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接磨坊和村子的小路旁有一座农庄。农庄前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墙边种着高高的榆树。院子里有一栋房屋,房顶盖着红色的瓦,房屋正面是一堵高大的褐墙,墙上随意地点缀着窗户和房门。屋顶有个阁楼,阁楼顶上装着一个风信鸡。院里还放着一架绞车,绞车上还残留着几束稻草。
这种样式的房子在普罗旺斯乡间并不少见,可为什么我会对这栋房子念念不忘呢?我每回经过这栋房子的时候总会不寒而栗。这栋房子和这个院落弥漫着不祥的沉寂,在这里听不到鸡犬之声,听不到骡铃叮铃作响。四处了无声息,死气沉沉。如果不是看到窗户上挂着白色的窗帘,烟囱不时冒出几缕炊烟,我真要以为这栋房子已经无人居住了。
昨天正午时分,我刚从村子里回来,朝磨坊走去。经过这个院落的时候,我走进墙边的树荫里。路上停着一辆干草车,几个农场雇工正往车上装干草。我看到院门敞开着,一位老人坐在院子里。这个老人身材高大,头发雪白,穿着很不合身的外套和破破烂烂的长裤。他倚着一张石桌,双手托头。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这时干草车旁一个农场雇工轻声对我说:“嘘!别作声!那是我们东家埃斯特韦先生,他的大儿子死后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路上又走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他们穿着一身黑,身后还跟着几个村民。那几个村民身材魁梧,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这几个人与我擦肩而过,走进这个院落。
那个农场雇工继续说道:“那是东家太太和小儿子,他们刚从教堂望弥撒回来。自从大儿子自杀后,他们天天都去教堂……而那做父亲的一直穿着大儿子的衣服,死也不肯换下来……唉,先生,这家人实在是太惨了……”说完他扬起鞭,对拉车的牲口吆喝一声,“驾!”
眼看干草车就要走了,可农场雇工刚才那几句话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忙问那赶车的能不能让我也跟着车走一程,得到他同意后我跳上了干草车。我坐在一堆稻草里听完这个悲惨的故事。
这家的大儿子叫儒安,原是个人见人爱的乡下小伙。他二十上下,身材魁梧,相貌英俊,性情开朗,可是在人前却腼腆得像个姑娘。他是村里姑娘们心仪的对象,可是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一个漂亮的阿莱女郎。那女子时常穿着镶花边的丝绒裙,从头到脚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儒安是在阿莱城的大广场碰见她的。刚开始时大伙并不看好这段恋情,这姑娘是个众所周知的水性女子,况且他们一家子并不是本地人。可是无论别人说什么,儒安还是深深地爱着她。他不惜一切代价,定要和她结婚。他说:“如果我得不到她,我肯定会死的。”听到这话,一家人也只好由他去了。他们订了婚,并打算在秋收过后举行婚礼。
一个周日的晚上,埃斯特韦一家在场院里吃晚饭,那顿晚餐简直就像婚礼宴席一样丰盛。虽然那准新娘并不在场,所有人还是频频为她举杯,为她祝福。这时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他吞吞吐吐地说要单独和埃斯特韦先生谈谈。埃斯特韦先生只好离席走出场院,和那个陌生人走到路上。
那男人说道:“先生,我之所以来找您是因为听说您儿子要娶那个荡妇为妻。说实话,那女人曾是我的情妇,她跟我在一起已经有两年之久了。我这还有证据,看!这是她写给我的信……她的父母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他们也默许她这么做。不过自从您的儿子看上她之后,她和她的父母便决心和我一刀两断了……可我心想,她做了这些事怎么还有脸嫁人呢?所以……”
埃斯特韦先生翻看了那些信件之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明白了,先生。到我家里喝一杯葡萄酒吧。”
那男子赶紧说道:“不了,谢谢,可我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好见人。”说完他匆匆离开了。
埃斯特韦先生走进场院,故意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在桌旁坐下,有说有笑地继续吃晚餐。
吃完晚饭后,埃斯特韦先生和儒安到田野里散步。他们在外面待了很长时间,而埃斯特韦太太在屋里焦急不安地等着父子俩。
父子俩回来之后,埃斯特韦先生把儒安推到太太面前:“抱抱你的儿子吧,好好安慰他,他的心被伤透了。”
……
打那以后儒安绝口不提那个阿莱女郎。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他依然深爱着她。当他得知自己的爱人曾做过别人的情妇,他心中的爱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越燃越烈。可是他实在太要强了,决不会向任何人倾吐心声。这股压制不住的爱火最终将这个可怜的小伙吞噬了。有时他会呆呆地坐上好几天,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有时他又仿佛发了狂,独自一人干完十个人的活计。黄昏时分,他总是朝阿莱走去。他一直走着,直到看见残阳给阿莱城鳞次栉比的屋顶涂上一抹血色,这时他才停下脚步,转身回家。他从不走进阿莱城。
一家人看到儒安心碎欲绝,却无计可施。他们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各种不祥的征兆。在一次晚餐时,埃斯特韦太太对儒安说:“儿子,如果你真心喜欢她,那就把她娶进门吧……”
可怜的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泪珠一直在眼中打转。而做父亲的满脸通红,把头埋在胸前,仿佛这即将到来的奇耻大辱压得他抬不起头……
可是儒安只是摇摇头,随后起身走出了房间。
那天之后,儒安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在父母面前总是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让他们放心。人们在舞会上、酒吧里和乡村集市上再次看到儒安的身影。在方特维尔的游园会上,儒安还带头跳舞呢。
埃斯特韦先生松了一口气:“他总算把那女人忘了。”可埃斯特韦夫人的忧虑却有增无减,她把自己的儿子看得更紧了。儒安和弟弟的卧室距离蚕房很近,他们的母亲借口晚上要照料蚕宝宝,搬到两兄弟的隔壁。
圣埃罗节到了。圣埃罗是农人的守护者,四邻八乡的村民当然要大肆庆祝一番。节日当天,招待乡亲们的酒水多得几乎可以汇成河,所有人都尽情畅饮。人们点燃爆竹和烟花,农庄院落里的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灯笼。大家一起欢呼:圣埃罗万岁!男男女女纷纷跳起法郎多舞,直跳得精疲力竭才肯罢休。在这片喧嚣和混乱之中,儒安的弟弟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新衣服烧了一个破洞。可是大家对此毫不在意,就连儒安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还请自己的母亲跳舞呢,埃斯特韦夫人为此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场狂欢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所有人都累坏了,宾客渐渐散去,大家都回房睡觉去了。可是那天晚上儒安彻夜未眠。后来他弟弟告诉大家,他哭了整整一晚。他心里一直深爱着那个阿莱女郎,这份爱情不断碾磨他的心,让他生不如死……
第二天早上,埃斯特韦夫人听到儿子的卧室中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她的心头顿时掠过一种不祥的感觉。她大声叫道:“儒安,你在干嘛?”
儒安没有回答,而是跑上楼梯。他母亲马上跟着跑上去:“儒安,你要去哪儿?”
儒安并不理会母亲的问题,继续跑到顶层的阁楼。埃斯特韦夫人紧紧跟着:“儒安,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别做傻事!”
儒安跑进阁楼的房间,把房门反锁。埃斯特韦夫人拼命敲门:“儒安!儒安!你倒是说句话呀,孩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儒安在房里喃喃自语:“我真的爱她啊……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做个了断!”人心是多么难以捉摸呀,即使是贬损和嘲笑也无法扑灭爱情的火焰……
埃斯特韦夫人用颤抖的双手摸索着门闩,这时她听到一扇窗户打开了,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便是一片死寂。
埃斯特韦家的院子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哀号,刺破了清晨的静谧。全村人都被吓呆了,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在院子里,一位母亲抱着她的儿子号啕大哭。在她身边的石桌上,布满了清晨的露珠,溅满了斑斑血迹。而那儿子正躺在老母亲的怀中,早已没有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