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煌煌的屋子现在只留下床前的一盏莲花烛,暖光盈盈的烛光把罩了层层暖黄轻纱的寝房笼罩在一片暖意洋洋之中。含珠睡在铺了羊羔毛毯子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金穗端着一盏巴掌大小的烛台掀开纱帐进来,见她还未曾阖眼睡下,担忧的轻声问道:“小姐怎的还不睡,今日耗费了许多精神,照往常您现在早该歇息了。可是有什么不适?”说着伸手就来探她额上的温度。
含珠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垂眼睑的轻声叹道:“没什么,不过是一时笑得腮帮子有些酸痛罢了。现下正是夜间最凉的时候,快些上来窝着,小心被冷风吹病了。”
金穗顺着含珠的力道往床上一躺,脑后束成一束的头发用一根丝带松松绑了,省得明日睡起来一头蓬散的乱发。挨着含珠睡着,理了理被子侧过脸去对着含珠轻声道:“小姐并不是真的······毫无芥蒂。”金穗的眼仁之中的幽紫在夜色之中尤其醒目,被身后暖黄的灯火一照,蒙上一层浮光。
含珠缩在被子中,丝滑的锦被上带着一股幽幽的香气,是小时候她最喜欢的曼陀罗的香味。那时候她睡眠不好,有一丁点儿的动静总是会惊醒过来,第二天早上总是困倦不堪,盯着一双乌青的眼睛,总是让她羞于出门见人。自从听说这曼陀罗花的香气能助眠,她就爱上了这股香味。
“怎么会毫无芥蒂的一来就亲昵万分呢。”含珠嘴角无力的微微上提,眼睛半阖,眼睫上挂着的全是疲倦。
“我们都已经隔了这么就未曾见面,纵然我还念着他们,想着他们,怎可能一回来就能能这样亲密无间呢,不过是装出来不想让她们难过罢了。”含珠薄凉的掀了掀眼睫,一样的侧过身来,挑起一个神秘的弧度,目光幽幽的看着她道:“你知道的,在去寒月关的第一年,我身边的人就都走了干净,到最后还是住持师太帮我走出来的。你想知道,住持师太和我说了什么吗?”
清亮的仿佛无风镜面一样的眼睛,好像被夜风裹挟着的黑夜渗透进眼底,慢慢的一点一滴的,默默无声的侵蚀着本来安静秀丽的眼睛。刚才在张氏和姐妹面前还是款款大方,端方明亮的样子,现在全然换做了反面,与光明相悖,与寂夜为伍。
金穗眼睛眨也未眨,只是安静的看着睡在旁边的含珠,她们俩之间的距离就只有一个手掌,轻轻地只要微微的动弹一下,就能触摸到她的小姐温暖的手掌。金穗像是早就已经知道了含珠背地里的样子,微微的动了动脑袋的靠过去,像一只乖巧的伏在主人臂弯之中的乖巧的小兽,静静聆听主人在黑夜之中的絮语。
“她和我说,我本来不用这样的千里迢迢的来到这个鬼地方的,如果没有那个女人,我会安安静静的,过我本该安静闲适的生活,与寻常的姑娘并无二致。到了年岁,就会被嫁给一个认识的,或者是不认识的男人,相夫教子,家长里短的过一辈子。”说到这里含珠不屑的冷笑一声,倦怠的眼尾泻出一抹渺远的冷光,“我还是应该感谢他们的,如果没有他们,我恐怕现在早就已经成为了家族之中的一枚棋子,被当做一个玩意儿一样的送给别的家族之中,当做一个维系他们利益的纽带。”
寝房里并未完全的关上窗户,有一扇悄悄地掀开一线空隙,便有风趁机偷偷地溜进来,恶作剧一般的轻轻地卷动这纱帐上悬着的一道水晶帘子。
水晶帘子被打磨成了水滴的形状,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只有一线光晕,也在夜里闪烁着自己的辉光。现下摇摇晃晃的碰撞在一处,便发出细细碎碎的清脆响声。有狭长的暗影在软毯上拖出长长的一道痕迹,拉扯到了床上,正好的遮掩住了含珠眸眼之中暗幽幽的一缕弧光。
“住持师太对我说,我不过是刚刚好的撞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所以便被拿来当作博弈的棋子,被扔到了这个荒草虚无的地方。这一切的缘由不过是因为娘亲嫁给了父亲,不能让她如愿以偿的做父亲的妻子。人都说夹在中间的孩子最受忽视,因为所有的目光都被第一个孩子还有最后一个孩子分去了。何况我又是这样的不像他们两个,旁边还有一个病重的妹妹需要时时照看,便更顾不上我了。所以我便被当作了一个轻描淡写的牺牲品。更何况,还有后来的种种,便更是她们之间争风吃醋的博弈罢了。”
金穗手中出了汗,手指一松一紧,胸膛也气得起起伏伏,想要握住含珠的手,宽慰几句,但是又怕弄疼了她,所以只能这样松开又合上的来回反复,让一旁正有些伤春悲秋的含珠一下失了心中愁绪的笑出声来。
“你不必做此情绪,早都已经过去许久了,很多事,我都已经不再想起了。更何况,这不过是编出来的谎话,不足为信。”含珠拍了拍金穗的手臂,倦怠的卷了一下身子,往更深处的被窝之中藏进去,“现在想来,这个女人也真真是恶意得紧,她自己也是被这样的扔过来的,一辈子过得行尸走肉一般,这辈子是都不可能出得了寒月关的大门,下半辈子唯一想的一件事,就是向她的仇人复仇,以平心中的怨气。她做不到,便想把她的心愿和愤恨都加诸在我的身上,想借着我一样的遭遇,在我心中灌下复仇的种子,等到我出去的那一天,便是搅得家中鸡犬不宁的那一日。”
含珠的嘴唇被锦被遮盖,笑出来的声音便消去了白日里的清越爽朗,多了几分翁神瓮气的嘶哑,“毕竟谁能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竟然已经成为了一个只知复仇的兵器了呢。”
金穗一直知道含珠和住持师太之间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几次都看见含珠在探望过住持师太之后,脸上总是似笑非笑的不悦,之后接连的几天,都会笼着一层冷漠森然的气势。只是不曾想到那个住持竟然是想要把小姐变成自己手上的兵器,为自己报仇。
金穗急得一下坐起身来,也顾不得自己现在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寝衣,怒气森然的道:“早知道我便该在最后一日把那个女人一刀解决了的,她既是夫人的友人,又带着一层照看小姐长大的恩情在,若是日后她以这个相要挟,小姐可就被动了。”
金穗真是着急的现在立时就想要马不停蹄的回去,把住持师太给一刀绞了,省得留在世上给她们家小姐留下祸患。
含珠忙拉住了她,无可奈何的轻笑一声说:“你这急性子怎的还是这样的压不住,我若是真想要她的命,如何还会留她到今天。你且把性子按捺下来,现在不比在寒月关的时候,那地方荒僻又无法度,纵然是帝国在那里留了朝廷官员管辖,可也是个杀人放火的蛮夷之地。我们在那里如何行事都无所谓。但现在在镇州,是帝国最重要的一个州郡之一,在这里一切都要照着规矩来,你且改改你那动不动就戾气勃发的性子。”含珠担忧的看着因为怒意,一张脸更显锋利嗜血,依稀还留着当年捡到她的时候的茹毛饮血的兽性。这样的性子,在寒月关的时候,是含珠最放心的。但是现在到了镇州这个礼教规矩一箩筐的地方,稍不注意,这样桀骜的性子便会惹来祸事。
“那小姐真要如了那女人的意?”金穗忙收了脸上焦灼的怒意,只是依旧冷着声音的轻声道,牙齿咬着一边嘴唇,慢慢的厮磨起来。
“哼——她想得美!”含珠拉着金穗躺倒下来,声音里恢复了慢条斯理的笑意,“若我不是娘的亲生女儿,也并未得到娘的一点儿关爱,那也罢了,她日日夜夜的在我耳边灌输复仇的想法,许是能成功吧。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就是娘亲,父亲,还有我的兄弟姊妹。即便我被送到那千里之外的冷僻之地,我也不会像她一样的不顾一切的撕咬自己的家人。”
想到住持师太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含珠就忍不住的在心中冷嘲,面上仍旧涵养极好的淡淡道:“何况,让我变成现在这般模样的,并不是娘亲的错,也更不是父亲的错,一切的错,不过是那个痴心妄想的贪婪的女人。迟早有一天,我会把我身上所经历的一切,全都还给她。让她也尝尝,万蚁噬心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