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大雪初停,目光所及尽是白茫茫一片,年轻人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紫瞳少女漠无表情吊在后面。
从踏出酒馆的那一刻开始,酒馆老板这个称号就从他的脑袋上暂时摘掉了,这层外包装仅仅在那一亩三分地才有意义。
“到底在哪里?”少女开口道。
“什么哪里?哦哦,你说咱们现在要去哪里啊,只要翻过两座山。”
“很近。”
“再趟过一条河。”
“也不是很远……”
“然后走个十几里路。”
少女停下脚步:“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
“就到了。”年轻人眨巴眨巴大眼睛,一脸无辜。
继续沉默。
……
……
“你有没有发现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奇……怪?”
“对对,发现了吗?”
“确实很奇怪。”少女沉默的点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年轻人激动不已,“能发现至少说明你还有救,这一路走来,咱们两个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没超过10句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两天我说过的话比过往半年加起来还要多,确实够奇怪的。”少女漠然道。
“……”
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让自己的嘴角勾在恰到好处的位置:“那你过往半年总共说了哪些话,能不能小小的透露一下?我很好奇呢。”
“没有。”
“哎?”
“什么都没有。”
年轻人幽幽吐出一口气:“当我没说。”
闷声走了半天,见身后半点动静都没有,年轻人再也忍不住了:“不科学啊!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应该问什么?”少女头也不抬。
“……”他愣住了,难道这会儿不应该揪着我问: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接头暗号!我怎么感觉剧本有点不对呢?这小姑娘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啊!
他试着引导:“你不觉得这个暗号很奇怪吗?”
“奇怪……”
“你应该要问:这个暗号究竟是哪个白痴发明的?”
“这个暗号究竟是哪个白痴发明的?”
“对对对。”年轻人松了口气,终于找回那种熟悉的感觉,“来来来,连起来再说一遍。”
“你有药吗?”
“呃……没有。”
“难怪你病的不轻。”少女不再多言。
继续沉默。
她忽然停驻脚步:“可你还是没告诉我要去哪里。”
“哎?没有吗?”
“你说呢。”
……
……
“往北走。”
“这里已经是极北之地。”
“再往北。”
“那就已经踏入恶魔领域,你们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不,这是个例外,唯一的例外。”年轻人一字一句道,眼中竟是极为罕见的认真。
这些年来并非没有人为反攻境外领域做出过努力,百余年前的那一任国王就是其中名头最响亮的一位。也许是安稳日子过久了,这位尊贵的国王陛下上位不到两年就想搞个大新闻。为此他力排众议,发行国债,四处借兵,准备发动一场史无前例的远征,其目的是要彻底扫平境外的恶魔潮,一口气解决这绵延千年的梦魇。
倘若此举能成功,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王国不仅仅能根除这片笼罩在头顶上的乌云,还能能借此机会,将早已离心离德的各境贵族领主们重新收拢在自己的旗下,再度将这千里江山打造的如铁桶一般!
但是!
这美好蓝图实现的前提是,一、定、要、成、功!
否则这张图还不如皮影戏里的那一根根木棍来的真实。
他当即向五境数百位领主发布征召令,在当时,国王这个头衔还是有点影响力的,诸位大佬看在这个亮闪闪称号的面子上多少出了一点兵。很快,王国便组建起一支东拼西凑的大军,以北域边陲为起点,一路向北推进。这支军队不过万人,却几乎已经是当时那个时代人类所能集结的全部军力。
战争初期还算是捷报连连,大军宛若一只锋锐的刺球,将一路遇到的恶魔统统碾成碎末。
然而没过多久,战况就急转直下,前方传讯军队遭遇巨大阻力,白日里,诸多从未见过,山脉般庞大的恶魔频繁现身,令大军损失惨重,夜里重重魔影时隐时现令士兵惊惶疲惫。
还未等上层的诸位大佬们想出对策,整路大军便音讯全无。
为此,王国派出大量斥候深入境外探索,可依旧一无所获,似乎整路大军就此蒸发。
直至数年后,有人才在距离边境线数百公里处找到了他们,或者说是找到了他们的骨头。
整路大军还真的蒸发的差不多了。
数不清的焦黑枯骨遍布寸草不生的荒原,蔓延至天际。脚下的土地好似焦炭一般,一踩就碎,这副情景让人不禁怀疑整片草原都曾被架在火堆上烤过一般。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结论:他们是被一个不知名生物集体团灭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打垮一整路大军?在当时,人类已经掌握了火药的使用,军队也开始大规模装备燧发枪,滑膛榴弹炮等诸多杀伤性武器,可以说早已脱离用冷兵器和那些怪物厮杀的悲催年代,但在这种神秘生物面前依旧显得那么不堪一击,大伙儿这才醒悟,他们对境外的了解终究还是如纸片一般薄。
一想到那个怪物如今依旧在无边荒原上游弋,隐匿于阴影下悄悄窥视着人类世界,王国大佬们不禁头皮发麻,此事过后,固守派占据全面上风,上层彻底放弃对境外发动反攻的念头。
耗费无数资源和可怕的伤亡为代价,人类依旧无法在境外占据立锥之地。
但任何事总有例外。
这里已处于王国极北之地,放在别处,过了边境线就是传说中的人类禁区,恶魔领域,飞鸟难渡的绝地。
然而,北域却并非如此。
在王国北疆边境线外静静矗立着一座孤城,那是第一,也是唯一一片靠人类征服的土地。
千百年来,仅此一次。
一夜跋涉,当两人看清南城门上的牌匾时,天色已然大亮,少女依旧一副漠无表情的样子,但那年轻人的脸色只能用苍白如纸来形容。
“你死不了吧?”少女瞥了他一眼。
“呵,呵呵呵……”年轻人看起来累的有点精神失常了,呵呵傻笑两声,然后眼白一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很远吗?也就是翻过两座山,跨过一条河,再走个十几里而已。”
“还而已?”似乎是触及到什么痛处,他一骨碌坐起身来,挣扎吼道,“你怎么不说我们俩在山林子里被狗熊撵的像兔子一样乱窜!”
“就你,不是我们。”少女淡淡纠正,“为什么就追你一个?你以前到底对它做了什么?不会是偷了它的蜂蜜吧?”
“胡说!那蜂蜜那么难吃,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呢!”年轻人大声辩解道,可眼神一触及那双殊无半丝情感的瞳孔顿时萎了下来,老老实实招供,“好吧好吧,我招了,是我干的。”
“看你现在也死不了,那就走吧。”少女毫无人性撂下这句话,径直向那巍峨城墙走去。
烬灭城建于边境线外十余里的一片广袤平原之上,它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不受任何贵族势力支配的自由城邦,甚至不属于王国管辖……哪怕仅仅只是名义上的。
只要踏出中央直属领,就再也找不到一位领主还会把国王当回事了,但他们至少在表面功夫上还是会做足的,依旧会承认治下的领土属于王国的一部分,哪怕根本没有几个人会相信这种鬼话。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矛盾,有矛盾就需要有规则烬灭城也不例外。这座城市背后制定规则的究竟是谁,一直以来都是个迷。有传言说是某个神秘组织在暗中操纵着一切,但其身后并没有确凿证据支撑,所以传言终究只是传言。
烬灭城建成时间极短,仅有数十年历史,其最早的一批建城者大多战死在那场残酷的建城战争中。四十年前,一群农奴因无法忍受领主的残酷剥削逃往境外开辟新领地。
这种事在当时并不新奇。早在百余年前人类逃亡到这里,境内的土地就已被各大贵族瓜分完毕,就连淤泥潭里的大石头都贴上了标签,摆在平民阶层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臣服,要么滚出塞兰特,与恶魔作伴。
一开始还有不少冒险者摩拳擦掌组团前往境外开疆辟土,想要坚持所谓的自由,当然更主要的是,根据王国法律,境外的土地属于无主之物,先到先得。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能守得住。
试想,谁不希望打下一片大大的地盘,在上面盖城堡,立旗帜,过过领主瘾呢?
自由民主,谁都会说,那是因为那帮泥腿子是被剥削的一方,真要有机会农奴翻身把歌唱,大有数不清的人趋之若鹜。
可当整路整路冒险小队全军覆没,连骨头都找不到的消息传道境内后,几乎所有人都很明智的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终于明白,在恶魔的眼中人类是多么的渺小,他们能活到现在全是因为神灵的恩赐。
自由人人都想拥有,可自由的代价往往是大多数人支付不起的。
按照所有励志故事的套路,别管那些倒霉先行者的下场有多么惨,也别管要完成这个壮举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只要记住,在最后总会有人能登上成功之巅,毕竟他们都是绿叶,就是用来衬红花的,他们失败的过去只是故事背景,而主角团注定要做的就是颠覆所有的不可能。
事实也确实如此,那群曾经的庄稼汉在克服数不尽的艰难险阻后,终于在境外立下脚跟,经过后继者的一步步完善,烬灭城也从最初用枝叶茅草仓促搭建的破屋子,到如今绵延数里的雄伟建筑群。历时四十年,经过几代人的不懈努力,终于在人类禁区,恶魔环伺之地建成这座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城市。
越来越多前来观摩的游客留在这座自由之城,在这里,没有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的七等四阶制,也不必担心什么时候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触及到教廷的禁忌戒律,而被扣上一顶异端的帽子。
启辰教的戒律如果编撰成册,估计有字典那么厚。
“还有多久?”
“马上就到,马上就到。”年轻人满头大汗查找着手中城市地图。
“这句话你一个小时前就说过了。”
“别急别急,我好一阵子没来,这里变化太快了。”
“这句话你半个小时前也说过了。”
一路上少女冷眼看着年轻人翻着一张在路边摊淘来的地图,绕着蛛网般复杂的大街小巷打转。图上标注的某某私人挖掘修建的豪华人工湖,其真实情况是一个废弃多年的臭水沟。至于某个远近驰名的地标性建筑,当他们到达时只剩下几个木桩还杵在那里。
就在半个小时前,两人对照着地图,走在一条据说是直达目的地的林荫小路上,她已经不想吐槽林荫小路为什么连根草都不长。
两人各怀心思闷声走着,一不留神就出了城。打量着周围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瘆人景象,他们的脑袋里不受控制回放起关于境外的可怕传言,互相对视一眼,默默倒退了一步,两步,三步,然后很麻溜的逃了回去。
一回城里,年轻人就气急败坏找刚才卖地图给他的地摊大爷算账。大爷戴着一顶最新潮的竹斗笠,顺滑的美鬓迎风招摇,正冲一个流鼻涕的小孩子殷勤兜售着刚出炉的棉花糖,见年轻人气气汹汹来算账,不慌不忙摇了摇纸扇,把一旁立着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牌子翻过来。
背面的八个大字雷的他外焦里嫩。
“过期商品,亏本处理。”
这是十年前的城市地图。
“勇敢的少年啊,出来混,总是要被骗的。”地摊大爷一副长者模样,语重心长教育道,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张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这里有份新鲜出炉的,保质保量,500第纳里乌斯银币一份,要不要?”
……
……
“你就算把眼睛瞪瞎了,地图上也不会烧出一个洞。”少女淡然道。
“好吧,我承认我迷路了。”年轻人无可奈何的放下地图,“总感觉哪里怪怪的,我究竟是眼神不好还是不识字?”
少女劈手夺过地图扫了一眼。
“你哪方面都可以,可惜就是智力有问题。”她面无表情将地图塞了回去,“拿反了。”
……
……
小巷深处,一人,一茶楼。
来者负手默立,仰望着残破牌匾在寒风中颤栗,岁月早已在其上烙下一道道刻痕。往事如潮,汹涌而至,令他近乎窒息,长街寂静,空旷无人,只余他独自一人黯然神伤。凌冽狂风鼓动着他的衣襟,也扰乱着他的心。
乌云压至,天地无光,只余极远处天际不时有刺目雷霆划破长空,带来仅有的一丝光亮。
沉闷的金属摩擦声中,紧闭不知多少年的斑驳铜门悄然开启,老者一袭青衫,缓缓踱步而出。两人隔着三尺之地,遥遥相望,而这三尺隔阂,却如百丈深渊,难以逾越。
“你来做什么?”
“做一个了断。”
“我以为那只是曾经。”
“同时也是现在,也是未来。”来人沉默片刻,“我讨厌未来。”
“唉……”老者幽幽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寄托着多少哀愁,多少无奈,却又如利刃斩断一切过往,留下的只有现在。
“所以你选择现在,对吗?”老者闭目,“往事不可追,我明白了。”
“我们之间,没有对错。”来人仰望着晦暗如墨的天幕,一袭黑衣漫卷如云,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说服自己。
“出剑吧!你只有一次机会!”老者厉声喝道,那双看似浑浊苍老的双眸猛然睁大,瞳孔中丝许伤感刹那间被漫天杀意填满,右手掌心锋锐之气吞吐不定。
在他身后,一道狰狞的暗紫雷霆撕裂黑幕,照亮两人面无表情的脸。这一刻,宛若时间停滞,在重云如盖之下,刺目雷光之中,两人相对而视。
这一眼,仿佛已逾千年。
然而千年也有终结的一天。
一袭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枯叶,随即被绞成碎片,纷扬而下,两人之间凝聚的势,几近喷发!
“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一个平静如古井的嗓音响起,声音不大,却如切冰断玉般将原本的肃杀气氛撕的粉碎。
“如果再浪费我时间,我就去举报说你们是燃烬叛党。”
“还有……”少女转而将视线凝聚在老者右手所握之物,眸光略显困惑,“你抓着根树枝做什么?”
剑拔弩张的气氛再也维持不住,老者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连忙丢掉树枝把少女拉到墙角,一脸委屈道:“你怎么能平白无故辱人清白呢?”
少女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我说你们俩真像。”
“哪方面?”
“一样的白痴。”
环形木质楼梯上,老者拾级而上在前面引路,少女一声不吭紧随其后,脚步声在空旷楼道中久久回荡。
“难道你们两人之间不认识吗?”少女漠然道,他当然看得出两人是在对接头暗号。
“当然认识,老者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可是,我不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