪!思索至此,他匆忙拐进另一条胡同,集中余光查看,恍惚间看着像是穿军装的。
严振声前脚刚走,吴友仁手下的张副官与便衣们跳下围墙,撵严振声去了。严振声就是个酱菜铺的东家,哪里干过溜街窜巷疲于奔命的事,一会儿的功夫就让俩便衣劫了前面的道,张副官和两名便衣又堵上了退路。严振声前后跑不得,左右也上不去房,只能站在原地,手脚略微有些发抖。
张副官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人,手架在腰间的枪套上,笑得很随意:“我们长官让你两天内还钱,今儿是第三天了,你装什么糊涂呀?”
严振声知道今天是秀才遇到兵了,但还是在那硬撑着辩解:“那……那顶帽子,是你们长官命令他手下的人做了手脚,另完他拿假的想讹我三千块。”
“我们长官又不是流氓无赖,他凭什么讹你呀?”
“你们……你们没瞧见你们长官在六国饭店俱乐部里做了什么,光天化日的,看见他干坏事儿的人可不是一个俩的……”严振声急得前后打转,只能有啥说啥了。
张副官可容不得他胡咧咧:“少废话!今儿个你要是拿不出钱来,就别怪我玩儿混的了!”说完朝四名手下使了个眼色,严振声匆忙中抓起地上的半块砖头,朝最前面的人扔了过去,那人闪身躲开了砖头,他冲到严振声面前挥拳就打,严振声躲过他的拳头并朝他猛击两拳,另三名便衣冲上来将严振声击倒在地,他们狠狠地踢打着严振声,严振声蜷缩在墙角下。
打得差不多了,张副官就让四个人停住手,笑容可掬地蹲在严振声的面前:“你活腻味了是吧?”
严振声抖如筛糠,声音都不成样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何况我呢,人没有不想活着的。即使我成了冤死鬼,你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张副官拍着严振声的脸,笑得依然很随意:“我不信这一套!你的命在我们长官眼里,镚子儿不值!他只想要回自个儿的钱!”
严振声站起身来,用手背抹着鼻子里流出的血,见了血他反而更硬气了,身子也不抖了:“坑骗欺诈的勾当,就好比是出了头的疖子,捂不住,它早晚都得烂!你们长官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这年头儿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我们长官甭说他不长疖子,他就是长了,也有人替他拔!”说话间,张副官露出了凶相:“真是笑话,自己都过不了江了,反而操心起别人来!”
严振声愤怒地抓住张副官的衣领大吼起来,如同疯子:“成啊,那你就一枪嘣了我得了!”说着话,严振声就被便衣摁在墙边动弹不得。
张副官叫手下停手,踱步上前用一只手托住严振声的下巴,用手枪顶住他的头,笑着调侃:“你逼我是吧?我们长官还说,如果你今儿个要是拿命犯青皮,他豁出去那钱打水飘儿了,他让我就地送你上西天!”
张副官手腕一抖,一声枪响,子弹打在房子的山墙上,严振声闭着眼,蜷着身子跟着抖了一阵。
这时候打远处猛地窜出来一个姑娘,猛地推开了张副官的手。待众人反应过来,才看见是一个揣着小布兜的年轻姑娘,水秀可人,出挑得很。
严振声一眼就认出来眼前这女人是谁,不无吃惊地失声叫了出来:“春花儿姑娘你……”
牧春花从布兜里拿出红纸包的一捆大洋,送到张副官跟前说道:“军爷,这是一千块现大洋,您先拿着吧!”
严振声拿住牧春花的手,低声劝她:“春花儿,咱不能让人坑啊!”
牧春花轻轻推开严振声的手,把钱递给张副官,不卑不亢地微笑着:“您数数吧,数完了给我打个收条,余下的两千严老板凑够了叫人给您送过去。”
张副官笑着掂了掂大洋,顺手交给手下,拍着手,不无得意地说:“有沁芳居的庙在,老方丈也舍不得扔下它就跑呀?这钱我不用数,谅你们也不敢少我们长官一个子儿!”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和一个小本子,写了条子给了牧春花,随即迈着四方步,带着一众手下离开了。
牧春花把纸条交到严振声手上,估摸着他得提钱,忙抢话:“眼下,您的手头儿不宽裕,您干嘛非要硬撑着呢?再说,这钱本来就是您的,也不该我拿着。我原本是想去您柜上还钱的,谁知却在这儿遇上您了。”
严振声还有些不忿:“对他们这帮人就不该服软儿。”
“擦擦吧。”牧春花掏出一条白色的手帕递给严振声,严振声接过手帕擦脸,牧春花转身离去,她边走边说:“真的想跟吴友仁他们拼命的话,也轮不上您去!打根儿上说,还不都因为我。”
严振声擦着鼻子和脸,他打开手帕,那上面绣着一对戏水的小鸳鸯,血迹浸透了鸳鸯。他望着一直没有回头的牧春花远去的背影,站在那里发呆。
回到严家北屋里的卧室,严振声脱下外衣外裤后,露出一块块青淤。林翠卿接过衣裤,看着他身上的伤痕,心疼的直哆嗦,一边看一遍埋怨:“这是谁干的?都打成紫茄子了。”
“皮肉之苦不算真苦,有你疼我才叫真甜。”说话间,严振声露出一脸轻佻的笑。
林翠卿白了他一眼:“我可没心思跟你臭贫!”
外屋的宝凤端着一盆清水,林翠卿也没那么多禁忌,想着宝凤就要成了自己的人了,直接招呼她:“眼瞅着就快成老爷人了,没什么抹不开的,进来吧!”
严振声听了愣了一下,扭头就见宝凤端着盆走进卧室。她将盆放在脸盆架上,把毛巾拧干递给林翠卿,从始至终都低着头。林翠卿把严振声的衣裤交给宝凤,嘱咐:“先用凉水泡泡,要不,血洗不掉。”宝凤刚应声要走,林翠卿又叫她:“再拿瓶龙胆紫来!”
林翠卿用毛巾轻轻为严振声擦拭上身,一边逼问严振声因为什么添的伤。严振声刚开始扯谎说是欠人两千大洋,可又不肯说什么人下的手,林翠卿就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却也不戳破严振声,就说了句“别操心钱”宽他的心,就此揭过不提。
那边林翠卿刚把心略微放下,外院里给严振声洗衣裤的宝凤心又提起来了。她在压水机边摸严振声裤兜的时候,发现了牧春花的那只手帕。
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姑娘的东西?老爷平日里也是正经人,从不逛窑钻胡同,八成又是跟喻老爷子介绍的牧春花有关。
可容不得她多寻思,高禄山就走进了二门,宝凤连忙把手帕塞进衣物里,扔到铜盆里准备浆洗。
却不想高禄山走到近前,对她说:“宝凤姑娘,外边儿有个女的找你。”
“女的?让她在门房儿等我,告诉她,我这就来!”说着宝凤就起身,擦手准备往外走。
“依我说呀,这人你还是别让她进来的好,省得让老爷见了闹心。”宝凤寻思着高禄山临走留下的这话,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
等宝凤拉开厚厚的宅门,可不就牧春花站在大门外嘛,忙堆出笑脸招呼她:“春花儿?你怎么找到这儿来啦?”
“忘啦?是你告诉我的,说有事儿到芝麻胡同儿16号找你。刚刚你们家那车夫愣是堵着门儿不让我进。”说话间,春花眉头微皱,这委屈愣是将笑容抿了回去。
“这怎么说的,回头我跟他们说一声。”
牧春花干笑了几声,单刀直入:“咱先不提了他了。我问问你,这宅门儿里的主人是不是沁芳居的老板严振声?”
果然是来找老爷的,八成又得老公鸡见仇人,细想之下,宝凤决定咬紧牙关:“你是来找他的?”
“我没事儿闲的找他干嘛?!我是来找你宝凤的!”
“找我?”听到这样的回答,宝凤吃了一惊。
“干嘛跟防贼似的看着我?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和谁?!”这消息倒像是个鞭炮,炸得宝凤一阵心慌。
“还能有谁。”说着,牧春花的声音便低了下去。
宝凤却想的是屋里的一个人,连忙确认:“是他吗?”
春花一脸娇羞地说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这句话,唬得宝凤惊慌失措地就往宅门内走,牧春花一把拽住宝凤,哀容满面地噘着嘴:“姐姐,我的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急着走哇?”
“春花儿,我忙着呐!你松手吧!”宝凤连甩几下都没甩开牧春花,只能撂下脸来。可牧春花死死拽住宝凤,一点撒手的意思都没有:“宝凤,咱俩是好姐妹儿,我在北平也没什么朋友,想来想去,就只能求你了。”
“我什么事儿都能帮你,你结婚这事儿我可帮不上你什么!”
牧春花听了这话,悻悻地松开手,脑袋沉了下去:“那就拉倒吧。郭秉聪还说,宝凤能干,会张啰,这一看,也不是那么回事。”
“你说什么?郭秉聪让我帮忙?他凭什么管你的事儿呢?”听到这个名字,宝凤直接打断了牧春花,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不能让他祸害人!
“我要和他结婚了,你说凭什么?”
“你真的要和郭秉聪结婚啦?”宝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又不是儿戏。假的我何必说成真的呢?”牧春花低着头,脚尖一直踢着台阶,手紧紧绞在一起,声音闷闷的。
宝凤听了,心中大喜,又不能发作,只能上前握住她的手,笑着问:“你说吧春花儿,你和郭秉聪让我干嘛?”
“秉聪租了个小院儿,我们成亲以后,他打算把我和我父亲接过去一块儿过日子。我还没过门儿呐,进出那个院子怕外人说闲话儿,所以想让你找俩人儿帮我扫扫房,归置归置。”
宝凤把胸脯拍得震天响,笑容都藏不住:“包在我身上了。”可她转念又想到件事,连忙低声问:“哎,春花儿,你不是说不喜欢郭秉聪吗?”
牧春花强笑几声,拢着鬓角碎发,轻轻叹了口气:“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喜欢不能当柴禾烧,喜欢上称约,它能值几斤几两?老琢磨这个,还不得把我累死呀?!”
宝凤则满脸鄙夷地在那酸起来:“郭大少爷穷得叮当烂响的,他怎么一下子又发达啦?”
“世上没有不会逮耗子的猫,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你别老是门缝儿里儿瞧人,把他看扁了。只要他对我爸和我好,我也不图什么别的了。”
“那他是打哪儿挣来的钱?”
“是他母亲给他留下的一个老物件……”
宝凤心下冷笑,这话能蒙的了别人,却蒙不过她。郭秉聪是什么货色,她瞧得真真的,当下也不再多说,问牧春花要了四合院的地址,就赶忙回屋伺候严振声去了。
这宝凤光顾着说话,不成想一家人忙里忙外,大半天就被折腾过去了。林翠卿先让宝翔去票号取了2000块送来,给严振声还账,接着又在北屋抽着烟,听着那喇叭里唱《讨厌的早晨》,顺手埋怨起严振声倔驴一样的性格来。严振声挨了顿打,自知理亏,也便认了这埋怨。
这时,林翠卿瞥了一眼给自己点烟的宝凤,笑了笑,一把拽住打算去自己提钱还账的严振声,直接吼起来:“你去什么去?!刚被他们打了个乌眼儿青,你不要命啦?!一破帽子,自当咱扔茅坑儿里了!你让人捅一手指头,我都心疼知道吗?铺子里的事儿,惯常的我都不过问,可往后,甭管你遇到什么难处,还是碰上什么糟心的事情,你都得告诉我,别再自个儿扛了。知道吗?”
严振声像个被婆婆训斥的小媳妇儿似的,低低的应了声。
林翠卿磕着烟杆,凑过来劝他:“生意好,有进项,咱就什么也不怕。凡事儿往开了想,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在,沁芳居的天就塌不下来。”
严振声低低地应声点头:“是。我明白了翠卿。”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严振声瞅了瞅屋外,身子压在桌子上,凑到林翠卿耳边,眼睛飞到宝凤脸上:“我怀疑鹤年他舅舅,他和这件事儿有瓜葛。”
可这话还是让给林翠卿搧着扇子的宝凤听到了,心里暗自吃了一惊,她猛然间想起郭秉聪新近租下的那座小四合院。
这边严振声还在数落着他的猜想:“那天,是他带着长眼的人来店里看货的。”
“郭秉聪?他没这个胆儿算计亲家吧?”林翠卿长长的抽了口烟,寻思了半天,也没敢往这上头想。
宝凤可坐不住了,把自己知道的事说了,保不齐这入严家的事就能成呢:“太太,郭少爷他……”
林翠卿却恼了宝凤插嘴,打乱自己思绪,连忙呛住宝凤,让众人听她讲:“郭秉聪能怎么样?他顶了天儿也就是个碎催,跟着阔主儿屁股后头挣点子碎根银子混饭吃。”
听了这话,宝凤知道林翠卿把郭秉聪想小了,看扁了。人家四合院都淘换回来了,哪里还是什么碎催,就又想插话,却不想听到了林翠卿猛地在痰盂上敲了一烟袋锅子,震得耳朵嗡嗡直响。
林翠卿在进北屋之前,可是亲耳听到宝凤和严振声在屋里嘀咕来着,进屋的时候这小妮儿子手脚藏得又不够快,被她看了正着,那手里攥着个手绢似的东西,让严振声都紧张的开始编瞎话,说要听自己平日里听的唱片。这俩人,真有点意思。
林翠卿先是盯着严振声瞅了半天,看得严振声浑身难受,别过了身去,她转头又冲着宝凤笑着念叨,“把你们那宝贝东西拿出来吧?”
宝凤飞了一眼严振声,他还背着身子,只能硬着头皮打马虎眼:“什么东西?太太,我没听明白。”
林翠卿抽着烟,拿眼打趣着宝凤,把烟轻佻地吐到她脸蛋儿上,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刚才那东西在你手里晃了一下,你当我没瞅见呢?你和老爷都去了什么地方儿野去啦?说呀!”
严振声听了,猴儿一样坐过来,和宝凤面面相觑,俩人眼睛里都透着惊慌。
林翠卿却闭上了烟,抽了口烟,学着宝凤的腔调,捏着嗓子把宝凤刚才在屋里对严振声说的话又絮叨了一遍:“这事儿您得听我的。老爷,您得留神自个儿的身子!我不怕别的,是怕累着您!”说完,眼睛直往严振声腰里瞅,嘴角眉梢都堆着笑。
宝凤怔住了……
严振声扫了一眼愣怔住了的宝凤,连忙半起身解释:“翠卿,那不是我和宝凤……”
林翠卿猛地一扭头,也不管严振声,呛了宝凤一嗓子:“宝凤,把东西拿出来!”
宝凤望了望严振声,又看看林翠卿,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严振声摆了摆手:“宝凤,你把那东西拿给太太看看吧。”说完,捂着自己脑袋。脑门儿疼!
宝凤却为难起来,扭捏着一直低低的叫着严振声,可严振声却一点都应声,急得宝凤小脸都涨红了。
“行了二位!不拿就不拿吧,我也不难为你们了,我看不看的不打紧的。我是过来人,这男的跟女的的事儿有什么看的?好了就是好了,没必要偷偷摸摸儿的!我这人开明,你们俩呢,也用不着的在我眼皮子底下打情骂俏的。宝凤的河水,洗的就是老爷的船,我干吗拦着呢?!振声你也是的,刚刚儿你还说你明白,你明白的,甭管什么事儿你也得让我明白不是?说来也是个一好儿凑俩好儿,咱爹也相中宝凤了!”林翠卿笑着把这个消息说了出来,摆出自己开明的样子,期待两个人那种喜上眉梢的神态。
可这番话却让严振声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爹又会相中宝凤,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不让人清净。
林翠卿看着屋外四合院边角上的天空,悠悠的吐着烟,又像是跟他们说话,又像是在劝慰自己:“振声,咱何不就来个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把宝凤娶进喻家的门儿呢?!你我欠咱爹的,不还不成!说句心里话,宝凤你也甭不爱听,哪个家里做太太的心甘情愿让自个儿的先生娶小呢?我不愿意行吗?这不能由着我的性儿来。而我呢,又喜欢你宝凤,不拿你当外人儿。”
“翠卿,我不想结这个婚!不是那么回事儿呀翠卿。”严振声缩在背后,闷声闷气地抗议着。
林翠卿敲着痰盂:“那是怎么回事儿?”
严振声说不出话来,就只在那哼哼。宝凤憋着笑在那帮腔:“老爷,您用不着解释什么了,咱就依了喻老爷子和太太吧!”
“宝凤,这回你可得把嘴封严实了啊!别又让什么不招边儿的人瞎搅合了,听见没有?”
宝凤难掩欣喜,不住地点头。林翠卿则背着烟锅儿,起身哼唱着一段“喜庆、愉悦”的京剧唱腔向院外走去。
转过天,宝凤手里拿着牧春花的地址,带着宝翔和秀妈在胡同里走,四处找着郭秉聪租住的四合院。可到了近前,就看小院的门虚掩着,也没人来接。宝翔怕走错了,宝凤就抢先进去探探情况。
宝凤独自蹑手蹑脚地在院子里东瞧西蹭,就听到院内东屋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三个男人,宝凤仔细一听,有郭秉聪,于是心提了起来,又想到严振声对郭秉聪的怀疑,就悄悄猫在窗户下静静听着,不想这听的内容真是让她气得七窍生烟。
虽然不知道另外两个人是谁,但前前后后的关于严振声的事儿,宝凤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自己的猜想,让这个丫头忧心忡忡地靠在山墙边一动不动了。这边宝凤还在出神,恍惚间就听到院外边牧春花和宝翔、秀妈相互认识、寒暄、道喜,又听到牧春花问到自己,于是连忙收拾了一下,定了定神,从院子里出来。
她见到牧春花不知说什么好,连牧春花亲热地叫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牧春花看着宝凤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连忙问她怎么了,宝凤忙推说无碍,又托付宝翔、秀妈说道:“秀妈,哥,您二位受点儿累,帮春花儿打扫打扫吧。”
宝翔看着妹妹魂不守舍的样子,也担心起来:“你怎么了宝凤?刚才你还好好儿的?”
宝凤张嘴扯了个谎:“我刚刚儿忽悠地一下子,身子有些不逮劲儿。春花儿,让我哥和秀妈帮你的忙吧,我得回去躺一会儿。”说完走向胡同外,牧春花几人不解地望着她,眼里都有些担忧。
傍晚掌灯时分,郭秉惠抱着严鹤年,来到严家东厢房外屋,跟宝凤和冯大福一起一边干活,一边逗孩子玩。
抱着严鹤年的功夫,话赶话说到宝凤即将出门子的事。郭秉惠笑着把孩子递到宝凤手里,笑着说:“儿子,还是让姑姑抱吧,过些日子,姑姑出了门子,甭说抱你的时候儿少了,你还得改口儿叫奶奶啦!”
这话让冯大福愣了一下,也让宝凤尴尬地笑起来,只能伸手抱过了孩子亲了亲,低声说:“说是顶门立户,我要是不生养,进了喻家还不是狗屁不如。”
冯大福大惊,这事是板上钉钉了,连忙问:“宝凤,您这回是真的要嫁啦?”宝凤见问,就把孩子交到冯大福手中,盯着冯大福,神情庄重地问:“当着孩子的面儿,福子兄弟你发个誓,不准透露半点儿口风成不成?”
冯大福抱着孩子,挑着他的小下巴,笑嘻嘻地嘀咕:“日后,你冯大大要降辈儿喽!”
“我说正经的呢,福子,听见没有?”
“听见了太太!”冯大福特意把“太太”俩字咬的很重,笑看着宝凤。宝凤果然脸红了:“你再贫,留神我在老爷身边儿吹你的枕边风儿,让小鞋儿挤歪了你的脚丫子!”
唬得冯大福连忙赌咒发誓:“放心吧宝凤姐,您出门子的事儿,天底下就一个人儿在乎,我不说就不结啦!”
说话间秀妈提着大铜盆走进屋来,宝凤就开始指使起她来:“秀妈,里屋的门帘子,炕单子,还有鹤年的褥子都该换了。”
秀妈听了就往里屋走,嘴上逗趣也没停:“真是奴用奴,累死奴。”
这话被宝凤听见了,顺嘴就接了下来:“心甘情愿地当一辈子奴也没什么不好!喻家传承子嗣的太太当不当的不吃劲。”这话说出来,让所有人都蒙了,之前还高高兴兴的,怎么突然转性了?
宝凤也没理会众人的脸色,转身对着里屋的秀妈嘱咐起来:“秀妈,您别摸着黑儿干了,开灯吧!”
秀妈笑了起来,干涩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北屋的灯不亮,我可不敢动灯绳儿,是不是啊少奶奶?”
郭秉惠站出来提个醒:“看得见就先不开灯,该省还是得省着点。”
宝凤一下就来了气,边挽着袖子边说:“我说开灯您就开灯!亮亮堂堂儿的有什么不好?”说着话走向里屋,嗓门也亮起来:“太太那儿怪罪下来,有我这儿顶着呢!”
宝凤进了里屋,刚要上前拉灯绳,秀妈的手拽住了宝凤的胳膊,凑到宝凤耳根,压低嗓音问:“宝凤姑娘,自打你去春花儿那儿帮喜儿回来,你怎么干什么都不招吊呀?你别给自个儿惹事儿了成吗?!说话儿你就成喻家太太了,用你的话儿说,叫什么今世转运,你别弄成背运了我的好姑娘!”
宝凤瞅了瞅外面,才在秀妈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听完唬得秀妈大惊失色,手中的大铜盆掉在地上,“咣当”一下发出一声巨响,她手里的床单也从手中滑落。就听她喃喃自语着:“中了邪了!都是钱闹的。”
到了饭点,林翠卿让秀妈带着郭秉惠去北屋吃饭,一众伙计在跨院杂屋吃饭自是不提。晚间吃饭的时候,小黑子从作坊那,搞了点猪油渣儿和椒盐儿给宝凤解馋,可宝凤却根本没有心思,高禄山见了这猪油渣又犯了馋嘴,可宝凤顺坡下驴将猪油渣推到了高禄山面前的时候,高禄山却又抹不开面子,开始吹嘘他跟严振声当年出去时候吃的好东西:“我当年在八面槽儿清华池给老爷搓澡,他舒坦了,美了,回回都让我陪他上萃华楼开荤去,葱烧海参,爆三样儿,乌鱼蛋汤,我都吃腻了。”
高禄山本想缓解一下尴尬,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宝凤把小黑子专门给她捯饬来的油碴全都倒进粥盆里。这下子,小黑子愣了,高禄山乐了,秀妈搅动着勺子,宝翔在旁边开心地数落:“人呐,都是越待越懒,越吃越馋,不如什么都没沾过没尝过。禄山兄弟,你也就过过嘴瘾。萃华楼算什么,我和我妹妹吃过的东西,你不但没见过,怕是听都没听说过!”
“吝吃食,谁敢跟您抬杠啊?!过不了几天儿,宝凤妹妹就要去吃香的喝辣的啦!宝翔哥您呢,上了灶您颠着勺,呛着烟儿,偷一嘴叫尝尝口儿,品品咸淡,吃个肚儿歪您也不敢呐?!”高禄山一边往嘴里倒饭,一边逗趣着宝凤宝翔兄妹两个。周围的伙计都跟着笑,只有小黑子傻眼了。
他站起身来问:“禄山哥,您说宝凤什么?”
冯大福见状知道要坏事,赶忙岔开话头:“别听他瞎嘞嘞,吃饭吧黑子哥!”
高禄山也急,连忙站起来比划:“我怎么是瞎嘞嘞呢,太太吩咐了,明儿带宝凤上瑞蚨祥置办嫁妆,说是替宝凤把娘家人儿该做的事儿全都做到了,不让姑娘受委屈。太太这人真是厚道啊!”
小黑子直着眼睛,恨不得生出对钩子飞到宝凤身上,愣愣地问宝凤:“宝凤,你这回要嫁给谁?”
“甭问了,我烦着呐!”宝凤直接撂下筷子,走出屋去躲了清静。
到了半夜,大家该睡觉的时候,跨院南屋里宝凤和秀妈也收拾的差不多了。宝凤坐在炕边的小木凳上洗脚,秀妈在炕上铺被褥。
秀妈压低声音,说着宝凤白天跟她说的事:“依我看呐,这事儿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
“可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再说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有一天,这事儿让老爷太太知道了,再闹出什么大乱子,我心里不落忍!”
“那你现在就去告诉太太,也省得落埋怨,反正这事儿又跟你不搭嘎的。”
“您不知道,老爷还惦记着牧春花儿呐!”
“不会吧?”
“您不知道,他们私下里还有事儿……”宝凤这边还没爆料完,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宝凤喊了一嗓子,小黑子就拉开门走进屋内,他看了看秀妈没言语,秀妈忙下地往外走,躲到外面去了。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人了,小黑子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就问你一句话,宝凤,是不是老爷逼着你嫁给他的?”
“这事儿能是逼的吗?你觉得老爷是那号儿人吗?就算他逼我了,又怎么样?我卖给严家了,身不由己,人家想怎么着我,是人家老爷太太说了算的。”宝凤冷笑着看着这个深爱自己的男人,“再说了,这是我熬出头的机会,就是往后过不到一块儿离了婚,我也落个自由身。我是严家的家奴,是使唤丫头。你们自由身的人,想干就干,不想干抬屁股就走,我跟你们不一样的!”
小黑子被宝凤的一番话说得呆愣住了。
世态万千,有人惊就有人愁。小黑子让宝凤的话搅乱了心,严振声则被自己的爹扰乱了神。
珠市口西大酒缸里,喻老爷子盯着酒盅里快漫出来的酒,一脸心疼地求严振声:“振声,你就不能将就将就吗?”
“爹,娶媳妇儿的事儿可不是穿衣吃饭,不能将就!”严振声又干了一盅酒,他已经上脸了,胃里火辣辣的难受,心里跟刀子绞似的疼得慌。
“不就是男女嘛!你跟翠卿结婚那天之前,你们俩谁也没见过谁,现如今不过得挺好?这就够了,你还要什么?”喻老爷子看着儿子这样不顺自己的心,愁的脸上的褶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深,麻麻赖赖的。
“我要找个我喜欢的。”
“什么叫喜欢?喜欢是慢慢儿处来的,是过日子,是生儿育女,为喻家尽孝,不能让你爹我绝了后!宝凤那姑娘我看着不错,你又了解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严振声从大面上一直都说不赢老爷子和林翠卿,只能闷着头喝干酒盅,小声嘟囔:“合着我就是为喻家生儿育女?您拿我当什么啦?我这不成了庄户人家的种马吗?”
喻老爷子一听就不乐意了,猛地一拍桌子,吼起来:“屁话!你过继给严大拿因为什么?不也是为严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吗?”
严振声怯生生地扭头瞅着大街上,把话往后撇:“我跟林翠卿成家那会儿十六岁,什么都不懂。眼下,我三十七岁了,该让我自个儿给自个儿做回主了。”这种且怂且硬气的嘴皮子功夫,严振声已经炉火纯青了。
“日子都定了,你让我怎么跟林翠卿说?”
“您干脆就回了她,说您又改主意了。”
“她的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说你说吧,我可不想再得罪她了。”
“爹,我更是不敢招惹翠卿呀!”这敢情好,俩老爷们都怵林翠卿呢,却非得把得罪人受气的活儿推给对方,爷俩端着酒盅,大眼瞪小眼的瞅着对方。
喻老爷子敲着桌子低声问他:“你连自个儿的女人都不降不住吗?”
提起这个,严振声心更疼了,又干了一盅后,又给自己斟满,才低着头,哑着嗓子说:“爹,我见了她就觉得欠她的,因为严宽已然死了,翠卿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喻老爷子手一抖,酒洒了大半杯,嘴张了半天,才缓过来神,一仰头也干了一盅,又连喝了两盅,才撑着桌沿,仔细看着这个红了眼睛的儿子。
直到铺子里的客人只剩下严振声与喻老爷子爷俩,老爷子勾起酒瓶给自己儿子斟满,拍着他的肩头,自己端起酒盅,碰了一下严振声的杯子,一杯苦酒就下肚了。
“难为你了振声!”
“您和翠卿要干什么也不和我商量,净在背后嘀嘀咕咕的,最可怜的是宝凤啊!”
“她有什么可怜的?是她自个儿愿意,又没人生拉硬拽的非让她给喻家当儿媳妇儿。振声,依我说呀,不如……不如你跟宝凤过几天试试?”
严振声红着眼盯着老爷子半天,也不言语。他知道老爷子这是还不死心啊,末了他又喝了一盅,摇摇晃晃地起身:“爹,你慢慢喝,我差不多了,得先回了,明天还有活儿呢。”说完,抬脚就走了,留下喻老爷子在那孤孤单单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出神。
洋车夫拉着半醉的严振声往牧家方向走来,远远的严振声歪着身子看到了牧家门外的郭秉聪与牧春花。
郭秉聪嬉皮笑脸的声音被夜风送过来:“春花儿,我一个人儿回去孤孤单单的。”郭秉聪的爪子死死的薅住牧春花的胳膊,严振声一下子翻了起来。
“秉聪!无论如何你不能在我们家留宿,让外人瞅见,我成什么人啦。”牧春花声音虽然低,透着着急,但很坚决。
郭秉聪可不这么想,他又往前凑了一步,贴着牧春花,嘿嘿嘿地笑起来:“春花儿!没事儿的,你让我抱抱你总行了吧。”
牧春花嘴里拒绝着,双手拼命的把郭秉聪往外推。
说话间严振声跳下洋车,三步并两步飞到郭秉聪面前,一把拉开郭秉聪,反手把郭秉聪推得踉踉跄跄,差点坐地上。
郭秉聪咋呼着,瞪着严振声。牧春花则愣住了,眼睛锚在严振声身上……严振声摘歪着身体,把钱塞给车夫,转身热辣辣地望着牧春花,欲言又止。两人眼神撞上,一瞬间一个红了脸,一个咽了声。
郭秉聪挤过来,嚷嚷着:“亲爹,您不回自个儿家,跑这儿撒酒疯来啦?”
“我怕春花儿姑娘吃亏。”
郭秉聪听了这话就乐了,眼睛里放出狠光:“这深更半夜的,您一老大不小的长辈跑到春花儿家,不占她的便宜就不错了!您不是想图她点儿什么吧?”
牧春花忙走到近前插话:“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严老板是有家室的人,他能图我什么?再说了,他也不是那种人。”
严振声看着牧春花,眼睛也挪不动地了,心里有千万句话要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郭秉聪斜瞅了一眼严振声,男人还是了解男人:“我才不信他呢!”那表情和神态,早就出卖了严振声了。
严振声被郭秉聪看得不好意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转过脸,强笑着说:“秉聪……往后,我跟牧小姐也算沾亲了。她说的是,我不是那种人。我想问问,你们需要我帮点儿什么忙?”
“要说帮忙,我最缺的就是钱了。头几天春花儿不听我的,死活要把那一千块大洋还给您,我说这是严家出的份子钱,她偏不要,她还说不能欠您的情。您说,这钱跟情,它怎么能扯到一块儿去呢?”
“钱是钱,情是情,它俩没什么瓜葛。”
“错啦亲爹!它俩有关系。有了情没有钱不成,可有了钱又不能硬扯上情,没钱呢就什么都不是。有钱的男人能娶十个八个的姨太太,可这些个姨太太的到底跟这个男人有没有情就很难说啦!男人,说白了就是个色!尝上鲜儿了就没个够!良家女子才不会上这个当呐!”
听听,这话说的可真够酸的,严振声也明白郭秉聪这是在膈应自己呢,毕竟人家才是登对的,可转念间他又张嘴突突起来:“我没郭少爷说得那么恶心!没娶过半房的姨太太,也没干过招猫递狗儿的下作事情!我爹为我张罗亲事儿(打着酒嗝),是因为我大哥遭了不幸,喻家的香火断了。”
牧春花预感到严振声再说下去就要糟,连忙打断他:“严老板,您重复过的车轱辘话就不必说了。”
郭秉聪也回头冲着牧春花笑起来,脸上也没了怒气:“回去吧春花儿,你不用送我了,咱也不听一酒腻子在这儿胡嘞嘞了。”
郭秉聪搂住牧春花的肩膀往院里推,严振声嫉妒不已地再次用力拉开郭秉聪的手,就势猛地将他推到在地,嘴里喊着:“我不许……不许你跟牧姑娘这么拉拉扯扯的!”
可他哪是郭秉聪这样小伙子的对手,转眼睛郭秉聪就爬了起来,冲上前来薅住严振声的衣领,怒吼着:“老东西!你疯啦?你也管得太宽了,我还就不怕断了你这门亲啦!”
“断就断!”
牧春花一直不声不响地仔细盯着严振声的动作神态,心里有些计较,眼瞅着严振声与郭秉聪已经相互扭住对方,忙上前推开他们:“松手!都给我松开!秉聪,严老板他喝多了。”
严振声先松开了手,冲着俩人喊:“我……我没喝多!我也没胡嘞嘞呢!我偏要说!”又跨到牧春花身前,盯着牧春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深情告白:“我过继给我舅!我就成了严家宗亲!我大哥没了,我爹只剩我一个亲生儿子了,按老礼儿,他为我单娶一门亲,立为正房!是顶门立户的正房!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房!”
牧春花心里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但还是逼迫严振声:“这些我都知道了。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这个没旁的意思,牧姑娘也别多心,只是请您别误会我。郭少爷,祝你和牧太太的婚姻幸福美满,咱们喜宴上见!而我要娶的正房,她也必是我喜欢的女人!”言尽于此,严振声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弓着身子,拎着前襟,一溜烟连跑带跳的走了。
看着远去的严振声,牧春花思绪连篇,严振声话里话外的意思她都能听个差不多,但一码归一码,这事眼下是没有回头路了。牧春花看着台阶下不知所措的郭秉聪,也没再言语,回身进院子锁好了门。
郭秉聪瞅着牧家院子半晌,对着严振声离开的方向,一阵手舞足蹈做出打人的样子,又是吐吐沫,又是龇牙咧嘴地发狠,折腾一通之后恨恨的消失在了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