藿香坐在门口背风处的一个小马扎上,手上拨弄着烧火的棍子,小心的不让炉子里的火熄了,旁边远远地坐着半梦半醒的翠蕊。浑身丝薄的棉棱裙子,上身裹了一件镶了兔毛的斗篷,宽大的袖口招风得紧,冻得她浑身直打哆嗦。
虹俏虹萝忙前忙后的不住帮着收拾东西,金穗也忙了一身的汗珠子,小心的把含珠喜欢的东西全都给好好地拾掇起来,连张嬷嬷也被叫着坐在一旁帮着掌眼。以是翠蕊这样悠闲自在的模样,一时之间倍惹注目。
若是以往,就算心中不情不愿,但是碍着张嬷嬷的面子,翠蕊总归还是要做些表面文章的。但昨儿个晚上实在是睡得不安稳,一来是因为她不习惯这样苦寒的气候,来的时候身上便有些不爽快,下午还和小丫头们生了一场闲气,晚饭也未曾好好吃上一口。到了晚间又要和几个平日里最瞧不上的小丫鬟睡在一起,更是搅扰着她心中生出一股烦躁之气,梗在胸口上让她不得安宁。这一大早上的一早便起来收拾东西,忙忙碌碌的不时的就要发出些声响来,让翠蕊的心绪更是淤积了几分,现下更是动也不想动弹一下。
虹萝看不得她这副偷闲躲懒的样子,有心要上去刺上两句,但总是碍着她的身份和身后站着的姐姐和老子娘,每每看见她懒洋洋的缩在火炉边儿上的样子,也只能愤愤的跺两下脚,在心里一直叨咕罢了。
金穗此心只放在含珠一个人的身上,只要翠蕊不来碍了她的眼,她是根本不会说上一字半句的。张嬷嬷知道几个丫鬟之间的龃龉,但她现在年纪大了,此行不过是最后一次帮着夫人做事,做完了之后就要告老还乡了,临行前怎会和现在夫人跟前儿正当红的丫鬟起什么纠缠呢。便也当做看不见,只坐在一旁指点着她们放东西。
“小姐,您今儿个也累了一日了,先坐下歇一会儿吧。”金穗见含珠一脸疲倦的上来,手上提着刚采摘下来的山花,犹带着薄雪碎冰,在傍晚熹微的日光之下透着冰雪琉璃一般的精致易碎。
金穗一看她手上捧着的格桑花,就知道她现下心情不好,今儿个早上看着洒脱,最后还笑呵呵的安慰着莫愁师太和明瑞两人,其实心里还不知道怎么个难过法呢。
“这是张嬷嬷带过来的茶叶,奴婢找了您最喜欢的枸杞加了点儿蜂蜜,现在温度正好,您先尝尝。”闷不吭声的金穗遇到含珠一下便多起话来,这般明显的变化,让翠蕊都不禁斜眼瞧了一眼,心中暗自纳罕,这小丫头看起来闷不吭声不会来事的样儿,这么几日都未曾见她前来奉承几句。本以为是个木讷老实的,没想到竟是个心中藏奸的,是个惯会在主子跟前儿卖弄才干的奸诈小人。
这么想着,她也便这么送了一个白眼儿出去,金穗是看见这个白眼儿了,但是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她是又犯病了。
旁边的虹萝倒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手上抱着一个盒子和身边得一个交好的小丫鬟转进房间去收拾东西,闲话一般的道:“这人呐,还是得分清楚自己的斤两,不要以为自己住了几天金屋,得了几个青眼就以为自己是个了不得的小姐了。须知道是丫鬟的身子,没命享受主子的福气。”
身旁的小丫鬟与虹萝同气连枝,自然是连声附和,“姐姐说的是,我们做丫鬟的,就应该守着自己的本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都该有一个凭则。不该起的心思不要起,不该妄想的福气不要想,本本分分,谨言慎行,把自己手上的差事做得好了,自然就会有主子赏识你。到时候还怕自己不得重用么!”
身边这个小丫鬟声音脆甜,说的话也格外的有道理,人小小的一个,即便压低了声音,也把这声音送到了外头坐着喝茶说话的含珠耳朵里。
翠蕊还来不及生气,就听见含珠饶有兴趣的问:“这小丫鬟说的有趣,也不知道是谁调教出来的。”
张嬷嬷难得听见她开口说喜欢什么,欢喜的把那下丫头叫了过来,连着虹萝特跟着跪在面前。
含珠低头啜饮一口清甜的蜂蜜枸杞茶,嘴巴里的甜味儿把早上淤积的泪意和苦涩一点一点儿的软化了,才开口温声问道:“刚才这话,是你自己悟出来的,还是你身边的长辈教你的?”
那小丫鬟团团的一张脸,一双大眼睛透着一股活泼伶俐的劲儿,笑靥上不笑也带着两团浅浅的红晕,看起来真真是让人欢喜极了。见含珠生的可亲,一双笑眼之中无声的透着让人安静舒适的暖意,心中的那点儿七上八下的忐忑顿时便没了,抿嘴一笑的轻快道:“回小姐的话,这是我娘时常在我耳边说的话。她常说人在什么位置上,就要做什么事,已经做了丫鬟,就该做好丫鬟的分内之事。”
说到这里,小丫头才羞涩的腼腆垂眸一笑,红润润的唇透出健康的水润,瞧着就像是含珠屋子里常年摆着的一串珊瑚花,水润润的红着,精精神神的让人瞧着便觉得有了生气。
“我那些话,不过是娘常说的几句罢了,我现在年纪小,记不住那许多,只记得娘亲时常和我说的那几句话。其中的几句,到了我真正的做了丫鬟才知道其中的意思,也只觉得这几句话才最为正确。”
小丫鬟现在说了一长串的话,也不见含珠有什么不悦的情绪,顿时便起了精神侃侃而谈,也不嫌跪在地上寒凉,整个就似是一个小太阳一般。
“刚才那几句是我觉得最有道理,但是其余的,我却觉得娘亲说的不大对。”小丫鬟思索着把话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其中夹着底下丫鬟仆妇不能见人的心思,也被这小丫鬟一并说了出来。身边的张嬷嬷人老成精,也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倒是旁边的虹萝脸上羞红了一片,又气又恼,却碍于含珠和张嬷嬷没有一个有意让她们起来的,只能忍辱含羞的跪在地上。
“娘亲说,做丫鬟的一辈子都得打迭起精神来,稍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以是,我们更要勤谨些,做得让主子觉着贴心顺意了,那我们即便不争不抢,也自然会有主子注意我们,想让我们在身边服侍。可我却觉得这话不对。”小丫鬟摇头正色道:“我觉得人生在世,就该争上一争,若是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敢做,只是这样一味的缩在后头等着别人慧眼识珠,到头来只会让别人踩在你的脸上,登高望远,快意风流。”
这一番话以是极为直白的在说自己要争宠献媚的讨主子的欢心,旁边跪着的虹萝都快要被吓死了,雪白着一张脸儿,深深地垂着头一动也不敢动的只顾着攥紧了袖子口,瓮动着眼睫的等着含珠的发落。
旁边坐着等着看戏的翠蕊也被这神来一笔给吓坏了,瞪着眼睛惶惶无依的赶忙跪了下来。这前前后后的进出的丫鬟皆敛声屏气的跪了下来,噗通噗通的仿佛下饺子一般的在扫开了积雪的山石地面上跪了一地。
这样动辄便乌压压的跪了一地的阵仗,含珠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含珠在大雪山上自由自在的过惯了清净日子,习惯了什么都自己动手,即便身边有了金穗和藿香,也未曾真正的养尊处优。但她也并非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含珠刚来的时候年纪小,又被二夫人养得娇,因着一句批命就这样千里迢迢的到了这样的苦寒荒芜之地,半路上就病得起不来了。好在她还背负着家族否极泰来的一个引子和兆头,除了二夫人派过来的几个贴心的仆妇照顾,还有老太君身边常用的一个女医。
这么一路上的用药石吊着,才总算是平平安安的把她送到了寒月关大雪山上的菩提庵里。
起初,一干人只是以为换了个地界生活,纵然再如何的苦,也不会苦到哪里去的。何况含珠身边仆妇环绕,再加上菩提庵的住持师太是二夫人早年间闺阁中的姐妹,家变之后也一直没断了联系,自然是把她当做亲戚家的孩子一般贵重相待,与这庵里的众多女尼过着截然不同的堆金砌玉一般的日子。
只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才将将过了小半年,就已经连续的有丫鬟熬不住寒月关吃人的天气,接连病死了。一具一具的尸首行销立骨的被抬出去,昨儿个还说话谈笑的人,今日就天人永隔了。这样梦魇一般环绕在众人头顶上的不详气息,穿金碎玉一般的把本就因为背井离乡而心生彷徨胆怯的姑娘们击溃了。
渐渐的开始有人想方设法的回去,抵押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财物,甚至典当了自己,拼着命的都要回去。
一个一个的人,都如同日光初照之时的云气,倏忽之间便就散了个干净。很快的,就只剩下含珠一个人,守着孤零零的半山腰的屋子,看着日升日落的雪山,一日比一日更加沉寂。
一向照顾得含珠无微不至的住持师太却一反常态的不置一词,只是冷眼瞧着她身边人去楼空,等到连她的奶嬷嬷也受不住的离她而去的时候,才总算是闭关出来了。
住持师太究竟和含珠说了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只知道,自那天之后,她便一点一点的换了模样,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含珠手指轻动了两下,修剪得圆润而短的指甲将将好的覆盖了指头上的肉,敲在杯壁上,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杯中已经快要喝干净的茶水轻轻的泛起缕缕涟漪,激起点点透明的水沫。
“你的胆子倒是大,你是一时嘴快,倾吐心声,畅快非常了。但你就不曾想想你的姐妹们,都会因为你今日的话而遭受牵连么。”含珠微微侧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小丫头,眸光中有克制的好奇,呈现出一种镇静的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