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在空中若隐若现,挡住了冉冉升起的骄阳。经过昨日倾盆大雨的洗涤,墨色的沥青路面水气粼粼。我打开指南,仔细研究了一下赤川的地图,然后将册子装进大衣口袋。
一位衣着入时的女士脚踏高跟鞋,走在我前面,由于人行道狭窄,我只好紧跟她的脚步。我环顾四周一排尚未开门营业的商店,似乎一切都那么陌生。可话又说回来,我曾经造访过这座城镇若干小时,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四月一个凉风习习的日子,姐姐到火车站接我。我们走了一段路,然后到附近的咖啡馆坐下。我告诉妈妈,要到朋友家学习,所以只能停留几个小时。
在等待上餐的过程中,姐姐询问了我的学习情况。对于她的大部分问题,我的答案就一个词。学校里全是常规事务,没有什么好说的。
然后她问:“那么说,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是的。”我回答说。答案和大多数十七岁的男孩子一样。
她很惊讶,“为什么你没有告诉过我?”
“我现在正在告诉你,不是吗?”
我不想费劲去提起,早在她离开东京前,我就已经和若干个女孩子约会过。并非我刻意隐瞒,只是她从未问起,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提。
“她长什么样子?”姐姐问。
我耸耸肩,“长得还可以。”
“答应我,不久你就会将她介绍给我认识。”
“好的。”
对此,我并未践诺。后来,在姐姐尚无机会认识她前,我就和她分手了,此后的历任女朋友都是这个情况,直到青木。
青木是与众不同的。在姐姐询问前,我就已经把青木的情况向她倾诉,我希望她们两人能见面认识。可如今,姐姐已然离世,而我与青木正处于很糟糕的状态。自从意大利餐厅发生那件事情以后,我再也没和她说过一个字。姐姐的死让我们的争吵变得那么遥不可及,那么微不足道。我不想和青木说话,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只想独自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待着,孑然一身。
我来到一家花店,从桂木酒店走一会儿就能抵达这家店。我问花店老板有没有薰衣草,那是姐姐最喜欢的花。
“很抱歉,我们没有这种花,”她说,“可以告诉我您要在什么场合使用吗?或者您为谁买花?”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是为一位女士买的。”
她脸上露出喜色,“一位特殊的女士?让我来看看。”她挑出一束小白花,“满天星怎么样?它象征着永不消逝的爱恋。”
我微笑着说:“好的,我就要这个。”
老板将花扎成花束,并绑上绸带。
走出花店,我觉得有点寒气逼人。远处传来阵阵雷鸣声,我怎么会忘了呢?此时已步入六月,长达六周的连绵雨季已经拉开帷幕。我把手伸进口袋,加快了步伐。
我步行十五分钟,来到一个不断向下的宽陡坡前。陡坡一边是幽深的峡谷,另一边长着郁葱的草木。或许此刻时间还太早,路上一辆过往的汽车都没有。我站在那里,前路看起来似乎永无尽头,但我已经看过地图,知道道路的尽头会左转,与高速路接上轨。
警察在姐姐死去的准确位置上放了标志,寻求目击者。实际上,这有什么用呢?如果有人目睹谋杀的过程,他们早就去警局了,除非他们不想陷入其中。倘若他们要置身事外,那么不管标志上说了什么,他们都永远不会站出来。
对于我来说,生命犹如诡秘之谜。谁能想到,在芸芸众生中,姐姐会如此英年早逝,会如此悲惨地离开人世?虽然我已经七年没有与她见面,但她依旧是我最亲密的人,无人能取代她的位置。我的生命从此将迥然不同。
我蹲了下来,把花束放到地上。忽然间,标志后升起一缕白烟。那是什么?我倾身向前,仔细一看,在湿润的地上放着一根七星香烟。
姐姐曾经爱过一个抽七星香烟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姐姐的缘故,我原本不会知道他抽烟。
津田先生是我三年级的班主任,他是学校最年轻的老师,在学校里,有为数不多的几位老师会在课上用些小技巧,让课堂变得趣味盎然,津田先生就是其中一位,所以他深受欢迎也就不足为奇了。
姐姐第一次见他是她到学校来领取我的报告卡。
在回家的路上,姐姐对我说:“小廉,你做得很好。”不管我得到什么分数,她总这么说。
“谢谢你能来。”我说。
“不客气,”她把我的头发揉得乱糟糟,“所有的姐姐都会这样做的。”
我把她的手拨开,“别这样。”我知道她在撒谎。我恨爸爸妈妈,是他们让姐姐来承担了他们的职责,但是我不想让姐姐受到困扰,所以我三缄其口。
“你的老师看起来很善解人意,”她说,“当他看到我时,没有询问任何不必要的问题。”
“是的,他很不错。”
“津田先生看起来那么年轻,不像是个老师,你知道他有多大?”
“三十三岁。”
“你知道吗,他正是我喜欢的类型——高大,和蔼,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
我停下脚步,“不要告诉我,你喜欢他。”
“拜托,你说他很不错。”
“他年龄太大了。”
她耸耸肩,“年龄只是个数字而已。”
“而且他很快就要结婚了。”
“是这样吗?”她叹息道,虽然她看起来并没有大失所望,“太糟糕了,但是我想如果像他这样的人没有女朋友的话,那么也太令人意外了。”
“他不大可能喜欢你。对于他来说,你只是个孩子。”
她轻轻推了我一下,“不要出言不逊。”
我注视着她,可是之后我并没有过多想起这段谈话。
当有位同学告诉我他看到姐姐和津田先生在一起时,我反驳了他:“你一定把其他人错认成她了。”我说。没过多久,好几位同学都告诉我他们看到两人在一起,但是我还是认为她不可能与他外出约会。然后,津田先生结了婚。姐姐并非水性杨花之人,他们一定是搞错了。
一天,我在高圆寺的一家咖啡馆里亲眼看见姐姐和津田先生在一起。他们俩有说有笑,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正站在街对面。
我从不知道姐姐会喝咖啡,而且津田先生看起来也很不一样。他没穿平日里的正式服饰,而是身穿T恤和牛仔裤。但是最让人惴惴不安的是姐姐脸上的神情,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快乐。她看起来和平日大相径庭,我不喜欢她这样。
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是深陷爱河之人所流露出来的神情。但是当时,我对此不甚了解。我瞠目结舌地站在大街中央,觉得有一只无形之手正搅动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无法面对他们,我的步履是那么沉重。回到家里,我假装从未碰到过他们,可是这段记忆总是不断地涌现。
每当我在学校看到津田先生,这一幕便会自动在我脑海里重现出来,那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又会回到我身上。我竭力不去想这件事情,但却毫无用处,我意识到我最好还是把它讲出来。
“你还喜欢津田先生吗?”我问姐姐。
当时,我们正在用午餐,吃的是牛肉意面。因为仅有我们两个人,所以似乎是个恰当的时机。真的好奇怪,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我还能忆起那天我们吃的是什么食物。
她的表情毫无变化,“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告诉过我他是你喜欢的类型。”
“他的确是我喜欢的类型。你不认为我们俩可以成为很好的一对吗?”
我一言不发,可她继续看着我,等待我的回应。她在向我发出挑战。
“他年纪大了。”我用叉子卷起意面,“看起来,你像在和父亲约会。”
“别傻了,要这样的话,他必须在十六岁就成为父亲。”
“你刚刚承认了,他的年龄几乎是你的两倍。”
“当人们长大后,这并非一个巨大的差距,”她坚持说,“就像一个五十三岁的女人和一个六十九岁的男人。”
我真不敢相信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你十七岁,而他三十三岁,这很恶心。”
她盯着我。
“而且他已经结婚。”我又加了一句。
姐姐猛然站起来,走了出去。我耸耸肩,继续吃。我以为,我已经阻止她更深地陷入一段有问题的关系,可是有些事情却并非原本该有的样子。
第二天,她表现得就像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进行过那场交谈似的,她缄口不语,我也默不作声。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情。一切安然无恙,或者我以为一切安然无恙,直到几个星期之后,她做午餐时额外加了分量。
“今天晚上我不能和你一起吃饭,”她说,“我做了咖喱饭,你能自己热一下吗?”
我点点头,“可以。”
她不能和我一起吃晚饭,这非同寻常,但是我没有想起来要问问她计划去哪里,我本应猜到有些不对劲。
大约六点的时候,我把姐姐做的咖喱饭拿来热了,餐盘放在桌上看起来很小,咖喱饭尝起来也不像往常那么美味。我把一半的咖喱饭倒入垃圾桶,然后开始做功课。书本摊开,盖满整个桌面,我想把所有空的地方都盖上。我一直学习,直到自己再也支撑不住。然而,我上床睡觉时,她还没有回家。
半夜,有个声音将我唤醒。
我起了床,跟随着声音来到厨房。灯并没有开,窗帘紧紧拉着,但是慢慢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姐姐正坐在地板上,我向她跑过去。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问道。
“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她低语,“我很好,小廉,回去睡觉。”
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到她脸上盈满的泪痕。
“为什么你在哭?”
“没有,”她用手腕擦了一下脸颊,“我没有哭。”
“发生什么了?”
“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我握紧拳头,“是他,对不对?”
她没有回答,但却继续哭着。我回到房间,穿上衣服。当我正要往外走时,姐姐拽住了我的胳膊。
她问:“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津田先生,”我说,“我要让他道歉。”
她低下头,“小廉,他没有做错任何事。这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不后悔。没人需要道歉,所以请不要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我努力要把自己的手拉出来,但是她紧紧地握着。我不禁疑惑,她哪儿来的这个力量,她并没有比我大多少。
我们俩站在门边上,都一言不发。这个闷热的夏夜,知了正在大声欢唱。
最后,我说:“你能不能放开我的手?我哪儿都不去。”
姐姐松开手,我们一起回到厨房。她坐在桌子边上,把脸埋在手臂之间。她一声不吭,但是肩膀却瑟瑟抖着。
我应该怎么做?我是不是该用双臂搂住她的肩膀?那一定会很尴尬,于是,我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那天夜里,她无声地痛哭了一场。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任何人像她这样哭泣,即使在电视剧里,也没有见过,这一定是积压了多年的泪水。
当阳光从厚厚的织锦窗帘缝隙照射进来的时候,她擦了擦脸,问道:“几点了?”
我瞥了一眼她身后的钟,“五点十五分。”我模仿着她常挂在嘴边的问题,问她,“告诉我,你学到什么了吗?”
她挤出一个微笑,“我学到他抽七星香烟。”
“你太奇怪了,”我说,“或者说是愚蠢,可能两者兼有,你既奇怪又愚蠢。”
姐姐大笑起来。从她的表情,我能看出她很伤心,同时也很高兴。
她站了起来,伸了伸腰,“我能为你做早餐吗?”
“好的,请吧。”我掩饰着笑容,心里感到十分高兴,这一夜终于过去了,“最好是顿美味的早餐。拜你所赐,我睡眠不足。”
姐姐笑着,给我做了蛋包饭,并且在上面用番茄酱画了个笑脸,正是这个笑脸让我从小学顺利毕业,而没有对自己的数学老师拳头相向。
我知道,自此之后,津田先生与她再无瓜葛。我怀疑他是否知道她已经离开东京,更不用说她已经离开人世,甚至他可能都想不起她来。然而,看到这根七星香烟,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慰藉。
香烟只烧了一半,所以不管是谁把它放在这里,时间一定不久。我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人。
峡谷对面是一排排两层的小楼,它们看起来全都乏味紧凑,只是传统日本建筑的简单翻版,带着斜脊的屋顶,围着石头砌成的花园围墙。
我可以想象得到:其中一栋房子里住着一家四口,父亲、母亲和两个孩子。爸爸是位外科医生,妈妈是位喜欢烘焙饼干的家庭主妇,大女儿弹奏钢琴,小儿子迷恋川崎绿茵足球队。真是众人眼中的完美家庭,身为其中的一分子会是什么感受呢?如果我们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姐姐会不会还活着?
雨滴打在我的皮肤上。密布的乌云遮住了天际,轰轰的雷鸣预示着滂沱大雨正在来临。
我竖起大衣帽兜,沿着斜坡奔跑下去,来到一个可以俯瞰峡谷的露台。我并非唯一到此避雨的人,一位身穿白色毛衣、黑色紧身裤的女孩已在里面,她那长长的卷发在疾风中飞扬。我向她微笑了一下,可她却将身体转了过去。于是我在板凳上坐下,擦去手上的水珠。雨下得更猛烈了,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女孩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七星香烟,我的心悸动了一下。我刚才看到的香烟会不会是她的?只见她拿出一根烟夹在唇间,用金色的Zippo打火机将它点燃,眯起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的味道与雨的气味混在一起,她面前几寸处便是雨墙,她径直地将烟雾吹进雨墙里,并在修长的手指间拧着香烟。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女,二十五六岁?二十岁出头?不,甚至可能更年轻。她如此年纪轻轻,不应该抽烟。
她看了我一眼,我移开目光,掌心开始冒汗,于是我在口袋里擦拭着手掌。
“想来一根吗?”她问道。
我摇摇头,“我不抽烟。”高中时期,我曾经尝试过几次,但抽烟总让我想起津田先生,所以我无法容忍自己把抽烟当成乐事。
女孩继续对着雨幕抽烟。可能是氛围使然,她看起来的确带着一种优雅的气质,我的眼睛根本离不开她。
当香烟快要烧尽时,她把烟头扔到地上,并用匡威帆布鞋将烟头碾碎。然后她又点了一根,之后一根接一根,简直是烟不离手。我数了一下,她一共抽了八根烟。雨快要停歇时,她走了。我独自留下来,待了一会儿,才回到酒店。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无法忘却她的身影。倘若我尚未深谙世事,一定会错把这种感觉当成一见钟情。但,不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