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芳芳那天一早就到了。
余鹏程刚起床，漱洗完毕，发觉她脸色不太好，有点憔悴，穿了件自己编织的毛衣，一条牛仔裤，一双款式陈旧的皮鞋。看上去像是个大学的女生，就是缺少点书卷气。原来她刚下夜班，在食堂吃了早饭，没有回家，直接过来的。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五六个很大的肉包子。她递给余鹏程说，厂里食堂里买的，你当早餐吧，等会我们上菜场买菜去。余鹏程说，时间还早，你在沙发上休息一下，我去买菜。吴芳芳很听话，喝了杯余鹏程为她热的牛奶，对余鹏程莞尔一笑说，我沙发上睡不着的。说着，便和衣在余鹏程的床上躺下了，盖上了还留着他体温的羊毛毯。片刻，就呼呼睡着了，睡得很沉，鼻息咻咻的。余鹏程望着她那纯净的脸，心里一阵感动，这丫头也真把我这里当自己家了，一点不避嫌。余鹏程冲了杯热咖啡，狼吞虎咽地吃了吴芳芳带来的两个肉包子，便骑车到菜市场去了。
一个小时不到，余鹏程回来了。两个蛇皮袋装得满满的。有猪肉、虾、鱼、蔬菜和豆腐百叶。也有些鸡翅鸭脖牛肉等熟食，都是买的最新鲜、最好的。他先把冷菜切好，分别放在几只瓷盘子里，摆在餐桌上。再把要洗的食材倒在一个塑料盆里，端到天井的井边，先把蹄髈洗净，放在砂锅里，再加上生姜、葱蒜。周芹一家不在家，陈娟告诉余鹏程，军军又住院了，昨天半夜发的病，陈斌也不在，估计又去乡下“打野鸡”了。
余鹏程忙了一阵，轻手轻脚上楼，一看，吴芳芳已起床，屋子已收拾干净。她脸色好多了，重新梳洗一番，头发整整齐齐披在肩上，让余鹏程眼睛一亮。
“芳芳，你怎么就睡一小会儿？上了一晚上班，太累了。”
“我眯一会就行了，精神好多了，再睡下去，你用什么请你朋友吃饭。”
余鹏程笑了：“其实，你还可睡一小时，我已经把蹄髈洗干净，放在砂锅里放上作料了，等会在炉子上文火炖起来，然后洗蔬菜，杀鱼。蹄髈差不多了，再煮饭。”
“余老师，你比我爸能干，蛮会过日子的。好了，我来洗蔬菜、煮饭、炖蹄髈，杀鱼、下锅煎鱼你来，我从来没有杀过鱼，下不了手，也不敢看还活着的鱼在油锅里蹦跳。我是不是心肠太软了？”吴芳芳问余鹏程，笑容溢出嘴角。
余鹏程记得吴芳芳曾无意中说过她不忍心杀鱼、杀鸡等话，他没有放在心上。听她这么说，便是回答：“是的，芳芳，你这小丫头是地道的菩萨心肠，所以你会同情我，对我这么好，我就是一条鱼，是不是？”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一吓一跳。这话不是分明在试探吴芳芳吗？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吴芳芳不可能听不出这话的话外音的。
果然，吴芳芳脸一红，有些孩子气地回答：“余老师，你说这话不对，你不是鱼，你不需要同情，我也不是同情你。”
“那是为什么呢？”
“你自己去想。”
吴芳芳说完，就下楼了。余鹏程差一点没欢呼起来，吴芳芳的最后两句话太耐人寻味了，让他浮想联翩。他感到很兴奋，但到底是什么真正的含义，是喜欢他、爱他，他还不甚明了或者说，他还不敢下定论。
余鹏程和吴芳芳各自忙开了，他们配合默契，当余鹏程从一个塑料桶里取出几条游动自如的活鲫鱼活杀剖腹时，在一旁洗蔬菜的吴芳芳捞起土豆番茄，在围巾上擦拭干手去做别的事了。她是在刻意回避那血淋淋的杀戮场景。余鹏程将鱼杀妥洗净，吴芳芳已将豆腐百叶切成小片细条，放在瓷盆里，又飞快地削着土豆皮切番茄，同时已将蹄髈炖在炉子上，并在另一个火眼上煮起了饭。然后又回来洗青菜。当时还没有电饭煲，煮饭煮粥直接用炉子。余鹏程回厨房候着，防止饭煮沸溢出。等饭煮熟，余鹏程开始做红烧鲫鱼。当浓油赤酱的鲫鱼做好，余鹏程又在砂锅里倒上酱油料酒，顿时，一股黏稠的浓香飘荡在厨房，连客厅里都能闻得到。
两个人忙碌着，余鹏程感到有种甜蜜的感觉，他暗暗地想，这个屋子里好像有那么一点男耕女织的温暖气息了。
好笑的是，吴芳芳坚持要他把煮熟的鱼头去掉，她表示在饭桌上是看不得睁着眼睛的鱼头的。余鹏程笑着说，芳芳，你这个人真有点怪，你是基督教徒吗？听说外国人尤其是基督教徒吃鱼是不能见到鱼眼睛的。吴芳芳回答说，外国人我不管，我从小就不能看烧熟的鱼眼睛，它睁得大大的，呆呆的，很可怜，也很残酷，它也是一条生命啊！余鹏程听了哈哈大笑，说，说你是菩萨心肠一点不假，你不杀生，说不定你以后会信佛的，会出家做尼姑的。吴芳芳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做尼姑，我要嫁人生子，我喜欢小孩。余鹏程听了，不作声了，他没想到，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讲话会这么直率，一点都不掩饰。
正在这时，唐朝阳和李刚伟带着女朋友来了，唐朝阳西装笔挺，系着碎花领带，风度翩翩，肩上背了个皮质的包，里面装着他的照相机。女医生穿着灰色呢子外套，戴着金边眼镜，整个人显得很干净，不仅仅是着装，更是气质的干净。李刚伟穿着黄卡其风衣，使他修长的身材更显挺拔，他的女朋友高晓明矮他一头，但身材很匀称，衣领里围着一条颜色鲜艳的真丝围巾。唐朝阳和李刚伟手里拎着水果、糕点和什么红桃K、西洋参胶囊等滋补品。
“老卡，老卡，我们来了，乖乖的，满桌子菜，真把我们当贵客了，你们就像一对小夫妻那样，把拿手好戏都使出来了。”唐朝阳走进客厅，就扯开嗓门喊道。
李刚伟拉了他一下，小声说：“朝阳，别瞎说八道，什么小夫妻，别吓了人家。”
“来了，来了！”余鹏程答应，拉着吴芳芳一起从厨房走出来，笑容可掬。余鹏程在围兜上擦着手，客气地说：“欢迎光临寒舍，欢迎光临寒舍，楼上请！”又指了下身后的吴芳芳：“吴芳芳，我的学生。”
“各位师傅好，楼上坐吧！”吴芳芳大方地说，一点不怯生，也一点不慌乱，有点像是女主人的样子。
“她在工厂工作，习惯把她尊敬的人都称为师傅，就像文化单位对资格老一点的都称老师一个意思。”余鹏程见唐朝阳李刚伟女朋友听吴芳芳称他们“师傅”时，互相笑眯眯地对视了一下，那含义分明是在说，怎么回事啊，怎么这样称呼我们呢？便解释说。
“好好，师傅没喊错，这称呼好，‘文革’中，我们这些人应该是臭老九，如果被工宣队称一声师傅，那会感觉到判了死刑得了大赦令似的，就像西方国家街头一个乞丐被人称为阁下一样，老卡是不是？”唐朝阳平时说惯笑话，人又圆滑机灵，他当然听到吴芳芳喊师傅有点突兀，便调侃说。没等余鹏程回答，又向吴芳芳一个个介绍起来：“小吴，我是唐朝阳师傅，这是李刚伟师傅，我们三人是大学同学、室友，人称三脚撑。就是三人帮的意思。这两位女士，这一位是胡雪师傅，本人的女朋友，这一位是高晓明师傅，李刚伟师傅的未婚妻。今天有缘聚会，真的很开心。”他夸张的口气和姿势引得大家都笑出声来。
“小吴，早就听鹏程朝阳提到你了，他们对你的印象特别的好，今日一见，果然是玉女一个，咱们老卡能遇上你这样的学生，真是好福气！”李刚伟很认真地说。吴芳芳听了，看着余鹏程，不知道怎样来答话。整个人绷紧了。
“小吴，我陪他们楼上坐一会，下面的事就交给你了，炒一个青菜，再做一个番茄土豆汤。我们就可以开饭了。你看可以吗？”余鹏程转移话题，对吴芳芳说。
“可以，可以，你陪他们楼上坐吧，茶叶热水瓶我都摆在书房了，就是水果没有准备，来不及洗了。”吴芳芳马上松弛下来，痛快地回答。
“那就这样，谢谢了，水果饭后再上吧！”余鹏程说着，一挥手请客人上楼，唐朝阳李刚伟熟门熟路，带着女朋友就快步上楼。先参观房子，从露台到卧室，再到书房，连前后房之间一个储藏室都没有放过。看到这种虽陈旧但不失当年气度的老洋房，胡雪和高晓明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高晓明指指已磨去漆皮，显出木材本色的地板说，这可是花旗松，我们学校有幢老房子，也是这种木头的地板，七八十年了，动都不动的。玻璃杯里已放好茶叶，是大红袍，余鹏程冲下开水，变成了热气腾腾的酽酽的红茶，透着既甜且苦的味道，很适合正在一天天变凉的秋天喝。家里有好多茶叶，都是姐姐留下来的，但吴芳芳选择了红茶，她喜爱红茶色泽的浓烈华丽，虽然她从衣着到内心都是一个简洁明了的人。
他们坐下了，喝着深红色的茶水，高晓明还在不住打量着房子，她触景生情，忍不住对李刚伟说，我要求不高，结婚能有这么一套房子，我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你说呢？你们学校肯定能分配你房子吗，他们不会耍你吧？李刚伟躲闪着这个敏感问题，含糊地回答，只要学校建宿舍，按打分的情况，我是应该分得到的。高晓明说，建宿舍，什么时候开始建？要等到猴年马月啊？李刚伟说，放心，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高晓明拍了下李刚伟肩膀，温和地说，好吧，等你的牛奶面包，我的瓦西里同志。
李刚伟对余鹏程诚恳地说：“鹏程兄，这吴芳芳不错，漂亮、单纯，典型的邻家女孩，不做作，朴素无华，你不要再犹豫了，向她摊牌吧！你万事俱备，东风又吹来了，三个人中间，你其实条件比我们成熟，上帝关上了你一扇窗，却为你打开一扇门。你老兄真是因祸得福啊！”
“胡雪刚才偷偷对我说，吴芳芳天生丽质，虽然文化不足，有点肤浅，但很可爱……”唐朝阳戛然而止，因为，胡雪用脚踢了他一下，示意他这么说不妥，他看了胡雪一眼，继续说，“没关系的啦，我们是好兄弟，生死之交，一向是实话实说的。鹏程，这是个善良女孩，虽然文化水平不高，红袖添香，举案齐眉可能做不到，不过，过小日子没问题，刚才看到你们从厨房出来，很有烟火气，我没说错吧？”
“唐朝阳，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我私下对你说的话，你马上就把我卖了，怎么可以这么说别人呢？什么红袖添香、举案齐眉做不到，什么时代了，还臭讲究封建社会读书人那一套。告诉你，这与文化程度无关，吴芳芳做不到，我和高哓明也做不到，我们凭什么做你们大男子主义的使唤丫头，晓明你说呢？”胡雪虽然气质斯文、干净，但没想到口齿这么伶俐，说话尖锐，一点不给唐朝阳面子。
高晓明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玻璃杯里的半杯红茶，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余鹏程有点吃惊，唐朝阳并没有说错什么呀，她怎么能如此奚落他呢？
唐朝阳有点尴尬，他带着歉意说：“胡雪说得对，我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妥……”
“没有什么不妥的，好朋友之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必绕来绕去的。好了好了，胡雪，别责怪朝阳，也别讨论其他问题了。我们的来意是为了成人之美，鹏程，听我们一声劝，你和小吴也别绕来绕去了，直奔主题吧！”李刚伟站起来说。
“是的，小吴蛮好的，又靓丽又贤惠，是电视剧《渴望》里的温婉女人刘慧芳，打着灯笼子也找不到的。”高晓明轻声附和说。
这时，楼下传来了吴芳芳的声音：“余老师，下来吃饭吧！菜要凉了。”
他们起身下楼。客厅的饭桌子已布置好，桌上有模有样地摆好了冷盆、碗筷、酒杯和一瓶江阴产的黑如墨汁的耘林黑杜酒，也是姐夫留下来的。姐夫杨大年是江阴人，平时爱喝点酒，备洋酒和大曲，还有黑杜酒、玉祁黄酒。在调省城前喝上了洋酒，XO什么的。大家吃得很开心，吴芳芳忙着招待，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身，有条不紊地上各道菜，余鹏程介绍，那道菜是吴芳芳做的，那道菜是他做的，大家都称赞味道好。黑杜酒酒醇香馥郁，口感清爽，胡雪和高晓明喜欢上了，一杯酒很快喝尽，余鹏程又帮她们添上。他加了半杯，有些踟蹰，因为这黑杜酒容易上口，但后劲很足，担心她们喝晕了，便劝她们慢慢喝。吴芳芳做的沙拉是用花生酱拌的，现成买来的牛肉加了酱汁，酱汁是吴芳芳现做的，这两道菜带有点西餐的味道，那时候还刚刚在餐馆流行，家宴上几乎没人会做。吴芳芳居然会做，这让胡雪和高晓明感到意外，似乎不太相信。
上红烧鲫鱼时，见去掉了鱼头，大家有点好奇，余鹏程就说出了缘由，大家听后哈哈笑起来。“天哪，怎么会这样？我可是最欢喜吃鱼头。”胡雪不由地捂住嘴喊起来。
“知道生活在北极的爱斯基摩人吗？他们的主要食物就是鱼，而鱼头特别是鱼眼那一块肉通常是给老人和孩子们享用的。”唐朝阳说，“可在吴芳芳那里，这是可怕的东西，不能容忍的，必须扔掉它们。爱斯基摩人听说后，一定会表示抗议。”
余鹏程很夸张地笑起来，吴芳芳有点不自在，也许她觉得他们在揶揄她，不过，她也跟着笑起来。只有李刚伟没笑，他凝视了吴芳芳一小会，眼神里有种对吴芳芳刮目相看的意味。
笑声在这幢房子里回响。酒足饭饱，吴芳芳又端来一脸盆热水，第一次用的新毛巾，还有香皂。洗完后，吴芳芳又洗好了苹果，削皮后切成块，让余鹏程带上牙签端了上楼小坐，她来收拾残局。余鹏程也不再客气了，听任吴芳芳的调遣。
他们上楼后，茶杯里加热水，喝茶，吃苹果，果然，胡雪和高晓明有点头晕了，脸颊红红的，睡意涌上来了，靠在沙发上打起了盹。余鹏程打开了电视机，新闻频道正在播放打得火热的海湾战争，战斧式巡航导弹在巴格达上空烟花般的飞舞着，三个男人被吸引住了，觉得很来劲。于是，你一言我一句议论起来。半个小时后，胡雪和高晓明醒了，胡雪摘下眼镜，抹着眼睛说，对不起，这黑米酒蛮凶的，我们醉了是吗，耽误大家了。余鹏程说，没关系，我们刚刚看完海湾战争，让我们大开眼界，现代战争不再是人海战役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们该出发了。
走到楼下客厅，吴芳芳已收拾干净，坐在那里等着，她也梳理过了，干活时她把头发用橡皮筋扎起来，现在她把头发放下了，披在肩上，她上身穿上了一件黑色的款式很时尚的短风衣，还换上了一双半高跟的新皮鞋，这样的打扮，使她洋气了不少。她学生般的青涩没有了，显得更有韵味了，余鹏程眼睛顿时发光，这是他偶遇吴芳芳以来，见到的最漂亮的她，他很自傲，心里嘀咕：这小ㄚ头，什么时候换上的，没见她带衣服和皮鞋来呀？这真是个谜。
胡雪和高晓明也很惊异地打量着她，但没说什么。当天晚上，他就知道了谜底，原来这风衣和皮鞋是周芹借给她的，她在客厅收拾时，周芹买了菜从医院回来了，要烧东西给军军送去，吴芳芳说，周姐，你不用烧了，我给你弄，我们剩下的，只要你不嫌弃。周芹说，没关系的，加加热就可以了。吴芳芳用最快的速度，为军军准备了一份可口的饭菜，酱牛肉、番茄炒鸡蛋、土豆线粉汤，汤是现做的，加了粉丝，还有竹笋丝炒百叶。足够军军吃两顿了。知道吴芳芳要出去玩，周芹把她叫到房间里，给她试穿了几件衣服，最后选择了这件风衣和这双皮鞋。
他们在湖边的公园里玩得很尽兴，秋天的湖面清澈平静，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一艘艘渔船升着棕色或白色的帆叶，在梦幻般的岛影里很慢地移动着，给人感觉好像静止似的。公园里草木环绕，莽苍苍的浓绿中有一片片变黄变红的树叶，空气里充满沁人的清苦的香气，那是开始凋谢和腐朽的花木所散发出的气息。公园有无数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有拱桥和水榭，有庙宇和废弃的灯塔，灯塔前是乱石峥嵘的湖岸，石壁上有各种字体的古人题字，这是公园之胜。唐朝阳选择景点为大家频频拍照，有合影，有单独留影，胶卷换了一个又一个，忙得满头大汗。胡雪和高晓明很会拍照，摆出各种姿势，吴芳芳显然很少拍照，刚开始有些拘谨，但后来就放开了，看得出来，她像许多女孩子一样，是很喜爱拍照的。
唐朝阳和胡雪，李刚伟和高晓明都自然地合了影，不过，合影中也有微妙的差异。李刚伟和高晓明依偎在一起，李刚伟的手臂还从高晓明身后揽住她，而唐朝阳与胡雪合影时，就没有这么亲密了，当唐朝阳试图和胡雪靠得近一点，她本能地移开些，保持适度的距离，而且脸上笑容很浅，有种明显的矜持。一次，唐朝阳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拿掉了，一刹那，唐朝阳的神色变得阴沉起来，又尴尬又沮丧，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谁都明白，这种差异显示了他们之间热度的高低。看得出来，唐朝阳已觉察到了胡雪对他的态度，虽然他很快就兴奋起来，谈笑风生，但那些有幽默感的笑话就不说了，笑容中略显僵硬，他在竭力掩饰心里的失落感。
而吴芳芳就大方多了，说话也流畅起来，当唐朝阳在给她拍照时，装着很随意地说：“鹏程也来，你们师生合个影。”余鹏程迟疑了一下，就上去了，吴芳芳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臂膀，笑容灿烂。
胡雪和高晓明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李刚伟跷起了大拇指，喊道：“鹏程，和芳芳再靠拢点，笑笑，笑笑，就这样，太好了！”
余鹏程与吴芳芳合影了三张照片，一张比一张自然、默契，从不知真相的人的角度来看，都会把他们视作一对恋人。这非常有真实感，虽然年龄差距大一点，但看上去依然是很相配很合适的一对，郎才女貌的一对。余鹏程感到无比满足，他从未和女孩拍过这样亲密无间的合影。
那次是在舞台上，他和丁兰兰穿着演出服，化着淡妆，在校园草坪上演出结束后，一个校刊的摄影记者对他们说，站好了，给你们拍张照。他们并排站好，露出笑容，咔嚓一声，闪光灯亮了一下。这个校刊记者后来送了余鹏程一张，照片上余鹏程器宇昂然，丁兰兰仪态万方。有没有送丁兰兰，他没问，丁兰兰也没说。
丁兰兰把他的求爱信扔进垃圾桶后，他想撕毁这张照片，但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现在，这张照片和那个绿色信封已经和他毕业典礼的合影，其他各个时期各个场合拍的照片混在一起，胡乱地放在一个大的牛皮信封里，塞在书柜抽屉的角落里，来这个城市后他再也没有翻动过它们。
只有已去世的父亲余长庚的一张八寸遗像和他母亲一张彩色近照嵌在木镜框里，放在书柜里。父亲端庄的脸孔和他很相像，只是过于肃然。母亲慈祥地笑着，神态质朴本真。他几乎每天都要在他们面前停留片刻。
时间差不多了，因为胡雪的原因，唐朝阳有点意兴阑珊了。他把照相机放进了皮套内，再塞进照相包内，里面还装着广角镜等几个长短不一的镜头，显得沉甸甸的。在回头走的时候，吴芳芳突然提出，他父亲就在这个公园的植物园里，离这里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就到，要不要去参观下，里面有各种植物和花卉，还有许多盆景。余鹏程感到有些累了，其他人也累了。但为了不让吴芳芳扫兴，就欣然响应，好啊，去看看吧，长点见识，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特赦后就在植物园做事的。大家有了兴趣，便跟着吴芳芳走向植物园。
植物园很大，里面的植物、花卉很多，目不暇接，看不过来，只能走马观花，且大多数没见过，自然连名称都叫不上来。来到盆景区，一个个造型奇特精巧，都是微缩的花木景观。盆里的树各种各样，有朴树、柳树、火棘、柏树、金弹子树、杉树、松树、枫树等等。大多数是苍劲的树，甚至是柴棍似的枯木，树皮鳞片状或已脱落，已经很老态的了，但奇怪的是，顶端却树枝虬髯，树叶葱茏。有的还花朵怒放，硕果累累，有的配以奇石、亭台、小舟。每个盆景都取了名，什么翠香清韵，什么枫林风光，什么子胥鏖兵，什么情依大地等等，很有文化内涵。大家见了，欣喜若狂，爱不释手，唐朝阳又取出他的佳能相机，噼里啪啦拍起来。胡雪用她保养得极好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些玲珑剔透的袖珍老树，余鹏程睁大了眼睛，惊喜不已。
这时，吴芳芳的父亲吴国正出来了。他瘦长个子，清癯的脸，五官端正，白净，吴芳芳长得像他爸，完全可以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穿了件蓝大褂，戴着旧袖套、沾满泥巴的白手套，手里拿了个小铲子。一看就是厚道人，一个匠人，见这么多人，讷讷的，有点不知所措。吴芳芳有些害羞地说：“这是我爸，他是园艺师，弄花花草草的。”
接着，把余鹏程先推出来，说，“这就是我说的余老师。”
余鹏程微微一笑，弯了下腰，喊了声：“吴伯伯好，我是芳芳小学六年级的音乐老师。”
吴国正拉去手套，摆弄着手里的小铁铲，很注意地看着余鹏程，说：“我见过你的，那是好多年前了，你在台上拉那会伸缩的手风琴，唱歌……你还是那样，没变什么，可芳芳变了啊，从小孩子变成大姑娘了……”
“是的、是的，我第一次在你们家门口碰到她，根本认不出她了。黄毛丫头十八变嘛。”余鹏程说，“还有，谢谢伯父送的花，那天堂鸟太漂亮了。”
“不算什么，不算什么……这是我种的，不，栽培的……芳芳说我是园艺师，其实，我只是个花匠而已，也有人称我们园丁，怎么称无所谓，是的，就是和花花草草打交道……”吴国正有点语无伦次了。
吴芳芳又把其他人介绍给父亲，吴国正谦和地点头哈腰，脸上堆满笑容。手始终不离那把已磨蹭得锃亮的小铁铲子，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声，余老师你等等，便转身快步走去，吴芳芳也跟着去。不一会，父女俩各捧了几束鲜花过来，不是天堂鸟，而是玫瑰花，是红色的，十分醒目，每人一束。
胡雪和高晓明很高兴地接过了花，连声说，谢谢啦，谢谢啦！唐朝阳接过花后，转手送给胡雪，胡雪不肯收，说是吴师傅送你的，我不要。唐朝阳说，我这是借花献佛，鲜花天生属于女孩子的，我们拿了不合适。李刚伟说，是的，是的，晓明，我献给了你了。高晓明立即接过来，笑着说，算你拎得清，你不给我给谁呀。胡雪，拿呀，他们男人拈花惹草的干嘛？拿呀！在哄然大笑中，唐朝阳乘势将那束玫瑰花塞给胡雪。
唐朝阳还给大家拍了个合影。胡雪的脸色柔和了，喜滋滋的，对着唐朝阳说，拍两张，这张拍完后，你进来，让李刚伟拍，这样就完整了。唐朝阳连续按了几下快门，把相机交给李刚伟，自己快步站到胡雪身旁，两束玫瑰花衬着胡雪的笑脸，李刚伟说，很好，就这样。按下了快门。然后又交给吴国正，吴国正有些为难，说好多年没碰快门了，以前和师傅种兰花时，给兰花拍过照，那是刚解放那一年的事了，当时我只有十五岁。唐朝阳说，这是自动照相机，和傻瓜机差不多。说着，走上前，教了吴国正一会，说，你什么都不要动，按这里就行了。吴国正端在手里，手微微颤抖，他竭力稳定后，按下了快门。唐朝阳又给吴国正在鲜花丛中，在植物丛中拍了几个特写。
骑车回到城区，太阳已落山，夕阳照在街上那些大楼的玻璃窗上，火焰般的发出红光，天色暗淡下来，路上自行车很多，像河里的游鱼，首尾相接，大多是匆匆下班的上班族。
在一个路口，他们各自回家了。吴芳芳上夜班一夜未睡，只是早晨在余鹏程床上睡了一个多小时，忙了一天，她困了，骑在车上，哈欠不断。她对余鹏程说，她要回去睡了，明天再来，要把衣服和皮鞋还给周姐。在去公园的路上，吴芳芳已把实情告诉他，还说，你那两束花都不要动，明天我上中班，中午你抽空回家，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军军，把这花送给他。余鹏程说，好的，你想得真周到，可我真有点奇怪，军军送医院，他爸怎么不见人影呢？吴芳芳说，周姐说出差了。
回到家，已暮霭沉沉，军军家的房间紧闭着，隔壁的客厅亮着灯，全家在吃晚饭，陈斌已回来，正在专注地喝酒。他们没有注意余鹏程回来。余鹏程把玫瑰花放在盛了浅水的塑料桶里，将中午的剩饭菜热了下，随便吃了点，取了换洗衣服浴室洗了个澡，出来时，隔壁已熄灯上楼。
余鹏程拎着水桶放在露台屋檐下，在书房看了会海湾战争的新闻，睡意涌了上来，就关掉电视到卧室拉开被子上床睡了，被子上还留着早晨吴芳芳的气息。回想白天的经过，他的睡意一下就消失了，陷入冥想。从吴芳芳进门到两人准备菜，再到湖滨公园拍照，去植物园，直至分手，他像放电影般过了一遍，每个场景清晰地得到了还原，特别是吴芳芳挽着他合影，特真实，又有些幻觉感，他心里暖暖的，像喝多了酒那种微醺的感觉。
这是一种异样的感觉，吴芳芳的一笑一颦在黑暗中亮灿灿地晃动着。他清楚地意识到，吴芳芳对他绝不是他曾经坚持认为的那种单纯的同情。这种认为的背后其实是他的自卑，可今天他有了信心。他分明从吴芳芳身上看到了一种蓄势待发的情感，那么这是爱情吗？他问自己，他在心里大声回答：是的，当然是爱情。但又小声咕哝：这就是爱情了吗？如果是爱情，是不是来得太突然了？
他还是很矛盾的，但和以前的纠结不同，以前他有憧憬，但基本认为吴芳芳对他只是善解人意的同情。而今晚，他已确确实实感受到吴芳芳对他的爱意了，他觉得爱神已清晰可见地降临了。这时，丁兰兰又冒出来了，冷冷地远远地看着他，嘴角带着鄙视。他冷笑嘀咕，去你的吧，酋长，你有什么可神气的，漂亮女人又不是你一个。
他在温馨的心情中熟睡了。
即使在睡梦中，他也闻到了吴芳芳身上飘逸出的一股潮润芬芳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