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点半,我醒来,头发蓬乱,身上还穿着去警局时穿的西装。几分钟之后,我才恍然想起,自己并非身处东京,然后我觉得饥肠辘辘。原本我想继续睡觉,不去吃早饭,但是身体却不愿妥协。
虽然客人可以在酒店大堂自取茶水、咖啡和橙汁,但是桂木酒店并没有提供早餐服务。我只看到了一位客人,那是个秃顶的中年商人。从他身着的西服、手拿的破旧皮革公文包判断,他可能在出差公干。
据本田所言,这家酒店只用了第一、二层,其他三个楼层都是空的。
“别担心,并非那些楼层闹鬼,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他说过,“只是没必要做额外的维护。赤川不是旅游胜地,也不是商业中心,既没有怡人的温泉、美丽的公园,也没有葱郁的高山。说实话,对于像桂木这样的小规模酒店能成功经营下去,我感到很惊诧。”
我猜想这得益于他们低廉的管理成本。在我住店期间,只看到两名员工。一个是身材苗条的中年女士,在前台工作,她每天会穿着不同的和服,款式总是那么简洁明了,穿在身上,让她看起来优雅而精致;另一个是清洁工,那个装着洗涤剂和卫生纸的小推车是她永恒的伴侣,就像忠诚的八公狗一样,不离其左右。
我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叫起来,所以我别无选择,只好勉为其难起了床,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走了出去。
虽然此时正值早晨高峰期,但是路上的车并不多。大部分上班族骑自行车,怪不得空气比东京清新。
我走向街区尽头的一家便利店。当我打开玻璃门时,有个铃铛响了一下。这是家小店,货架上的货品都挤在一起。我从冰柜区抓了个金枪鱼三明治,来到收银台,拿起晨报,一时兴起,又拿了本《赤川指南》小册子。
正当我准备离开便利店时,一群高中生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撞了我一下,然后她便慌慌张张向我道歉,她的朋友都咯咯笑起来。这些高中女生让我想起处于她们这个年纪的姐姐,那时候,姐姐和我总是吃便利店的食物。父母难得在家,他们拒绝跟对方打交道,让这场失败的婚姻放任自流。
当我帮姐姐整理准备洗涤的衣服时,我对她说:“如果他们如此憎恨对方,他们一开始就不该结婚。”
“以前他们相处得比现在好。”她说。
那必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来,“那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姐姐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第一次吵架是因为头发。妈妈生了你以后,就开始掉发。一天早上,爸爸无意中提到掉下来的头发堵住了浴室的排水管,妈妈便怒斥他,对他尖叫。他们相互大喊大叫,然后爸爸就离开了。”
“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把浅色衣物放入洗衣机,“你不会记得的,那时你还是个婴儿。听到叫喊声,你还大哭了起来,但是妈妈没有去抱你,我很害怕,不敢靠近她。”
“妈妈秃顶了?”
她笑了,摁下启动按钮,“没有那么糟糕。”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第二天早上爸爸回家后一切都会好的,但是我错了。”她说,“他的公司正处于困难期,看起来他将会失去工作。在首次争吵之后,情形每况愈下。哪怕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肉煮老了一点点,或者他在衬衫上发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油污,都会引发他的勃然大怒。”
“那是爸爸的错咯?”
“也不是,妈妈同样难辞其咎,她太情绪化了。”姐姐说,“但我承认,我可能有些偏心,因为我与爸爸更亲近。和妈妈比起来,他总是对我更好一些。有时候我觉得妈妈针对我,待我不公。我是不是太多心了?”
“或许吧。”我低下头,“这么说来,我是他们问题的起因。”
她歪着脑袋,“何出此言呢?”
“你说他们首次争吵是在她生下我之后。”
“别傻了,小廉,这不是你的错。”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千万别这么想,你只是碰巧生在困难时期而已。”
“可爸爸现在有很好的工作了,为什么他们还在吵呢?”
“或许他们已经习惯吵架了,他们俩都那么固执。如果他们能学着彼此和平相处,那该多好啊,有时候各自保留不同的意见也是好的。”
“你应该告诉他们。”
“是的,我应该告诉他们。”
实话说,虽然当时我仅八岁,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姐姐永远不敢直面父母亲,我们只能把想法深深埋在心里,而且希望:如果我们忽略这些问题,长此以往,它们便会自动消失。但是情况并非如此。
事情继续恶化下去,他俩开始不着家。父亲常常过了半夜才回家,带着满身的酒气和汗味,步履蹒跚。妈妈整天在朋友家打麻将,或者唱卡拉OK。难得两人同时在家时,他们就向对方叫喊,相互扔东西。
每当发生此类情况时,我就溜进姐姐的房间,一起玩棋盘游戏。我们假装对那些喧闹的声音充耳不闻,她沉默不语,我也不说话。
后来母亲再也不入厨,于是我们只好吃便利店里的外卖食物。母亲会把钱放在电视柜旁边,姐姐负责购买食物。这种事情对于她来说,肯定也并非易事,但是有一天,我觉得我已经受够了。
当她把两个午餐盒放到桌上时,我告诉她:“我不吃。”
她问:“你不饿吗?”
“我不吃这些,真的,谁会每天都吃外卖食物呢?”
她挤出一个笑容,“但是今天可是特别的鳗鱼套餐。如果你想要的话,你还可以吃我的鸡肉套餐。”
“我哪个都不要。”
她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廉,不要——”
“我说了,我不吃!”我大喊起来。
“好的,随你。”她打开我的午餐盒,把木筷子分开,“你确定?”
我握紧拳头,不吭声。她无法说服我改变主意,吃了一小口鳗鱼,然后放下筷子。她的神情变得僵硬,我心里畏缩了一下,想着她会对我大喊大叫。
“你知道吗?我认为你是对的,我也对此感到十分厌恶。”她微笑起来,“我们去弄点原料,我来煮点东西。”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来煮点东西,”她重复了一遍,“穿上鞋,我们去超市。”
我们出门时,天色已黑了下来。我们来到隔壁的超市,有些货架几乎已经空了,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情绪。那天晚上逛超市的经历是我有生以来最兴奋的体验,我清晰地记得我们笑容满面地穿过蔬菜区。
姐姐问:“晚餐想吃什么?”
“咖喱饭。”我回答。这是我最喜欢的菜品之一。
“好的,我会煮出你一生中尝过的最美味的咖喱饭。”
而后,我忽然想起从未见过姐姐下厨,“你知道怎么做饭吗?”
“当然。”她毫不犹豫地说着,往篮子里塞满各式各样的佐料。
当她试着煮米饭的时候,问题接踵而来。第一轮米饭尚未煮熟,第二轮米饭水太多,我看着她与电饭锅斗争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太晚了,我已经感觉不到饥饿。
“你知道怎么用电饭锅吗?”我问道。
“给我一点时间。这个电饭锅的设置与我在家政课上所使用的不同,”她说,“我在想操作指南在哪里。”
姐姐把柜子查了个遍,可还是没有找到。我看着她,为自己早先的叫喊感到十分难过,我想要向姐姐道歉,但是她先说话了。
“小廉,很抱歉,你一定饿坏了。”
我低下头,姐姐的话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我本不想哭,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把它们擦掉,但泪水又源源不断地涌出。
“不要哭了,”她说,“我会给你煮些东西的。”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抬头看她,才意识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于是我说:“真傻,你也哭了。”
她擦了擦眼泪,“闭嘴。”
我胸口一阵绞痛,我此前从未见姐姐哭过,她一直是那么成熟沉着。于是我转开眼,进入浴室。
当我回来的时候,米饭煮好了,又松软又温暖的米饭。姐姐正在眯着眼睛笑,哼着歌。我长长吁了口气。她往锅里放了点油,加热,炒洋葱。她的动作缓慢而笨拙,她做得并不好,但却不停地用欢快的语气告诉我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下。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姐姐的背影,她看起来比平常要瘦小。等她煮好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
她把做好的咖喱放到桌上,“试一下,告诉我你觉得怎么样。”
我亲身检验她的杰作,看起来有点像土豆泥和胡萝卜汤,上面漂浮着大大的肉块。她拿出盘子,往里盛上米饭,然后把咖喱浇在上面。咖喱饭还热腾腾的,我用勺子挖下去,吃了起来。
“味道怎么样?”她问道,眼里闪烁着光芒。
我竖起拇指,“美味无比。”
“真的吗?”
我点点头,我唯一在乎的是她脸上满足的笑容,“那你呢?你不吃吗?”
“一会儿,”她说,“我先看着你吃,你看起来那么开心。”
“很好吃,所以我当然开心了。”我又吃了一大勺,“下一次你还会做饭吗?”
“没问题。从现在开始,我每天都做饭。你还想吃什么其他的东西?”
“只要你做的东西都像这份咖喱饭这么美味,我都吃。”
她的脸红了。虽然我已经忘却那份咖喱饭的味道,但是我记得吃起来很美味。
第二天,姐姐外出,买回来一些烹饪书籍。随着时间的推移,姐姐的烹饪技术越来越好。虽然她做的菜肴很简单,但是,一直以来都给我带来温暖。正是因为姐姐,才让我觉得这栋房子有了家的感觉。
在她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给她买了把厨刀。这把主厨刀带着木质的刀把和洁白的刀枕,这是我买过的最昂贵的礼物。她每天都会使用这把厨刀,离开东京的那一天,她把它一起带走了。
当探长提到刀的时候,我想到了自己送给姐姐的这把刀,很有可能它还在姐姐租住的房间里。数月前,她告诉我,她从之前的公寓搬了出来。她没有把新地址给我,但她工作的单位会有地址。无论如何,我都应该给他们打个电话,看看有什么姐姐的私人物品需要收拾一下。
我的手表显示现在是九点十五分,补习学校不会这么早开门。
我回到酒店,从大堂倒了杯咖啡,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瞥了一眼清洁工。当我拿出包好的三明治时,她对我视而不见。我把塑料膜撕开,咬了一口柔软的面包,芹菜清脆可口,两侧盈满了金枪鱼,真是美味。当我狼吞虎咽地吃下最后一口面包屑时,咖啡还冒着热气,于是我便捡起报纸,浏览起新闻标题。
两个骑摩托的面具人偷了钱包,但是钱包主人报告称包里只有一本《圣经》。有篇文章对道路安全进行报道,另一篇报道某家购物商场的开业,都是些不值得铭记的事情。正如探长所言,赤川是个安全的城镇,我找不到任何关于那场谋杀的消息,人们思迁的脚步是那么迅疾。
我把报纸放回塑料袋,然后拿出指南小册。首页弹出了城镇地图,上面满是色彩缤纷的图标。我找到一些有用的公交线路。接下来几页是关于这个城镇的名胜场所:庙宇、古宅、公园、购物街区。赤川总面积252136平方公里,坐落在高地之上,难怪我会觉得冷飕飕的。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姐姐会在那么多地点中选择了赤川,她从未到过这里。我想问她来着,但总没有合适的时机。
我翻了翻小册页面,看到许许多多与教育有关的广告:有家学生公寓,还有多家补习学校,以及一位私人音乐教师,两门英语专业教程。她很可能就是看到这些就业机会,于是决定去试着教课。
我再次拿起咖啡,但它已经凉了,于是我把咖啡倒掉,回到房里休息。
下午一点,我走进大堂,大堂里空无一人,前台边上放着一部付费电话。我往投币口里投入一枚硬币,拨打了姐姐工作单位的电话。我的掌心开始冒汗,姐姐去世后,我一直不愿意打电话,因为电话会让我想起姐姐,我几乎期待在听筒里听到她的声音。幸运的是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一位声音欢快的女士在第一声铃响后便接起了电话。
“感谢致电四叶学校,”她说道,“我是爱比,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我是石田廉,”我说,“石田惠子的弟弟。”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对于石田小姐的遭遇,我深感遗憾。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我可以过来收拾一下她的私人物品吗?另外,您那边的档案里会不会刚好有她的住址?据我所知,她近期搬了家。”
“请等一下。”
她必定用手捂住了听筒,因为我能听到背景中低沉的声音,她正和另一位女士交谈。
“石田先生吗?”
“是的。”
“明天下午一点之后您可以随时过来,我们晚上九点关门。”
“谢谢。”
我放下电话,便看到柜台后身穿和服的女士。她听到我打电话了吗?在上周的当地新闻中,这起谋杀案肯定已经被渲染得沸沸扬扬。
女士向我鞠了个躬,“下午好。”
倘若她听到了我谈话的内容,那么她实在太专业了。她的表情与身上忧郁的和服色调如出一辙,在这严肃的表情里,我察觉不到丝毫变化。显然,她对这件事情漠不关心,因此我倍感安慰,放松下来。
“呃,嗯。”
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我把声音提得很高,现在,她看着我。
“我想知道您是否了解近期发生的那起谋杀案,我认识受害者。”我说道。
“那么说,您是来参加葬礼的。”
我点点头。
“请等一下。”她走进身后的办公室,然后拿着一份几天前的报纸回来,“给您,您可以留下它。”
“谢谢您。”我拿过报纸,关于这起谋杀的文章占据着整个头版页面。我把报纸塞到胳膊下,并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对不起,您是……”
和服女士微笑着说:“我叫桂木夏美。如果您还有什么其他需要,请告诉我。”
我再次向她表示感谢,然后出了酒店,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吃午餐。回酒店的路上,我再次光顾那家便利店,备了几包方便面。
当我离开便利店时,轰轰的雷声响彻灰蒙蒙的苍穹。我急忙往回赶,正好在大雨倾盆前回到了酒店。内心的紧张和糟糕的天气让我精疲力竭,我回到房间,小憩一会儿。六个小时后,饥饿再次将我唤醒,我从浴室取来热水,加到面杯中,等待方便面软化。
我拉开窗帘,看到窗外豪雨依旧如注。如果这样的坏天气持续下去的话,我将什么事都干不了。我下定决心,明天无论天气如何,我都要去一趟姐姐死亡的地点。我从未想过,那里到底有什么在等待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