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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幻海潮

已经不是第一次走在这幽深黑暗的长街上,可是今天,明胤的心情却是格外激动的。因为他即将去参加一年一度古玩行里最大的盛会——琳琅汇。拒绝了楼东来要他坐上那辆招摇到极点的牛车的邀请,明胤抱着个洒金的螺钿木匣大踏步地走在了前面,反倒把真正受邀的主角陈游介丢在了身后。

“不到午夜,琳琅汇是不会开始的,早去也不过是无聊。”陈游介不忘叮嘱了一句,“跑太快,小心砸了我的宝贝。”

“哦。”明胤缩了缩脖子,忙不迭地点头,眉眼间却是掩不住的激动。

“如果你跟我一起到场的话,那些商人再不开眼,也知道要早点开场的。哼,谁敢叫我等?”楼东来今天穿得比平时更加金碧辉煌,简直让人不能直视,说起话来也是越发嚣张。

“不用了……”明胤敏锐地感觉到了楼东来与陈老板之间暗战的气息。他可一点也不想变成那被无辜殃及的倒霉鬼。

在夜色中,一座大宅终于出现在了视线的尽头。迷蒙的夜雾中,那点点橘色的灯火在轻轻摇曳,仿佛是好客的主人在呼朋引伴。

等到走近了才发现,早有个身材矮小的青衣小奴在灯下候客。只见他目光敏锐地在陈游介拿出的请柬上一转,又瞟过明胤手里捧着的木盒,轻笑道:“上好的龙涎香,就算是琳琅汇,也是不多见了。”

就这么一眼,他竟然就知道了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明胤禁不住瞪大了双眼。

陈游介却是浑不在意地一点头,昂首阔步而入。

不多时,楼东来就已经追了过来。

“竟然拿我的龙涎香来淘换宝物?你还真是会空手套白狼。”说起来,这龙涎香正是在镜殿迷失的那一晚里,陈游介从他手里敲的竹杠。

陈游介微微一笑:“陈某得楼公子如此夸奖,实在是愧不敢当。”

我那是在夸你吗?楼东来噎住。

明胤看着楼东来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忍不住开始思考,要不要告诉他,长安生活要则里无论如何都要添上的一条,“绝对不要跟陈游介比口舌之利”呢?

一直到坐上了被特别招待的雅座,楼东来都还没缓过神来。

明胤却与陈游介一起,在大厅角落里安然落座。放眼望去,这里的格局是上下两层。一楼正中央的台子上,正用金银堆积出了峰峦之势,在摇曳的烛火中,分外地宝光灿烂。明胤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金银,一时间都看直了眼睛。

陈游介却是不屑:“每次都是如此,也不见什么新花样。若是琳琅汇上只能看到这些黄白俗物,下次便也不必来了。”

话音未落,那青衣奴才早急忙凑过来低声道:“真正的好东西怎么可以就这样随意露了相?等一会儿自然会叫陈老板不虚此行。”

陈游介微一颔首,只将目光朝四周扫去。

这里地方宽敞,除了中间的高台被烛火照得通明外,其他地方都只映照着影影绰绰的烛火。除了那衣饰辉煌的楼东来,其他人竟然无一不是隐藏在幽暗的灯光之中或是帷幕之后,叫人看不分明。

只有一股分外浓郁的白茧香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地缭绕其中,让人不觉醺然沉醉。

所有的客人都是被青衣奴才们一个个地引入座中,只有极低的寒暄声隐隐划过耳畔。

在那仿佛静止了的时光中,一声清越的笛声骤然响起,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当笛声隐去时,今年的琳琅汇,已经正式开场!

然后,仿佛是被一阵香雾笼罩着,摇曳的灯火中,一个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女子款步而出。她的身量并不特别高挑,她说话的声音也并不特别清越,甚至连她的妆饰都并没有珠环翠绕,可是,当她明亮的眼波在这琳琅汇的会场里扫过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目光。

即使珠宝再耀眼夺目,又怎么比得上少女温柔的眼波?能来参加琳琅汇的人,自然不是那些只知道逐利的市井之徒,已经有人轻叹不已,为之倾倒。

“小女子绿姬不才,能做今年琳琅汇的主持,自然是要先拿出一样宝物,请大家共同赏鉴。只请各位雅客,不要觉得小女子的东西粗陋,坏了各位的兴致才好。”绿姬回身,已经捧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盒。

“光是那木盒已经价值不菲,却不知道,她要拿出来震场子的,会是何等宝贝?”陈游介饶有兴致。明胤也瞪大了双眼,唯恐错过了什么宝贝。

绿姬眉眼含笑,将那木盒缓缓打开。一件泛着灰白色泽的丝织物顿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众人都是见多识广的,顿时一阵不大不小的嘘声就流泻过了全场。

人人都知道,丝织物再怎么名贵,也经不起时间摧残。时间一久自然就泛黄断裂成了朽物。而这件丝织物,固然是被珍藏密敛,却是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细说起来,还比不上当季新出的丝绣来得金碧辉煌明艳照人。

只不过,这绿姬既然是琳琅汇的主持人,众人也都是雅客,自不会大放厥词,只是都有几分不以为然。

绿姬显然已经觉察到了众人的轻慢,轻声笑道:“此物名叫‘罗榖’,乃是数百年前三国时候孙权的爱妃赵夫人所制。当时的人们称之为‘丝绝’。”

听说是前朝古物,又有传世美人赵夫人的名声,终于有几位雅客来了兴致:“如此,若说此物价值不菲,倒也是说得过去了。”

绿姬颔首微笑:“不如我为各位轻舞一曲,大家就更知道此物的好处了。”

说话间,丝弦之声又起。绿姬已经将那灰白的丝织物从盒中掀起,翩然而舞!

仿佛是原本闭合的蚌,突然张开了紧闭的壳。在灯火的映照下,顿时流泻出一波波漫卷不止的华光。绿姬手中的罗榖仿佛是一片肆意舒展的广袖,倏忽间就已经舒展着,遮蔽了摇曳的灯火,隔断了此间与外界,所有人骤然被带入了一个完全被隔绝的空间中。可这个空间竟然是如此精致而细腻。头顶的一切依然是如此清晰,那一层如同薄雾般的丝缕,简直如烟如雾让人捉摸不透,可是,它又是如此真实地,凌驾于众人之上!

“这才是罗榖……真正的姿态。”绿姬微笑着,她的一舞什么时候结束的,没有人察觉。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因为,所有的人都已经彻彻底底地被那薄如蝉翼的丝绢所制造的梦幻般的空间所迷惑。时间仿佛在这片织物上凝滞了一般,没有任何一丝泛黄或者损毁,它依然是那江东宫阙中最美的雪色繁花。

只有陈游介的目光,渐渐地凝滞了起来,心里那根名为危机的丝线正在不动声色地紧绷。白茧香……罗榖……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把盒子打开。”陈游介低低的声音不容置疑地响起。

明胤没有去细问为什么明明拍卖还未开始,老板就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将宝物昭示天下。他只是手脚利索地,将原本紧闭的盒盖掀开。

空气,仿佛因为这个动作霎时就掀起了透明的波澜。明胤只觉得刚才如同丝茧般缠绕在身边密不透风的香气,骤然被这带着浓烈海水气息的香氛,撕开了一道豁口,让他觉得整个人都为之一轻。

当明胤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似乎久违了的新鲜空气的时候,却骤然发现自己竟然正立在一片荒烟蔓草之间。刚才的歌舞升平、美人如玉,此时竟然早就没了踪迹!

怎么回事?明胤将探究的目光投向了陈游介。

对上的,却是陈游介若有所思的笑容:“今年的琳琅汇,就让别人去凑热闹吧。”

“老板,你不是等了好多天的吗?”明胤再也忍不住了。

“错!”陈游介“啪”的一声将手中早已经不合时节的折扇收起,“我等的,不是琳琅汇,而是赚钱的机会。可是今天晚上……哼……我可没有兴趣奉陪。”

能让一心赚钱的老板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转身而去,这琳琅汇自然是有些古怪。可是,以前明胤和老板也不是没遭遇过古怪的事情啊,怎么这次老板竟然没有一点要管的意思?虽然见义勇为不是他的作风,可是趁火打劫还算是他的人生乐趣之一啊,怎么就这么掉头就走?

明胤暗自嘀咕了一路加一晚上。

等到第二天早上,只听得街头巷尾最新的传闻,是许多商户被发现在城郊荒野中酣睡,并且对前一晚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的时候,明胤才正式确认,陈老板真的只是懒得麻烦。

“妖魅们假借琳琅汇设局,谋取宝物,摄取生气。我看那绿姬身上并没有嗜血的晦气,不过是让那些商户们昏睡一阵,虚弱几天罢了,也就及早抽身,由她去了。罗榖为罩,白茧香设局,想法倒也算是不俗了。”陈游介对于昨夜发生的一切,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淡然。

明胤却不打算保持沉默:“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怎么不让我通知楼东来?害他也着了道儿。”

对上明胤明亮的眼眸,陈游介的瞳孔骤然一缩:“决定带谁走出险境,是由我来决定的。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你确定那样不会给我带来负担?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明胤顿时语塞。他只想到要去质问陈游介为什么没有去救楼东来,却没有想过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去问。

可是……可是陈游介就这样丢下楼东来不管,明胤无论如何还是无法轻易认同。虽然,他相信陈游介是在肯定楼东来绝不会有大碍的情况下如此选择的,可是,从京兆尹府邸传来的消息是,楼东来这几天一直卧床不起,精神委顿。

“觉得不甘心吗?”陈游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陈游介的双眸仿佛荡漾着莫名的蛊惑,他的声音也低缓深沉:“觉得不甘心的话,就变强啊。如果你足够强大的话,就可以由你来决定,谁可以活着脱离险境。”

你终有一天会喜欢上强大、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感觉。陈游介满意地凝视着少年那剔透的双眸里,一点点燃烧起来的欲望。

可是,下一秒,那双眸眨了眨后,竟然又化作了另一种的坚定。

“就算我不是足够强大,我还是会竭尽全力,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下次,就算你不肯帮忙,我也会救我的朋友。”

陈游介哼一声:“你能做什么?”

“现在,去看看他怎么样了。”明胤说着,转身就跑,还不忘丢下一句话给小龙小八:“帮我拦住老板哦……”

望着哧溜一声拦在脚边的小龙小八,陈游介禁不住摇了摇头,伸手将小八绕在了手上:“也罢,就让我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吧。毕竟,最强大的,从来都不是法术,而是……”

明胤翻墙钻进了京兆尹的府邸。

在躲过了重重叠叠的侍女和小厮的视线后,他终于看到了楼东来。那个总是神采飞扬的贵公子此时的模样,却是彻底让他吃了一惊!

原本红润的肤色苍白如纸,唇色更是透出了异样的紫色,就连呼吸声都变得如此微弱。不是仅仅被吸取了一些生气吗?明胤还记得陈游介是如此笃定的,可是,眼前楼东来的模样,绝非那么简单!他看起来,简直就像,简直就像是……

“小公子所染疫症,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远远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什么?疫症?!

明胤心中的震惊还没有平息,就听到了妇人的哭泣声:“怎么办……幺儿怎么会感染无名疫症?这可怎么好?全京城的名医都来看过了……怎么会这样……”

全京城的名医都无法治疗的疫症?!

楼东来性命堪忧?!

明胤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谛听阁的。

他从来没有如此懊恼昨夜自己没有坚持要求陈游介带着楼东来一起离开。他更加懊恼的是,自己无能为力,竟然什么都不能做。

心乱如麻闷头向前的明胤,差点一头撞到人。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原本正要脱口而出的抱歉的话,顿时噎在了喉间。

因为,那个差点被他撞到的女子,竟然是绿姬!

虽然此时的她早褪去了昨晚明丽的服饰,可是那窈窕的身姿,是绝不容错认的存在。她是妖魅!就是她令楼东来身染疫症!

在头脑梳理出正确的思路前,身体却已经先一步地采取了行动。明胤跟上了她的脚步。他这么一个衣着朴素的寻常少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想要不引起注意地跟上一个女子,并不困难。

就这样,明胤跟着她走过闹市,一直来到了曲江之畔。虽然已经是秋末,可是绚烂的秋叶和霜花在金色的阳光下依然分外明媚,反而绽放出与春季截然不同的大气之美。在灌木与繁花曲径中迂回数度后,绿姬最后走入了一处雕梁画栋的门楣。

曲江之畔有无数这种贵族高官们为了游乐建起的宅院,无一不是飞檐斗拱尽得其妙。

门虚掩着,门口也没有声威赫赫的守卫。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明胤就找了个低矮的墙头,翻了进去。

里头的景象,却远远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繁华富丽。甚至在那一瞬间,让明胤想到了自己家那早已经被荒草和野花完全占据了的庭院,有一种掩不住的寥落气息。

可是,自己家的败落是因为父亲的突然辞世,而这里……难道正是因为宅邸的荒芜,才会变成了妖怪占据的所在?

明胤猫在金色的杂草间,禁不住思绪纷乱。

“你是来跟我捉迷藏的吗?”一个突兀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响起。

明胤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正当他的身体踉跄着难以保持平衡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牢牢地抓住了他。

那温暖的手心,让明胤在那一刹那,就禁不住瞪大了双眼!

那个拉住了他、阻止他跌倒的,是一个少年。他身上的衣服……怎么说呢,也许曾经是锦绣辉煌的吧,但是此时已经只剩下一点点单薄的陈年色泽。还有他的肤色,看起来就好像终年不见阳光一般,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即便如此,他尖尖的下巴加上因为瘦而显得比一般人更加大了许多的双眸,使得他看起来,有一种仿若小鹿般懵懂的模样。

从手心里传来的,是那么清晰的温暖;映入眼帘的,是这么毫无心机的笑容,明胤真的一点也不愿意将他跟那个导致楼东来身染疫症的绿姬联系在一起。

“捉迷藏啊,好。”明胤迅速地回过神来。没错,用捉迷藏这个理由将这里探究一番,无疑是送上门来最好的理由。

“太好了!好久都没有人来陪我玩了。”瘦弱的少年兴高采烈,苍白的肤色都染上了兴奋的红晕,“我叫阿正,你呢?”

面对如此热情的招呼,明胤的心头,不由自主地划过了一丝歉疚:“我叫明……小明。”

“小明啊,你说,我们谁来躲,谁来找呢?”阿正显然正沉浸在有人陪伴的兴奋中,一点没有觉察到明胤的突然出现有何不妥。

“当然是我先躲,你来找。这里是你家,我都不熟悉,不先试着躲躲,我连地方都找不到呢。等这次玩完了,我们就可以交换了。”明胤很有耐心。

阿正点点头,笑眯眯地就去角落里蹲下来数数去了。按照规则,他得数到一百,才能开始找。

一百……明胤决定要在这一百声里,找到绿姬藏药的地方。他相信,既然绿姬能下毒,就一定也有解药。既然他已经跟踪至此,就绝不能空手而返。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再次找到这掩映在曲江之畔的庭院,更不能确定楼东来还能不能坚持那么久!

从洒满了金色秋阳的庭院里跨入深邃的屋宇之内,明胤立刻就感到了一种弥漫而来的寒意。到处都是浅浅的灰尘和陈旧破败的器具。看起来,这里虽然不是终年空置,也并未经过精心的洒扫。

不过,想必当初这里也曾是金碧辉煌,因为,在经历了长久的灰尘淹没之后,这些器具依然流动着沉郁的暗光,足以昭示当初的胜景了。

比起凋敝,这里更强烈的感觉是……寂寞。

虽然,明家大宅也是如此的寥落,却比不上这里的寂寞,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叫人无处躲避。

明胤迅速地奔跑着,推开一扇扇虚掩的门扉,他确信看到了绿姬走入这里的身影。既然人在这里,那么这些屋子中一定有一个属于她。他相信,那里就一定会有解救楼东来的线索!

远远地,数数的声音还在继续,数字已经到了五十几……时间不多了,他得赶快!

而比起数字的更迭,变幻更快的,则是天光在一点点地消失。

在这个没有燃起灯火的屋宇内,一旦天光暗淡,整个屋子看起来就更加像一个凝固了的墨盒,没有任何涟漪。

当明胤再度推开一扇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里,已经是他曾经打开过的一扇门了。

他已经找遍了这里所有的房间,都没有看到绿姬的身影!

最后一抹金色,彻底消失了,明胤的眼前,一片黑暗。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一直继续数着数字的声音也结束了。

“真是太不好玩了,你都没有躲起来。”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那比起记忆中更加多了几分尖锐的声音,让明胤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他缓缓地回过头去,看到了那个在黑暗中的纤瘦身影,那又黑又大的双眸,那么轻易地就穿透了黑暗,直视着他。

“被你找到了呢。好了,换我来找你吧。”明胤竭力地咧开嘴,笑得饱满。

“好。”阿正点点头。

明胤一溜烟地朝门外跑去,他几乎是一头冲到了刚才阿正站的那个角落,然后就开始数起了数。他的声音很大,早已经习惯了劳动的他,即使是在用力的时候,声音也没有什么大的起伏变化。此时的明胤,正在手脚麻利地爬上墙头,虽然,他嘴里的数数声,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九十八……九十九……”

只要再一下就好,再一下,他就可以跳下墙头,那时候就……

月光似乎在一瞬间就升了起来,把什么东西的影子,投射过来,挡住了明胤的视线。

明胤抬起头,他看到阿正端端正正地立在墙头,依然带着那兴高采烈的笑容,可是,他的声音浸透了说不出的寒意:“游戏还没有结束,你怎么可以走?”

他的手,朝明胤伸了过来。

此时,月色如水,将一切都映照得纤毫毕现。如果有人在这月光下睁大了双眼的话,就能看到一个少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就从墙头上跌了下去。

陈游介的桌子上,放着一截发带。

这不是什么织锦绣造的发带,不过是最普通的粗布加上最粗陋的街头手工。可是,小八在看到这发带的第一秒,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

这是明胤的东西!

他的东西在这里,那他的人呢?

绿姬低下头,盈盈一拜,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婉转:“小公子正在舍下游玩,只怕是乐不思蜀了。”

“你要我用什么换回他?”陈游介丢开了商人那温文浅笑的面具,直截了当。

绿姬转了转眼珠:“蜃晶。”

蜃晶,是传说中蜃龙吐息的精华凝成。燃烧蜃晶可以在云雾蒸腾间制造海市蜃楼般的幻境。对于摄取生气的妖魅来说,确实是一件难得的利器。

“罗榖为帐,白茧为局都不能让你满足吗?”陈游介冷笑一声。

绿姬低眉浅笑:“我认为,现在有资格谈条件的那个人,是我。”

“蜃晶可以给你,不过,那个楼家的野小子你也得放过。”陈游介沉声道。

绿姬故作惊讶:“我以为陈老板是不会管他人死活的。”

“你以为我想管吗?废话少说!”陈游介憋着气呢。要不是明胤非要去管楼东来那个野小子的死活,他犯得着让出蜃晶吗?若是此时不把此事彻底解决,以明胤的性子,肯定回头又要去找死!还不如此时一并将后患打扫干净。

绿姬从指尖挑出一颗香丸,陈游介一面将其稳稳地抓在手心里,一面将袖中早已经青云出岫般滑出的一个小小的盒子,送入了绿姬手中。

低头轻嗅,确定了盒中之物后,绿姬满意地抬起头:“明胤就在门口廊下。”

听了她这话,陈游介急不可耐地冲向门口,耳畔却传来绿姬佻巧的低笑:“陈老板似乎比传闻中……要心软许多啊。”

回答她的,是陈游介掌间飞掠而过的一道雪光。

绿姬身上的披帛飘飘扬扬被这道雪光瞬间就割裂成了两段,却在还未落地前就已经在半空中骤然燃烧起来,最后只剩下几点无处追索的飞末。而绿姬,早已经无影无踪。

扶起门廊下沉睡的少年,凝视着那已经消失殆尽的飞末,陈游介的面庞一片阴沉。

“真不想承认,救了我的人竟然是你!”楼东来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指挥着小厮们把那一堆谢仪重重叠叠地垒在了陈游介面前的桌子上。

陈游介成功地忽略了楼东来那压根就没有打算压低的嘀咕声:“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旁门左道的幺蛾子法术救了我,竟然还好意思一点不推辞地将我的谢礼全盘照单收下……就没有一点医者仁心吗?”

“医者仁心啊?抱歉,我不是医者,我是个商人。至于谢仪,我请你注意一下,这些是你父母亲送给我的,你不过是负责将这些东西搬运过来,哪有资格置喙?”

“呃?!智慧?”楼东来再次觉得自己的词汇量真的不够。

“再说了,这些是用来感谢我救了你的一条命的。你父母送谢仪送得越多,就表示他们对你的性命越看重。难道你打算叫他们送个煎饼果子过来,表明你的性命就只值那么两个铜钱吗?”

陈游介毫不避讳地翻看着那些谢仪,嘴里还一点没消停,只叫楼东来瞪大了双眼气鼓鼓的,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在怒视了陈游介半天未果后,他终于偃旗息鼓:“我去找明胤玩了。”

陈游介挥挥衣袖,由他去了。

待到那个风风火火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望着面前桌子上堆积的香料玉器金银珊瑚,陈游介依然觉得心尖有一点抽痛。就算这些全部加起来,也还是比不上那蜃晶的百分之一啊!这个死小孩!真是叫我亏大发了啊!

等到陈游介收拾好心情,去认真聆听明胤在那个下午究竟遭遇到了什么事情,已经是数日之后。

曲江之畔雕梁画栋的庭院、充满了浮尘的屋宇、在荒烟蔓草间捉迷藏的瘦弱少年,还有……那月光下在墙头的最后一击。

明胤都娓娓道来。

他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陈游介疑惑着,会使用罗榖、会施放白茧香的妖魅,怎么会忘记抹去明胤的记忆?不,她们不是忘记了,而是她们根本就抹不去。身为能驱使百鬼的明氏一族的血脉,是无法被轻易抹去记忆的。

那个叫作阿正的孩子,究竟是谁?

“虽然当时觉得看到的是个大屋,现在想想,其实很像是宫殿呢,好像是皇帝的行宫那种格局。”明胤回忆着自己看到的情景,再对比着自己所知道的京中官员的宅邸,那种布局和陈设,的确不是寻常高门贵族应有的规制。

曲江之畔寥落废弃的行宫、阿正这个名字……陈游介的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

“你确定,你看到的那个孩子,是活生生的?”

骤然被如此质问的明胤愣了愣,他回忆起那天朝自己伸出的双手,那手心里的温暖,他依然记得,于是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吗?”陈游介的唇边,慢慢地荡漾起一抹清浅的笑容。

多年前就已经逝去的前太子殿下李忠,原来……还活着吗?

如果那个人还活着的话……

陈游介霍然站起,将目光投向了窗外。带来季节变换的风,已经吹了起来。虽然九月的长安依然荡漾着一丝明媚余韵,可是,这一切终究已经是最后了。萧瑟,才是秋的主色。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要得到蜃晶,理由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长安,即将迎来真正的,多事之秋!

脱离了所谓的正道,背弃了长生观的师门,陈游介本以为自己已经无所谓坚持。可是,现在透窗而来的风告诉他,他想守护的还有脚下这片土地,这个,长安。

长安是龙脉所在,无数前辈在长安布下了无数的结界,长安每一条大街的纵横走向,每一个坊区的布局中都暗含着一个个的“磐”,正是这些“磐”使得长安能不负长安之名。

就算是前太子殿下又如何?

一个名义上已经逝去的人,就算是怀抱着怨恨苟延残喘,又勾结了吸食生气的妖孽又能如何?长安的天,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翻转的!

夜色如晦。

陈游介在一处处飞檐间轻盈地穿行。自从觉察到那前太子的存在后,他就开始每日午夜巡视。他相信,得到了蜃晶的他们,会迫不及待地采取行动。

可是,一连数晚,都是如此平静。简直让陈游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首次失误。

一切都静悄悄的,长安在沉睡中。

还是按兵不动吗?陈游介轻轻打了个哈欠,准备折返回谛听阁。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一种犹如石头落入水面的涟漪感觉,在面前的空气中一圈圈地荡漾开来。当陈游介想要看清的时候,却又再也看不分明了。

到底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呢?

陈游介一面轻跃前进,一面思索。

三步后,他停下了脚步。

他震惊地发现——谛听阁,不见了!

怎么可能?!除非是有缩地奇术的神仙,陈游介从不认为谁能动得了他的谛听阁。可是,那曾经千百次踏入的屋宇庭院,竟然……消失了!

自从学成下山,陈游介几乎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着了道儿。对方把他的老巢都给一锅端了,而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现!

陈游介急忙四处张望,一个更加震惊的事实却摆在了眼前。

不只是谛听阁,就连西市也不存在了。

他甚至无从判断,此刻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到底是哪一片土地!

前所未有的紧张感攫住了陈游介的心脏,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在他心头升腾起来。陈游介低喝一声,高高地跃起。虽然此时不便施展飞行之术,可是这片刻纵云的功夫应该无碍。

在那高高跃起的凌空之势中,陈游介终于看清了脚下这片屋宇连绵的土地的全貌。

石头建筑的城墙,跨水而立的格局。虽然屋宇房舍依然是陈游介熟悉的那些,可是它们的布局已经截然不同!长安仿佛是被一双任性的双手拨弄过,完全不复曾经的模样!可是,这一切看在陈游介眼中,却不是恶作剧,而是处心积虑的运筹帷幄!

长安的布局被改变了,也就意味着长安全部的“磐”都土崩瓦解。那些必须依托固定格局的“磐”一旦被破坏,它们的用处也就消失殆尽!

前太子李忠,你的目的,是要毁掉长安,以登大宝吗?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破坏了长安的龙脉风水,捣毁了这里所有的基石,迎接毁灭的就不仅仅是你,而是整个王朝!

到底……是什么法器才能造成这样的局面?!陈游介在头脑中急速地思索着。

眼前这座突然变得陌生的“长安”,似乎是某座曾经逝去的王朝的都城。在晦暗如墨的飞檐间飞掠穿行,陈游介一点点地筛落着记忆里点点滴滴的线索。

罗榖……

想起来了!

《九州山岳图》!

孙权的妃子,赵夫人的《九州山岳图》!那位身为术者的赵夫人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爱人的江山永固,却不知道,帝王的情义消退得比图上的山岳更快。失宠后不知所终的赵夫人丢下了这《九州山岳图》。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幅图有着与当初的女娲法宝《山河社稷图》一样的功用。虽然,无法持续长久,但是,能维持入夜后的六个时辰已经是非凡的功用了。

在任何一位野心家手里,这样的法宝都会被发挥出难以想象的巨大功用!

如何破解《九州山岳图》的法术?

陈游介心念急转。

眼前的一切,并非是幻境,而是真实,任何一点贸然的疏忽,葬送的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在那每一个屋檐下门扉后,都是在暗夜中安然沉睡的生命。他,不能轻举妄动!

可是,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眼睁睁地任由事态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吗?

陈游介,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无能为力。

确信长安不会陷于危机的时候,他笃信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能力,而是长安地面上无数重重叠叠的前辈置下的隐形结界和“磐”的存在。可是现在,这些都没有了,真的要凭一己之力去力挽狂澜,陈游介的手心,已经开始出汗。

突然,他觉得眼前的世界竟然开始模糊!

那从鼻端隐约荡漾过来的气息让他骤然醒悟!蜃晶!这是在燃烧蜃晶!

那个前太子殿下,不光是要将整个长安历年累积下来的结界全部摧毁殆尽,还要将全长安城的人的生气摄取干净吗?!这是怎样丧心病狂的举动!皇权与地位在他眼中,真的那么珍贵,竟然让他用这么多的生命、用这繁华壮丽的一整座城来做献祭吗?!

古书中,并没有记载破解《山河社稷图》的方法。

可是,自己必须一试!因为,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长安,被摧毁!

明胤是被小八吵醒的,明明总是没日没夜爱打盹的小八,此时却睁大了双眸,朝他嚷嚷着:“外面好吵,你快出去看看!”

明胤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可是叫醒他的是小八。小八是龙,它有时候会听到凡人无法听到的声音。明胤爬起身来,走到了庭院里。庭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可是,小八依然不安地摆动着圆溜溜的脑瓜:“我听到了,是很多东西崩坏的声音!不对,这里一定是出事了!”

明胤不知道眼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但是,小八嚷嚷成这样,而陈游介竟然还没有出现,就已经够让人奇怪的了。

“老板不在店里。”小八只用鼻子闻闻就已经能确定了。

老板不在店里,小八又说听到了古怪的声音……

迟来的紧张感顿时袭上了明胤的心头。

打开门,明胤都顾不上把小八好好塞进衣襟,就冲了出去。

长安的街道都是棋盘状结构,平时总是跑不到百米就会看到一个十字路口,可是今天,明胤已经跑了半天,却发现,眼前的这条长街仿佛在无止境地延长着,看不到尽头。

不对!这不是他熟悉的街道,这不是他熟悉的长安!

虽然,街道上的屋宇还是他熟悉的那些,排布的格局却已经截然不同!

一种骤然落入冰水中的感觉瞬间将明胤彻底吞噬。他突然发现,夜晚的长安是如此地寒气逼人!

要回去吗?回到谛听阁,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钻进被窝里。

不!

一个声音肯定地回答。他已经走过了很多次夜路,已经不再害怕那看不透的黑暗。他相信,陈游介此时一定很需要他的帮助。

吧嗒、吧嗒……

清晰的脚步声从长街尽头由远及近地传来。

明胤停下脚步,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晦暗的夜色中,渐渐现出了身形的,是一个瘦弱的少年。他一看到明胤,就扬起了笑脸:“小明,我们接着来玩捉迷藏吧。如果你输了的话……就把你自己,输给我吧。”他的声音含含混混的,带着混浊的尾音。

鼻端荡漾着说不出的混浊气息,眼前少年的笑容却是如此明亮,不容置疑。是阿正。那个在荒芜的宫殿中,要明胤跟他捉迷藏的少年。

明胤以为自己会害怕,却听到自己连声音都没有一丝颤抖地说:“如果你输了呢?”

“如果我输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你一直想知道的,秘密。”

“好,我们接着来玩吧。”明胤笑着,然后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一百。”然后,他伸臂将面前的少年牢牢地抓住。

“你做什么?”少年愣住。

明胤笑得十分笃定:“我答应你的,‘接着’来玩。上次我数到了九十九,这次接着数,就是一百了。你没有躲起来,就是我赢了。”

阿正彻底愣住,他没有料到自己无意中的失言竟然被明胤抓住了漏洞。在他回过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甩开明胤的手。

“你不是阿正。”明胤的口气,是陈述。

“你说什么?”面前的少年脸色霎时就变了。

“你身上的气息,跟阿正不同。我还记得,那天跟我捉迷藏的阿正,不是你。”明胤盯着面前这个与阿正有着一模一样面容的少年,没有一丝退缩。

“是吗?哈哈哈……”

夜色中,阿正的笑容越变越响亮,他如同是发现了一件最好笑的事情,笑得几乎半天都抑制不住。

“我一直期待着,有人能分辨出我们的差异,却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你。”

虽是说着赞赏的内容,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和缓。

“只可惜,现在你已经自己找死了。”少年的笑容如同此时晦暗不明的天光,泄露出了犀利的底色。

“刚才你抓住我的手的时候,你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少年冷笑着,“如果你没有抓住我,说不定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的。”

什么?!明胤心中巨震。

“看看你的手。”

明胤抬起手,原本属于少年筋骨分明的手掌,此时却隐隐地笼上了一层乌色。而且,这一层乌色还在迅速地蔓延着,犹如黑蹄的骏马,在他的手掌上驰骋,然后是胳膊……明胤已经没有勇气去撕开自己的衣襟,去看那乌色是如何笼罩在自己的全身每一寸肌肤的。

“是跟楼东来一样的疫症?”明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要问这些。

“不。”少年摇着头,“要比那个迅猛得多。我数到三,你就……”

“一、二、三。”数数的声音立刻就响起,数的人并不是少年,而是明胤。他的右手依然保持着抬起的姿态,可是原本笼罩在手掌上的那一层乌色已经无声无息地退去了。

“怎么回事?!你怎么……”少年难以置信。

“你的疫症,看来对我没有用处。”明胤抬起头。

“不可能!我的疫症对任何人都有用!”少年仿佛顿时被刺激到了,声音也高了起来。

“没有用。不管你想做什么,赶紧收手。”明胤耐心地劝说着。

“叶……小明……”少年的眉宇间,突然渐渐渗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我想起来了,你是……明崇俨的儿子,对吧?”

“原来你就是那个明崇俨的儿子。明崇俨能驱使百鬼,能让妖魅退散,却到底还是执着于血脉传承……如果他知道,他所有的牺牲,不过换回了你这样一个不入流的角色,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少年的气势在一点点地恢复,刚才发现明胤并未受疫症所扰的慌乱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父亲……牺牲?当初我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一听到父亲的消息,无论过了多久,明胤的心脏还是止不住地狂跳。

“你打算,把这个秘密作为你赢了的奖励吗?”少年的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蛊惑。

回答他的,是明胤坚定地点头。

“那是一个愚蠢的选择。当你出生的时候,明崇俨就发现你身上带着比历代明氏一族人都更加浓厚的血脉。而拥有这种血脉的结果是你天生就拥有驭使百鬼的力量。而相对的,你的寿命也会非常短暂。一定会,夭折。”少年的陈述毫无起伏,明胤却觉得自己的心在他的叙述中,越跳越快。

“于是,你的父亲跟百鬼做了交易,以自己的生命为献祭,让他的孩子活下去。所以,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就被百鬼……撕裂了。”少年昂起头,带着一抹艳色的唇瓣仿佛还在回味着某种甘美的味道,“那样浓厚的生气,我从来没有品尝过……”

“你……你也是当初……杀了我父亲的罪魁祸首之一吗?!”明胤冲上前去,想要抓住他的衣襟,却被对方狠狠地挡开,顿时扑了个空。

“那时候,我听到他说:我只想让我的孩子,活得久一些……”少年一直淡漠的口气,在述说这句话的时候,终于染上了不自知的寂寥。

是这样的吗?

父亲是为了他才……

父亲那么早就逝去,丢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那空荡荡的大宅,在人世间挣扎度日。心中,不是没有一丝怨恨的。可是父亲竟然……是为了他才……父亲用自己全部的生命为献祭,换取了他的人生。这已经是一个父亲能给予孩子的全部,他还有什么理由怨恨?

一直困惑了那么久的真相,原来竟然是这样一出混合着期许和苍凉的答案,明胤觉得,自己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神情去面对面前的一切,去接着走完接下来的人生。

“既然你不被我的疫症所扰,我当初又与明崇俨定下了约定,无法伤害到你,你走吧。今晚的长安,会有大变故。”少年说着,已经回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可是,明胤的声音停住了他的脚步。

“其实我还是弄错了。”

“你是阿正,你是另一个阿正。我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只是,同样的身体里,有两个不同的灵魂。寂寞的阿正,还有,寂寞的你。”

“你在说什么?”

“你的手,刚才你抓住我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们的手上,有完全一样的,被荒草割伤的痕迹。”

“就算你们都待在那里面,可是也不会那么巧合在完全一样的地方有着完全一样的伤痕。其实,你是盘踞在阿正身体里,跟他共存的妖魅,对吧?”

“为什么你不认为,是我吃了他,吞噬了他的灵魂,夺取了他的记忆,却变化成他的外表呢?”少年的笑容,总是带着一抹说不出的讥诮之色。

“因为,捉迷藏。虽然你们是轮换着跟我玩捉迷藏的,可是你们却同时拥有彼此的记忆。我不认为,这样的表现是吞噬了的结果。”说到这里,明胤顿了顿,“顶多,你们是在不同的时间里,行使对这个身体的主导权罢了。我想,阿正是白天,你是晚上吧?”

少年沉默着,最后才开口:“虽然明崇俨封印了你那能驭使百鬼的浓厚血脉,但你依然是聪明得叫人吃惊。我叫游光。”

“游光,是能带来疫症的妖兽。即使只是接触,我也能将疾病传染开来。”游光不再束缚在少年的气势中,而是坦然地摆出了自己身为妖魅的强大气场,“怕了吗?”

“不怕。”明胤摇摇头。

“不要以为你真的可以不被我传染,现在这样只是我没下狠手罢了。”游光压低声音,咬了咬牙。

“你才不会!”明胤很肯定,“我一拉着你,你就忙不迭地把我打开。难道不就是怕我染上了你的疫症吗?”

“虽然你会让人染上疫症,可是这不是你自身的意愿,你也不想害人的。既然你不想害人,我又为什么要害怕你?”

“你……”游光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又生生地噎住。

“不管你今天晚上计划要做什么,我都劝你住手吧。你不是本来也一点都不想害人的吗?”明胤想要拉住他,却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好拉住他的袖子。

“不!”游光抬起头,“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如果你将瘟疫散播开来,整个长安,会变成一座死城的。难道,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我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寻找到罗榖,寻找到《九州山岳图》,得到蜃晶,我绝对,不可以放弃!”

“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情,那就是——阻止你!”明胤咬了咬牙,将自己的誓言昭告。

“如果是陈游介,他还有些术法,你靠什么来阻止我?”游光冷笑。

“就凭我是全长安唯一还清醒着的人,我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管!”

必须,守护长安。不是那皇亲国戚歌舞升平的长安,商贾云集四方朝贺的长安,而是,我的家园。

“那就让我看看,你究竟能做些什么吧。”

“小八,上去把罗榖烧了!”明胤扬起手臂,朝天空一指。虽然他看不清那暗淡的夜色中罗榖的存在,可是他相信,既然刚才游光提到了罗榖,就很有可能利用它来制造当前的迷境。

果然,游光立刻就闪身拦住了小八。

可是本该懊恼的小八竟然不慌不忙地,从喉间喷出一道火柱,堪堪正朝着地面而去!原本规整的街道和房舍,顿时就犹如被丢入了石子的水面般,荡漾起一圈圈的波纹。

原来,支撑着变异了的长安迷境的法器,最大的弱点,就是怕火!

“你!”游光顿时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急忙扬起一把泥土将那一小簇火苗压灭。

“果然,这样就可以了。”迎着游光愤怒的双眸,明胤却是昂起了激动的面庞。

“刚才你说《九州山岳图》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那个,应该是一幅画吧。既然是一幅画,怕火烧也就是自然的了。”将飞回来的小八握在手心里,原本水族冰凉的鳞片,此时却让明胤感觉到了说不出的暖意。

这段生命、这条龙都是父亲费尽了心思留给他、守护他的,而现在,他也有了无论如何都想要守护的存在。就算力量再小,他也相信,一定还是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我本来不想伤害你,现在看来,却是留不得你了!”游光的衣袖在飘飘荡荡间竟然已经渐渐饱胀起来,明胤已经能看到那些灰色的瘴气,如同尘螨般正从缝隙间漏出。

“你可以试着让这蛇精去喷火破坏《九州山岳图》的幻境结界,你尽可以试试看,看它会不会受到瘴气的影响。”

“小八不会受影响!”

明胤确信,身为正宗东海龙族的小八有着最纯正的血脉,不会受瘴气侵袭。

“好吧,就算它不受影响,这幻境之中的长安居民,你敢拿来试试吗?”

明胤的身躯,顿时僵住。

“你要试试,到底是它飞得快,还是我的瘴气蔓延得快吗?”游光的眼眸中,闪烁着妖异的光华。

从此刻明胤的反应中,他已经能确定,胜利,属于自己。

虽然小八飞得的确很快,可是……瘟疫向四面八方蔓延,也无法确定游光的行动是否能被封锁住。

明胤,迟疑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这是逆天而行!”

游光看着他,冷冽地一笑:“你父亲不也是一样吗?明知你不能寿久,却依然以自己的身体为献祭,为你换取未来人生的无限可能。人心本来就是这么任性的存在!”

“可是,我跟你的父亲不同,他只是想为你延寿,而献上了自己。而我,则是要献上整个长安的生灵,让阿正真正地复活!”

明胤难以置信:“你说什么?!你知道全长安有多少户人家,有多少人吗?”

“这些都不重要,对我来说,重要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其他人,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你不要妄想可以阻止我,就连你家那个自以为无所不能的陈老板,也早就被我困在这迷阵之中找不出方向了。”

长安,即将崩毁!明胤从来没有如此焦急过!

“你着急什么?就算长安崩溃,陈游介也足以自保,至于你,只要你不捣乱,我留你一条性命又何妨?”

“不!可是长安……长安就这样要被毁灭了啊!”

“既然长安不记得他们曾经的太子殿下,他逝去的时候都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泣,我又为什么要去在意他们的死活?!”游光咬着牙,缓缓地将这句残忍的话吐出。

明胤阻止的话还没来得及再度出口,徐徐接上来的,却是另一个声音:“毁掉长安吗?还真是好气魄、好手段。”

“绿姬呢?她竟然没有困住你?”游光愣了愣。

“一个受你束缚的物魅妖精,你觉得她能困住我多久?一点小火苗就足以将她慑退了。”陈游介显然也已经发现了整个长安陷入的阵势迷局的端倪所在。此时在长街尽头款步而来,折扇挥舞间说不尽的从容不迫。

一看到陈游介出现,明胤顿时大喜,刚才的那些忐忑顿时烟消云散。虽然总是腹诽陈游介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可是心里不得不承认,他也确实是个万中无一的天才术者。能在如此大的迷局被困之际依然如此镇定自若,光是这一份气度就已经十分难得。

“好吧,我原也没有指望那个小妖精能困住你多久。只是,今天晚上我要做的事情,谁也不能阻止我。”游光的目光有着坚定的光芒。

“长安,会变成什么样?”陈游介突然发问。

“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死。”

“我问的不是这里的人,我问的是,长安这座城,会怎样?”

游光微怔了一下:“当然是所有的龙脉都会枯竭,气数被耗尽,长安将会成为人们记忆中的噩梦之地,永远的禁忌。”

不光是要全长安的生命,甚至这片土地蕴藏的全部灵气都要被消耗殆尽,才能完成的愿望吗?明胤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异常沉重了。

“是这样吗?”陈游介的声音中,带着他一贯的那种淡然,明胤却感觉得到,今天的老板,已经截然不同!

“长安城里的人,随便你怎么乱来。可是长安城……”陈游介缓缓地坚定地摇着头,“我不会让你随意破坏长安城!”

游光仿佛是发现了全新的乐趣一般,歪了歪头:“你说什么?你想要阻止我?”

回答他的,是陈游介迎面击来的一掌!

那笼罩着雪色光芒的掌风,犹如怒吼的雪狮般,叫人难以抵挡!明胤只觉得自己的身躯突然变成了毫无重量的灯笼,轻飘飘地就飞了出去!

可是,即便如此,他的视线依然一秒也没有离开陈游介和游光!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老板。明胤知道的陈游介,总是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就算在施展法咒的时候也是从容不迫的,可是此刻的他,竟然会使用自己之前从来不用的近身作战的方式来对敌!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就是对手真的很强大!

这厢陈游介凌厉的掌风袭去,那边游光却已经瞬息间就在身边笼罩起了用来保护的透明壁垒。原本去势惊人的掌风在那壁垒前竟然悄无声息地散去,不要说游光,就连那壁垒都不曾被撼动分毫!

陈游介眉头一皱,立刻双掌连击而出,看样子,竟然是要与游光缠斗到底!

如果是平时,游光不介意就此给这位所谓的天才术者一些教训。可是今晚,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他纵身飞起,朝着四周望去。

很好,即将……完成了。

觉察到游光面上诡异的笑容,陈游介也急忙纵身而起!

四下望去,竟然有一片荧荧的火光,在周围不动声色地蔓延、侵袭……

法阵!巨大的法阵!将整个长安全笼罩在其中的巨大法阵!

原本陈游介一直不明白为何游光要使用《九州山岳图》来改变长安原有的地貌,以为他仅仅是要破坏长安原有的结界和磐。现在看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真正的目的是完成这个将长安全城献祭的巨大法阵!那些旧长安重重叠叠的结界和磐都会破坏法阵的生成,只有使用了《九州山岳图》,将布满了各种力量的长安全境,彻底变成一张白纸,才可以让他任意施为!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带着怒意的质问声,骤然响彻了天宇。明胤几乎是呆愣着,注视着突然变得如此陌生的陈游介。他知道,他是真的怒了!

游光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地一笑。

这个笑容。

这个笑容……

这个笑容!

所有那些曾经经历过的片段,都在头脑中纷繁地奔涌而出!其实早就该发现的!

“小八,你可以想办法喷一个能维持时间久一些、巨大一些的火球吗?”明胤低下头,从来没有如此郑重地凝视着小八。

平时,小八都是张嘴就喷出一个个小火球来,此时让它如此,它还真是愣了愣。不过,为了明胤,小八还是很快就点了点头:“我可以试一试。”

这边,游光与陈游介的战斗还在继续。

游光的瘴气化作一片片柳叶状的飞刃,朝着陈游介疾刺而去。虽然陈游介的掌风与折扇将大部分的飞刃都卷开,可依然有些未能彻底躲过。只见他的衣襟上、胳膊上都在一点点地渗出血迹,而那些被瘴气所造成的伤口还远不止如此,明胤看到,原本鲜红的血痕,竟然很快就染上了乌黑的色泽!

陈游介的身体正在遭受瘴气无情的蚕食和侵袭!

一直以来,陈游介都是明胤眼中不败神话般的存在,可是今天,这个神话竟然在一点点地……褪色。明胤压抑着狂热的心跳,注视着小八的进展。彼此早已经心意相通的两人,在一个眼神的交汇后,小八猛地冲到了游光的身前,朝着他的眼前喷出了那个积蓄已久的巨大火球!

游光猝不及防间急忙后退,手掌鼓起一股劲风,却正好将那火球推向了高空之中!

只见那火球越来越大,燃烧得越来越明亮,那雪亮的光芒竟然在这夜空之中犹如太阳一般,带来了片刻的白昼景象!

明胤自己都没有想到小八的火球竟然可以这么大、这么雪亮,维持得这么久。他的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可是,此时的他不能呆住,他要赶快确定自己的判断!

在那雪亮的如同阳光般的火球的映照下,明胤清晰地看到了游光的表情在一点点地变得柔和起来。那些讥诮的冷漠神情都从他的脸庞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温和宁静的浅浅笑意。他仿佛是从睡梦中醒来一般,迷惑地眨着眼睛。

随着那雪亮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变成了犹如夕阳般温暖的橘色的时候,那个曾经熟悉的、在荒烟蔓草间朝着明胤伸出双手来的阿正,又出现了。

可是,这一切实在太短暂!

小八竭尽全力释放出的火球“啪”的一声,彻底熄灭了!

而游光的神情也在那一瞬间骤然凝滞!

可是,明胤的思绪没有结束!

“快!有两个游光!”明胤不知道如何用最短的句子向陈游介表达出自己全部的结论,他只知道要抓紧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陈游介的目光中,骤然流过一丝惊喜,只见他手掌飞转间,一道符咒已经朝游光的额头急袭而去!

游光振臂,竟然一瞬间就将这灵符击得粉碎!

明胤心中一紧,却只见那些被击碎的灵符,竟然如同飞末般,牢牢地黏住了游光的身躯!任他左右扑打也不能将它们弄下来分毫。

“忘了告诉你,这个符咒,本来就是……撕碎了使用的。原本我情急之中来不及撕碎,多亏你,好心助我一臂之力,真是感激不尽!”陈游介轻笑。即使已经身染血迹,明胤在这佻巧的话语中却明白,那个自信的陈老板,又回来了!

“不!”游光仿佛已经觉察到即将发生的一切,顿时脸色大变!只见他的身躯边,缓缓地流泻过一圈淡淡的萤火般的光华,然后,就犹如有人在虚空中缓缓抽动了光的丝缕般,一个单薄得犹如空气中转瞬即逝幻影的人形渐渐地凝聚起来。

渐渐地,另一个“游光”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显然,这是被封闭在那个游光身躯里的另一个灵魂。明胤回忆起自己那天在那破败的宫殿中所经历的一切,前后态度反差如此大的感觉,简直就不像是同一个人。可是,在那个宫殿里,又确实只有一个游光的存在。

终于,明胤想到了,也许是日夜更迭导致的变化。他冒险让小八喷出巨大的火球,制造出片刻的白昼的错觉,终于,唤回了那天他曾见过的白天的那个温和的阿正。至此,他推测,在眼前这个身躯里,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而此刻,所有的推测都被证实了!

随着那个“游光”的脱出,原本稳稳伫立的游光,顿时脚步踉跄起来。

明胤急忙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他:“你放心吧,没事了,那个占据了你身体的妖孽,我们已经替你赶出去了。”

回答他的,是一双牢牢钳制了他喉咙的手掌:“你们把阿正的灵魂就这样逼出去,我不会饶了你们!”

感受着脖颈处刺骨的痛楚,明胤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随着艰难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扭曲模糊。他不明白,不是原本正直的阿正被邪恶的妖孽占据了身体,而他们现在把妖孽赶走,让阿正得到全部的自由吗?怎么会……

而在他的面前,原本人形的游光渐渐地起了变化!

原本站立的他渐渐伏倒在地,属于人形的面庞瞬间就露出了飘舞着赤色长毛、金色瞳孔的野兽模样。而随着它长毛的飘舞,它的身躯似乎在一点点飘舞着赤色的荧火。在浓黑的夜色中,它的姿态,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胆寒!

而此时的明胤,正在它的利爪之下,动弹不得。就连小八也因为刚才释放了过大的火球,此时也精疲力竭毫无反抗之力。

陈游介睁大了双眼,显然,这一切也超出了他的预料。

“游光,你怎么了?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伤害人的吗?”一个还依稀带着少年清澈尾音的声音响起,那个半透明的灵体朝着赤色的野兽跑过去,竟然没有半分的胆怯畏缩。

“这个……可是他是坏人。我不能让他伤害你。”游光变成了兽形后,声音也变得有几分闷声闷气的。

“可是……”游光的话没有说完,就生生地哽在了喉间。因为陈游介竟然用一张符咒将少年牢牢禁锢!

“你要干什么?!”游光怒吼。

“交换。”陈游介干脆利落地只说了两个字。

看看自己爪下的明胤,再看看已经被符咒侵袭得面色更加透明的少年,游光几乎没有迟疑地就将爪下的明胤朝着陈游介的方向推了出去!

陈游介衣袖一挥,束缚着那个透明灵体的符咒顿时消失。显然,他并不打算食言。被游光的掌风推开后,明胤往前跌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抬头看到的,却不是陈游介温言安慰的面庞,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

“只希望,我不会为此刻做的事情后悔。”陈游介盯着那被游光回护在身后的少年,没有放过丝毫的线索。

少年原本半透明的身躯,在游光身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原本模糊的幻影也犹如有了实体般。此时,他的容貌、衣衫纤毫毕现。那刚才看似素白的衣衫,此时却流转着淡金的色泽和隐隐的龙纹。还有他周身那高贵脱俗的气质,都无一不在彰显着他非同一般的身份。

显然,游光正在用自身的法力呵护着这个灵体。

少年抚摸着游光赤色的鬃毛,将有几分疑惑的视线投向了陈游介和明胤。

很快,他就认出了明胤。“小明……”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陈游介一个箭步上前,躬身做礼:“草民陈游介拜见太子殿下!”

什么?!太子?这个少年是太子?!

少年愣了愣,随即有几分尴尬地摆摆手:“不必多礼,我早就不是什么太子了。”

说着,他神色又是一黯:“我也,早就不是这人世之人了。”

在他的脚下,原本正温顺地接受抚摸的游光顿时急了:“阿正!你……”

少年笑了笑:“我知道,你将我的灵魂收容在你自己的身躯里,让我继续活着,还抹去了我被杀的那段记忆。可是……真相不可能永远被掩埋。抱歉……我还是知道了。”

游光张着嘴,想要辩驳,想要说不是的,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此时,已经是十月的夜晚。那个属于他和阿正的夏日,其实早已经结束,就算他无论如何都想要骗过自己,想要忽略那一道隔绝了生与死的裂痕,秋风的侵袭,依然无可逆转。

李忠(字正本),终于还是明白了一切。

“不!阿正你没有死!马上,马上你就可以活过来!只要,等三更时分来临,那时候……你就可以重获新生!我这就让你复活!”仿佛是在用话语排遣自己心中纷沓的思绪,游光加快了语速,可是再快的语速,也无法掩饰心中的迷乱。

“复活?”被叫作阿正的少年愣了愣。

回答他的却是陈游介:“用禁忌的法阵,将整个长安的生灵,包括整个长安城,全部献祭,就可以让殿下你复活。”

“是……吗?”阿正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憧憬的光芒。死亡时还只有二十二岁的他,人生还来不及开始,就已经生生被截断。他有太多的梦想没来得及实现,有太多的抱负没来得及施展,就已经变成了政治斗争中一个不起眼的牺牲品被无声无息地卷入了历史黑暗的河底。而现在,机会来了,他能复活了!一切将可以重新开始了!

“复活……那就可以,再跟游光你一起玩了吗?”少年的眼眸中,闪过憧憬的光芒。

“它会接受神罚,从此被幽闭在黑暗之中。”陈游介的声音永远比游光更快,“而且,殿下你没有发现它为了保持你的灵体不灭,已经开始吞噬无辜之人的生气了吗?”

“你说什么?!”游光低吼。

“逝去之人,最多能在凡间停留四十九天,就必须走入轮回之途。可是太子殿下已经死了那么久,他的灵魂却依然完整生气浓郁,这只能是你吞噬他人生气滋养他的灵魂的缘故。否则,太子殿下就算没有魂飞魄散也早就神志模糊了,怎么还会对自己的事情有如此清晰的记忆?”

“不是这样的!”游光急了。

“至于你,游光,你本来不需要吞噬生气为生,为了滋养太子的灵魂才造此恶业,现在你的赤焰光泽已经渐渐发黑,这正是神罚的征兆,你还想抵赖?”陈游介冷冽一笑,气势丝毫不落。

突然,远处似乎有一道光芒闪烁了一瞬。游光立刻跃起,欢叫道:“阿正,法阵已经完成了。只要注入瘴气,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神罚,幽闭,是真的吗?”阿正盯着游光,一字一句道。

“什么狗屁神罚,我才不怕!”游光昂起头,“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你知道我筹谋了多久吗?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只要过了今晚,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说话间,他飘舞的鬃毛间,那些泛着黑色的赤焰光芒在黑暗中明灭鼓动。

阿正凝视着那黑红色的光芒,缓缓地开口:“不!我……不需要复活。”

游光愣住:“你说什么?!”

“我的愿望,只是要跟你在一起就好。至于是活着还是死去,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少年的声音,在带着寒意的夜风中,如此清晰。

“不!我要你活着!我不要你死!”游光使劲地摇着头,仿佛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在不由分说地哭闹。

“你已经错过了轮回的时间,又不肯复活的话,无论我吞噬多少生气来滋养你的灵体,你也会慢慢地丧失掉所有的记忆,最后消失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那样子!”游光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一直高高昂起的头,此时也低垂下来。

“我生来就是游光,会带来瘟疫和灾厄……”游光望着浓黑的夜色,缓缓地回忆着。

“甚至只要触摸我,都会染上疫病。从来没有人愿意靠近我,就算山里有很多妖精妖怪,它们看到我也跑得飞快。我只有修炼,幻想有一天修炼成了人形,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可是,修炼的时光那么久,我已经寂寞得快要熬不住了。”

“我钻进那个废弃的宫阙。在我以为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我遇到了阿正。他以为我是野狗。当他把我抱起来的时候,那双手的温暖,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但……我会把疫症带给他。我不能这样留在他身边。”

“可是,那温暖的感觉太好了,我怎么也不想离开。”

“我告诉自己,过了今晚就好,明天早上我立刻就离开。”

“然而第二天早上,他竟然把自己那少得可怜的食物分了一半给我吃。”

“他跟我说话,陪我玩。我从来没有感觉那么幸福过。”

“不知道为什么,阿正没有受到我的影响,他一直健康地活着。我想起了族中古老的传说,游光会遇到那个唯一不会受到它毒性影响的人,那就会是它可以终身追随的主人。”

“于是我渐渐在阿正面前展示出我的力量,口出人言跟他说话。”

“我们约好,要一直在一起,一直陪伴着对方。”

“虽然他已经是废太子,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我们有彼此做伴就好。”

“那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听着游光的声音渐渐地从温暖柔软,一点点地又恢复到那种仿佛包裹着刀锋的讥诮冷漠,明胤突然有点不愿意听下去。因为他已经能预感到,接下来的会是什么!

“他们用鸩酒杀了他!我不明白!明明阿正对我的毒性都可以不受影响的,怎么会……”游光的声音低下去,已经开始带着哽咽。

即使李忠早已经被废,即使他早就已经退出了权力的中心,那高位之上的人,依然不肯放过他。必须得一杯鸩酒赐下去,结果了他的性命,才能安心!

身为会传播疫症的妖兽,他不知道度过了多少寂寞的日子。直到那一天,他真的遇到了一双真正温暖的手。他一辈子也不想离开这双手。那是他无穷无尽的寂寞日子里,唯一的温暖和生存下去的理由!

那一杯杀死了李忠的鸩酒,将他所有的幸福时光生生切断。从那时候开始,他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将那个温暖,找回来!

“就算会渐渐忘记很多事情,可是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又或者,你希望我一个人独活,却留你接受神罚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少年的话语那么清晰,没有迟疑。

游光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可以胆大妄为到让全长安城都陷入禁忌的法阵成为献祭,他可以罔顾生死轮回的法则将他的灵体收纳,他却没有办法想象,到最后,他还是……孤单一个人!

陈游介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又或者,接受神罚的人不是你,而是太子殿下?你以为天才的术者那么多,却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真正被复活?!”

游光的声音中,首次出现了张皇的裂痕。

“可是……就这样眼睁睁地……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你的愿望也可以实现啊。”陈游介的声音豁然一松。

“你说什么?”游光的心绪犹如被巨浪拍击着一般,跌宕起伏。

“你想要和太子殿下在一起,那就一起……同入轮回吧。”陈游介即使身染血迹,依然露出他最招牌的笑容。

“你说什么?你竟然想要我们一起赴死?”游光怒了。

“太子殿下不是已经错过了轮回之期了吗?”明胤也小声提醒陈游介。

太子李忠倒是很镇定,听陈游介继续往下说。

“今天晚上,是奇迹之夜。你们的愿望,可以实现。”

明胤觉得,陈游介仿佛变成了那来自波斯的术者,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其间,陈游介扇尖在手掌间犹如花朵般旋转飞舞,一道雪色的流光霎时就朝天空直击而去!仿佛是一道利剑,这道光华立刻就撕裂了原本暗沉的黑夜,一瞬间,夜像突然醒过来一般,原本没有一颗星辰的夜空中,竟然立刻就星光漫天!

“开始了!”陈游介低声道。

从他这一声开始,天空中的星辰竟然开始陨落!虽然,明胤也曾在夏夜看到过陨星的景象,可是,那些跟眼前的这一切是无从比拟的。因为,星辰不是一颗颗地陨落,而是一群群地陨落!

在这寂静的长安之夜,天空中却骤然奏响了绚烂的华章!

而在这华彩的乐章中,犹如击节而叹的,正是陈游介的声音:“在百星陨落之夜,以百星之力,足以逆转时间。”

“逆转时间?”游光瞪大了双眼。

“你可以,跟太子一起走上轮回之路。而你们的灵魂契约在你将他的灵魂放入你的身躯中滋养的时候已经结成,无论如何轮回往复,你们会一直在一起。”陈游介的声音在这华美又带着铺天盖地的莫名忧伤的星陨之夜,如此契合。

“你说的,是真的吗?”游光的声音在颤抖。他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费尽心机地筹谋,就是为了让李忠复活,守住此刻的相守。而眼前这个人告诉他,只要放下此刻的执着,未来的柳暗花明中,有着更加美好的往生在等着他们。

“你看……”李忠指着一个翻卷着烟云的方向。身为已经逝去的人,他看到了,常世之国的入口已经打开。属于他的时间已经被逆转,关闭的常世之国的入口再度为了他而开启。

游光看不到那个入口,可是,他已经在李忠的目光中,看到了所有的期盼和归宿。

他抬起脚,跟上了李忠的脚步。

星辰还在一颗颗地陨落着,明胤却突然觉得耳畔传来了巨大的浪涛声!

在他睁大了双眼投向空中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原本暗夜的星空竟然变成了某种幽深的湛蓝!一排排泛着白沫的浪涛正在奔涌澎湃!而那些陨落的星辰,犹如浪涛间溅落的水珠,闪烁着迷离的光华!

洪波涌起,白浪滔天!

幻海生波,潮声跌宕!

原本一个人形一个兽形前进的李忠和游光,在那翻涌的浪涛间,渐渐化作了两个比肩而行的少年。他们手拉着手,在虚空的沙滩上奔跑、嬉戏!将幸福的笑声洒落在这虚空之中的浪涛飞涌之间。

那是饱蘸着幸福的笑声。

渐渐地,他们的身影消失了,虚空中海浪的奔涌渐渐宁静,夜空又恢复成了一片月明星稀的景象。

回身望去,长安一如既往。

“如果,游光不肯放弃计划,老板你本来想将百星陨落之力用来干什么呢?”明胤悄悄地问。

回答他的,是陈游介不动声色的笑容。

“能看到百年难见的常世幻海翻腾的景象,你可不要太感谢我。做一顿消夜就足够了……”

在这个夜晚,一切都在奔涌的飞星和幻潮中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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