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向来是个好客的人,慈祥用在刚到四十的他身上或许不太妥当,但顾先生给人的感受确实如此,连言晓言那样跳脱的性子在顾先生面前也会老实很多。
慈祥当然不会和阴森森这种词搭搭配,所以季闲一路上都不太明白卢文彩说的“感觉要心悸猝死”是什么意思,直到他真的见到了顾先生。
顾先生就在门口站着,看得出来他是专门在等季闲他们,只是不知道他已经等了多久。无论等一小时还是一分钟,顾先生的脸上都不会露出急躁的神情,不耐烦这种情绪似乎与他与生俱来就是绝缘的。
季闲看着顾先生温暖的笑容,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刺骨的冷意让他想起梦界中恶名在外的冰狱。还没来得及调动神力,一切又都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寒冷只是无端的错觉。
回想卢文彩先前的抱怨,季闲不自觉朝着卢文彩看去,卢文彩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暂时先当做是错觉吧,也可能是顾先生某个奇怪实验,等以后单独见面时再问,毕竟眼前还有个外人。
和身上笔挺西服一般黑的方正脸庞,一样的平整无褶,不说凶神恶煞,却也能让普通人打心眼里畏而远之。
“来了?合志会的秦律先生也在等你们,要和季闲你讨论关于黄进的事。”
顾先生客气地介绍他身旁这位脸庞僵硬堪比白友常的不凡者,主要是介绍给卢文彩,他也知道卢文彩将要正式迈入不凡者圈子。
“就贵组织战部成员封笑光遇袭一事,合志会深表同情,也能理解战部为友报仇心切,但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我等希冀战部寻仇时注重大局,以和为贵……”
秦律话音未落,被顾先生踩着停顿插话道:“进屋坐下来慢慢谈吧。让客人站门外,会让别人笑话的。”
在秦律说什么以和为贵时,季闲已经知道对方的立场了,既然顾先生让进屋谈,季闲也不着急和秦律翻脸。
老不凡者似乎都格外念旧,也许是因为他们在梦界的十年并不值得回忆,所以对梦醒前作为普通人的日子格外怀念。
顾先生家是一处有些年头的两层小楼,用一圈青砖围墙将其围成一个半环闭的空间。推开虚掩着的大铁门,里面的布局与白友常家门极为相似。
季闲来顾先生家要比去白友常家多得多,因为即使要找白友常,通常最后还是要到顾先生这。
他还能记得院落当庭曾种着三棵槐树,还有四片生机勃勃的小菊田。但记不清也没关系,它们都被连根刨起,连树坛都被用某种奇怪的器械犁成了奇怪的造型。
顾先生和季闲白友常都很熟悉,见卢文彩进门后一副拘谨的模样,温声说道:“你也来过一次,不用太紧张,我和你舅舅关系很好,把这当自己家。”
卢文彩嗯了一声,上次的阴冷感卢仿佛只是种错觉,顾先生的安抚又像一位共同生活多年长辈,卢文彩心里的不安逐渐消失。
“既然几位已经坐下,我就有话直说了。”
季闲尚未与顾先生有所叙旧,秦律便冷冰冰的开口。
虽说人各自的性情本就千奇百怪,但既然是自己有事找别人,总该知道脸上需要带点笑,才不像讨债的债主。可秦律依旧死板着脸,比机器还要僵硬冰冷。
“对您同僚封笑光遇袭之事,合志会深表同情,也深知皇庭为友报仇心切。但考虑不凡者的交战极易波及无辜,擒杀黄进势必会造成大量普通民众的伤亡,所以希望您能够放下仇恨,理智处理。”
秦律一口一个您,语气却生冷如读报机。他或许没想过自己要带着笑,讲礼貌也只是一个流程所要求的形式,他觉得自己在讲道理,并且认为讲道理不需要和颜悦色。
卢文彩脾气很好,依旧免不了对秦律的态度产生意见。她刚想站起来替季闲争辩两句,却被白友常按坐在椅子上。
“放下仇恨?合志会做事管的倒是原来越宽了。”季闲身体后仰,倚靠着柔软的沙发,顾先生宅子挺老旧,家具还挺紧跟时代潮流的。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元帅’可从来不会说这种话。”
对这类过于严肃不讨人喜欢的交流对象,季闲不会像卢文彩一样气愤,他已经见过无数个性格比秦律更古怪的人。
这种人在合志会尤其多,他们不容易生气,也不在乎别人生不生气。所以与他们商量事情时,季闲只需考虑怎么对自己有利,而不是自己气自己。
他不明白的是,‘元帅’最擅长左右逢源,只要能实现他的目标,其他派别的不凡者不愿意用的手段他都会用,这样的人怎么会让秦律带这种得罪人的话。
“是万副会长的交代,你不用知道太多。”秦律一点不客气地道:“当年十一方不凡者势力签订过协议,绝不可伤害无辜的普通人,您也在【不凡者诸事约契】上留下真名,还请您遵守约定。”
“我没忘记约定,也不会违背。不过我还记得一条,在不伤及普通人前提下,合志会是不被允许参与不凡者恩怨的。”
万副会长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条,秦律快速回答道:“合志会原则上不参与不凡者之间的恩怨,但既然作为皇庭不出手的补偿,我们会请人抓捕黄进,您尽管放心。”
季闲无声地笑了笑,秦律的应允没有出乎自己的意料,万以芝那个左右骑墙的老家伙,从来没把合志会的规矩当一回事,居然也能混成副会长。
七年前秉承高远志向的合志会,为理想无惧一切的合志会,令所有不凡者势力都由衷敬佩的合志会,在前行的崎岖小路上终究沾染了太多的泥污。
“合志会的信用有口皆碑。”季闲讽刺道:“我多嘴问一句,你抓到的人要怎么处理?就地处决,还是交到皇庭,又或者敬送给神裔?”
秦律沉声道:“人自然是交给神裔为好,毕竟黄进是神裔的直系部属。他挑起皇庭与神裔的矛盾,韩锦绣不会轻饶。”
“那我可不能答应,不然我怎么和封笑光他们交代。”季闲拒绝。
“言晓言让韩锦绣带走黄进,已经给足了神裔面子。神裔办事不力让人逃走,是神裔自己的问题。黄进逃到我这里,我却让你们把人送给神裔。被其他几家知道了,不是笑掉了大牙。”
既然封笑光侥幸没死,以韩锦绣历来表现出的做事风格,只怕黄进最终也不会死。
虽然白友常今早性格古里古怪,说得话仍然句句在理。近年来,不凡者界暗潮涌动,皇庭也处于风雨飘摇的局势中。
一旦皇庭示弱,外人只会以为皇庭外强中干,战部对潜藏敌意的威慑也将不断削弱。
若是叶部主还在皇庭,黄进是落在皇庭手上还是交由神裔发落,过程并不重要。但偏偏叶部主久不闻讯,皇庭人心涣散,外敌虎视眈眈,此时露怯,无异以身诱狼。
秦律还在坚持他的说法:“但你们交手,必定伤及无辜。若您态度坚决,我也只好试试看,战部第四统领究竟有多厉害。”
说话间,一道道暗黄色的神力于秦律身后忽隐忽现,屋子内的空气变得粘稠无比,如同密度极大的胶质液体。
“领域?难怪你敢动手,原来已经学会将‘势’的力量转化成领域了。”季闲轻轻一笑。
秦律语气中听不出得意,但并不否认季闲的说法。
“我称之为‘压制领域’,任何不凡者在这领域中,神力都会被大幅度压制。”
“领域的名字起得倒厉害。我不认为收拾黄进会波及普通人。”季闲还是很轻松,这种强度的领域对他并无作用。
他偏头看了眼白友常,却见卢文彩被压的脸白如纸,白友常苍白的脸庞反而挤出了几分血色。
“真是肆无忌惮……难怪合志会四分五裂。”
季闲豁然坐直腰板,难以言明的“势”从虚空中浮现,整个屋内的场景似乎都产生了变形,光线也被扭曲。
“收拾黄进和收拾你,对我来说……并无区别。”
秦律咬紧牙关,脸部肌肉绷紧,领域暗黄色的神力光芒忽明忽暗,仿佛无灯罩的烛火,下一秒就会被穿堂风熄灭。
他的自信已不翼而飞,不凡者界一直传皇庭季闲神力泛泛,只以神术诡异克敌制胜,却不料对方仅仅只是通过“势”就能压倒自己的领域。
势的强弱取决于一个不凡者神力总量,实力悬殊的不凡者只凭势的交锋就能结束战斗,秦律今天也成了这类案例中失败的一员。
谣言不可信啊……
秦律双手紧紧抓住沙发的扶手,额头微微冒汗。
会里那些个高手,各个志向远大,就没一个安排诚信这方面的吗?
秦律第一次这么讨厌谣言传谣的人,因为他成了信谣的那个,并且因此倒了霉。
但他还在努力强撑,他不讲客气,不讲情理,倒很讲骨气,态度依旧没有改变:“黄进无关紧要,可韩公主既然要保住他,而封笑光并未出事,你们杀了黄进便会激怒韩锦绣。想必您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何不就此卖个面子。从往日来看,您并不是在乎区区脸面的人。”
这话说得很难听,好像季闲是个不要脸的人,不过秦律自己就不在乎所谓的面子,也不觉得自己说的很唐突。
“今一时彼一时,搁往日里,确实可以换个缓和的法子,可叶部主暂离两年,诸家似乎都认为我皇庭软弱好欺,连正经的杀人偿命也要来指点两句。”
若是不争这区区面子,你们诸位只当皇庭不配入眼,日后便是有理说理,也没人当回事了。”
黄进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问题在于,他闹得动静不小,时机也很巧妙,正是皇庭外虚内弱的时刻。季闲要借此表明皇庭的强硬态度,以绝日后无穷无尽的麻烦。
只看这一次,在合志会中一直当车做炮,跟顺大流的副会长万以芝,也敢让皇庭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便能得出外界对皇庭的看法了。
领袖说的好,打得一拳出,免得百拳来,皇庭这一拳,无论如何也要打出去。
秦律没有再说话,光是对抗季闲的势,就让他无心再做其余的事。
此刻他才知道,同为梦醒的老不凡者,彼此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猪的差别都要大。
自己往日里对其他势力出名的不凡者说话也从不客气,原来对方只是不屑与自己计较。
对峙只是片刻,白友常插嘴道:“季闲,继续听秦律怎么说吧,合志会总不会就带一个糟糕的提议来谈判。”
季闲的势压制住了秦律的领域,让白友常透过气来,反倒劝起了季闲。
秦律虽然只是元帅那一系的不凡者,但白友常也不想季闲和合志会闹得太僵。
季闲看着秦律满头是斗大的汗珠,心里也微微叹息。
他倒不是叹息秦律,只是想起六年前伍总司促成不凡者界的停战,也使得合志会声望达到了顶峰。
如今伍总司不再管合志会的事务,合志会的威名也被魑魅魍魉,榆木呆鹅一路扯低。
“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我知道合志会厉害,可一个万以芝发话还吓不住我。”
季闲的表情认真起来,这意味着谈判已经到了最后。
秦律铁板一样的面容终于松垮,他深呼一口气,说道:“季闲先生位列战部七统领,万副会长也一直时常赞扬。”
季闲轻轻一笑,万以芝那老东西也会背后夸人?他宁愿自己能一个人挑整个神裔。
“你说话比刚才好听多了,成为元帅手下的“首三将”也指日可待。七统领之谓已经是明日黄花,我现在是战部第四副部长。”
秦律没有和季闲商业互吹,继续说道:“但您此番要出手解决黄进,却免不了和神裔另一人交手,那人就算是您也绝不容易对付。”
“我不容易对付的人多了,不过会拦我的,除了你们合志会也只有神裔了,总不会是韩锦簇来阻止我。”
“若是韩天王反倒还好,又何须我们合志会插手。”
显然秦律对韩锦簇的认可度远远超过韩锦绣。
韩锦绣的“韩公主”称谓讽刺居多,有的人是眼红她实力一般却能代管神裔,有的则是纯粹看不惯她的做事风格,真正将她当公主看地,也只有神裔中的一小部分不凡者。
然而“韩天王”却绝对是尊称,哪怕不喜欢韩锦簇的不凡者,也不会拿这外号做文章。
秦律神色复杂地道:“您要面对的是现任神裔主事人,韩锦绣!”
他本无意提起这个名字,只觉得靠自己就能打消季闲为友出头的念头,反倒惹得季闲不满,想想实在是自找的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