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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天中午,余鹏程从工地吃了饭后,骑车赶回家。

稍稍等了一会,吴芳芳来了,把周芹的上装叠好,放在一个塑料袋子里,皮鞋放在另一个塑料袋里,放在客厅周芹家的方桌上。余鹏程捧着玫瑰花,再拎着预先准备好的一小箩筐苹果。两人骑了自行车来到医院,来到心内科,在服务台问到了张军军的病房号和床位号。走进病房的时候,军军的病床一头升高了,军军靠在枕头上,面前是一张小桌子,能升起和放下。桌上放着一只塑料脸盆,周芹正在给儿子洗脸。床头柜上有饭盒、碗筷、水杯什么的,床头有一本英语课本。

军军先看到余鹏程和吴芳芳,兴奋地喊起来:“余叔叔、吴姐姐,你们来了!”

周芹回头一看,很觉意外,说:“真的是你们,快坐、快坐。”

余鹏程把一大捧玫瑰花递给军军,临走前,吴芳芳用带来的彩色纸和塑料带子包扎了一下,底部是两条交叉的红色飘带,余鹏程找出一张空白的贺卡,写上“祝军军早日康复,永远幸福!”一行字,放在花朵里。

吴芳芳将水果放在床底下,军军非常欢喜这么大一束鲜艳夺目的红玫瑰,他笑着不住嗅着花,喊着:“真好看!真香!”他瘦小苍白的脸上泛起些许红晕。吴芳芳拿起小桌上的脸盆和床头柜上的饭盒、碗筷,周芹想阻拦,但没用,吴芳芳快步走向盥洗室。

一缕缕阳光照得病房明晃晃的,两张病床,另一张床空着,没住人,但床边放着氧气瓶,床头柜上放着吸氧罩,药品等物。周芹脸带倦容,她和余鹏程说着话,突然反应过来,从一边端过一张白色的骨牌凳,要余鹏程坐,余鹏程坐了下来。周芹告诉他,报社出面和医院打了招呼,军军的病房不再安排别的病号,她也请了假,晚上陪夜,在另一张病床上休息。还说,军军好多了,这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他每天坚持自学,有许多同学来看望他,折了纸鹤,还写了祝福的卡片,贴在他的床头的墙壁上。

余鹏程才注意到军军的床位是靠窗的,窗户上挂着一串用色纸折的飞鹤,像天堂鸟那样,展翅飞翔的姿态。窗户旁的墙壁上用图钉钉了许多小卡片,他站起来凑上去看,见小纸上写着“军军,盼你早点回到教室”“祝你快乐、开心,早日康复”此类的话,还画了好多幅笔触稚嫩的画,有一颗红心的,有阳光鲜花的。余鹏程从里面看到了孩子们的真诚和牵挂,他很感动。他在小学当音乐教师时,也喜欢和天真无邪的孩子打交道,和他们在一起,受如水般的童真感染,自己也变得单纯了。

吴芳芳洗干净东西后回到病房,她急于去上班,站着和周芹说话,她说,周姐,我每天来替代你几个小时,你可以处理些家务。我三班倒,没法固定时间,但每天都有空。余鹏程给吴芳芳提醒了,也对周芹说,晚上我来陪半夜,你可以歇一歇。你累坏了,怎么照料军军啊!周芹说,不用不用,你们的心意领了,我一个人行,军军不碍事了,快好了,谢谢你们。吴芳芳问,军军他爸呢,出差快回了吧?周芹沉默着,只是深深叹息了一声,脸色变得铁青。军军插话说,爸爸是军人,他很忙很忙,要训练民兵,警惕坏人破坏,他经常要出差,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很辛苦,我很想他。这花我留着,给爸爸看。

周芹流泪了,泪流满面,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吴芳芳眼睛也红了,泪花婆娑的。余鹏程默默地看着周芹,不知说什么好。

“妈,你别着急,医生叔叔对我说,我的心脏没问题,只是缺了点什么,将来只要补上去就好了,像衣服破了打个补丁那么简单。”军军说。

“是的,乖孩子,你的病算不上什么。你肯定会好的,像你的同学那样健康,不,比他们更健康。”周芹用袖管擦拭泪痕说。

吴芳芳上班去了,余鹏程可以晩一点去工地,工地领班告诉他,暂时不需要运什么东西来了,你什么时候来无所谓,不来也可以。周芹把玫瑰花养在一个很大的搪瓷罐里,把床摇下,让军军睡一会,军军很听话,很快闭上眼睛。

周芹轻轻地关上门,和余鹏程坐在走道的铁靠背椅上,慢慢诉说起来。

她说,余老师,你是个好人,我心里闷得慌,没有人可说心里话,我只能跟你说。我告诉你,军军得的是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心内膜缺损和三尖瓣下移畸形,医生断定这种病活不过十岁,他今年正好十岁,这是个生死门槛,我每天祈祷老天放过这个可怜的孩子。可是,他又发病了,医生的预言在得到证实。唯一的办法,就是动手术,但风险极高,死亡率百分之七十。我们都很痛苦,他爸是忙,但再忙也不至于不回家,他是在回避,不敢面对军军,害怕失去儿子。他枉为男人,枉为军人,我反复跟他说,我们要正视现实,积极想办法治疗,开始他有信心的,他走遍了北京、上海、广州等全国的大医院,说法都是一样的,这种病很棘手,手术风险非常大,最好去美国、日本、欧洲动手术,这是不可能的,费用非常高,但只要救军军,再多的钱我们也会想办法。砸锅卖铁,东借西挪,哪怕我去卖身也要凑够这笔钱,但我们出得了国吗?他爸是军人,我是报社干部,出国比登天还难。我主张去上海动手术,越早越好,但他不干,怕手术失败,宁愿拖一天是一天,后来干脆回避。这次军军发病,比以前重得多,医生认为征兆不好,不能再拖了,要立即动手术,他爸就躲起来了,不闻不问,我打他电话,他不接,到人武部找他,他除了哭,一句话都不说。他太让我失望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窝囊的男人,原来雄赳赳气昂昂的一个人,就这么崩溃了……

在医院,眼泪、焦急、悲伤不足为奇,没有人会关注,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美丽女人的痛苦。周芹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到伤心处,便哭起来,哽咽着,抽泣着。她说,她从来没有向外人说过这些情况,你姐姐姐夫,报社的同事,闺蜜们,一个人都未说,不管怎么样,我这次都要给军军动手术了,别无选择了,你看怎么样?她问余鹏程,也问自己。

余鹏程听了,心情很沉重,他没有想到,这个气质优雅的女邻居情况会这么糟不可言。他紧锁着眉头,思考了一会说:“军军他妈,你别太伤心,我觉得还是听医生的好。”

“医生主张动手术,说毕竟有百分之三十的希望,如果不动,一点希望都没有。”

“医生说得有道理,你们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军军这样懂事的孩子,不会有事的。”

“拜托你给张杰做做工作,他可能会听你的。”

“好的,我试试。”

“他在人武部,住在值班室。说他出差是骗孩子的。”

周芹冷静下来了,脸上有了一丝笑容,脸色也好多了,她用手帕拭了下有些微微红肿的眼睛,感激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和小吴送军军花,他对你们很有感情。”

当天晚上,余鹏程就去了市人武部,张杰看到他,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余鹏程刚谈到这事,他就弓下腰,双手抱着头,埋在膝盖上,痛哭失声,肩头一耸一耸。余鹏程讲了手术和不手术的利害关系,百分之七十和百分之三十的可比性。他只是哭,伤心欲绝,哭得像孩子一样。这还是那个给余鹏程打气鼓劲的男人吗?

“张处长,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总要拿出个决断出来,这种事件是回避不了的。”余鹏程说,“你和周芹好好商量商量,她的心情坏透了,你是她丈夫,是军军的父亲,你有责任和他们一起挺过这个难关。”

张杰还是呜呜地哭,不回答余鹏程的劝说。余鹏程感到有些无趣。他想起了周芹一句话,没见过这么窝囊的男人,是太窝囊了,碰到这样的事情,不想办法解决,像一个女人那样哭哭啼啼,他不想讲下去了,在他告别前,张杰站了起来,用挂在墙上的一块毛巾擦干眼泪,披上衣服说,余老师,我送送你。

一个很大的院子,长着好几棵苍翠的雪松和白玉兰树,还有夹竹桃、万年青和竹子,都是四季常青的树木,院子里一片葳蕤。深秋的风吹上来有点刺骨了。余鹏程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张杰说:“余老师,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是我下不了让军军上手术台的决心,万一……万一失败,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现在甚至不敢看军军的眼睛,他天真无邪的眼睛,他发病时,那眼睛在企求我,他心里什么都明白,让我在手术告知书上签名,我绝对不会,除非一枪崩了我……”

余鹏程说:“你们要从最好处着想,从最坏处打算,结果可能不会那么坏。”

张杰说:“但愿还有奇迹出现,请你转告周芹,这件事由她决定,我尊重她的决定,孩子稳定后就出院,我会回去的……哎,我也不知道我会这样优柔寡断。周芹说得对,我真不是个男人……我一想到军军可能会离开我,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我一直觉得很可怕,我觉得死神睁着凶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军军。失去了儿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天天做噩梦,吓醒了,满身是冷汗……周芹没说错,我是个混蛋,是个窝囊废……”

张杰不断骂自己,不断地奚落自己,余鹏程觉得,他的自尊心已丧失殆尽。

余鹏程后来知道,周芹和张杰的父亲是老八路,他们都是大院子里长大的。周芹是南京晓庄师范毕业的,二十二岁那年,和在军事学院读书的张杰恋爱结婚,周芹本来还有报考大学的计划,未料怀上了孕。随后随当军官的父母亲来到这个城市,生下了军军,不久就发现孩子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从此,这个家就不得安宁,原来的计划都打破了。本来他们有机会搬迁到新造的人武部家舍大院,但他们都没了这个心思,似乎在等待什么,等一个什么结果后再搬迁。什么结果呢?他们不知道,也不敢多想。不搬迁的另一个原因,是不想让大院里的那些家属看笑话,在这幢老房子里,他们还保持着起码的优越感。而且这里离这个城市两家最好的医院近,离学校更是咫尺之遥,总之,为了军军,他们屈居在这片陈旧的老城区里,隐藏在一幢几家混居的老式小洋楼里,好歹条件还过得去。

两天后,军军出院了,恢复得还可以。这让余鹏程有一个错觉,孩子可能没有什么问题,医生的结论可能有点夸张。他想起了他乡下的伯父,七年前查出肝癌晚期,医生斩钉截铁地告诉他的子女,病人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你们多买点好吃的给他吧!他们死马当活马医,慕名看了一个中医,那个老中医搭脉后直摇头,开了个方子。伯父每天喝中药,满屋子都是浓烈的草药味。堂哥带父亲去了北京、避暑山庄、北戴河,草药带在身边,装了满满一旅行袋,甚至还带了煎药用的小陶罐,一天不落地让父亲灌进肚子。堂弟堂妹又带了父亲南下,广州、深圳、海南岛,半年过去了,伯父好好的,一年过去了,伯父安然无恙。一年半时去医院复查,肿块小了许多。现在七年过去了,伯父仍健康地活着。三个月?简直是胡扯!

余鹏程把这个例子悄悄讲给周芹听,周芹笑笑,说:“这样的例子我也听说过,对了,我们报社就有,有个美术编辑得鼻咽癌十多年了,一切正常。生命是很奇怪的,有时非常顽强,有时脆弱得像一张纸,我们有个女记者,三十不到,还未结婚,得乳腺癌走了。”

余鹏程叹息了一声,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唐朝阳把照片拿来了,是到专业的照相馆去洗的,还放大了好多张,照片效果不错,是彩色的。远远比他想象的好。唐朝阳的摄影风格是以人物为主,所以人物都拍得较大且细腻,景观只是背景。不像有些业余摄影者,背景光彩四射,人物却相对弱势,神态表情都很粗糙,被风景压住了。余鹏程饶有兴趣地一张张看,不住拍着桌子叫好,他当然对吴芳芳的照片特别上心,看得特别仔细。吴芳芳很上照,一双澄澈的黑眸,炯炯有神,笑容很甜美,匀称的身材迸发出青春清新的活力。他们合影那张放大了,完全是一对情深意笃的恋人,吴芳芳不仅挽着他,头还微微向他歪着,似乎温顺地靠在了他肩上。余鹏程的心不由自主地悸动起来。其他人的照片拍得也很好。李刚伟和高晓明紧紧依偎着,笑得欢悦而幸福。

余鹏程抬起头说,唐朝阳,你的摄影技艺更娴熟了,把各个人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了。唐朝阳把一张照片放在他面前说,这一张也把我们真实的一面表现出来了。我懒得放大了。这是唐朝阳和胡雪的合影,比现场拍摄时的气氛更不好。两人的表情是僵硬的,胡雪虽然很娴雅、漂亮,但板着脸,眼神冷漠,和合影单个照片的婉约、妩媚判若两人。唐朝阳则一脸的局促和不自在。他平时的洒脱和幽默感荡然无存。

唐朝阳把照片又夺过去,说了句,不谈我们了,火候还不到嘛!她外表时尚,实际上是个很传统的人。那天在回去的路上,她解释了一下,说两个人合影,她还不太习惯,让我给她点时间。也算是表示一下歉意吧。老卡,你满意了吧,我跟你说,吴芳芳对你不是什么同情,而是崇拜和感情,她小时候听你唱歌、拉手风琴,给她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弗洛伊德说,儿时的黑暗和光明会影响终生。你显然给了她光明。你看照片上,她笑得多光明啊!由崇拜到爱,这对女孩子来说,是意识的深化,是自然而然的事,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了,吴芳芳爱你,是秃子头上的蚤。

余鹏程哈哈哈大笑不止,说,朝阳,你还一套套的,什么时候成爱情分析师了?唐朝阳说,照片是不会欺骗人的,它能把人的情感人的内心表达出来,你仔细看看吴芳芳的神态、表情,这还用得着怀疑吗?你老卡是老克勒了,你别装,我料你早已看出个究竟了。余鹏程笑着连连点头,是的,我在装,我是福尔摩斯,我早就看出来了。但心里暗忖,你唐朝阳倒是在装,照片是不欺骗人的,胡雪那个样子,显示她的内心是怎么样的,连傻子都看出来了,传统,不适应,这说得通吗?你唐朝阳还在自欺欺人。当然,这样的话,余鹏程是不会对唐朝阳说出来的,唐朝阳和自己一样,脸皮薄,有不必要但放不下的自尊心,唐朝阳李刚伟是为了成全自己和吴芳芳才精心安排这次活动的。现在反了过来,他替唐朝阳担心起来。收好照片后,刚才还活蹦乱跳,口吐莲花的唐朝阳露出百无聊赖的神情,说,我们去小餐馆吃饭吧,我想喝点酒,或者在你这里喝江阴黑杜酒。余鹏程看出他内心很受挫,连忙说,好好,不上餐馆,就在这里,我去买点熟菜,我们喝个痛快。

这一晚,他们俩都喝多了,醉意浓浓的,唐朝阳是吸烟的,和胡雪来往后,戒掉了。今天又吸起来,一根接一根,书房里烟味扑鼻,烟雾弥漫。余鹏程是不吸烟的,今天也陪唐朝阳吸了两根,他呛得吭哧吭哧地咳起来,脸庞涨得通红。一个是兴奋,一个是烦闷。唐朝阳不能骑车回家了,他和衣倒在余鹏程床上挤了一夜。

连续几天,余鹏程在考虑如何捅破这层窗户纸。写信,写诗?这是他的长项,小菜一碟,但吴芳芳不一定会得懂那些华丽的隐喻的词句。如果直白,我爱你,我想你,虽然很简单的三个字,但他羞于这么赤裸裸的表达。向其父母亲求婚,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马上被他自己否定,这是不合适的,八字没一撇,就贸然上门求婚,不被人家用扫把轰出来才怪呢,说不定吴国正会把他的小铁铲子扔过来。最后,他觉得还是多和吴芳芳来往,请她看电影、吃饭、荡马路,把关系搞得再热络点,伺机探她的口气,再表达也不迟。

吴芳芳上完中班便是礼拜天,她上午就过来了。看到照片,吴芳芳非常高兴,翻来覆去地看,笑得合不拢嘴,那神情活像一个小女孩子得了一大包大白兔奶糖或一个金发蓝眼的洋娃娃,喜不自禁的。

看着那张她和余鹏程的合影,她脸上出现一个少女才有的娇羞的神色,小声问余鹏程:“余老师,你说,这张照片上,我们两人像什么?”

“你说像什么啊?”余鹏程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那天在厨房走出来,唐老师说了一句什么话,你还记得吗?”

余鹏程当然记得,唐朝阳说了句笑话:“你们俩像一对小夫妻。”李刚伟还责怪他“瞎说八道”。当时他听到后心里一震,还下意识地瞥一眼身边的吴芳芳,怕惹毛了她,但看到她满面春风,若无其事,以为她并没有听到。没想到她提到了这句话,那么,说明吴芳芳当时不仅听到了,而且还记住了。只是当时没有介意,故意掩饰过去了。

余鹏程装糊涂:“唐朝阳说了不少话,我想不起在厨房前说什么了,你说说嘛。”

“你太坏了,你装傻,唐朝阳说过后,李刚伟还骂他,你还看了我一眼。你怎么可能想不起来呢?”吴芳芳笑着嗔怪他。

“噢,我想起来了,唐朝阳说了句笑话,说我们像小夫妻什么的,你别见怪,他这个人喜欢说笑话,在大学时就那样。”余鹏程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

“那么,你说,我们在这张照片上,像不像小夫妻,说实话。”吴芳芳拿起那张照片,向余鹏程扬一扬。

余鹏程故意若有所思地迟疑了一会说:“你以为呢?”

“我问你啊!”

“以我看,是有点像。”余鹏程鼓足勇气说。

吴芳芳“啧”了一声,笑起来了:“不是有点像,是非常像,怎么了?你不高兴?”

“我为什么不高兴?我一把年纪了,一个漂亮妹妹和我在一起,被譬喻为小夫妻,我睡梦中都会笑出声来,怎么不高兴?告诉你吧,我很高兴。”余鹏程讲这话是真心的,也是从内心深处感到兴奋不已。一个女孩子能接受这样的话,而且还把这句话引申到照片,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会心潮澎湃,心花怒放的。当然,还不能说那层窗户纸已捅破,这是戏言,有点调侃打诨的味道,但在这背后就没有真实的东西吗?余鹏程希望有,也相信有,如果是这样,他们的关系无疑是一个质的飞跃。至少他们相互打开了心扉。

吴芳芳莞尔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浑身散发的绵绵柔情,让余鹏程怦然心动。

下午余鹏程提出去看电影,吴芳芳欣然同意。影片讲述是战争年代沂蒙山一个叫红嫂的年轻母亲用自己的乳汁救受伤战士的故事。那时还没有吃爆米花,喝可口可乐的习惯。看着看着,在昏暗的光线里,余鹏程发现吴芳芳潸然泪下,哭得泪流满面的。余鹏程不忍心,掏出手帕给她擦拭泪水,稍稍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吴芳芳没有挣脱,任凭余鹏程温软的大手将她的纤纤小手捏在手心里越握越紧。后来,她的头紧靠在余鹏程宽阔的肩膀上,她的毛茸茸的发梢在余鹏程的颈脖上、脸颊上磨蹭着,伴随着一股好闻的发香。

余鹏程明显感到他身体里有股热流在涌动,在银幕上那短暂黑暗的片刻,余鹏程忍不住低下头,在她湿润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吴芳芳回过了头,两片灼热的嘴唇碰在了一起,但他们很快闪避开了,像蜻蜓点水那样,因为银幕亮了。此后,银幕又黑了一次,他们又吻了一次,比第一次时间长了,而且,余鹏程的舌头已和吴芳芳柔软的舌头缠绵了一下,银幕又亮了,他们意犹未尽地分开了。银幕直到结束再也没有黑下来。

灯光通明,观众哗哗地离场。有几个观众的目光射向他们。他们很晚才站起来,剧场里只剩下很少几个人了。剧场工作人员木然地看着他们几眼,匆忙清场,几个清洁工草草打扫着地上不多的瓜子壳之类的垃圾。他们对沉浸在爱情中的观众的姗姗离开已司空见惯了。做完事后,他们站在场内各处,等待着下一场次的开幕。吴芳芳脸色有点潮红,羞涩地朝余鹏程笑了笑。俩人像真正的恋人那样,牵着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剧场。虽然是浅浅的两个吻,但这是余鹏程的初吻,他的心脏自嘴唇接触那刻起,就跳动得异常快了,久久不能平静,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当来到喧哗的街上,他们竟有点茫然若失,看电影突然接吻令他们魂不附体的,站在电影院门口,一时不知道去哪儿,还是吴芳芳先冷静下来。她说:“我们去拿自行车吧,你看,看车的老阿姨正守着我们的车呢。”

余鹏程傻笑起来:“我头晕了,差点忘了。”

他们松开手,取了各自的车子。余鹏程的心脏恢复了正常跳动,他想了想,提议到百货大楼去逛逛,买两个镜框,镶嵌他们的合影,鉴于他们关系的进程,他可以堂而皇之摆出照片了,他还想给吴芳芳买点礼物。对他们来说,这是不平凡的一天,窗户纸就在电影院里灯光黯淡下来的瞬间,“嗤”地一声撕裂了,事情就那么简单,这是余鹏程所没有想到的。

他们在百货大楼逛了两个多小时,买了几个镜框,给吴芳芳买了一件白色的羊绒衫,一条酱红色黑格子的呢裙子,像苏格兰男人穿的裙装的样子,一双半高跟款式时尚的皮鞋,一只真皮的黑色手提包。吴芳芳看了注有产地、价格的挂牌,吃惊地说,算了、算了,价钱太贵了!余鹏程说,不要管价钱,只要你喜欢。吴芳芳笑起来,这么贵的东西,式样、质地这么好,谁还会不喜欢。我还喜欢桑塔纳小汽车,喜欢一克拉的钻石戒指呢,难道都买下来?余鹏程说,小汽车、钻戒现在还买不起,但以后不是没有可能。

当几个大纸袋拎在手里,吴芳芳又是兴奋又是心疼,她反复说,我还是第一次买这么好这么贵这么多的东西,我是不是太奢侈了?

他们又在一家很高级的饭店吃了晚饭。吃饭时,他们的话题从沂蒙山红嫂谈起。

余鹏程问:“你如果是红嫂,我说是如果,你会用乳汁喂那个受了伤,又饥又渴的伤病员吗?”

吴芳芳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会,不要说他是个八路军战士,就是普通人,我也会,你不相信?”

余鹏程认真地说:“我相信,你这么善良,肯定会这样做。”

吴芳芳轻声一笑:“我真的有这么好吗?那你今后就叫我吴嫂吧,好不好?”

余鹏程用小勺盛了点菜放在吴芳芳碗里,笑着说:“吴嫂,请吧!”

吴芳芳装出生气的样子,举起筷子嗔道:“你真的这么叫了,我有这么老吗?”

“你怎么可能和老这个字联系上呢?不过,是你让我这样叫的,你可别猪八戒倒打一耙啊!”

“我们这样了,算不算同李老师和高老师一样呢?”吴芳芳突然转换话题,正色问。

余鹏程使劲点头说:“当然是的,难道我们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吗?绝对不是的,我不是闹着玩的,我是认真的,只要你愿意,我会一辈子待你好,一辈子对你负责的。不过,你要征得你父母亲的同意,我毕竟比你大十岁,你白天提到小夫妻的事,我回答你像,其实心里在想,我们哪里像小夫妻,正确地说,应该是老夫少妻。”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我们有什么年龄差距,我告诉你,我爸比我妈大九岁,他们一直相处得很好,我爸娶我妈时,结过婚,五七年我爸被打成右派,那个女人跑掉了。我爸一直等她,希望她回心转意。但那个女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直到遇到我妈,我妈是苗圃的工人。”说到这里,吴芳芳眼圈红了,她用手掌擦拭下眼花,“爸妈结婚后,生了我和两个弟弟,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但全家很和睦,我妈脾气好,什么事都让着爸。”

这是吴芳芳第一次和他谈起家庭,他听了心里忍不住感叹起来,在这简单的叙述中,包含了她父亲的无限坎坷和辛酸,他想起了她父亲拿着小铁铲讷讷的模样,可以看出他身上的几分沉郁和沧桑感。难怪吴芳芳妈会让女儿送球鞋给他,她爸会善解人意地说他是冤枉的等等,难怪吴芳芳会这么善良,原来她有这样一个平常而又不平常的家!

从饭店出来后,余鹏程把吴芳芳送回家,他看着她走进那扇黑洞洞的门,他们家亮着灯,透出一股安逸和平静,还有温暖。吴芳芳没有拿大包小包,她说先放在余鹏程那里,她和爸妈正式谈过后再来拿,余鹏程理解她的想法,一下拿这么多东西回家是太突兀了。

余鹏程这一晚失眠了。

他实在是太兴奋了,太激动了。九十年代初,像余鹏程这样读过许多外国经典小说,自己也偶尔写写诗文的文艺青年,是很小资的,对男欢女爱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憧憬。今晚的一幕对他来说,完全是演绎了他想象中的诗意爱情,在昏暗的电影院里,他们依偎在一起,握着手,浅浅的吻,时间很短,甚至有点虚幻感,但够了。

是的,这足够让余鹏程刻骨铭心。因为,这是余鹏程的初吻,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接过吻,他想象过有这么美好的一刻,譬如和丁兰兰。他在演艺团时,看到丁兰兰那丰满的红唇,散发着挡不住的诱惑,这让他有点想入非非,渴望吻它,当然,那只是一种美好的妄想。但是,这美丽的嘴唇带着不屑和冷笑嘲讽了他一番,它是刻薄的,它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余鹏程没有想到,另一个同样具有足够魅力的嘴唇,却那么快地到来了。

很多年以后,他只要一想起或一提到吴芳芳,就会想起他的初吻。吴芳芳当然也是初吻、初恋。不管后来命运把她抛到哪里,她也始终忘不了这段纯真的记忆。

余鹏程通宵沉醉在爱情的甜蜜中,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无辜被剥夺了教书的权利,让他从事蹬三轮这样的活,曾经一度让感到荒谬,感到天地不公,但现在想想,正是这个让他难以接受的惩罚,给了他碰上吴芳芳的机会,要不,他怎么可能跑到那个小街,停下来欣赏那他从未见过的天堂鸟呢?这绝对是低概率的事,因祸得福,造化,天意,一个美妙无比的童话。还是应顺了那句话,上帝关闭了他的一扇窗,又打开了另一扇门。这是唐朝阳和李伟刚说的,说得真的是有道理。

这一夜,余鹏程以无比的热情跨入这扇门。他已暗暗决定,征得吴芳芳同意后,他要在适当的时候去见她父亲吴国正,他要和吴芳芳堂堂正正、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

但就在第二天,吴芳芳打电话到工地找他,语调灰溜溜地告诉他,说昨晚回去就跟爸说了,爸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我问他行不行,他说,你让余老师来我们家一趟,我有话跟他说。再问他,他什么都不说了。余鹏程问,你爸到底什么意思啊?吴芳芳说,我也说不清,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我也不知道他为啥要让你来我家,他有什么话跟你说呢?真是急死我了。余鹏程安慰吴芳芳,你别急,我明后天就来家,你爸的要求是合理的,他对我的情况基本上不了解,只见过我两面,第一次是很多年前了,你还是小屁孩一个,这次在植物园也没谈什么,女儿突然要和我谈朋友,他想和我谈谈是应该的。吴芳芳在电话里不吭声了,沉默了一会,就说,也好,今晚我来一趟,我们商量商量。

晚上,吴芳芳吃过晚饭做完家务就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吴芳芳不过是找个理由来和余鹏程见面,余鹏程当然想见到吴芳芳,他们的关系在昨天突飞猛进后,他已经开始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了,脑子里都是吴芳芳的影子,刚刚和她分别一个晚上,心里就空落落的。吴芳芳又重复了一遍白天电话中那些话,明显看得出来,她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父亲到底是什么意思,余鹏程便安慰她,往好的方面分析,你爸一定是要认真和我聊聊,摸摸我的态度,做爹妈的,自然会担心和他们女儿交往的男人靠谱不靠谱,会不会上当受骗,这个男人会不会是只可怕的大灰狼。吴芳芳“噗嗤”一声笑起来,用手拍着余鹏程的肩膀说,是的,你就是一只大灰狼,我是只羔羊,被你的爪子逮住了。

余鹏程乘势一把把她搂抱过来,不像电影院众目睽睽了,这是灯火通明,窗帘紧拢的卧室,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了,也没人窥探和关注。吴芳芳躺在他怀里,四目深情地凝视着,呼吸越来越重,终于,他们又亲近起来。余鹏程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光滑柔美的面孔,吴芳芳眸子变得柔情似水了,慢慢地微微闭上,浓密的眼睫毛颤抖着。

余鹏程仔细地看着这张年轻的脸,他在心里惊叹起来,这张脸真是太精致了,简直是一件艺术品。他望着她,慢慢俯下身去,吻她,她的嘴张了开来。和昨天在电影院稍触即离的吻不同,今天他们的吻热烈而充满激情。两人难分难舍,气喘吁吁。后来,他们互相吻对方的颈脖、耳根、额头,吴芳芳呻吟了起来,呢喃耳语,扎人,你的胡子扎人,你真是老卡啊!

第二天晚上,按预先的约定,余鹏程来到吴芳芳家。他带了一筐水果,一条中华牌香烟,两盒西洋参。吴芳芳父母亲已穿戴整齐地坐在一个很小的客厅里,入门的过道有一只烧得通红的煤球炉灶,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煤气味道。一张方桌,几把椅子,可以说家徒四壁。连着小客厅的是面对面两个房间,那个围着篱笆墙的小花圃就在两个房间的窗外。吴芳芳妈是个不善言辞的厚道人,她看上去确实比吴国正年轻,白白净净的一个中年妇女,她给余鹏程倒了杯茶,说了一句,余老师,喝茶。便不作声了,笑眯眯地坐着。

吴国正说:“今后来,不要带东西了,你们年轻人要懂得过日子,现在改革开放了,赚钱多了,但也不能大手大脚。”

余鹏程说:“是的,伯伯说得对。”

在这种场合,余鹏程只能附和他。再寒暄了几句,吴国正站了起来,说:“余老师,你跟我来,我有点话跟你说。”说着,他推开了朝南的房间。

一张挂蚊帐的床,一只衣柜,一只五斗橱,都是很老旧的了,显露出漫长岁月的斑驳痕迹。有一个藤条书架,上面排列的基本上是园艺方面的书籍,余鹏程吃惊地发现里面有些书竟是外文版。墙壁上挂着几个镜框,里面镶了大大小小的照片,还有六七张吴国正的奖状,也镶在镜框里,整齐地挂着,承载着吴国正曲折生涯中引以为傲的荣耀。

坐下后,吴国正看着余鹏程说:“余老师,芳芳昨晚跟我说了你们的事,其实,我早已经看出来了,芳芳喜欢你,知女莫若父嘛,但我觉得她配不上你。”

“吴伯伯,不是这样的,是我配不上芳芳,我年龄比她大许多,目前还因为在大学的那些事暂时不能教书。”余鹏程连忙说。

“这些我都知道,年龄大一些,还有学校的事,我认为算不了什么,我这一生风风雨雨也经历过不少事,因为替有‘江南兰王’之称的师傅说了几句公道话,我被打成了右派。六〇年摘帽了,‘文革’中又挨斗。唉,一言难尽啊,以后有机会再说给你听,我的意思是,人生有点挫折并不是坏事。”

“我听芳芳简单地提到过这些事,你们这代人有许多遭遇是不堪回首的。”

“我要把话说回来,就是芳芳,这丫头心好、心软,菩萨心肠,走路怕踏死一只蚂蚁,为人讲义气,这是没啥说的。但这是她优点也是她的缺点,人善良固然不错,但善也该有个分寸和对象。以前不是有那句话吗,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话还是有点道理的,我对她说过,一个人要做好人,但不能做烂好人,这个孩子,就是有点烂好人的味道。加上她文化不高,头脑简单,平时碰到什么事,容易感情用事。所以,余老师,我希望你对她多了解了解,我对你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我这个女儿,我觉得不太合适你……”吴国正很坦率地讲了他的想法。

余鹏程认真地听完吴国正这番话,对吴国正的印象发生了变化,原来只以为他是属于讷于言的那一类人,听他这么一说,觉得他还是很会说话的,在听他讲的过程中,余鹏程边听边琢磨着他真实的画外音,是否是在婉转地拒绝自己和吴芳芳谈恋爱。

他说的吴芳芳的优缺点,余鹏程是有同感的。他在窗户纸没有捅破前,一直担心,吴芳芳接近自己,对自己那么好,是出于她的善良和同情心。这几天,他们的关系像大坝的闸门洞开,急流飞泻而下那样,出现了不可阻拦之势。他乐观起来,觉得自己的疑虑和担心是多余的,甚至是可笑的杞人忧天。

可听她爸这么说,他心情动荡起来,他真的又怀疑吴芳芳对自己好是由于她的菩萨心肠,是在感情用事,有点烂好人的味道。如果这样,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缺乏爱情的根基的,也容易动摇的,这么一想,余鹏程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一阵紧张。她爸劝他对她多了解了解,是否也是在顾虑这一点呢?就像他表达的那样,知女莫若父嘛!

余鹏程当然没有把自己心里的块垒说出来,他还要继续和吴国正周旋下去,探索到他的真正意图。他笑着说:“吴伯伯,在当下人际关系这么复杂的社会里,芳芳的单纯和善良是难能可贵的,我非常欣赏她这种性格,也许,她愿意和我在一起,也是出于对我处境的怜悯和同情,吴伯伯你说呢?”

“这完全有可能,她回来谈起你蹬三轮的样子,说到你胡子拉碴,一双胶鞋已破烂得脚趾头都露出来了,她当时就流起了眼泪。不过,同情会变成爱情的,她妈当时也是从同情我可怜我开始和我好的,后来嫁给了我,她给了我一个很开心的家。”

听了吴国正这话,余鹏程莫名地感动起来,吴国正讲得很诚恳,也很现实,他以自己的经历为例,来说明女儿有点这种因素,但这不妨碍这种因素会转化为爱情。吴国正强调女儿的性格,主要是说她不成熟,容易由着性子来,不稳重,有可能会惹出什么事来,而在吴国正心目中,像余鹏程这样老成的男子是不会适应这种善良而头脑简单的女人的。

余鹏程似乎明白了什么,至少明白了自己心里的疑问可以放下了,吴芳芳父亲没有绕着圈子反对女儿和自己谈恋爱。从吴芳芳打他电话告诉他,她爸约他谈谈那刻起,让他忐忑不安的就是她爸从中反对,有可能明白地固执地反对,也有可能转弯抹角地反对。吴芳芳情绪忐忑不定也是出于同样的担心。

一个父亲听到女儿欢喜上某个男人,第一时间的反应竟然是让女儿把这个男人找上门来谈话,这种不符常理的做法,是非常容易让人把事情往坏的方面考虑的。

“我喜欢芳芳的单纯,我不喜欢女孩子太精明,太有心机,这些女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实在让人吃不消,和芳芳在一起,我也变得单纯多了。你刚才说得对,我们刚刚开始,相互还了解得比较浅,慢慢来吧,不光我要了解芳芳,芳芳更需要对我好好了解,你们帮她把把关吧。”余鹏程心里踏实了,他和颜悦色地说。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你要作好思想准备,就这样吧,以后有空来坐坐,我们家不大,但很闹猛。芳芳和两个弟弟合住一间房,有点不方便,但就这么巴掌大的房子,凑合住吧,螺蛳壳里做道场。”吴国正说完,站了起来。走到房间外,吴国正推开对面那个房间的房门,里面一张高低床,另有一张单人床,床上吊着蚊帐,也算张起芳芳的一个空间。高低床和单人床之间有张小书桌,芳芳的大弟吴迪和二弟吴扬正在做作业,看到余鹏程,都站了起来,怯生生地低声喊了声“余老师”。余鹏程问他们在哪儿读书,几年级了。他们回答,一个高一,一个初三。让他想不到的,他们恰好在自己的学校读书。可芳芳从来没有提到这件事,她爸今天也只字未提。

在送余鹏程回家的路上,两人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着。他们都显得很轻松,情绪飞扬的。余鹏程把他与吴国正的谈话简要地说了一下遍,告诉她,你爸同意我们先接触接触,要我们相互多了解了解。你爸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吴芳芳说,你才知道啊,我从小到大,爸别说动手打,就是骂都没有骂过我一句,最多说,你这个丫头,你像谁呀,怎么这样没有脑筋啊!

余鹏程大笑,他洪亮的金属质感的嗓音在夜色撩人中回荡着,引得附近几个行人侧目而视。吴芳芳捶了余鹏程一拳,笑嗔:“你笑什么?笑我笨猪一个,死脑筋,是不是?”

余鹏程连忙说:“我怎么敢笑话你,我是笑,你爸这个人真有意思,这么宠你。要是我真是个大灰狼,你爸说不定会拿了种花的铁铲来和我拼命的。”

吴芳芳说:“当然的啦,你小心点吧!”

说着,也哈哈笑起来。余鹏程想起她两个弟弟的事,问:“你两个弟弟在我学校读书,你怎么从来不提过?”

吴芳芳说:“我爸交待我不要说的,他怕你知道了会尴尬的。”

余鹏程不响了,他在想,要是她两个弟弟看到他在工地干活,他会尴尬吗?

也许会的,有这种可能。平白无故地不当老师,却在嘈杂的建筑工地上拎灰桶、开搅拌机,这当然会感到尴尬,感到难堪,因为,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不应该干这活。劳动本身是无可指责的,但作为一个清白的人,在这里干活,带着惩罚和辱没的意味,在别人眼里,他是犯了错误的,身上有污点。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坦荡的,无辜的,但他怕见到熟人,怕触碰到异样的目光,即便他蹬三轮也不走大街,而是穿小街走小巷,也是怕碰到熟人,甚至,偶尔有陌生人瞥他一眼,也会使他慌乱,使他躲避。他承认,这是虚荣心在作怪,他是凡夫俗子,不可避免地有虚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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