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了……”
阿火只觉得额头火烧火燎地疼，意识也在渐渐地离它远去。
只有头顶的雷声，如此真实。
仿佛是天空发出的轰鸣冷笑，嘲笑它，不自量力……
头顶上的“轰隆”声，震得小八的耳朵好一阵嗡嗡叫。
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泼洒了下来。小八攀在廊柱的雕花间，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戏台下转眼就空空落落，人们四散奔逃而去。舞台上原本正表演的艺人们也在雷声中僵住了身形，继而无可奈何地散去。
一场好戏，就这么被突如其来的雷雨搅和了。
小八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要知道，它可是离家出走，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么点乐子啊！
以前它总是浑浑噩噩睡着的时候多，也不觉得日子难熬，可是最近它发现自己竟然……睡不着了？！其实它十分愿意给店里帮忙的啊。可是，主人明胤和陈游介的反应如出一辙，都是脸色一黑，然后就扶着额角拜托它，你继续玩耍就好。
真是的，我只是想给你们帮忙！
在反复的央求、乞求、跪求、哭求都不起作用后，小八只好像叛逆少年那样，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
谁知道，还没走出多远，小八就发现了全新的龙生乐趣——杂耍百戏班子！舞台上花样百出的表演让小八忘记了离家出走的憋闷，欢天喜地地投入了欣赏中。虽然身为小龙，可它的外表看起来更像是一条小蛇。只需在舞台柱子雕花镂空的缝隙间藏好，就能美美地看戏了。
谁知道，这戏还没看够，乐子还没好好咂摸完，竟然就……下起这么大的雨来！
可是，它也无计可施，只能嘟嘟囔囔地往回钻。虽然能飞，可是现在是大白天，它可不要被抓起来去炖汤。小八也就只能像一条最普通的蛇那样，在草丛中穿行。
忽然，小八听到身后舞台上，竟然又有人上来的声音！
它急忙转头。
那是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正呆呆地站在舞台的中央，望着那早已经没有一个观众的台下，怅然若失。
“还不快搬东西！”后台有人丢下一句狠话，就溜达走了，只将满台的家伙道具全丢给少年收拾。
“全给他一个人收拾……不太好吧？”有人低声。
“有什么不好的？他那个样子压根也上不了台，真当我们福运班有那么多米养闲人吗？”
“他倒是想上台……可是……”
那些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只有那少年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黯淡。
小八这才明白，原来那些舞台上耀眼夺目的机会，要争取到手，也是这么难。
雷声更加澎湃地轰鸣着劈向了大地。小八不再迟疑，急匆匆地朝草丛里钻去，在最后回首的那一瞬间，它看到了那少年被厉风撩起的额发间露出的赤色双眸。原来如此，赤眸的他只怕会被人当作是招惹晦气的存在，无法上台。
小八心下了然，这才再度转身钻入了舞台边墙根下的草丛。
突然，它听到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救……救我……”
小八转头，却一个人也没看到。怎么回事？难道我幻听了？
“救……”
这声音细弱无力，却依然清晰。
小八在迷糊了一会儿后，发现此时发出声音的，竟然是……一条在水洼里翻白眼的……金鱼？
小八哧溜一声冲了过去，那只金鱼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伤，全身上下的鳞片乱七八糟的，还冒着一股焦灼的气息，简直像是被雷电劈中过一般。原本奄奄一息的金鱼一看到它，吓得尖叫一声：“蛇！”然后就彻底晕了过去。
我是龙！小八在心中沉痛宣告。
可是，早已经昏过去的金鱼一点也没听见它的话。
在到底要不要救这个没眼光的笨金鱼的选项中犹豫了不到一息，小八就“噗”地吐出一个透明的水泡儿，将金鱼裹在了水泡里，然后用灵力牵引着水泡，朝着谛听阁的方向前进。
赤眸少年扛着一大堆家什走过院子，迈向后院的杂物房。
在滂沱的雨丝中，他突然看到一抹耀目的红色。一条青蛇正叼着条金鱼，往草丛里钻。那抹红色在雨幕的遮蔽下，依然如此夺目！而此时，它正要被吞食！
天生赤眸的自己被人们看作灾厄和晦气，长安城的达官显贵们，却都把红色金鱼当作祥瑞和福泽的象征。这本应是天之骄子的金鱼，怎么会……遭此厄运？少年抓起一把湿泥就朝着青蛇狠狠摔过去！
小八一惊，连用灵力维持的水泡都吓破了。金鱼“啪”地又跌在了水洼中。它还没回过神来，就只见金鱼被那少年急忙捧在了手心里，耳畔还传来他的呵斥声：“臭蛇，还不快滚！”
小八差点没气得噎住，我是龙！
只可惜，它内心的咆哮没有人听见。急忙钻入草丛后，小八发现那少年小心翼翼地将金鱼捧走了。看起来，那条金鱼应该是获救了。
哼，其实明明先救人的是我，却被那家伙抢了功劳。
不过，也许那条金鱼与那个赤眸少年，就能跟自己与明胤一样，展开一段不一样的传奇，如果是那样的话……似乎，也不错呢。
小八很吃惊！
这不就是那天那个受伤得气息奄奄的金鱼精吗？竟然也在这里看戏？这里是长安最负盛名的杂耍戏班福运班的百戏场子。这每天下午一场的演出是客似云来，挤都挤不到位置的火爆。
看看这金鱼精，额头上那块受伤的乌黑都还没好利索呢，就藏着看戏了。
“这个……你也在这里看戏啊？”小八迟疑了半天，终于鼓足了勇气打了个招呼。
原本正聚精会神看戏的金鱼精一看到它，立刻吓得尖叫一声：“蛇！”然后就彻底晕了过去。
我是龙！小八一面在心中再一次沉痛宣告，一面急忙接住它的身躯。等到金鱼精再度醒来的时候，小八花了好大力气才让这惊魂甫定的金鱼精明白，自己真的不是来吃它的！它就是个戏迷！
一说到看戏，小八就打开了话匣子。
“咣当当……”锣鼓声响起来了！
丝竹也吹起来了！
杂耍百戏的名角们都要上场了！
小八瞪大了双眼：“锣鼓一响起来，我就好激动！”
金鱼精皱眉：“你果然是外行看热闹……其实那个……才最有意思……”
金鱼精一跟小八熟悉起来后，也丢开了胆怯和拘束：“我叫阿火，其实也只比你多看几场戏而已。”
两人的对话，迅速从自我介绍过渡到了“两个戏迷的热烈讨论”。
平时看戏，就是自己闷头看，这回看戏可就完全不同了。有阿火这个百戏万事通在一旁细细解释、评点，那看戏的滋味简直是提升了不知道多少。小八简直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渐渐地，暮色四合，台下的观众也都走得差不多了。那些福运班的名角们也都表演完了。
“没意思……我们回去吧？”小八示意阿火。
原本刚才还跟它一样没精打采的阿火却是“腾”地激动了起来：“你看你看，非鹄出来了！”
“非鹄？是谁？”小八在心里嘀咕。从开场到现在它们也不知道看过了多少名角，可从没有看到阿火这么激动的模样。
“非鹄，就是那天我被天雷劈伤的时候，救了我的人。”金鱼精一面说，一面还忙不迭地解释，“我可不是因为他救了我才说他的技艺高超，你看看就都知道了。”
那天先救了你的，可是我。小八这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不管是谁救了阿火，只要它活着就好。
锣鼓声响过，身披彩色绣衣的角抵戏艺人已经腾跃着出场了。
每个艺人身上都罩着从头掩到脚的服饰，还顶着头盔。一人扮作白毛飘舞的白虎，头顶虎头头盔。一人则是扮作鳞甲闪烁的青龙，头顶龙头头盔。在头盔的掩盖下，谁也看不到他们的面容。二人在台上头脚互抵，巧妙地角力。
要知道，虽然舞台上的角抵戏大多是表演，并不真的生死互搏。可今天这个气氛，一上台的时候，小八就看出门道来了，那扮演白虎的艺人，分明就是仗着自己身材更加高大魁梧一些，处处在给扮青龙的非鹄使着绊子呢。
非鹄却是不紧不慢，在对方的威压中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气势。他的脚步暗合着鼓点节拍，动作飘逸潇洒，脚底的力气却是一点也没有松懈。能够这样一面保持姿态，还一面真刀实枪地以力互搏，还真是叫小八开了眼界。
最后，只见非鹄的脚底突然一松，竟然朝着地面就狠狠地跌了下去。
那白虎大喜过望，趁势就扑了过来。却没料到，青龙不过是压低了身躯，只见青龙将他的胳膊猛地拽住，一下反身就将他扑倒在地。
而在那一刻，舞台上错落的鼓点，正好落下了最后一个铿锵的音节！
叫好声霎时就席卷了舞台上下。非鹄松开手，站起来鞠躬。此时罩着他面庞的龙头头盔被掀开了，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少年清秀的面庞。额角的薄汗还尚未擦去，他的双眸却似火焰般热情高涨地注视着台下并不算多的观众。
其实，看了这些天的戏，小八也发现了，就算是那些名角也会因为台下的观众太少，而表现得比较敷衍。虽然这些都会被精心地掩饰起来，可这无疑是对舞台的轻慢。而非鹄，他是不同的，虽然只是小小的学徒，可是他是真正地喜欢百戏，热爱这个舞台！看到这样的他，让人忍不住想为他加油鼓劲，希望他心目中的目标，能够早一点实现。
“怎么回事？怎么不光是福运班不演新戏了，那什么长春班、万寿班也都不演新戏了，都只拿些旧节目来搪塞？”小八正纳闷，只听到有人悄声道：“听说各个班子都在加紧排新节目要赶着陛下的千秋节竞演呢。”
“千秋节竞演？那不是皇宫乐舞班的事情吗？”
“听说陛下今年也想看看新鲜玩意儿，于是内宫局就想出了这个点子。让京城这些大大小小的百戏班子竞演，在竞演中拔得头筹的就能在御前献艺。”
“哦！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耀！”
“可不是吗？若是艺压群雄得了陛下青睐，那可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两人说得起劲，冷不防旁边一个声音淡淡道：“若是一时不慎失手，这个戏班就是万劫不复。”
御前表演，荣誉与毁灭，全在一线之间。
“如果……非鹄能有机会去御前献艺就好了。那应该就是他的心愿了吧？”阿火禁不住喃喃自语。
小八点点头：“嗯嗯，千秋节无极宫前的舞台……想想就跟做梦一样！要不，回头千秋节的时候我们也去无极宫前偷看表演吧……你说怎么样？”
“无极宫是皇宫地界，有皇家的结界，怕是进不去。”
“不怕不怕，回头我去把老板的符咒偷一张，保证什么结界也挡不住我们。”小八十分骄傲，老板藏东西的地方我可都是了如指掌哦。
“是吗？你还会偷东西啊？”
“当……”小八一昂头，剩下的话生生地噎在了喉咙里。陈老板？！他什么时候来的？！阿火竟然被他一张符咒悄无声息地捆了个严严实实？那个刚才跟它说话的人到底是谁？
小八干笑：“哈……哈……哈哈。”
“你是想问我什么时候来的吗？”陈游介依然风度上佳。
“嗯……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小八扭身就往角落里钻。
动作还是慢了一步，一个呼吸间，它就已经被陈老板的灵力束缚，动弹不得。
“我们不是还没说完吗？你怎么就要跑了？”陈游介仿佛完全没有发现它的窘态，继续发话。
小八装死，多说多错，闭嘴才是硬道理。
见小八蔫了，陈游介将目光转向阿火，被他的符咒束缚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阿火只觉得自己也许会被杀了。因为这个人犀利的目光中，没有半点的暖意。
陈游介将小八笼入袖中，就漠不关心地转身，随着身上的束缚消散，阿火只听到了一个字——“滚！”
“马上就是陛下的千秋节了，我就是来挑些上品珍宝来敬献的……”
“千秋节就要到了，可得采买些上好的蜀锦来裁制新衣……”
“什么样的珠宝才能比千秋节的灯火更耀眼夺目，老板你可不能藏私……”
“那批为了千秋节特别订制的香料呢……”
所有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同一件事情——千秋节！
全长安都在为了这个狂欢之夜孕育着热情。各种奇珍异宝被源源不绝地运入长安，很快它们就会点缀上贵妇的发丝、达官的车驾。
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
小八气鼓鼓地瞪着眼睛。
竟然不让我去看戏！
竟然把我的朋友阿火那么残忍地拦在了谛听阁结界的外面！
竟然给我下了束缚，不让我出门！
啊啊啊！
“老板……小八它，真的很憋闷呢。”明胤再也看不下去了，给小八说情。
小八激动，龙须都翘了起来，眼巴巴地望着陈老板。
“它是龙，就算不想变成天龙也还是得修炼的。如今被声色所迷非要去看什么百戏，成何体统？你难道希望它一辈子都只是一条不成气候的龙吗？”陈游介沉声。
“这……”明胤语塞，他转过头，“陈老板都是为你好。你就别生气了，好好静心修炼吧。”
“你……你讨厌！”小八气得张牙舞爪。
只听陈游介冷哼一声：“你要是不服气的话，就好好修炼，打破我的结界冲出去啊。只要你能冲出去，我绝不拦着你。”
“你……你是吃定了我冲不出去啦？”小八怒目圆瞪。
陈游介点头。
小八气呼呼地掉头就飞：“你等着瞧！”
陈游介微微一笑，怎么有种小孩子长到了叛逆期的感觉？不过，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好静心修炼的话，也不错。
福运班。
“阿火，我回来了。”
“你辛苦了。”
阿火好像家人般，欢迎非鹄的归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人一金鱼，早就已经相依相辅不分彼此。
非鹄记得他刚进戏班的时候，总是被师兄们欺负，大家都说他天生赤眸，会带来晦气，根本不愿意搭理他。那时候，比起每天无休止的枯燥练功更让他难以忍受的，就是寂寞。那种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的感觉，真的是……太寂寞了。
那个雷雨的午后，他偶然从青蛇口中救回了那条红色的金鱼。谁知道，几天后那只金鱼竟然在他又一次寂寞地喃喃自语的时候，出声跟他说起了话！它告诉他，它叫阿火。
那一瞬间，非鹄想到的不是遇到了妖精要逃走，而是诚心诚意地感谢上天，让自己的日子，不再那么寂寞！
阿火是一条喜欢看戏的金鱼，所以才明知长安灵气杂芜也还是执着地留在了长安修行。
就这样，喜欢看戏的金鱼和醉心表演的少年，变成了好朋友。平淡的生活，因为这一抹彼此交集的亮色，焕发出了别样的光彩。
“班主挑选这次可以参与御前表演的弟子，我……没份。”非鹄本来不想说出，可是，阿火是他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为什么？非鹄你不是弟子当中最勤奋刻苦的吗？”
“他们说，我没有独一份的绝技。”非鹄的声音低得都快听不清了。
“就算是大家都会的那些东西，你也肯定是表演得最好的一个啊。”阿火更气了。
“福运班里的每个弟子，都有自己从属的师傅，师傅会从自己的独门技艺中选择一种传授给他。可是没有哪个师傅愿意将我收为入室弟子。所以我学到的……只是些街边乞丐都能来两手的骗人货色！”非鹄说着，声音中已经有抑制不住的痛苦。
独一无二的杂耍技艺？
这样的东西在古书上一定有记录！
古书……古书的话……
阿火转身：“我来给你想办法！”
“好繁华，好有气势……”明胤忍不住喃喃，陈游介一把将他的后脑勺狠狠地按下去。
“再露出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傻笑，我以后就再也不带你出来了。”陈游介低声威胁。
明胤不满地嘀咕：“又说是带我出来见世面，又不让我看，你这算什么啊？”
“闭嘴，迈腿！”陈游介一面成功地保持住了面上的微笑，一面低声命令。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时高兴答应带明胤和小八这两个家伙出来参加太极宫前的千秋节饮宴。这还没进场呢，就已经跟乡巴佬进城一般，丢人丢了一路了，不知道等会儿开宴的时候会不会沦为他人的笑料。
在末席上坐定，给引路太监塞了一小块玉牌做谢仪后，眉开眼笑的小太监低声道：“别看陈老板您的位置不靠近御前，可这地方是一会儿看百戏最近最清晰的了。”
听到这话，陈游介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不少。明胤和小八就压低了声音激动地叽喳起来。陈游介在反复瞪了他们好几眼都全然无效后，只得暗暗磨牙，回去再收拾你们！
宴会开始了。惯例是皇帝和皇后在太极宫城楼上为天下万民祝祷，然后就是怀念开国皇帝与将士功勋和艰辛的《破阵乐》。只见表演的健壮少年披甲执戟组成不同的战阵，声声军鼓中队形不断变换。少年们的激昂吼声与鼓乐声交相辉映，气壮河山，声震百里。
《破阵乐》之后，为了缓解刚才紧张的气氛，便是内宫局排演的《绿腰》舞。
踏球、吞刀、吐火、旱船、走索、角抵、戏马、舞剑……人间百艺，一个节目接着一个节目。渐渐地，宴会初始的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散去，人们在醇酒和欢呼声中渐渐地放开了性情。而最后，作为压轴演出的，就是京城最负盛名的福运班！
在一阵轻柔的丝竹声过后，一列九个身材窈窕的舞姬并立在了舞台中央。原本正盼着精彩好戏上场的众人不禁有几分不满。要说舞，民间戏班的哪支舞会比得上开场那支《破阵乐》那么气势雄浑、声威赫赫？
突然，有人惊讶地发现，那九个舞姬竟然从容貌到身段，都是……一模一样？！
这个发现，顿时让原本已经有些意兴阑珊的宴会又聚拢了全部的焦点！
只见宫灯映照下，九位绝色舞姬在表演着风靡长安的《胡旋舞》。这种包含了许多腾跃和旋转动作的舞蹈极大地考验着舞者的体力和舞步的精准，就算是皇家教坊里也不过寥寥数人能表演这样高难度的舞蹈。而现在，正在舞台上表演的舞姬们，到底是如何掌握了这一门精绝的舞技？明明舞台上盘旋而舞的，是九个身影，却如同一人一般，从眼神到指尖的动作，别无二致！
“这些……是傀儡偶人……”明胤有点不确认地低声道。与此同时，其他看出端倪来的人们也开始了惊呼！
“傀儡奇术！真是难以想象！”
“我还以为是普通乐舞表演呢！”
“操纵那些傀儡的是个少年！”
在舞台的一侧，正结着手印端立在旁的少年，正是非鹄！随着他如同翻花般让人眼花缭乱的指尖，傀儡舞姬们的动作也越发灵动飘逸。真的是让人难以置信的奇技！舞台下，一波波的赞赏声犹如潮汐般涌起。而被前所未有的巨大赞誉包围着的非鹄，镇定自若的面容上，也抑制不住地泛起了丝丝笑意。
小八不禁瞪大了双眼。那个少年，跟它印象中的非鹄，怎么……有点不同？是华丽的新衣装扮得他熠熠生辉，还是舞台的灯火太迷离叫人懵懂？不对，是那一双眼睛，那曾经如同红色宝石般闪烁的双眸，此时，却如同野火在汹涌地燃烧……席卷！
纷沓的惊叹声此起彼伏，在这灯火摇曳的千秋之夜汇成了一幅交织着惊叹和艳羡的奢华画卷。
除了，一个声音。
“这是禁术！《木甲术》上的禁术。”陈游介的声音，如同冰雪凝成，硬生生将身边的温度都足足降下来几度。
“呃？”明胤还有点没明白过来，只觉怀里小八的身躯一僵，低声分辩道：“《木甲术》不就是本记录百戏杂耍的古书吗？”
“所以你就把《木甲术》偷出去给人修习了？！”
小八僵着身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木甲术》如果只用来操纵一个傀儡偶人，那么就只是普通的百戏杂耍之术。而如果操纵九个，那么就是传说中的……禁术！”陈游介耐着性子解释。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操纵一个傀儡偶人，是用磁榫来控制，这是普通人可以掌握和控制的力量。而让九个傀儡动起来则需要用‘分神’之术，这种力量，若不是术者，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可明明是非鹄在操纵着傀儡的动作啊！”小八再次确认了一下，没错啊，傀儡舞姬的动作确实是与非鹄的手掌变化彼此呼应。而非鹄，不是术者。
“你知道马车吧？让马车跑起来的动力是马的力量，驾驭车的人却是车夫。非鹄做的，只是操控和引导这力量的工作。提供这力量的，另有其人！”陈游介解释着。他的声音中却已经抑制不住地带了几分急促。
“术者……对了，是阿火！应该是金鱼精阿火提供了让傀儡动起来的‘分神’之力。”小八一下就想通了。
陈游介的脸上却带着一抹讥诮：“你确定阿火是主动帮忙吗？不是被那艺人所骗，无法脱身吗？”
小八愣了愣，不是吗？
“分神之术消耗的是元神！一次分出九个来，只怕这场舞还没有结束，那个什么金鱼精阿火就会形神俱灭！除非它是被欺骗，否则没有哪个妖精会做出这么傻的决定！”
“你是说阿火会死？”小八急了。阿火是它的好朋友啊。
陈游介冷哼：“不是死，是形神俱灭！”
“怎么办……怎么办？我……我去找阿火！”小八说着，借着夜色的笼罩，冲了出去。
陈游介凝重的面色，终于松懈了半分。也罢，这场祸事原本就是小八引来的，就看它能不能替自己消去这场恶业了。
九重宫阙屋舍绵延，在小八一通乱转，绕得它的双眸都要转起蚊香圈圈的时候，福运班那金红色的幡旗出现在了视线中！太好了！在那最不起眼的小小耳房内，它终于发现了阿火的身影。
此时的阿火，比那天小八救它的时候还要狼狈万分。只见它被九根金色的丝线牢牢地捆缚在一个小小的法阵中央，而每个丝线连接着的，是一个个精致的陶制偶人。
果然，这就是陈游介老板说的禁术——分神之术。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这是分神之术，你会把命丢了的！”小八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
阿火抬起头，那早已经失去了焦点的双眸，好一会儿才渐渐聚拢，认出了眼前的小八。
“小八……等一会儿，我们再说话……”阿火的声音，虚弱得都快要听不清了。
“等一会儿？等你为了完成这场表演，彻底丢了性命吗？”小八看着这样的阿火，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痛。它还记得那个总是神采奕奕的阿火，那个即使头顶上受伤的乌青都还没褪去，就兴高采烈地看戏的阿火。可是，它记得的那个活蹦乱跳的阿火，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阿火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像样的声音。
小八再也忍不下去了，它朝着法阵中央就要冲过去！
“不！不要破坏非鹄的梦想！”阿火沙哑的嗓音，仿佛在滴着血。
“非鹄的梦想，就是在这太极宫前的舞台上表演。”阿火的目光，渐渐混沌地投向远方，“也许在你眼中，这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表演，可是……这就是非鹄，长久以来唯一的梦！”
梦。小八所知道的梦，都是绚烂缤纷、流转着无限美好的。可是，它第一次被迫正视梦的另一面。为了实现梦想，必然要付出的，巨大又沉重的代价。
“既然是非鹄的梦，那凭什么付出代价的会是你？”虽然，无视阿火的心意会让它很纠结，可是，眼睁睁看着阿火逝去，那是小八更加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它，必须有所决定！
面对小八的质问，阿火急了，可是现在的它为了维持法阵的运转已经是精疲力竭，根本无力反抗小八的决定。
小八弓起身躯，就准备一头冲入法阵中，将一切都破坏。这时却只听到阿火的声音细细弱弱地响起：“如果明胤有什么必须实现的梦想，即使是禁忌的……你会不帮他实现吗？”
小八只觉得身形一僵，竟然无法回答它。
如果明胤有什么愿望，即使这愿望是逆天改命，它也会不顾一切地帮他达成。不为别的，只因为抱持着那个愿望的人，是明胤。
你……怎么可以去阻止，这样的一份心意呢？
小八，真的犹豫了。
突然，它发现捆缚在阿火身上的丝线的光芒渐渐地暗淡下去了。因为阿火的法力已经开始渐渐枯竭，它的力量将无法维持法阵继续运转。
可是，凭着龙族非凡的神识感知，小八知道，此时太极宫前的表演，还没有结束！
阿火的身上，那总是如同火焰般燃烧的红色，在一点点地暗淡下去。
好了，用不着纠结和困扰了，就算小八不出手阻止，阿火的力量也到了极限。小八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能从那艰难的质问中脱身，它只觉得心里一轻。
可是，当它抬眸准备安慰阿火的时候，却发现阿火大大的双眸中，满是泪水！
那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此作罢的泪水！
它知道，自己没能帮助非鹄完成表演，力量就已经到了尽头。它的痛苦、自责和懊恼，是那么深重，重得让这身受雷击都不曾落泪的倔强金鱼，霎时间就涌出了大颗的泪珠。
那晶亮的泪珠，映照着阿火红色的鳞片，仿佛是还没来得及开放就被骤雨摧残零落的花朵，注定迎不来期盼中的那个春日。
“明明……只差一点点就好了。”阿火喃喃自语。它从来没有如此懊恼过自己没有好好地刻苦修炼。如果……不是看了那么多戏，耽误了那么多时间，也许现在它就能为了他的梦想，坚持到最后了。可是，如果真的不看戏的话，它就不会理解非鹄的梦想。
到底什么是最正确的，本来就是一道无解的谜题。
它曾无数次地感谢上天让它与非鹄相遇，而现在，它只祈求上天，让自己能多坚持……哪怕一刹那！
在阿火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它发现小八冲过来了！
糟糕，它要把整个阵法彻底破坏掉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
阿火的呻吟声，骤然凝滞。它看到小八长尾一甩，将原本捆缚在自己身上的丝线都卷到了身上。
“我决定了，要代替你，支撑非鹄完成他的梦想！”小八说着，已经将自己的力量源源不断地灌注到了法阵中。那原本渐渐暗淡无光的法阵，在它的法力催动中，顿时焕发出耀眼的光华！
皇城、天子和百官的安危，此时都不是小八关心的重点，它只知道，它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朋友就这样在自己面前消逝！不是为了非鹄的梦想，而是为了朋友，它宁愿牺牲。
太极宫前的舞台上，原本动作已经不知不觉放缓了的傀儡舞姬们，仿佛骤然获得了新生一般，舞蹈的动作又变得迅捷起来。
可是，非鹄却知道，不对！他能感觉到，支撑这些傀儡舞姬舞蹈的力量，变得不同了。不再是阿火那温和绵软的力量，而是如同怒涛般排山倒海的力量！这力量如此强大，甚至连舞姬的动作都开始变得过分强横起来，失去了原本轻盈摇曳的美感。
可是，没有人发现！
要停下来吗？非鹄问自己。
不！不能就这样停下来！
我努力了那么久，等待了那么久，怎么可以就此功亏一篑！那个现在支撑这股力量的人是谁都无所谓，我要的，只有舞台上的成功和荣光！
我，绝不可以就这样结束表演！
非鹄的手掌如同繁复的花朵般，不断地翻转变化着各种造型，而傀儡舞姬们的动作也越发变幻多姿。傀儡们的舞蹈，挣脱了沉重肉体的束缚，如同天女般蹁跹轻盈，让人只觉得如同是目睹了真正的天人临世。一开始的交口称赞声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匪夷所思的舞蹈中，忘记了声音。
这就是成功！梦寐以求的成功！非鹄正在鲸饮着胜利的醇酒！
舞蹈渐渐接近尾声了，可是，非鹄却不想结束。他想要留住此刻，留住这荣华与赞赏！只要能多傲立在荣耀的顶端哪怕一会儿，他不在乎要付出什么代价！
陈游介的目光，盯着那舞姿撩人的傀儡舞姬，骤然凝重。
此刻，对小八来说，比起太极宫前舞台上让人瞠目的天人之舞，小小耳房里发生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真实。
阿火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即使小八已经代替阿火支持着法阵的运转，可是阿火的衰弱依然无法逆转。小八看到阿火最骄傲的红色尾鳍此时已经开始一点点地变得透明。
小八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它不要，它不要这么眼睁睁地目睹死亡在自己面前发生！
“吃下去！”阿火模糊的视线前，是一团白色的光华，这光华明亮又柔和，它刚一张开嘴，光华就跃入了它的喉间。它的视线顿时清晰，一股源源不绝的力量从血脉中奔涌而出，它的身躯瞬间就恢复了原状。
“你去看看非鹄吧，他在舞台上的表演，非常精彩！”小八知道，阿火一定比任何人都期待看到非鹄在舞台上的表演，可是它只能蜷曲在这小小的耳房里为他默默地加油。现在，既然自己已经承担起了维持法阵的任务，就让阿火去实现它的心愿，亲眼见证舞台上熠熠生辉的非鹄吧。
“我……”阿火还有几分迟疑。
小八可耐不住性子了：“一会儿舞蹈就结束了，你可就再也看不到了哦！”
这下，阿火再也不磨蹭了，如同一道闪电般，飞向了太极宫前的广场。
舞姬的飞天之舞还在继续，而让人惊讶的是，原本只是站在舞台一侧的非鹄，此时却被那九个舞姬团团包围在了中央。原本一模一样的九个舞姬的动作，此时也已经开始各自不同，在挪腾跳跃间洋溢出截然不同的风姿。
“果然，禁术不是那么简单！”陈游介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只见他袍袖翻飞间，一个纸片小人已经飘了出来。明胤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一把推到了角落里。再定睛看过去的时候，纸片人已经变成了自己的模样，端坐在了陈游介的身边。他的耳畔还低低回响着刚才陈游介的指令：“立刻，把小八那个笨蛋找回来！”
此时，人们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舞台上百年难见的舞蹈，没有人注意到这李代桃僵的一幕。明胤猫着身子，一头就钻入了重重叠叠的宫阙之间。
还好，戏班能进入的地方并非是布局复杂的内宫。明胤很快就找到了小八的踪迹。
看到小八竟然在法阵的中央为那舞台上的傀儡们提供法力的支持，明胤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条傻龙，说是要来救朋友，结果倒好，朋友救了，把自己绕进去了！
“停下来！小八！”明胤急忙叫道。
小八摇摇头：“我撑得住，我要等这支舞结束。”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的法力会有很大损耗的！”明胤急了。
“可是我想实现阿火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阿火连死都不怕了，我损失一点法力又算什么？”小八很固执。
明胤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它了。这时，原本紧闭的窗户，突然被风犀利地吹开了！在风中裹挟而来的，是一股……诡秘的气息！
明胤只觉得，自己继承自明氏家族人与妖混合的血脉在那一瞬间，仿佛灼烧般地沸腾了起来！
空气中这种气息，是妖怪的气息！
明胤不顾一切地冲入法阵当中，任由交错的丝线在身上烙印下道道血痕。他一把抓住小八大喝一声：“走！”
法阵在一瞬间焕发出巨大的光芒！明胤被这光芒刺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行动失败了的时候，法阵彻底地暗淡了下去。
“你！”小八急了。
回答它的，是明胤捂着自己流血的胳膊，不容置疑地盯着它：“到广场上去，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小八咬了咬牙，终于纵身飞起。
当明胤和小八冲回来的时候，他们震惊地发现，那舞台上的舞蹈，竟然……没有结束！
明明刚才小八已经终止了向法阵灌输力量的行动，怎么这些傀儡舞姬，还能动作？！不，她们不仅是还能动作，而且她们的动作变得比之前更加流畅自然，宛如真人一般！
支持她们继续行动的力量从何而来？这就是所谓禁术的秘密？
明胤记得陈游介说过，这世上没有任何力量是可以凭空产生的，谁也不能无中生有！那此时支持傀儡舞姬们动作的，到底是谁？
舞姬们的动作依然蹁跹流畅，而被簇拥在舞姬当中的非鹄，他的动作却渐渐地慢了下来！
不，非鹄不只是动作变得迟缓，就连他的面容，竟然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刻上了岁月风霜的痕迹！前一刻还是少年模样的非鹄，此时竟然已经宛如而立之年一般！
阿火发现了小八的身影：“怎么回事？你已经没有在维持法阵了？那怎么……这支舞还能继续？”
小八摇摇头，它也搞不清楚状况。
舞台上，那一支摄人心魂的飞天之舞还在继续。
阿火忍不住奇怪地喃喃：“我记得这支舞明明没有这么长的。”千秋节上的御前表演，每一个节目的长度都经过精心的安排。这一支来自民间杂耍百戏班的表演时间，无论怎么想，也太长了。
可是，沉浸在这瑰丽舞蹈中的人们并没有发觉，他们只是继续如痴如醉地欣赏着。
陈游介冷笑一声，“那些在分神之术里得到了力量的傀儡，她们要变成真正的人。既然提供力量的你和小八都停止了，你说她们会怎么做呢？”
“怎么做？”阿火还是一脸懵懂。
陈游介指向舞台中央：“她们在吞噬非鹄的生命之力！”
“什么？！”阿火难以置信。
陈游介的面色带着一股超脱的冷傲：“妄图染指禁术，就是这种下场！”没有那么多的幸运，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代价。
阿火顿时急得团团转：“唆使小八盗窃《木甲术》是我不对，可是……求你救救非鹄！”
陈游介缓缓地却又分外坚定地摇了摇头。
“老板……”小八也急了。
“不是我不想救他，而是……最希望这充满了荣耀的傀儡之舞不要停止的人，正是他自己。他自己沉浸在这虚假的荣光中，没有人能救得了他。”陈游介带着冷漠的笑容断言。
“不！不！非鹄一直都那么努力，那么坚持，他一直想站上这最高的舞台，成就他的梦想！难道……这也有错吗？”阿火不能容忍陈游介如此嘲笑非鹄的梦想。
“你看到的是梦想和努力是吗？”陈游介一指那舞台上依然在蹁跹舞蹈的傀儡美人们，“非鹄所说的梦想和努力，如果没有真正的实力来支撑，就如同这些傀儡美人们，虽然拥有美丽的画皮，却只包裹着贪婪的内心！”
阿火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不！不是这样的！”它知道的，它知道非鹄是多么努力地一次次练习，它知道非鹄是怎样顶住了所有人的漠视和白眼坚持自我。
可是，陈游介犀利的话语依然在耳边回荡：“如果不是贪婪和野心的话，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不选择自己能控制也不需要任何法力支持的操纵一个傀儡偶人的普通木甲术，而要选择禁术呢？”
“那是……那是因为……”阿火嗫嚅起来，脑海中，那一幕幕回忆席卷而来。
它把从小八那里得到的《木甲术》送给非鹄的时候，他喜悦的眼神，它还清楚地记得。他记得非鹄为了能制作出栩栩如生的傀儡偶人，是如何夜以继日地学习雕琢的技巧。可是，当他终于完成了那个傀儡偶人，并且操纵它在福运班的班主面前完成了一支流行长安的《绿腰》舞的时候，班主的嘴角却只是轻蔑地一撇。
“你这种不入流的玩意儿，还是留着自己乐和吧。想要去太极宫御前表演？大白天的就别做梦了！”班主的话语，仿佛是将非鹄的梦想在他眼前生生碾碎。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非鹄抬起为了雕琢傀儡偶人满是刀伤的双手，发出野兽般破碎的呜咽声。
那一晚的风声是那么的凄厉，在冰凉的房间里，风把那本《木甲术》卷到了地上。闭合的书页被疾风那看不见的手指席卷着，翻到了最后的页面。
非鹄走过去，想要把书捡起来。当看到那个页面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住了。他的目光中，骤然诞生了一种阿火从未见过的东西。阿火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到底有什么发生了改变。它只看到了那一页上最上端的两个字——禁术。
它想要阻止非鹄。它知道这是不容触碰的危险领域！
可是……望着屋角那个了无生气的傀儡人偶，望着非鹄满是伤痕的双手，它所有的话语，都噎在了喉间。禁术……已经是非鹄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
“都是我的错！是我要小八把《木甲术》的书偷给我，是我没有阻止非鹄使用禁术。”阿火昂起了头。
“非鹄本来没想要染指禁术的，可是……福运班班主根本瞧不上普通的只操纵一个傀儡偶人的戏法。非鹄他……真的是没有办法，才……”
听着阿火迫不及待的解释，陈游介的话语依然深沉。
“从选择了操纵九个傀儡的禁术开始，非鹄，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努力学习，单纯地憧憬着舞台的少年了。他想要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实力。而现在，他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气味……有怪味！”明胤的惊呼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小八和阿火都是一惊，它们妖修的嗅觉原本就比普通人要敏锐得多，此时一听明胤提醒，顿时都神情一凛。这种浓厚的妖异气息，简直好像是一大群妖怪正疯狂地聚集而来的形势。
在……那里！原本隐隐闪烁着金黄色光华笼罩在皇城上空的结界，此时中央已经开始渐渐稀薄起来。
而导致这种异变的原因，竟然是正下方，那正在舞蹈的九位傀儡美人！
盘旋而舞的九个傀儡如同某种飞转的漏斗，正在将那金色一点点地吸入其中，慢慢绞碎！而在那已经渐渐变得稀薄的结界之外，已经有乌黑的浓云在纠结，那是贪婪的妖兽们，正在黑暗中磨砺着它们的利齿，吞咽着它们的口水，等待着，那结界最终破碎的刹那。它们就要迫不及待地一拥而入，享受这辉煌的盛宴！
千秋节的人间盛宴，即将变成一场妖怪肆虐的地狱血宴！
“傀儡九舞，结界崩碎！原来还会导致这样的结果！”陈游介皱眉，必须出手了！
比他动作更快的，是一道火色的流光！
这火红的光芒围绕着那九个傀儡急速地飞舞着，原本在舞台上围绕着非鹄舞蹈的傀儡舞姬们，不知不觉地被这道光芒裹挟着一点点地离开了地面！是阿火，它在用自己的力量，把那些傀儡舞姬席卷开非鹄的身边！
可是那些包裹着美丽画皮的傀儡舞姬怎么肯放弃近在咫尺的美食，她们依然贪婪地不肯离去。
非鹄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极其美妙的迷梦。他在皇城的舞台上操纵着九个傀儡舞姬盘旋而舞……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的指尖渐渐变得僵硬，他的动作渐渐变得迟缓，就连阿火呼啸而来的呼唤声，他都渐渐……听不见……
不！谁也不能阻挡他和阿火的交流！非鹄扫视着舞台下那些迷醉的双眼，那是达官显贵们垂涎倾倒的目光。那是他曾梦寐以求的荣耀时刻。
可是……非鹄却突然发现，他想要的，好像不是这些。没错，本来，他想要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阿火能看到他在舞台上成功的模样。其他的这些……好像，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那些曾蒙蔽了双眼、堵住了喉咙的东西，仿佛在一瞬间被犀利的东风席卷而去。清醒的意识又回来了！
“阿火！”非鹄喊出了声！
在这一瞬间，刚才被隔绝的世界仿佛都回来了。他又听到了丝竹歌吹的声音，感觉到了身边空气的流动，他甚至看清了，原本宁静沉寂的傀儡舞姬脸上，那些贪婪的笑容！
刚才，他到底是被什么东西操纵了呢？非鹄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急速。
随着他的清醒，傀儡舞姬们吞噬生气的动作顿时被迫停滞。不甘心失败的她们，身体里已经有了足以维持她们片刻行动的力量，她们迫不及待，如同逐臭而去的苍蝇，朝着那些依然目光迷离的权贵们飞扑而去！没错，这里有的是供她们享用的沉浸在权欲中酩酊混浊的灵魂！
阿火，没有给她们这样的机会！
她们仿佛是被那火焰色的绳索捆缚着，朝着天空盘旋而去！可是，以阿火的一人之力，想要将这九个傀儡舞姬的动作全部束缚，还是稍显勉强，尤其这些傀儡舞姬早已经不是一开始软弱无力的状态。吸取了阿火和小八的灵力，又鲸吞了非鹄生气的她们，早已经变得难以控制！
“我去帮阿火！”小八说着，它的身影，早化作了一道青色的光华，与那红色的光华一起将那些傀儡舞姬牢牢束缚。
非鹄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面前飞舞的流光。那红色的流光是阿火，可是那青色的流光又是谁呢？看着这两道流光飞舞盘旋的姿态，这是青色流光在追击阿火吗？非鹄的心，悬了起来。难道……这青色的流光就是所有一切的罪魁祸首？刚才让他失去控制的就是它？
红色和青色交映的流光看似只是肆意地缠绕飞舞，可是很快九个傀儡舞姬的动作就被这两道交相辉映的光华牢牢束缚。
太好了，这道青色的光华不是在追击阿火，而是在与它齐心协力。非鹄迅速看清了其中的端倪，原本为阿火担心的心情，总算是放松开来。
很快，傀儡舞姬们脆弱的身体就无法经受阿火和小八飙飞中产生的巨大风刃。她们的身体渐渐地开始龟裂……先是发丝，然后是指尖，接着就是那曾蹁跹旋舞的双足，这些木雕的傀儡人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龟裂、破碎……
最后，终于一点点地，化作了齑粉……
她们美丽的外皮，无可逆转地暴露出了真实的本质。木甲术，原本就是使用木材来制造傀儡的奇术。此时，一切又重新归于了原点。
没有人意识到这些并不属于表演，感叹激赏的欢呼声如同浪涛拍打着海岸，一波波地涌起。阿火和小八隐灭了身上的光华，无声无息地没入了黑暗中退去。荣耀的舞台，就留给非鹄谢幕吧。
随着傀儡舞姬舞蹈的停止，天空中结界损毁的速度终于停了下来。陈游介丢出一个障眼法，一道金红色的符咒已经朝天空疾射而去。那符咒触碰到结界后就立刻如同雪花融入大海般，与原本金色的结界融为一体。渐渐地，原本被傀儡之舞剥离破损的皇城上空的结界，一点点地恢复了原状。
“一顿千秋节的宴会用掉我一张高阶符咒，还真是不划算。”陈游介拧着眉头，还真是心疼啊。
“好了！没事了。”小八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是啊……没事了。”阿火也彻底放松下来。突然，它原本清润细腻的声音变得……有一点点粗糙起来。接着，小八看到在流动的红色光华里，阿火竟然……头顶长出了角，身躯下伸展出了五爪，它……竟然在变形？！
“怎么回事？”小八彻底愣住了。
“怎么回事？！你给它吃了什么？”陈游介真是一口气没喘匀就发现老天爷又在给他派任务。这条金鱼怎么会突然变形的？不用想肯定是小八这家伙又干了什么没常识的事情！
此时，阿火身体上的变化还在继续，原本属于金鱼胖墩墩的身躯如同抽条的树枝般，在迅速地延展着，越变越长！
“啊……我……”小八搜肠刮肚想着说辞。
“快说实话！”陈游介只觉得自己全部的耐性都要被磨干净了。
小八低头，声音也低下去：“骊珠。我给它吃了脖子下面的骊珠。”
“骊珠乃是无上宝珠，关键时刻能救你性命的，你竟然！”如果不是此时还在太极宫前，陈游介真的想抓起它的脖子使劲晃一晃，看看这个笨脑瓜里到底装的是些啥。
“什么都比不上生命重要。我用骊珠救阿火，我不后悔。”小八清澈的目光中，只有坚持。
此时的阿火，全身流转着金红色的光华，如果不是陈游介急忙施了个障眼法，只怕它身上的光芒会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因为，此时的阿火是那么矫健修长的一条龙！甚至比小八的青色龙身更加灿烂夺目，全然一副让人倾倒迷醉的神奇姿态！
“我……变成龙了吗？”阿火的声音哑哑的。
小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
“原来小八你是龙啊。那时候你给我吃的原来是你的龙珠啊。真好……我还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变成龙……”阿火微笑，俏皮地卷动长长的龙尾，那矫健的姿态如同金色的流光在飞舞。
“我一直想修炼变成龙，可是，我试着去跳龙门，却失败了，只留下了头顶的黑斑，成为我失败的证明。那时候我万念俱灰……是非鹄救了我，他那么努力，即使天生赤眸被人们排挤他也还是一点都不肯放弃。那时候我就想，我也一定要更加努力一些……说不定我的愿望……也可以实现。”阿火的声音越来越轻，小八几乎都要听不见了。
“阿火……”小八愣愣的，它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它想要闭起眼睛，让时间停下来，它不要知道，它不想听到！
可是，那些曾经被陈游介告知的点点滴滴，控制不住地涌入脑海：即使是最正宗的龙族骊珠，也不能逆天而行。阿火的力量早已经枯竭，骊珠能做的，不过是将它的生命尽量地多维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却因为阿火执意要去救回非鹄，挽回自己的错误，而变得……如此短暂。而最后阿火龙形的幻象，就是骊珠对阿火心中希望的最后回应。
不！小八只想把自己埋起来。它不要这么无能为力地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无法逆转地在眼前发生。
“阿火！”远远的，非鹄的视线穿透了本该被障眼法蒙蔽的虚无，看到了那唯一的真实。
没有人告诉他，可是非鹄能确认，这正在散发着红色流光的龙，就是阿火！
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危机感骤然笼罩在他的全身，他想要跳下舞台，不顾一切地冲到阿火身边去！
“非鹄，能遇到你，我一点都……不后悔！”阿火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可是它的目光，依然牢牢地盯着舞台上的那个人，它知道，他认出它来了！
太好了，就好像你希望我能看到你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模样，我也想让你看到，我变成龙的时刻。这一份独一无二的荣耀，我只想与你分享。
非鹄的脚步，仿佛被某种绳索牢牢束缚，他的全身都在僵硬着。
因为，那条最美丽的红色的龙，就在他的眼前，一点点地化作了一瓣瓣红色的碎屑，然后，风席卷着那些碎屑，把它飘散在太极宫的城楼上，宛如一朵朵最绚烂的飞末在天与地之间缤纷飘摇。
人们在欢呼，在这个迷离之夜，人们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傀儡舞姬们表演的胡旋舞，看到了盘旋而舞的舞姬最后飞翔上了夜空，看到了那最后舞姬们在红色青色的光芒中渐渐消失化作了漫天如雪的幻境。
最后，那红色的流光如同花朵般在天空中绽放、洒落，如同最喜庆的雪花让人激赏！
只是，没有人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非鹄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阿火，不见了。
阿火，消失了。
那个被他从青蛇的利齿下救回来的，爱看戏爱热闹的小小的金鱼精，没有了。
阿火为了他的贪欲，牺牲了。
所有的荣耀和掌声都在那一抹红色分崩离析的时候变得毫无意义。
非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那他曾经无限向往的舞台的。
在突然变得犀利的朔风中，仿佛有龙的悲鸣……
这一天，他拒绝了被皇帝册封为百戏魁首的荣誉。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些花团锦簇的荣耀，是阿火用全部的生命换来的，那一份荣誉里，有血！他不能直视。
非鹄将《木甲术》的古卷还给了陈游介。他发誓要自己创造出全新的百戏，成为真正的百戏魁首。
而陈游介却说，如果你能做到的话……也许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
很多年以后，有一种特别的表演在浏阳流行起来，人们把那种表演叫作“烟火”。
如果有人能在黑暗中看透一切的真相，就会发现，那是最美的金鱼在夜空中跳跃穿行……斑斓的尾鳍，如同花朵盛开，如同……雪花在摇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