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听见含珠这不痛不痒的像是说闲话一般的问她，这样的问法她听过许多次。在镇州的宅邸里，不论是老太君和当家做主的夫人，抑或是小姐们，也时常问语出惊人的丫鬟这样的话。
只是其中的意思却要让人好生琢磨琢磨，若只当这是主子垂青你而问话，可是要吃大苦头的。
虹萝恨自己为何要与翠蕊争这一时意气，平白的把于自己交好的姐妹搭了进去。才来的时候，只当这位在边塞苦寒之地长大的二小姐是个没什么智谋心术的寻常姑娘，相处起来总该要轻松些，只要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了，不做什么犯了忌讳的错事，回了镇州也是大功一件。
只是不曾想到她这样的沉不住气，才安闲了几日，见含珠没什么心思搭理她们，就开始放肆起来，把暗地里的争执端到了台面上来。圆圆并没有什么心眼，更兼之心性纯然剔透，说话做事都合了虹萝的喜欢，所以长久的相处下来，也早当做了自己的妹妹一般看待。
现在看她还像在自己面前一样的不知道遮掩话中锋芒，叽叽喳喳的喜鹊一般的把心里的话全都秃噜了出去，又听见这句问话，心中一阵苍凉的后悔起来。手指紧了两下，正要直起身子为她求情，就听见圆圆继续欢快的道：“若是在别人面前，我或许会怕，但是我还是会说。在您面前，我便一点儿也不怕。”
“哦~你竟这般的自信。我虽没有在高门大户之中生活过，但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事，像你这样的小丫鬟，若不是身负七窍玲珑之心，是万万不敢在主子面前这样自信飞扬。你是真的不怕，我发落了你？”含珠伸指抬起小丫鬟圆润的下巴，眸中温润清澈的波光陡然之间化作森寒的利意，锋冷的刺向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我把你放在这大雪山上，就能让你生不如死。你也并不是什么聪慧得让人惊为天人而非你不可的人物，你是怎么会有这样的自信，认为在我面前你就可以不必害怕？”
含珠的眸色似是被黑雾晕染，一丝一缕的宛若浸在水里的黑气不住在柔软凉润的眼睛里扩散游走，把原先清雅恬淡的气质破坏了个大半。微微压低的眉头迫得那双眼睛之中的森凉更甚雪山上卷了风雪水汽凝结的冰锥。这样盯着面前这个只在一众丫鬟堆里打滚得意的小丫鬟，惊得她脸上顿时便下了一股冷汗，话也说不明白的结巴起来。
“我······我并没有这样的自信，只是······只是我一眼看见小姐便觉得让人忍不住的亲近。再······再加上小姐不过是嘴上说着可怕，实际上连捏着我的手指也放得轻极了，由此，我才敢断定小姐并不会治我得罪。”小丫头怯生生的抬眼看着她，圆溜溜的杏仁眼中满是真挚的信任和柔软的善意。
见含珠愣了一下，眉宇间刚才做出来的锋芒顿时也因着这一愣而消散了大半，重新变得和善可亲起来。这小丫头便更是放心大胆的微微向前歪了一下身子，甜甜的道：“方才我偷偷看见了小姐的眼睛了，我笨得很，常常猜不准主子心里在想些什么，还因此常常受罚。但是刚才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小姐眼中的意思！是好奇！您在好奇我会说出什么样儿的话，又是为什么会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小丫头沾沾自喜的表情生动而活泼，黑黝黝的大眼睛有亮闪闪的光芒在跃动，脸颊上也因为激动而晕了一圈更深的绯红。双丫髻上攒着的一只鹅黄堆纱的蝴蝶微微动了两下，那一抹被天光照耀的愈加明艳的黄色便一下扑进了她的眼睛里，绽放出一片让含珠微微有些目眩的灿光。
含珠摇摇头，低头失笑一声，把小丫鬟从地上扶了起来，另外一边跪着的虹萝也被金穗会意的扶了起来。
“你这样夸我，倒让我都不好意思捉弄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含珠牵着小丫头的手，笑呵呵的问道。
“奴婢名唤圆圆，团团圆圆的那个圆。”
“团团圆圆，这个名字取得意思倒是好。”含珠喜欢这样简单纯粹的小姑娘，就连说话也像是在听一团暖融融的太阳活泼的转圈闲聊一般，浑身都仿佛被晒得暖酥酥的舒坦到了骨头里。
旁边的张嬷嬷有些多愁善感的眼睛闪了一闪，啜饮一口热茶，才心中的思量更多了些，现下却也按下不提，只是温声凑趣道：“这名字想当初还是老太君给留下的，挑丫头的时候，说是这名字听着就村气得很，说是要老太君给改一个好听些的。谁承想老太君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说是这名字寓意好，团团圆圆的一家人才最好。”
张嬷嬷一边说，一边小心的扫含珠面儿上的神色，她说这话也是藏了私心的。这回这样马不停蹄的过劳寒月关接人回去，也是亏了老太君的话，当着所有人的面便放话说是要把唯一在外的孙女儿给接回来，喜得二夫人当时便哭了出来，转头就安排停当赶忙派人过来了。就连一向爱与二夫人针尖对麦芒的大夫人也不置一词，算是默认了把含珠接回来。
张嬷嬷想起临行前的最后一夜，二夫人找她去说话的情形。
如浮火繁星的灯光把暖红的锦帐照耀得如同光耀白昼，一贯把杀伐决断隐于风轻云淡之下的二夫人，罕见的在一个仆妇面前露出了愁眉不展的忧郁愁绪，眼底下还能瞧见一星的泪痕，见着张嬷嬷来了，也是有气无力的过了好半晌才开口涩声嘱咐道：“珠儿自小离家，这么多年独留她一个人在寒月关那样的地方受苦，偏偏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瞧着珠儿······远在边境孑然一身。”说着忍不住的垂眸一闭，两行清泪便滚滚而落，滴在香妃红的衣襟上，点湿了上头用石青色的丝线绣上去的如意回纹。
身后伺候的丫鬟伺候着二夫人把脸洗干净，缓了声气，二夫人才接着叮嘱道：“寒月关离镇州千里之遥，你这来回只怕要几月才能赶回来，这途中颠簸，你又上了年纪，我实在是不该让你去的。但是······我现在是谁也信不过了，只能让你帮着我走这一趟。”二夫人紧紧地攥着张嬷嬷的手，便是张嬷嬷在主子面前惯会忍耐，也不由被二夫人这紧攥起来的手劲给捏得在脸上显出痛意来。
“我也是失了分寸了，嬷嬷万勿见怪。”二夫人抖着手，眼角余光之中都透着疲倦的敷衍，“你且慢慢的来回，这一路上只管把珠儿给我照顾好了，她要什么便给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派过去伺候的丫头，若有让她不喜欢的，只管发落了。你也不必教她规矩礼数，只让她自由自在的开心就好。其余的回来之后我自有计较、”
这一番话，若是自大夫人或是三夫人口中说出来，张嬷嬷都不会如此惊诧。实是二夫人是个最终规矩礼数的人，膝下的三个孩子，教养出来的规矩在镇州无人不夸。这样的只顾自己顺心，什么事儿都由着她做的话，实在不会是二夫人这样性子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张嬷嬷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她心中总是团着一团疑问，自出发那日，就一直盘桓至今，到了现在也每个头绪。张嬷嬷本打算，若是见到的是一个村气些的，已经教养不回来了的姑娘，那也便省了这些提心吊胆的挂心的功夫，只照着二夫人吩咐的做就是了。
但现在见到的是个行事说话都干净剔透的端方大气的姑娘，张嬷嬷这爱操心的性子也便不容许她这般不发一言的看下去。却也不敢违背二夫人的命令，只旁敲侧击的偶尔借着闲话的功夫，说几句家中的事儿也就罢了。
含珠侧头望了一眼笑得慈祥和气的张嬷嬷，心念一转便明白过来这是在提醒她，老太君在内宅之中说一不二的地位，有些时候，连老太爷都只能听老太君的话。
“原来如此，看来老太君也和我一样喜欢这些个喜气平常的名字。”含珠微弯眉眼微不可查的对着张嬷嬷轻轻颔首，算是谢过了她这提点的心思。
张嬷嬷见她心思转得如此快，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做得没错，这闲下来的时辰，更是借着和丫鬟们说话的机会，明里暗里的漏了好些话出去。
寒月关的夜晚来得比寻常的州府更快一些，才将将吃了晚膳，天就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轮清月裹着几片朦胧的轻纱悬在半空，如练如匹的月华流水一般的请下下来，落在雪山上，像是罩了一层流荡的雾气。
含珠靠坐在一个铺了老虎皮子的长榻上，双脚缩在裹了厚实的毛绒袜子里，身上盖了一两层毛皮雪白的软毯。毯子四角上还用暖黄的丝线和着金线锁了边，卷翘流云的花纹铬在她手腕上，带来凉滑的触感。
长榻前摆了几个烧的暖烘烘的炉子，烧得霜白的碳上还能瞧见几片未曾烧化的干花皮子，金穗就立在一边看着放在火炉上炖着的一蛊驱寒益气的养生汤。自盖子边缘上滚出来的热气“噗噜噗噜”的顶着盖子，逸散出来的香味儿，让含珠忍不住闭着眼睛陶醉的深深吸了一口。
“这大户人家的日子果然销魂蚀骨，我这才将将享受了这一两日，就已经不想再自己动手了，这样安逸的坐着，自然地就会有顺我心意的东西送到手上。我只需要按着自己的意思，赏月看花，还是泼墨丹青，都有丫鬟早早地置办起来，只等我来享用就是了。”含珠喟叹的把下巴朝软毯里缩了几分，柔软的毛茸茸的触感扫在下巴上，带着馨香的暖融融的气温，一下就把她晾在外边儿被风刮得有些冷的脸颊捂热了，手脚舒展得像是此刻就在百花盛开的春日一般。
“难怪这么多人削尖了脑袋的都要去过富贵日子，这日子果然让人流连忘返。”含珠展眼望向仿佛亘古不变的月轮，口中微弱的叹息一声，旋即便被袅袅飘来的香风吹散无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