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5759200000001

第1章

请你带我走

那场夏日战争很有名,有三百一十五人参战,全被“杀刀王”帕吉鲁的右手摆平了。“杀刀”不过是游戏,将一手伸出来当长刀,一手藏在后腰,用手刀砍到对方的头或膝盖以下便赢了。人马分两队较劲,被砍死的关在电线杆下,等队友来救。这种游戏有时会擦出火药味,成了地域或校区之分的小规模战斗,最后混入了小流氓,变成城市大战。

那场大战怎样开始的没有人说得明白,最后却被所有人记得,因为变成爆粗口与大规模的拳脚,不少人攻击对方头部时,以扇巴掌的合法方式打哭弱者,三百多个男孩聚在路口叫嚣,拉人助阵,演变成两派的大冲突,有人拿出扁钻与小刀示威,很快就要见血了。

这时候,帕吉鲁出现了,往三百多位男孩的战场中央站去。他把牵来的双杠脚踏车的脚架竖起来,双手拍出吓人的响声,左手藏在后腰,右手伸出来,比出了邀架手势。他口气很大,把手挽一圈,向全场的人下战帖,最后把手尖对准一位拿小刀的小流氓,先让对方的刀子往前刺了半尺后,才拍掉刀子,更用上半个令人传诵的说不清楚黑影,就点赢了额头。然后,帕吉鲁再度比手势,要全场的人通通打过来。整个过程被形容是李小龙在《精武门》中用迷踪拳跟上海虹口道场的日本人挑战。

帕吉鲁是独行侠,很少进城,一来就轰动,跟火车从中央山脉运来的大尸块一样轰动。他戴白色探险帽、牵铁马、载宝刀盒的形象,冬天又多披一件红披风,向来是一九七〇年代的花莲市传奇。最传奇的是他车后座载宝刀盒,来找老师傅修武器。宝盒又大又长,棱角处裹铜片,里头装着大型的古怪兵器,有的像是座头鲸下颚的屠龙刀,有的像锯齿鲨的利锯齿,还有可以当飞镖丢的大斧头。他是哑巴,嘴总是叼着草,更显露了孤独的调性。

帕吉鲁赢了小流氓,没有人敢上前挑战,因为他是花莲市最厉害的高手,才被封“杀刀王”。三百人簇拥上去绝对能把他拍成肉酱,却不懂帕吉鲁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他很像来闹场的。没人想挑战。最后,他的右手四指往内勾几下,对着某个方向邀战,拍拍口袋,示意有钱。那个方向的人墙裂开缺口,露出后头的三位“叭噗[1]老伯”。帕吉鲁要跟他们过招。

叭——噗——

场子边卖冰的叭噗老伯压着车龙头上挂的小皮球,令簧片发声,“夭寿!莫打了,人生海海,吃叭噗比较high。”他们说完,把烟吐掉,抬头露出邪恶的微笑,牵着脚踏车来到场子上,要跟帕吉鲁来场会外赛了。

叭噗老伯是令人又爱又恨的程咬金,车上挂着铝壳掉漆的大冰桶。大家在哪玩,他们去哪卖冰,有时站在战场中央抽烟,猛按叭噗,故意大声讲色情故事,要大家吃冰消火。大部分的孩子穷得没钱吃冰,连寒冬想到冰都会流口水。

叭——噗——

会外赛是丢飞镖盘游戏。飞镖盘放在脚踏车后座,软木圆盘,以铁丝隔出放射状的冰品区块。丢飞镖游戏不利玩家,付了钱,多是丢中比花钱买还要小份的冰淇淋。要是丢中特别奖的“天霸王”,不用付钱外,还得到双份的冰,这几率是孩子们形容的“往后下腰能看见自己的屁股”。这种赌博性游戏很吸引人,顾客被快转的盘子催眠似朝它丢镖,像钱丢到河里,只听见水声般的喜悦。

叭——噗——,老伯发出神秘的微笑,转动飞镖盘。

帕吉鲁伸出右手捻镖子,左手缩在后腰,第一次出手,镖子没扎到盘子,弹到地上。他付钱再玩,出手后射中“再来一次”的格子。他抽起镖子再丢,转盘停了,意外地中了特别奖。

“赞!天霸王。”凡是中这格,叭噗老伯得大喊吸引人,拉开冰桶盖,压两下冰勺发出机械声响,往冰雾弥漫的圆桶里挖两大勺。他动作有些不甘愿,微笑也很职业。

帕吉鲁拿下双份的冰淇淋,示意敌对双方的主帅来拿。他没讲话,用眼神与手部的肢体动作示意。接着,他拿起镖子,扶了扶自己的墨镜,往第二摊的转盘射去。

“媠[2]!天霸王。”第二摊的叭噗老伯大惊。

帕吉鲁挑战第三摊,镖子落下,叭噗老伯最后喊:“恭喜喔!天霸王。”帕吉鲁拿起双份的冰淇淋,要男孩们共享。战况解除,大家聚在摊贩边,舔上一口冰,可是仇恨还在。

接下来,帕吉鲁示意要再玩一次转盘,而且一次丢三盘。三百多位男孩围着看赌局,后头几圈只能事后听闻。他们有的站上围墙,有的爬上路树,四周的电杆从上到下也夹了一串小孩。他们看到帕吉鲁左手拿冰,右手捏拳暖手,三支镖子衔在嘴上。

冰淇淋大战开始了。诈就诈在这,叭噗老伯会先用针把天霸王那块插上百回而变得松烂,或在底下偷垫坚硬的芭乐木,射中的镖子容易被快转的盘子甩出来。阳光下,巷口安静极了,风从每个街道灌来,花莲市的每种味道聚在这,男孩们也是。

古阿霞也混在人群中,穿工作雨鞋,手拿苍蝇拍,身上永远沾染了虾仁炒饭的油烟味。她只不过是路过去买包糖回家,指甲缝还残留偷吃的糖粒,却受到鼓噪声吸引。她勉强挤入人群,看到了帕吉鲁。

这不是古阿霞第一次看见帕吉鲁,曾经在某杂货店遇到,她排在后头。帕吉鲁买汽水,付出的小钞又从老板手中转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有随手闻钞票的习惯,她闻过各式的钱钞,有油墨味、鱼腥味、霉味、海洋味,会猜它们曾在哪些人流转。那张钞票有香味,不是老女人的明星花露水的艳甜味。确切点说,那张钞票好像是木匠刨下来的薄木片,有好闻味道。

现在,帕吉鲁手中握着十几张卷成筒状的钞票,比手画脚。可是叭噗老伯不懂这哑巴的手语。古阿霞懂了,帕吉鲁要以手中的钞票赌上那几桶冰淇淋,如果全中了天霸王,冰都属于他的,输的话,钱归三位叭噗老伯均分。那些钱,买六辆车的冰淇淋也够。

“他要赌三台车的输赢,一次拼三个镖盘。”古阿霞在人群中喊。

没有错,这是帕吉鲁的意思,他瞧去,在人海里是谁那么懂他的心思,只有一堆摇晃的黑发。他回过头,对三位叭噗老伯点头,把钱放在车座。

叭噗老伯彼此看一眼,认为这是公平的赌局,不是赚翻,就是赔倒,而且不会有人再运气好到能三次全中。他们把镖子拔出来递给帕吉鲁,更使劲地猛转盘子,强大的离心力会使镖子扎下去后很容易脱落。

出手了,帕吉鲁下镖子,朝三个盘子射去。

啵!啵!啵!三声,非常清脆,是刺穿天霸王格子底下一种俗称“鲈鳗”的垫木声响。他重温声音,感受到这种树皮长出类似鲈鳗斑而得名的乌心石,长在东坡,海拔100公尺[3]余,可能来自附近的美仑山。此树坚硬无比,常是砧板的首选。还有,这三个转盘出自同一位师傅制作。帕吉鲁转身离开,慢慢走出人群之后,步伐加快,赶在欢呼的人潮围死他之前离开花莲市。

所有的人在原地等结果呢!尤其是三位紧张的叭噗老伯,忘了照例以手掌碰触盘缘的铁皮煞停,而是让它们慢慢地停下来。阳光下,飞镖盘越转越慢,最后静止不动。

三位叭噗老伯怒喊:“干你娘咧!”

男孩们和解地欢呼尖叫,边吃冰边回头去找人。

帕吉鲁弭平三百多人的大战,且不见了,再添一则花莲市的传奇。

在中华路后头的小巷里,阳光在十点左右照进来。古阿霞坐在小板凳,两腿间放了装水的脸盆,忙着洗菜。她是优秀的洗菜工。菠菜的蒂头很会塞泥土,高丽菜不要洗碎,还有花椰菜的蕊缝最容易藏着菜虫。要是炒完菜的锅底汤汁带黑渣,会归咎古阿霞,所以她得掌握诀窍,洗得又快又好,连最难搞的挑菜剥丝也难不倒她。

越到中午,杂活越紧,古阿霞却爱偷懒,忙里偷闲总有难忘的美景。因为这时候的阳光来到小巷,水光反射,流动着幽幽淡淡的剪影,好多影子啵滋啵滋地发芽成长。小猫从屋底出来晒太阳,蜗牛的干渍爬痕是最美的胶水抽象画,光亮中的尘埃模仿了星云流动。她闭上眼,面对太阳光,光芒从瞳孔流进体内,肺叶在行光合作用。

她知道今天帕吉鲁会来,就像这阳光,从她眼睛接收后,顺着血液流动到全身,连头发也会发热。不过,她认为帕吉鲁会来的念头,每天都有,持续六个月了,往往扑个空。这无所谓,有机会就出去跑跑,她不想下一个五年她还是关在这间餐厅与梯间卧房。

那个星期二,下午三点,小巷又恢复暗冷,却是处处流动着重复且清脆的单音,如水龙头滴水、铁皮在风中撞击、脚踏车链条响。古阿霞坐在板凳上,趁空闲看着闲书,她喜欢看书,不懂的字翻字典。可是这时候越看心越烦,情节卡在视神经上,读不进心里,字典也搁在合拢的膝盖没动。

“兰姨,你的烟快没了,我帮你跑腿。”古阿霞说,她想去找帕吉鲁。

兰姨坐在门槛上,头倚着墙,吃着花生米,听着收音机播放闽南语版的《相逢有乐町》,等到古阿霞讲到第三回,她才说:“没有,我烟抽得省。阿霞,你要是闲,去打苍蝇。”

古阿霞打完苍蝇,又问:“兰姨,你真的不缺槟榔?”

“我很久没吃槟榔了,阿霞,要出门就出去吧!”兰姨知道这女孩难得想出门却牵拖一堆理由,出去记得回来就好。

古阿霞马上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兰姨探出身子要她带包卫生棉回来,却不见影,她失望之际,古阿霞从遥远的巷底探出头,说:“兰姨,听到了。”兰姨这才笑得很长,勾起好多回忆,她心里想,这个小女孩才十八岁,可是像她上辈子的女儿一样机灵。

兰姨这样想时,古阿霞又跑出50公尺外。她在路上随手摘了人家院子里探出篱笆外的山樱花,插在背后。复瓣樱花好大一丛,又挤又热闹,随着她的奔跑而落下点点。她沿着中山路,冲刺在冰冷柏油路。这条路在日治时期以铺上黑色柏油而博得“黑金通”之称,是花莲第一大道。她冲出第三条巷子,把常在积水厨房穿的雨鞋拎在手上跑。到了第六条街,她抱怨不该听兰姨的,用稀释的醋泡软脚上的厚茧好用刀削掉,不然她就跑到第十条街了。在第十二条街的长老教会,她真想把微隆的胸部压下,汗水会让乳头露馅。跑到第十八条街,她一身酸痛,却没抱怨了,还对上帝发出最深切的赞美,她看到帕吉鲁了。

帕吉鲁在吃煎蛋,坐在巷口的矮桌,身边围着一圈圈的小孩。煎蛋由萝卜丝与九层塔混搭,挤上美乃滋,撒上大量柴鱼片,卷薄的柴鱼片在热气烘托下像印度弄蛇不断地摆动。帕吉鲁点了十份,要那些跟他玩杀刀斗输的人一起吃。巷口都坐满了孩子,他们先抓柴鱼片吃,抠完美乃滋,才一小块一小块地捏起煎蛋吃,觉得这是最完美的阶下囚享受。

“平安!”古阿霞先用上基督教的问候,然后说,“帕吉鲁先生,我们来决斗吧!”

大伙愣住了,帕吉鲁抬头看。古阿霞又黑又瘦,头发很卷,哪来的晒过头的茄子跟花椰菜,可是她眼睛很亮,只有高山的巨嘴鸦的紫蓝翅膀才会有那样的光膜。这女孩找他干吗?帕吉鲁狐疑,全世界对他有兴趣的只有他妈妈,还有他养的黄狗。

“我们现在来决斗吧!我把东西带来。”她展示背后的樱花,凡是斗输的人得赠上任何东西,要是赢的人——这几率微乎到抠鼻屎时发现了钻石——可以提出要求。古阿霞必须赢,彻底发挥一小时洗六大篮蔬菜与掏九只鸡肚内脏的功夫,甚至十分钟打昏六十八只苍蝇的力道。她要赢,然后要求这个男人带她离开花莲市,不管去哪里都行。

“你很烦咧!不要吵,没看到我们在吃东西?”一个带头的孩子站起来,要古阿霞闪开。

“我时间不多,我待会还要回去洗菜,也得买卫生用品回去。”

“我等一下要去买米酒,要买盐,还要去菜园浇水,回家要帮弟弟洗澡,我功课还没写。你看,我时间更不够。”某个孩子站起来,对大家喊,“谁的时间最多的?”

“火车站的时钟。”几个孩子大喊。

古阿霞很坚持,摆出决斗的姿势,“拜托,我等一下还要回去工作,不能等太久。”

帕吉鲁想起来了,这道声音曾在冰淇淋大战中帮过他。他决定在半招内把这女孩打败,好谢谢她。

他站起来,却看到恐怖的一幕。有个愤怒的粗汉冲他来,推开围观的男孩,把古阿霞挤歪,大喊:“好胆勿走。”他手上拿的菜刀不是玩假的,往帕吉鲁砍来。

帕吉鲁机灵闪开,刀子在油渍的木桌迸刨出一条垢。接着,粗汉用刀指着自己没穿鞋的赤脚,骂了脏话,说:“上次我儿子拿我的皮鞋跟你赌,那双皮鞋一双一百元,害我没鞋只能穿拖鞋出门。你这个人,怎么能教坏小孩赌博?”说完话,把儿子从人堆拉出来。他的儿子穿卡其服,打赤脚,耳根子红辣辣的,头揿得低,只能见到三分平头顶的发旋子。

这是杀刀的规则,赢者可以向输者拿取某项东西。帕吉鲁从来不主动跟输的人拿东西,是输的孩子主动献上物品,一件衣服、单只鞋子、棒棒糖或现场拔下带有血丝的松动乳牙,只有搞不清楚的人才会拿皮鞋。

粗汉挥几下刀,马上制伏了帕吉鲁。在场的人都知道,帕吉鲁不好惹,有一双虾子腿,弹来跳去,碰不着他,这是他向来是赢家的原因。可是帕吉鲁闪几下后,故意跌个跤,给粗汉骑上来。他的如意算盘是让这男人多骂几句后,一切就可以淡化,别让挥来挥去的刀子无意间砍伤了旁人。

这粗汉有前科记录,附近的人不敢惹。他怒气甚强,跨骑在帕吉鲁胸口,两脚夹住他的手,用刀抵住他的腮帮子,希望他的嘴巴发挥功能,说出如何赔偿天价。帕吉鲁是个哑巴,只能惊讶地张大嘴,惹得粗汉就要下刀了。

“快赔我一百元皮鞋的钱,要不然,我砍死你的头。”粗汉大吼。

谁都知道,一双一百元皮鞋是天价,鞋子不是镶金,就是剥了天皇老子的皮制成的。可是刀子抵住喉咙,这双天价的鞋算便宜的。

这时候,古阿霞尖叫。那种叫声极为悠长,而且猖狂,还掺着惊喜。她这功夫是在一九六八年练成,那时红叶少棒打赢日本和歌山队,她过于喜悦而瞬间练就喉功。场子上的人回过头看,没有人知道古阿霞要干吗,不过,有两位年纪约八岁的小孩,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湿了裤裆。

古阿霞的声音非常长,逼到高八度的喉尖后,瞬间收音,用手刀作势划了自己的脖子,说:“砍下去。”

大家都糊涂了,不知道这什么把戏,都觉得脖子痒。

“你说什么?”粗汉被古阿霞吸引,抬头大喊。

“快杀了他。”古阿霞强调。

大家莫不想阻止杀戮,古阿霞却唱反调。

粗汉也是,刀在他手中,杀人是他的活,干什么听一位女孩的,怒气使得他脑袋红得像是通电的钨丝灯泡。

“拜托,快点杀他。我时间不多,看你杀死人后,得绕路去买东西。你早点杀死他,我早点回去工作。唉哟!不要在那发呆浪费时间了,来,我教你怎么杀人,”这是古阿霞折磨自己脑袋所想到的办法,“你不要割他的喉咙,要往脖子边割动脉,血往外喷才不会弄脏你。血流光,你再砍下他的头。然后,让警察很快抓到你,你赶快吃牢饭三十年,差不多就是你手上这把刀烂光光的时候,你就出狱了。不过,你得习惯一件事,你老婆早就跟别人跑了,你儿子会把你这个老废物踢出门。你握着烂刀柄去讨饭,绝对有饭吃。”

“谁说我要杀死他,我只要砍他的手。”粗汉有点紧张地说。

古阿霞见机会来了,说:“砍手也会死,他的手断了,拿不住筷子,会饿死的。”

“我砍他左手就好。”

“你知道他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算了,干脆随便砍一只手,你早点砍,我早点回去工作。但是,我跟你讲,砍手有技巧,要砍关节那个地方,刀子不会卡住。砍下去,只要吃十年公家饭,不过,你在牢里要想办法弄个假释,不然老婆跟人跑。”

“谁说我要砍手,我只要挑断他的脚筋。”

“砍脚筋,啊,这我最懂。你快点砍呀,我待会也要回去砍猪脚筋。我告诉你怎么砍,抓住这家伙的五根脚趾头往上扳,这样脚筋紧了就好砍,绝对不会砍下去,让刀子倒弹,还会被他踹的问题。”

“就这样,砍完呢?”

“当然快跑,沿中山路跑到火车站,跑到海边,跑过琉球村,从白灯塔堤防那里跳上渔船,顺台湾绕个几十圈吧。趁大家忘了你之后,你才能偷偷上岸爬回家。”

“我为什么听你的话?”

“你不是要砍他,你砍完,我早点走呀!你看,警察来了,你现在砍还来得及,也许能剁下他的一根手指。”其实古阿霞没看到警察,她只是兜个谎,得夸张点才能继续演下去,她跳起来,大喊,“警察杯杯[4],不要来,我们这边什么事都没发生。”

“干,你这破麻仔[5]。”粗汉说完,跑走了。

古阿霞拉起地上的帕吉鲁,很快离开现场,就怕粗汉随时回来。帕吉鲁惊魂甫定,额头冒冷汗,得靠古阿霞在后头推脚踏车。接近傍晚的花莲市区,人流多了些,不少是观光人潮。古阿霞提高嗓子喊:“让路,让路。”她生怕车后头横放的大木箱打着人,却忙得看来像是急着运棺材、趁尸体还热时放进去的殡葬业。急归急,但没有漏眼,古阿霞很快回到了那条巷子。

餐厅的人正在干活,洗菜的洗菜,炒菜的炒菜,着急的穷着急,大家在油烟乱窜的厨房忙得碰运气才不会掉进锅里。发怒的兰姨终于等到古阿霞回来,拿着铲子出门,要她上工,别给大家添麻烦。

“我得走了。”

“去哪?”

“离开花莲市,我现在要跟他走了。”古阿霞紧握着帕吉鲁那只急着挣开的手。

兰姨焦虑起来,她要古阿霞买卫生棉,却带回灾难。她的大脑需要尼古丁来厘清问题,可是嘴角只有烟渍。她摸了放烟的左胸衣袋,除了急升的心跳之外没有东西。这时连烟都没了,何况一个女孩。她潇洒地说:“跑吧!阿霞,我要是年轻也想找个男人跑了,趁老板还没回来,快走吧!”

随即,厨房发出了婆婆妈妈们的欢呼,冲出去对帕吉鲁问东问西,使出一群丈母娘看女婿的功夫。

这正是古阿霞要的。她冲进屋内,钻近楼梯下的小房间收拾细软。那里约1坪[6]大,除了木床,摆满了沙拉油桶、酱油桶与味精盒,硬邦邦的棉被有各种调味酱味道,她的衣服缝线永远塞了面粉。她喜欢文字,墙上糊着遮丑用的《更生日报》,墙角有几堆看得卷边破页的杂书,甚至背下味精盒标签上写的主要成分是麸胺酸钠[7]。要不是从天花板挂下一盏20瓦灯泡,带给她看书的光明,才不会让自己沦为老鼠与蟑螂的屠夫。

她把几件衣服与书本塞袋子,从床底抽出钞票,再看看还要拿什么,这时她的额头不经意碰到了灯泡。灯摇动,影子晃动让人以为摆设也跟着晃起来,晃呀晃的,她心头沾了惆怅,泪眼蒙眬。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在这待了五年,走与不走都消耗勇气,但机会一瞬间,她现在终于抓到。

她跑到后门时,帕吉鲁没走。

他走不了的,一群厨房的婆婆妈妈围着他,问长问短的,包括生辰八字、职业等。兰姨好急,想在最短时间内榨出数据,她拿锅铲,快把抵着的帕吉鲁额头戳出了窟窿,却逼不出半句话,转头问古阿霞:“这哑巴叫什么来的?”

“不知道。”

兰姨把声音提高,接着问:“好,那你要跟他去哪?”

“不知道。”

“那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他哪些?”

“我今天才在街上遇到他。”

“要跟他走?”

有那么片刻,无人应答。古阿霞看着兰姨,说:“管他是风是雨,我抓到就要走了。兰姨,你知道的,我就是想走。”

兰姨点头,眼眶来泪水了,她把手上的长柄锅铲塞进古阿霞的袋里,提醒在路上可以用这打醒男人。她又从油腻得没毛细孔的围兜袋,拿出几张钱,要古阿霞收下,不收她不安心。然后,她帮她祷告,这是她最想给古阿霞的。兰姨在厨房的油烟中滚了十几年,要不是信仰,相信自己是耶稣要用五饼二鱼来喂养世人的最佳帮手,她才懒得拿铲子在锅子里追着菜跑。

兰姨把头贴在古阿霞胸口,开始祷告:主耶稣呀!求保守眼前的女孩!她要离开这了,希望给她勇气搬离路上的石头,希望给她力量移开路上一切的荆棘。我祈求呀!万能的主,帮助眼前的女孩,让她把胆弱丢掉,也更无私而愿意帮助人。让所有的风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雨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河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植物成为她的朋友。祈祷都是奉主耶稣的名求,阿们。

古阿霞感受到兰姨的泪湿透了她的好几件衣,敷在胸口。那泪水流过那些衣物仍没有变冷。最后兰姨想到什么,伸手到后背解下胸罩,再伸入古阿霞的衣服内为她穿上。她觉得节俭成性的古阿霞,不能就这样去闯江湖。

“我会活好好的。”古阿霞说完从身后抽出一束樱花,吻了兰姨的额头,把花送上。

“阿霞,快追,那个男人跑掉了。”几个婆婆妈妈大喊。

她头也不回地跑出巷子,追向逃跑的帕吉鲁。

帕吉鲁,面包树的意思,花莲人这样称呼面包树。不管是盛美街上卖牛肉面的湖南阿伯,或旗袍店的上海老师傅,或中华路上卖客家水粄的老阿婆。他们从来不对着面包树喊别的,就帕吉鲁,甚至不知道它有中文名字。事实上,帕吉鲁是阿美族语。

面包树的树干通直,叶片又大又亮,是一群叶绿素饱满的大象耳朵。花莲火车站外头有三株帕吉鲁,树很高,叶鞘厚的叶片很会反光,能看到叶片反射在墙上的爽飒流光。不少旅人会走到面包树下,发出赞叹。在树荫下闭上眼,用力吸口气,哪怕一会儿,会有打个盹的饱足感,舟车劳顿也就溶化了,这三株面包树就是天然的绿油精。

一九七?年代,台北来往花莲得经过苏花公路,经过了金马号客运的100公里长途险路颠簸,很多人感到困扰多年的肾结石或胆结石被打碎了,下车后无力地扶着车厢,在面包树下休息。旅客觉得树真美,树干镶上瓷砖与玻璃钻石,关于旅游的美好经验又涌现。

一个来到树下的旅客说:“这里不一样,连树也贴上‘太鲁’[8]。在台北,只会在水泥墙上贴,可惜了那些行道树。”

古阿霞有些生气,旅客干扰她与帕吉鲁的独处。她把地上的面包树叶片捡起来,指着树,说:“这树闹鬼了,越晚越可怕。”她用恐怖的口气说:有六十几位小男孩被吸入,留下的牙齿卡在树皮上变成树疙瘩发出怪声,吸引更多小孩贴近听。结果,小孩越听越想听,越听越不清楚,干脆耳朵贴上去。然后,咻一声,树把人吸进去了。你要知道,那些树叶在风中摇晃的声音,是它们吃饱了在打嗝。

“你听听看,这树叶现在摇晃的声音,不是打嗝,就是肚子饿。”古阿霞补充说明。

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多,空气冷了,太阳光被中央山脉遮了大半。这位旅客点了头,问:“那你不怕?”

“不怕,我是花莲人,这鬼树不吃女的。”

旅客对盘坐在古阿霞旁边的帕吉鲁说:“兄弟,你怕吗?”

帕吉鲁不说话,瞧着地上,没心思回应。他打算在树下坐到天亮,好等古阿霞自行离开,他不想带黑黑瘦瘦的女孩回家。车站建筑上的大挂钟,显示是下午四点一刻,那个被孩子形容最有时间的家伙,一辈子待在那报时。帕吉鲁想,还有十二小时以上得打发,就慢慢耗吧!

旅客有点气,嫌帕吉鲁不回答是瞧不起外地人。

古阿霞看了两眼,给旅客回应,说:“他是哑巴,他也不怕鬼树,我们花莲人都不怕。”

“你们不怕,我怕什么?光天化日的。”

“这鬼树专门吃外来的酒鬼,不信,你爬起来瞧。”

旅客起身观察那些装饰品,不由得尖叫。之所以尖叫,是树上贴满的不是瓷砖与玻璃钻石,是森严交错的牙齿,一副要吃人模样。他吓得跑走,然后又冲回来拎走行李。

帕吉鲁会将玩杀刀的战利品挂树上,从来不带走。因为他哑着嘴巴,没人知道名字,孩子们便以此树之名称呼他,帕吉鲁。三株面包树成了寄物柜,孩子拿回所属的东西,除了一位不清楚规则的小孩没有将自己父亲的皮鞋带走,被觊觎者偷走了。但是,有项物品不用拿走,那是乳牙。帕吉鲁把赢来的小骨头钉在树干上,造就鬼鬼祟祟的神秘气氛,看上去不是齿列,而是翻白眼。孩子们也乐于给它传说,最常听到的说法是树吃小孩,凡是靠近它便咻一声被吸进去,剩下牙齿排列在树干上。

帕吉鲁坐在那,死赖在旁边的古阿霞自顾自说话:“每片叶子都有自己的命运,看手纹就知道。”她捡了两张叶子,用力摊平,把叶脉比作事业线、生命线和智慧线,说得有声有色,还拿了树枝当教鞭,拍打树叶,说它们什么都好,就是短命。短命也好,才落下来与大地认识,才会认识她古阿霞。

帕吉鲁笑了,要是针叶木的树叶又长又细,哪来手纹,不过这扯淡有趣。他抬头看到古阿霞看着自己,连忙低头闪。

古阿霞知道这家伙不是真的哑巴,几句话就开壶响了。她用树枝轻拍着他的手掌,算起命。帕吉鲁张开手,觉得中招了,赶紧握起来,在一开一阖间把古阿霞拿的树枝握紧了。他赶紧松开,两手藏进裤袋。这时古阿霞惊讶地说:“我看到了,你的生命线好长,会长命百岁,不过有个岔,是大劫。快给我看那个岔在几岁。”

帕吉鲁故作镇定,脸色却一抹疑虑,难道这女孩会算命?自己心虚地抠着掌心找岔。古阿霞瞧出来,他揣在口袋的手一鼓一落。生命线的岔处哪能摸着?她脸上冒出春天似的笑,心想这家伙怪有趣。帕吉鲁知道自己又落套,再下去成了棋子。

他收拾东西,牵车在童子抱鲤的喷水池圆环绕了十几圈。古阿霞跟着绕。帕吉鲁甩不掉跟屁虫,把车牵进火车站内,瞧着售票口上方的时刻表,之后,东瞧瞧西瞧瞧。古阿霞跟着瞧,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一位严厉的警察走来。她心想,完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警察穿卡其色制服,戴白壳帽,腋下夹着记录违规的黑文件夹,皮鞋响亮地走在洗石地板,冲着在东张西望的帕吉鲁去,说:“喂!老兄,这是大厅,脚踏车不能骑进来的。”

帕吉鲁转头看见警察,急忙离开车站大厅。

“喂!你违规了,过来,把身份证拿出来。”警察拦下他。

“他没有骑,是牵着。”古阿霞躲在帕吉鲁背后说话。

“不管是骑,还是牵,在火车站里就是不行。”

“那不是脚踏车,是行李,只是暂时放到地上。”古阿霞拧了帕吉鲁,要他把车子上肩。帕吉鲁蹲下去,花了吃奶力气才将车横杆的双杠扛在肩上。脚踏车不只笨重,上头还挂了个大木箱。这项举重赢得全大厅的眼光,包括观光客的镁光灯与镜头。

“你要是放下来就违规了,别怪我开单。”警察的注意力放在大木箱,说,“我看你的怪样子,从脚底到头顶,每处都很可疑。你从哪来的?打开箱子给我检查。”

“他是哑巴,那个箱子也是,打不开来。”古阿霞说。

“打开它。”警察大吼。

这时候,一辆货车进站,驶入第二站台北侧,刹车声音尖锐。车上装载的大尸块来自奇莱山东麓的帕托鲁山与太鲁阁大山,木瓜溪花了一千年哺乳它们,现它们躺在车上死去。那些大尸块是原木。每根直径2公尺以上,含油脂的树皮被沿线靠站的居民剥得差不多,当作燃料。

但是穷小孩仍不懈地爬过栅栏,爬上货车。最高也最难爬上的木材顶,总会留有几片树皮。他们抓着固定原木的骑马钉往上爬,不然就是有人弯腰当梯子帮助别人爬上去,用扁铲挖树皮。

这些原木是扁柏,香味弥漫,飘进了车站内,乘客都闻到了,但是心思全在大厅一幕。警察坚持要帕吉鲁开箱检查,双方僵持之后,警察从腰部的枪袋抽出东西。帕吉鲁吓得高举手,肩上的车子失去扶持,重心不稳地翻过来,轰隆地摔在地上,木箱摔出了巨响。

警察抽的不是枪,是剪刀,遇到头发过长者有权力当场动刀。警察要将帕吉鲁过耳的头发剃个“飞机头”,命令他趴下,摘掉他的探险帽,在广众的大厅表演拙劣的发技。

古阿霞心想怎么办?她连忙尖叫,让所有人活在她喉咙似的,叫声连绵高亢,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京剧拉嗓的淘气味道,她的眼睛骨碌碌,一边走一边往四周找解决方法,在两分钟的尖叫拖延战术中,终于挤出办法,她指着站台那几辆货车上挖树皮的小孩,喊:“你看,小偷在偷拔东西,警察都没有去抓他。”这奏效了,旅客的目光放在现行犯。

警察不得不站起来,拿起哨子猛吹,追出剪票闸口,在铁轨与站台间奋力地跑。穷孩子更机灵,扯下了树皮就跑。有位大孩子伸手到桧木裁面的藕孔内,努力掏东西,他衣服肮脏,得不到警察的怜悯。警察爬上车,如果再爬上被剥光皮的树干得有猕猴的能耐,他拿出违规记录簿,大力拍树警吓。这时的大孩子爬到最上根的木材,倒着趴下,用一截树皮伸进木洞勾出梦寐以求的东西,跳车逃往南方的中华路。

帕吉鲁带古阿霞趁乱逃走,一路上沉默地往南跑。那个大孩子带领一群小孩欢呼追来,他举起手,秀出从原木内拿到的大冰块,大喊杀刀王万岁。这是花莲市最神秘的传说,有些巨木来自无比诡谲的高山地带,终年冰封,树洞的积雪随着树龄累积而有上千年。巨木运下山,由蒸汽火车沿花东纵谷载驰,具有镇定人心的桧木香把沿线婴儿的哭嚎一路抹干净,冰块成了沿路的孩子最想夺得的江湖秘宝。

大孩子把肮脏的冰块传给帕吉鲁啃一口,再传给其他的人。孩子们挥手跟帕吉鲁说再见,感谢他去年夏天用神乎其技的镖子,摆平了战争,给满城的孩子赢得冰淇淋,然后用刚练成的“寒冰手”伸进对方的背,偷袭背的游戏玩开了,直到嬉闹声消失在小巷子。

帕吉鲁离开花莲市了,用冰冷的手拉着古阿霞,逃难似的。

夜里,他们来到桥下,打算在这里住一晚。

古阿霞知道他不是哑巴。因为,帕吉鲁站在溪石上,双手圈在嘴巴当作喇叭对河岸吼着。河岸辽阔,充满了水声、风吼与夜鸟鸣叫。几分钟后,一辆六节火车从桥上疾驰,巨鸣在桥梁间回荡,随后又剩下流水的湍急声。帕吉鲁怎么叫都没用,暂且休息。古阿霞问:你在喊谁?要不要帮忙喊?但是,整个旷野除了一列发着微光的火车在地平线尽头淡淡呼应之外,没什么能眺望的了。

古阿霞等累了,肚子空荡荡。她决定去找吃的。她爬过堤岸,来到一片水田附近。芒草枯萎了,底下却长满了生命力强的野草。但是这绝非野草,她很快分辨出它们的功能,唯有视它们为朋友才能分辨出是野菜,苦苣、龙葵与昭和草都是美食。

古阿霞的能力又多一把,很快发现兔儿菜、鹅儿肠、紫背草,她一路低头往前采,额头磕上了槟榔树,大喊:“哎呀!好家伙,原来你躲在这。”古阿霞很快在树下带回几片掉落的槟榔叶鞘,爬回坡堤时,无意间看见非洲大蜗牛正在享用碎石间冒出来的地木耳,她一并带回两者。

现在,她是野地厨师,将槟榔叶鞘折成四方形的深盘,放进野菜。接着,她处理较麻烦的蜗牛,石头砸碎蜗壳,取用可食的褐色舌足,用灰烬搓掉上头的黏液,其余的内脏丢到溪里。一群长臂虾与小溪哥游到浅滩处啃起了内脏,她撒去一把盐巴,鱼虾咸得发呆,古阿霞二话不说抓起来。

古阿霞把槟榔鞘盘子放在帕吉鲁前头,和他隔着熊熊的营火。帕吉鲁在应付又硬又冷的馒头,啃得两颊发酸,脸颊也笑得发酸,因为他看着古阿霞摆在槟榔叶鞘盘的不是食物,是水族箱:鱼在野菜间优游,活虾抢起蜗牛肉,连日本人也不会这样吃沙西米[9]。

古阿霞看出他的疑惑,玩起了小把戏,一人分饰两角,她模仿帕吉鲁的内心话,然后跟自己玩起对话。

“喔喔!扮家家酒,一个女孩的玩意。”古阿霞模仿帕吉鲁说话模样。

接着古阿霞恢复成自己腔调,说:“是呀!看起来是蛮失败的一餐,也许我们可以等等,待会它会更不一样。”

“不一样?你是说,鱼虾会自杀,伸手到肚子掏干净自己的肠子,然后发一顿脾气,气得自己体温升高直到熟透?我看,只有死番人才这样吃,喔喔!对不起,我不该叫你死番人,你这笨透的阿美族人。”

“错了,我是邦查。”

“那是什么茶?是不是喝了会有‘帮夫运’的茶?”

“阿哉!你不能这样说,这样我会害羞的。”说到这里,古阿霞忍不住笑起来,“邦查(Pangcah),就是阿美族(Amis)的意思,我祖母说,邦查是更古早的时候对阿美族的说法。多古早呢?那时候的树醒着,能走动,有种叫Pako(过沟蕨)的鸟,停在山谷就变成植物;有种愤怒到皮毛倒竖的蛇Oway(黄藤)看到一片云影后,感动得变成藤蔓;那时候呀!有种叫Lokot(山苏)的鱼爬上岸就贪睡成了植物,那时呀!有一种长相奇怪的鱼叫Palingad(林投),偷偷爱上清风,跳上岸随之跳舞。那时,巨人‘阿里嘎该’的黑色眼泪落地发芽。那时候有多久呢?祖母说,好遥远了,就像你一晚有好多梦,你只会记得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梦,不会想起最早的那个梦,所以要知道那是多久前的时间是想不起来了。”

“好难懂呀!”

“是呀!地球是活的,地球是个梦,一个宇宙中最饱满的梦境。”

她的眼光从火堆拉回来,比火光还亮,看见帕吉鲁看过来,对他说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我梦到过你,很久之前,那可能在我的第一个睡梦,也许就在名叫Palingad(林投)的鱼爬上岸就变成植物的时候。”

“是吗?”

“没错,我是清风,因为你爱上了我,化成树跟我一起跳舞。”

“哪会?”

“那让你来看看,水和水里的植物怎么跳舞吧!”

他羞怯的脸上流动着光影,把头压低,继续啃馒头。这时,最魔幻的景象在他眼前展开。古阿霞用长柄炒菜铲往营火拨,火焰乱颤,她拨出几颗灼烫的鹅卵石,铲进槟榔鞘制的水族箱。瞬间,水沸腾起来,汤完成了,所费的时间让鱼虾还没感受到热就熟了。这过程表演了邦查最有名的石头火锅煮法。

帕吉鲁捧起汤盘,喝了一口,接着嘴碰到盘子就没离开,直到告罄,嘴还被汤烫破了。古阿霞对这招声光俱佳的表演有信心,宾主尽欢。她喝完热汤,感到热乎乎的身体形成一道防御严寒的防线。

帕吉鲁身体也热了,从柴堆抽出一根木棒,用绳子绑上石头,并槌击沙地好测试是否牢靠。古阿霞曾在书中看到石器时代的人类使用过这把斧头。果不其然,帕吉鲁拎着斧头,走近一株离岸有段岁月的漂流木,敲它几下。漂流木上头长满的杂草晃动,地鼠、蟑螂等小动物逃出它们的寓所。这是茄冬,木质硬,但腐朽严重。他又走到另一株漂流木敲起来,发出艳香,是扁柏,对他接下来需要的任务而言,这树种的材质太软了;而另一株短纤维的牛樟经过河流抛滚后质地变差,他需要的是更硬的树。帕吉鲁走到篝光外找,尾随在后的古阿霞持着火把照明。

他相中一根半截埋在溪水中的铁杉,用石槌朝铁杉断面大力敲击。铁杉活了过来似抖动,大地也抖动,沉鸣的声响令流水声哑上几秒。古阿霞感到全身骨头酥麻,额头充满共鸣。帕吉鲁找到一根撞击大地的铁杉钟槌。她懂了,帕吉鲁靠这让河川震鸣,找出他之前不断呼唤的同伴。这时候,一辆四节的火车从桥上驶过,空隆的车声被地鸣震得很薄,发光地滑到地平线尽头。然后,满天的星星晃动,令古阿霞想起祖母说过:“那时候呀!在丰年祭里,老祖先把Alipaonay(萤火虫)往天上洒,成了银河。”

帕吉鲁再敲一下,河水泼剌了起来,地鸣再度响起。古阿霞几乎被震得双腿发软,站不稳了,她往前倒时抓着了帕吉鲁。这是两人生命中的第一次拥抱,没有惊喜。女的忙着尖叫,男的连忙推开,石槌成了落入古阿霞手中的战利品,随即又被帕吉鲁粗暴抢回去。

古阿霞哪肯示弱,拔出插在后腰的锅铲,大喊:“放下手中的东西。”

帕吉鲁放下石槌,捏紧两只拳头,非常努力地要张嘴说话了。

“兰姨说得对,男人都怕这家伙。”古阿霞拿着锅铲挑衅,说,“对,努力说出你的名字来。”

这时候,一只家伙从溪里爬出来,它行动时的声音是死亡般的寂静,鬼幽幽的,眼睛凶狠。

帕吉鲁在陌生人前面开始说话,有一团情绪卡在喉咙出不来,这是很痛苦的。他要阻止从水里爬上来的家伙攻击古阿霞,却喊不出来。他想警告古阿霞别拿铲子对他,这会激起那家伙的愤怒了,也是始终说不出来。

古阿霞以为帕吉鲁的喉咙哽到食物,脸涨得像受刺激的河豚,好意地上前去拍他的背。这动作像是攻击。来不及了,那摊黄色的湿骨头靠近了,把自身发出的声音灭到最少。它是带有狼性的黄狗,从对岸听到了地鸣,游过了河流来跟主人会合。它太凶了,几年来主人不想带它进城,只好留在河岸。

突然间,古阿霞看到一条黄橡皮筋射来,速度快到她的尖叫还在喉咙,人已经被撞到河水里,手脚乱挥,嘴巴这时才开始尖叫。古阿霞是被帕吉鲁拉起来的。她好惊恐,鬈发很丑地黏塌在头上,活得要死不活的。她冷得发抖,赶紧脱下湿衣服,套上从帕吉鲁手上递来的干衣服,冷得想跳进火里取暖。不久,她才身体回暖,帕吉鲁在火堆那头笑,那只第三次甩水的黄狗在吃盘里的熟鱼虾。古阿霞恼怒他评点自己换衣服的身材。

古阿霞怒气将爆发时,帕吉鲁敲击石头,跟她沟通。他在五颗鸡蛋大的石头上,各写下古怪的残体字,拼成“我叫刘政光”,又用四颗石头写下对黄狗的介绍,“他叫浪胖”。隔着被火揉皱的热空气,光影魔幻,古阿霞把下巴搁在靠拢的膝盖,双手搓着脚取暖,好不容易看出那边石头上的难辨字迹。那个叫刘政光的人,每每在石头写完一个字,便扔入火堆。

“不要ㄖㄜˇ[10]狗。”帕吉鲁再用上四颗石头说话,包含一个注音字,然后把石头丢进火里。

古阿霞也拿了三颗石头,写下自己名字,秀给了他看。

“狗·凹·虾。”他说,第一次对话是讲她的名字。

“古阿霞。”她说。

“古·凹·霞。”他很仔细说,身子前倾。

“古阿霞。”她说。

“古·阿·霞。”他说对了,而且自己给自己鼓掌。

那夜,帕吉鲁把火里的热石头挑出来埋入沙地。他们躺在温暖的沙地睡,共享睡袋。古阿霞害羞地背对帕吉鲁,才听到末班进城的火车经过桥上,便有了睡梦。整个夜晚,她听到地下的石头渐渐冷却的声音,梦到写字石对她说话。山是用石头和河流说话,海洋用沙砾与海岸说话,祖先用神话跟子孙沟通,自己用梦跟自己对话。她过了一个什么都有的睡梦。

第二天起来,身上都是沙,整晚呢喃的石头换成了木瓜溪。她抬头看,台湾著名高山的奇莱大山矗立在河流的源头,峰顶的白雪在晨光下淋上橘黄色,衬着蓝天。不知来由地,古阿霞对着海拔3607公尺的奇莱大山挥手,对着靛青覆雪的山巅呼唤。

“走吧!跟我回家去。”帕吉鲁说得很慢,把脚踏车牵上堤防。

古阿霞心中浮起喜悦,那家伙没趁夜逃走,如今要带她走。至于到哪,管他是方是圆的,那一定是有阳光的地方。

黑暗力量

躺棺材的滋味令人难忘,又硬又冷。

那不是真的棺材,是约2公尺见方的流笼。流笼是借着钢缆通过山谷的工具。疲惫不堪的古阿霞一夜浅眠,熬到几乎天亮了。紫蓝色的天空挂着疏星,酒红朱雀在流笼顶抖着尾巴,乌鸦粗声叫着。这时门外一道沁骨的风吹来,钻进古阿霞睡袋,她才清醒些想到为何睡在流笼。

她昨日离开木瓜溪后,跟着帕吉鲁往南,直到天色已暗。他们打开车灯,经过一个原住民部落后,来到摩里沙卡伐木村落,继续沿着森林铁道往山上走。他们顺着被车灯照亮的轨道,往上走到3公里外的检查哨。哨口警察毫不客气地用手电灯照向帕吉鲁。他摘下探险帽受检,接着把古阿霞推进流笼。

流笼启动了,帕吉鲁把探险帽递给了古阿霞,把脚踏车挂在流笼边,挥手告别,黄狗叫着送别。古阿霞觉得被出卖了,打不开反锁的木门,窗外是深谷,强风呼啸狂欢。她的腿都酥了,缩在角落发抖,预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流笼最后停在海拔1500公尺的大观村落,操作员把她从末班车拉下来。

夜很深,村落只有几盏煤灯,几声狗吠,几声猫头鹰叫声,没什么人影。古阿霞用刚下流笼仍在颤抖的腿在村子瘸走一小段,有门的商店、机房与民宅都关了,她又回到木门没关的流笼,这个被自己称为棺材的小空间,木板刻上九九表,充满尿渍与烟蒂。她选了干净的那边躺下,将探险帽上二十几公分[11]的帝雉羽毛拔下来把玩。伴着呼啸的寒风,她总是逗留在浅眠梦境,要等到第二天清晨是非常煎熬的。

天将亮之际,强力的风声撞击大门。古阿霞睁开双眼,身体极为疲累,血管中流动的是快干涸的血液。她勉强抬头,发现两侧窗户挤了几个小孩的人头,幽幽的天色中分辨不清楚表情。

小孩们发出聒噪声响,用脚急踢木门,有人说:“真倒霉,她没翘辫子,大家看不到死人了。”又提高声量,大喊:“她是女生耶。”

“女生可以睡外面,真好。”

“她好黑,头发卷卷的,鼻子塌塌的。”

“她好丑呀,鬼一样。”说话的是个叫赵旻的大孩子。

古阿霞最讨厌人家说她丑,无疑是点她的死穴。她从地板跳起,抓住赵旻的短发乱扯。砰,好大一声,赵旻从窗口掉进来,他躺在尿渍地板,厚脸皮地露出牙齿笑,说抓头发能按摩头皮。古阿霞放手,不必跟这家伙过不去。她这才惊觉离开睡袋后像被扒去了皮,冷得要命。

流笼操作员来了,他六十岁,白发平头,人称阿海师。他拿了一盏强力的手电筒往古阿霞照,好确认她是谁,又从机房拿来绘有牡丹的手提搪瓷保温瓶,那是他上工后不离手的宝贝。他倒出热姜茶,用杯盖盛给古阿霞。她喝完,体力慢慢从脚底热腾腾冒起来,从流笼走出来。

“我要怎样下山?”古阿霞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进去。”阿海师指着流笼。

古阿霞好不容易把自己从棺材弄出来,除非她死了。于是,她询问她能去哪里,这里的山看来很高,天空更是广大,却无比陌生。

“菊港山庄。”阿海师看见古阿霞的衣服领口绣有一只怪鱼,头上又戴着插蓝尾翎的探险帽。

帽子是帕吉鲁给的,衣服是他给跌入河里的古阿霞穿的。古阿霞的命运将与菊港山庄牵扯。但是,菊港山庄的名字如此陌生,她没有勇气选它,只好在原地等命运来决定。

天亮了,晨曦射入大地,卡社大山顶的疏星消失了,中央山脉尖锐的棱线迸出光亮。二十七位下山读书的小孩全挤进流笼。阿海师瞥了一眼就知道哪几家的孩子没来。他拿起铁条,朝挂在机房屋檐下的铁轨条敲,尖锐的声响迸开,流动在大观村六十八间木造平房。过几分钟,一位眼睛浮肿的赖床孩子钻进流笼。另一位穿着宽大卡其服、将裤腰扎成饺子皮皱褶的小孩,被母亲放进流笼后,照样睡他的,不管旁人如何捏他的鼻子。

人到齐了,柴油发动机运作,钢缆绞动,滑轮在主索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流笼从海拔1400余公尺的发送点下降到海拔260公尺的着陆点,之后他们沿铁道到3公里外的森荣国小上课。流笼里的小学生照例尖叫,或者唱歌曲安顿心绪。古阿霞朝庞大的木制发送台走几步,看到流笼往下滑去,阳光流荡在万里溪河谷,谷间的云雾反射刺眼的金光,流笼隐没光芒中。

流笼不见了,暂时结束了她的噩梦,她转头到村庄。一辆空的运材车将启程往高海拔森林驶去,驾驶鸣笛示意,伐木工人陆续跳上车。古阿霞心想,菊港山庄既然不会是最后选择,干脆当首选。

运材车穿过大观村,顺着造林树木,深入中央山脉的林田山林场。林田山林场的日文念作摩里沙卡,日文汉字为森坂,意思是森林荟萃的山坡。菊港山庄曾是这片荟萃森林里的发光黄金屋,身负伐木指挥所基地的职责,现在是出产熊牌苹果酱、难喝咖啡与酒鬼们聚会的没落旅馆了。

菊港山庄庄主马海喜爱东面的窗口,冬日早晨,六点半左右的晨光打亮苹果树落净的枝丫,夜雾留下的水珠迸光,令他沉寂的心发出轻声喟叹。每当早晨第一班的运材车经过菊港山庄门口,拖着十台的空板车,果树上的水珠晃动,光芒翻颤。他总想起了杨燕唱的《苹果花》,想象苹果树在春天开花,秋天垂挂累累的果实。

这时,传来古阿霞温良的敲门声。马海心想,谁在敲门?大部分的伐木工大剌剌推门进来,有时过于粗暴,得在一年内修十次门。即便有人敲门也很粗鲁,要不是小学生乱敲了便嘻嘻哈哈跑掉,就是音量大到像在撞门。

“你的帽子怎么来的?”马海看见古阿霞手拿的探险帽。

“刘政光送的,他带我来这里,不过,人不知道跑到哪了?”她小心翼翼提起这名字,然后滑稽地戴起帽子,帽檐几乎遮到眼睛。

“你跟那个家伙讲过话?”

“一些,其实跟帕吉鲁也没多说几句。”

“帕吉鲁?你叫他面包树。”马海大笑起来。

“嗯!花莲的孩子都这样叫他。”

“那家伙非常自闭,不说话,是你让他开窍了。”马海对古阿霞说,“欢迎来到菊港山庄。”

马海欢迎古阿霞入座,靠山谷那排座席最受欢迎,几乎终年不息的火塘发出了热源,添了荔枝炭使得山庄着魔般充满馨香。厨房早餐被刚上工的住宿伐木工吃光,马海准备了简单的西式早餐,饼干蘸苹果酱,配上一杯黑咖啡。古阿霞吃光了饼干,好吃得很,那杯没有加糖与奶精的苦咖啡却喝不惯。于是给马海拿回去喝了。

“这是难喝咖啡,慢慢喝才有味道,”马海说,“你刚认识的朋友,就像这杯咖啡一样。”

“也许他的大木箱装的都是咖啡杯。”

“他是‘索马师仔’,拿传统的锯子锉[12]大树。索马(Soma)是日本话伐木的意思,这里的人叫伐木工为索马。”马海朝火塘扔了桧木块,火势大起来,空气中充满强烈柠檬香,“那箱子里呀!其实就是斧头与传统的手拉截锯,不过那锯子非常大,城市人看到都会吓到。”

“我没注意过箱子里有什么,他连睡觉时都抱着它。”

“你看过那家伙睡觉?”

“不是你想的,嗯!他睡在木瓜溪桥下,我走过时,看到他抱着木箱。”古阿霞不会说出她与陌生男人在桥下的遭遇,包括共享一个又脏又臭的睡袋,以巧遇带过。

“天呀!他太随便了,路上捡到个人就带上山。”马海率性,说得古阿霞低头不语。他又说:“他不喜欢坐流笼,喜欢慢慢走,沿着小山路走回来,不知道要走多久,或许去林班地伐木,不然就在‘咒谶森林’逗留几天。等他回来,可能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

“我可以等。”

马海用坚决的口气说:“我劝你,赶快下山,这里不适合你这样的女生来□迌[13]。”

古阿霞凝视眼前的老男人。他穿着灰粗布袄衣,反复摩擦的袖口加缝了褐布防止开绽,松垮的裤子用绑腿箍紧。这是标准的日式伐木装。他说话时,手不断拉着那套软塌的灰叽布裤,模样挺逗。

古阿霞不会照他的话,掉头回花莲市,她下了决心才离开那,便说:“我等帕吉鲁回来就好,跟他打个招呼就走。”前者是真的,后者是打发马海。

古阿霞在菊港山庄坐了整个早上,看着木材商、登山客与旅人进出。中午之后,起了浓雾,由桧木建的鱼鳞黑瓦屋浸在雾里,只露出歇山式屋顶。雾气凝成水滴,到处滴着踌躇的音符。忽然间,一辆十节的运材车经过山庄,声响大,赢过了一百来人在砧板上剁鸡肉。门外一阵叫声吸引古阿霞,她开门走去,一群火鸡聚在铁轨上,围个圈,尾巴扇开个艳屏,对着一只被火车辗死的胭脂色的酒红朱雀叫个不停。

古阿霞记得祖母说过,刚死的鸟要是流着血,那意谓它梦到自己还是植物时的模样。这时把它埋入土,会萌芽成树。可是,火鸡可凶了,扯着喉咙叫。古阿霞也怕自己染了它们的癞疮似,抢了鸟尸便跑走。

大观村到处是暗沉色系的房子,潮荫处的苔藓到处蔓延,风也是,偶尔掀着铁皮饶舌。古阿霞拎着鸟尸,沿铁路走。铁路是村子的主要道路,得习惯两步嫌少、三步嫌多的枕木,要是走慢了,几只火鸡很快追上来叫。她离开铁路沿着山坡走,斜径不陡,铺着一列与地面没有密合的水泥石板,踩下去空隆响,然后在雾色中进入一座荒废的学校操场,靠南有株黄叶郁郁金灿的银杏,落叶落坍在地上成了一圈。她走到银杏树下,挖了个洞埋了鸟尸,愿它发芽。

火鸡跟来了,排队走进操场,抖着浓雾中青铜色泽的微润羽毛,围着古阿霞猛叫,喉头的粉红色肉髦摇晃。古阿霞要不是把行李放山庄,真想拿锅铲在这些鸡头上炒几下。古阿霞才这么想,便有人做了。

那是个年轻女孩,穿着红围裙、蓝雨鞋,披着浓密的齐肩短发,耳朵挂着招人的大耳环,一身火火光光地从浓雾中闪出来。她提着木桶,拿起了木勺子就往一群火鸡头敲下去,暴露自己的脾气。火鸡们敛起翅膀,缩颈眯眯眼,后退到安全距离外猛叫。

“这群臭鸡叫‘三姑六婆’。你算算看,不多不少,有九只,它们最爱追着人跑,你一定有什么秘密被它们看到吧?惹得它们长舌,杂杂念个不停。”女孩说。

“没有吧!”

“古阿霞,真的没有?做人要诚实喔!”女孩说着,对聒噪围过来的火鸡大喊,“最好别惹我,小心把你们的颈子打结。”火鸡群吓得扑翅逃跑,有的还跌个滑稽。

“真的没有。”古阿霞摇头,她不过是从三姑六婆嘴中抢走鸟尸,除非酒红朱雀被压死前有遗言没讲完,三姑六婆来追问。不过,她心中有个疑问,眼前的女孩如何知晓她的名字,便问起这问题。

这个叫王佩芬的女孩看见火鸡跌倒,笑呵呵的。她说,她住村里,白天在菊港山庄瞎忙。她早上从后门进入山庄时,发现古阿霞坐在窗口,痴痴的。厨房帮忙的妇女聊起了古阿霞的八卦,猜想哑巴刘政光怎么把人骗来这里。王佩芬聒噪说话的火候,不输火鸡群,说得古阿霞好像被拐来的怨女。最后,王佩芬介绍起山庄成员,比如山庄背后的金主是个叫蔡桑的日本人,他偶尔来。马海不过是能掐会算的掌柜。至于刘政光被当作空气,他的妈妈刘素芳是想登圣母峰[14]的登山怪胎,越冷的冬天越是往山上跑,现在就看不到她。

“不跟你五四三地耗了,喂我的学生去。”王佩芬说。

“这是荒废的小学校,哪来的学生?”学生们一早下山去上学。古阿霞看出这只有长满杂草的操场与废教室,司令台的旗杆顶不知被谁挂上了内裤。

“这些学生可烦了,不是想逃课,就是过动,全部是笨蛋。”

王佩芬带古阿霞走,靠近那半圮的教室。屋顶凹陷,罪魁祸首是上头垒满的青苔。玻璃破了,墙壁由藤蔓占满,廊柱渗着水珠。古阿霞艰难地走过廊下那些处处散乱的瓦片与石块。然后她笑了,眼前的教室里,有十来条猪窝在那,闻到人的气味,昂起头讨吃的。王佩芬得用勺子把拥挤的猪头拨开,才能将馊水[15]泼进木槽,一群猪吃得屁股摇摆。

最后,三姑六婆又跑来叫嚣了,跟猪一起欢叫。

到了下午,马海动员了在山庄工作的婆婆妈妈们,劝古阿霞下山。那些女人比火鸡还会演,说她们当初如何误入歧途来到摩里沙卡,苦头吃得比饭多,从此青春化为馊水。每个人在比悲比惨,好像集体咨商那样在古阿霞前面哭了,到头来靠她安慰。

“我可以做得比她们好。”古阿霞坚定地想留下。

“那派你去上灯吧!这是菊港山庄的传统。”马海下了工作指令,考验古阿霞能否留下来。

傍晚时分,马海从火塘分了一小蕊火苗给煤油灯,开始了山庄数十年来的上灯传统。古阿霞拿了煤油灯,出了门,循着铁轨走,来到她所谓的“一根电线杆”。电线杆圈在腰高的木栅栏里,通直高耸,深入漆黑夜空,急风在杆顶摩擦出飕飕声响。古阿霞急着上灯去,踏到电杆下的石阶就被王佩芬喝止,发现那个“石阶”是石砌的土地公庙。古阿霞是基督徒,基于对其他宗教的善意,她敬礼,表达歉意。王佩芬合十,喃喃祈求神明保佑古阿霞顺利攀登。

“踏上去,然后爬上去。”王佩芬指着石砌的小庙。庙里有个小香炉,却没有神像。

古阿霞睁大眼睛,质疑说:“我刚道歉完,现在又要我踏上去爬,神明会生气。”

“这拜的地藏王菩萨,你爬的集材木,是地藏王的锡杖。”

古阿霞约略知道地藏王,却不晓得“集材木”。集材木的作用是挂上钢索与滑轮,吊送砍倒的原木。这意味着附近的树林砍光后,只剩集材木孤立。古阿霞所见的是大观村的第一根集材木,有敬畏之意。日据时期在树下设山神墩,“国民政府”之后改祀地藏王,希望地藏王能超度众树的亡魂。王佩芬说,选定一块伐木区开发,最早被砍死的是集材木,它最先被砍断树梢,安上滑轮,利用强壮的树干吊挂其他原木。它最早死,却最有尊严,没有倒下。

古阿霞细看这根三十余年历史的集材木,高25公尺,台湾杉材质,树皮与树根犹见。树干上钉了一排ㄇ字形的骑马钉,树顶有几个10英寸[16]滑轮,钢索痕犹在。她拉了一下锈痕斑斑的骑马钉,测试牢固,然后爬上去。

“你要踏地藏王的房子,才能爬上他的锡杖。”王佩芬警告。

“不然会怎样?”

“踏了才能平安上树,平安下树。”

太迟了,古阿霞起劲地爬到了第三根骑马钉。王佩芬赶紧跳上地藏王庙追上去,数落她的不是。古阿霞没回应,因为她爬上第六根,差不多是一楼高。村子长满青苔的波浪状瓦房构成的天际线,在她眼前摊开,油灯与磺灯从那些墙窗缝迸出光芒。她想到祖母说过的,海中动物上岸化为植物的传说,此刻令她抖着身体,要成为树木的枝丫般兴奋。越爬越高,大观村盘踞脚下,与她齐高的只有菊港山庄的发电机烟囱,飘来浓呛的煤烟搞得她流泪。她承认往上爬很难,无论胆量与体力都缩水了,集材木太高,在黑暗中难辨它的高险。她卡在上不去、下不来的位置。忽然间,她屁股给人顶了一下。

是王佩芬爬了上来,手脚利落,嘴巴也利落地数落古阿霞,说地藏王给她苦难了,又笑她扭捏得像踩高跟鞋爬,最后大喊:“要休息,爬到‘休息站’去喘才行。”

集材木每隔10公尺有个“休息站”,以铁条箍在木柱两侧当个小平台,恰好给两个人各坐一边休息。怎料到,古阿霞的气还没喘到喉咙,王佩芬就抢下煤油灯往上爬。这让缺了重量平衡的休息台往古阿霞那斜去,害她尖叫起来。两分钟后,王佩芬从树顶爬下来,又坐回休息站。

“从来都是我上灯,你没事别抢。”王佩芬用手把黏在额头汗水的头发梳到耳后,她不喜欢这活儿给外人抢走。

“那没我的事了。”

“不行,你得爬上去,这是规定。”

“为什么得听你的?上灯的工作给你抢了,发号施令的工作你也抢了。”古阿霞有点气,坐在平台上怒视着这个泼辣的女孩。

“这规定不是我搞的,”王佩芬怒眼看过来,“凡是谁碰到集材木,都得爬一遭,这是规矩。”

“是吗?要是碰到了,没有爬呢?”古阿霞不信。

“当然倒大霉。”

“怎么说?”

王佩芬哼的一声,她说:“你看看底下的小庙设栅栏是干吗的,是防着哪个白痴不懂事,乱靠近地藏王的锡杖。曾经有个工人不信这套,每次上工前来拍拍树干,坐在庙墩上头抽烟。后来他出事,脚断了,血流不停。给人送下山经过这里时,痛苦呻吟,脸白得像剥皮的树,他从担架上要爬起来,说:‘地藏王菩萨,我犯了你,我现在给你爬。让我多活几年,我家有老小呀。’几个旁人不肯让受重伤的他起身。那个人上流笼前,还大吼:‘等我好了,磕头爬上去。’结果他横着下山,没有竖着上山,翘辫子了。”

古阿霞大笑起来,觉得王佩芬说话的样子好滑稽,不断挥手势,尤其讲到“我好了,就磕头爬上去”,她还抱着集材木磕头。王佩芬也不是省油的灯,看古阿霞大笑,脱下布鞋挥去,她差点就要把对方脸上的笑声整个打掉时,身子没顾稳,布鞋从10公尺高空落地。

从森荣国小放学的小学生乘着流笼回到山上,女生们排队走,男孩们则张开手平衡地走在铁轨。忽然,一道黑影从集材木上摔落地。“乌鸦自杀了。”有位小男孩飞身抢下那只牛头牌黑底蓝纹布鞋。布鞋破坏小学生的感情,一伙人用嘴抢不过,用手抢起来。

这时候,凌空劈来一句杀气腾腾的闽南话:“到底是哪个畜——生,拿了恁祖嬷的鞋仔?”

尤其“畜生”二字,小学生更感受到咬牙切齿的愤怒。他们抬头看见集材柱上的王佩芬,眼神犹如地狱牛头马面索讨魂魄,走进栅栏,在底下求饶,把爬下来的王佩芬当慈禧太后搀扶。王佩芬拿了布鞋,检查无刮痕,朝几个凑来赔不是的人敲头。

“姊呀!上头那个人在干吗?”有人指着上头的古阿霞。

“她上灯上不去,胆子又小,人卡在那。不要看了,一块猪肉挂铁钩上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开,难道你要帮她上灯?”

此话一说,小学生们靠近集材柱,争相想爬上去帮忙。小男孩对爬树有莫名的亢奋,瘾头发作,手碰到树便甩不掉了,一个个往上。王佩芬把两只脚的鞋子脱在手上,使劲往那些悬上去的屁股们打去。

“我摸了树,得爬完树去。”他们喊着。

“走开,谁说摸了得爬上去?”

“你说得最凶,还说有个没爬上的工人就死在山上。”

“滚,全部去死好了,每人找一个坑去死。不想死的,回家摸你老妈的大腿就解开咒了。”王佩芬大喊。

小学生们吃了一顿排头,纷纷跑回家去,独留某位小学生在现场,低头嗫嚅地说:“我妈死了,怎么办?”

“你回家等死吧!”王佩芬赶走小学生,自己也沿着铁轨离开。

悬在集材木上的古阿霞更显孤独。喧嚣没了,村庄在夜风中沉默无比,住宅区偶尔传来厉骂与喧哗,然后凄厉风声又盖过一切。菊港山庄的锅炉发电机发出特有的尖锐鸣笛声,长达两分钟,宣示夜间九点停机。古阿霞望着铁轨,有两人走来,前头是王佩芬,后头是马海。马海爬上集材木,坐在另一端的休息板,要古阿霞下树回到山庄,别耗太久,免得冻干了。

“我得爬上去,因为我碰到树了,没爬上去会出意外。”

“没这道理,你听谁说的?”马海见古阿霞摇头,又说,“一定是阿芬乱说的,我活一大把年纪了,也没信这个。”

“不是的,我只想爬上树顶试试看。”

“这事不大,但是风大又冷,明天早早再爬,今天到此为止。”

怎么也说不动的马海爬下树,对王佩芬数落。王佩芬嘟着嘴承受,手轻轻绞着裤角,回到山庄拿了御寒衣物与热汤,爬上集材木。古阿霞需要防寒衣,她可不想被北风击败,还喝着晚餐剩下的冬瓜排骨汤。汤水淡得连油花也没影,可是温热而有点咸味,可以安定身体。古阿霞喝第二回,碗中冒出大朵的油花,筷子往那多蘑菇两下,只是月影痕。她往天顶瞧,月亮上天去了。

聚在菊港山庄喝酒的工人,陆续走到铁轨边撒尿,他们醉得想用尿水腐蚀铁条,却有人在上拉链时被那片小铁块复仇似夹得哇哇叫。有个伐木工喝过头,才愿意被马海逼着上集材柱,在古阿霞腰部挂上牛皮护腰,护腰上的环节用绳钩确保在马钉。这个伐木工拍了拍古阿霞的肩膀,醉言醉语说:“好了,你现在可以爬上去摘月亮了。”

“好了,你可以留在山庄了,”马海冷得要死,他喝了点酒取暖,“你可以下来了。”

“谢谢,我很想下去,但是我更想爬上去。”

“我拜托你留下来了,”马海火气很大,“你赢了,大家现在都知道我欺负你。”

一小时后,穿着厚重衣服的古阿霞上爬10公尺,来到第二个休息板,确保的绳钩让她更安全与自信地完成工作。她看清楚摩里沙卡风景,海拔2612公尺的七星岗伐木站有几朵的灯火摇晃,高耸山脉有如群鲸戏水。她又往山下看,流笼的钢缆在风中咻咻响,大山漆黑,大河奔鸣,有一盏微弱灯火飘在山谷处。她看久了才确定那盏灯火在移动,或许是狩猎灯,她知道太鲁阁族猎人用灯火照射飞鼠眼睛,吸引它们跑到枪口前送死。

古阿霞创造了摩里沙卡的传说,她以坚持的慢速度爬上了集材柱顶,碰到煤油灯,以及柱顶的那尊小小的地藏王菩萨。她累了,在最上头的休息板以绳索确保睡去,裹着又厚又松的睡袋,像螳螂的卵囊螵蛸挂在树枝上。她断续醒来,往四周瞧去,世界瞎火了,山下的那盏灯继续移动,在林子里明明灭灭。那是整个世界唯一的灯。朦胧间,她睡去,又醒来,不断反复这过程,直到一只在柱顶的乌鸦发出粗嘎叫声,代替在校园银杏上整夜传来的猫头鹰叫声。古阿霞要下灯了,东方透出微薄的紫蓝色,流笼机房发出机械响,她慢慢爬下来,疲惫地踏在小庙石墩时,历经了不可思议的挑战。清晨上学的小学生聚在柱子下欢呼,一只戴着嘴套的黄狗在附近欢跳。

古阿霞冲着黄狗喊:“帕吉鲁在哪?”

黄狗掉头就跑,顺着流笼发送台旁边的小山径窜去了。古阿霞跟去,用煤油灯照亮山径,滑倒了三次,许多犬齿交错的树影晃来晃去,最后与一盏光亮的汽化灯相逢。

来的是帕吉鲁。他拄着杖,背个大木箱,从木箱竖起个弓枝,上头挂了盏汽化灯。灯晃着,古阿霞看到他的脸膛给光扫动,一亮一暗。她懂了,在集材木上眺望的猎人灯火就在眼前了。他走了一夜。

“怎么不搭流笼?夜路很危险。”

“走路。”他还是老样子,很省话。

“走了多久?”

“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一条河,六座山。”

几乎是浓缩的诗句,古阿霞了解他的意思。帕吉鲁走过了一个白天,走过一片月色,渡过一条河,爬过了六个山头。

“还有呢?走了这么久,再多说个字。”

“花。”帕吉鲁说得淡,有点傻,头往右肩一偏。那有一朵花。

一朵猩红的山芙蓉,黄蕊漾在层层蓬松裙摆似花瓣,晾在汽化灯旁下。帕吉鲁在路上摘了花,给她的。山芙蓉会夜息,花朵缩成苞状,给它打灯,叫花熬夜开得火火灿灿。

“你赶路是要把花送给我?”古阿霞脸一红,把提高的灯放低,谁也看不到她的脸。

帕吉鲁点头,把花递过去,那是漆黑的万里溪谷仍在熬夜的花,它开了一天一夜,也走了一天一夜。

没人送过花给古阿霞,现在有了,唯一的黑夜山芙蓉。

天亮了,海拔3000公尺的六顺山矗立在橘色曙光,山脉孕育的万里溪河谷仍沁润在黑暗中,溪水奔驰,山羌鸣叫,雀群朝另一边山谷飘去。所有的松针小径都是柔软,挽留了露水,踩去的反应像水黾脚下的水膜轻晃,承接了不同来向的两盏灯相遇。

相遇是为了确定彼此的方向,他与她,牵手成了他们,一起朝村子走去。

晨曦敷亮六顺山,半小时后才能照亮了万里溪谷地,而此刻帕吉鲁的心情如阴沉潮湿的溪谷。他昨晚将木箱里的工具上油,并且摆放定位。今天早晨,他提起木箱上工时,它发出声响,有人趁他入眠时打开木箱。他开箱,检查出锯子出了问题,有人恶作剧将五齿锯的锯齿敲坏。他很后悔把木箱放在走廊,往常是放在房里。

古阿霞五点半起床,把脚钻入雨鞋便下楼干活,被玄关的黑影吓着。那黑影愣在那无味,黏在廊边也不是,脱落也不是。古阿霞打个招呼,对帕吉鲁的无动于衷习惯了,这个家伙有时就是电池空了,一会儿就上电了。古阿霞在后院与厨房忙了两转,发现他还愣着,问了几句落空的话,没得响应。古阿霞懒得理这块木头了,等他自行发芽好了。

过不久,大观村传来些骚动,一台前往山下的流笼停在半途。居民陆续往流笼发着点去了解,情况不是很好。流笼的滑轮卡死,二十位上学的小孩待在摇晃的大木箱,情绪不稳定。家长对着山谷那头大喊别乱动;机械操作员忙着流汗与慌张,就是忙不出法子,搞不动钢索与大铁绞盘。古阿霞跑去现场,一看就走不了。远远的半空中,流笼的小窗伸出几双手挥着,还有个小孩伸出头,泪眼汪汪地喊。古阿霞惊颤,感觉自己脚底抽空,悬在钢索上摇晃似的,尤其听到那些家长殷切呼唤,古阿霞眼眶泛潮。

这时候,赵旻从窗口探头,接着把上半身晾在外头。这头的居民吓坏了,大声叱喝他别动。赵旻随后从窗口爬出,随着居民的尖叫,抓住突出的小屋檐爬上流笼顶,造成流笼重心不稳而摇晃,令人捏把冷汗。

“你不要给我乱来,小心我打断你的腿。”一位妇人从人群中钻出,冲着山谷喊。

赵旻盘腿坐着,两手卷成喇叭状,喊:“我在这当风纪股长管秩序,他们不乱来的。”

“现在赶快回去,不然你就完了。”大喊的妇人显然是他母亲。

赵旻坚定的表情垮了,照着母亲命令,从小木梯爬下,打开前门入内。一位家长大声阻止他开门。理由很正确,流笼门从外反锁,由操作员掌控,防止拥挤的乘客误触门锁弹开而跌出。这时反锁的木门打开,难保那些慌乱的小学生不跌落山谷。赵旻被大声恫吓后,无奈地爬上流笼顶,趴下去黏在那。

古阿霞猛然想起还在炖饭,往山庄冲去,经过帕吉鲁时发现他还杵着,对弥漫厨房的烟雾没反应。她把火灭了,不用掀锅就知道饭完了,厨房都是焦味。她用勺子挖出白饭,底下烧成炭的锅巴另外装成盘,往后几天她的任务就是赎罪似的把锅巴吃光。王佩芬跑进厨房,看见古阿霞来不及藏的锅巴,大喊讨债呀!然后瞬间跳过这个话题,说:

“今天大家可能做白工了。”

“怎么会?”古阿霞问。

“流笼坏了,原木运不下山换钱,工人今天就算白干了。”

“今天没出货,累积多了再一起出货,钱还是没少。”

“可是工人脑浆不多,认为今天拼死也没赚到钱,心情不好。你看看,门口的那个家伙就是流笼停了,人都变成鬼了。”

古阿霞探出头,瞧见帕吉鲁搁在那发脾气,一根竹子煮不熟的样子,她这时候很难抽身安抚他,工人们要上工了,她才把菜饭上桌,便有群人围过来猛啃饭。忙完了,她走到廊下,倚着柱子啃锅巴,想和帕吉鲁聊几句,却看见有个女人蹲在那看着帕吉鲁,身旁还放个足以塞下自己的登山背包。古阿霞很快猜到这是常常隐身在大山的素芳姨,今天总算现身了。

“他不说,我也看得出来,”素芳姨转头对古阿霞说,“锯子坏了,有人把锯齿打坏了。”

顿时,古阿霞的歉意在她的脖子那儿打转而泛成薄红,支吾说:“这锯子是我弄的,弄坏了?”

“好啦!我们去餐桌吃饭,边吃边聊,我也肚子饿了。”素芳姨把大家邀到餐桌吃早餐,白干饭配上炒高丽菜咸蛋、洋葱萝卜丝,两人边吃边聊,只有帕吉鲁端着白饭不动。古阿霞这才说出,昨晚经过大木箱,不小心踢到了,箱门自己打开了,露出了各式各样的惊人的锯子与斧头。斧头是利的,锯子也是,可是锯齿却歪了,她原以为是锯子被她碰到箱门掉出来时摔坏了,拿了钳子把那排歪掉的锯齿扳直。

问题解开了。素芳姨点点头,她告诉古阿霞,山下人用的小锯子,锯齿是平整的,但是专业伐木的五齿截锯与胴剖锯却不同,锯齿规律一左一右,呈现波动状,能产生约3公分的锯屑。这目的是拉出更大的活动锯路,扳平的锯齿无法干活,会夹锯。

经过解释,古阿霞再次向帕吉鲁道歉。帕吉鲁大笑三声,吃起饭了,气势很惊人,一副傻孩子的千年不败模样。古阿霞松口气,那根煮不熟的竹子,现在笑得开花了。

这时候,王佩芬从客厅冲来,说:“谈情说爱完了,一起忙吧!”

“哪有谈情说爱?”古阿霞的防卫机制开启,忙着撇清。

“那你们不要谈情说爱了,来帮忙了。那些流笼里的学生肚子饿了,马庄主要我弄些吃的。”

一阵忙乱后,古阿霞与王佩芬包了十几个饭团,这是短时间内唯一挤出来的料理,也最能顾肚皮。古阿霞提了篮子,搁了饭团,提着走了。

在流笼发着点,有两位伐木工人蹲在5米长、直径1米的红桧原木,拿了古阿霞递来的饭团,对操作室比了手势,接着挂在钢缆的原木慢慢滑向了那个等待救难的载客流笼。这是他们想到的方法,启动另一套较老旧的系统救难。半小时后,这根原木被拉回来,十一个小孩趴在上头,表情有的俏皮、有的无奈,群众报以热烈鼓掌。

“还有五个在上面,”救援的伐木工表示,“他们又哭又动个不停,要是强抓出来,我怕他们摔下去山谷。”

随后,第二次驰援人马以父母为主,他们坐上原木,从半空中的流笼带出两位孩子,再次赢得掌声。

如今,流笼剩下三位学生,等父母来救。他们的父母在高山林班地工作,下山得花半天。独自住在山下的孩子得自己料理一切,包括洗衣煮饭、独自玩乐与懂得哭完便准时上床,现在多了恐惧与危险。

“不用担心,我是船长,我会留下来陪他们。”赵旻坐在流笼顶,两脚挂在外头晃,一手抓住吊挂流笼的铁链,脸上毫无胆怯。

“好,给我留在那别回来。”他妈妈在这头气呼呼地哭说。

又是这个令人苦恼的孩子。古阿霞上前慰藉母亲,被素芳姨拦下。她懂素芳姨的意思,有些女人需要的是独处,往她肩上一搭反而哭得死去活来。但是,那母亲眼泪是真的,古阿霞的心意也是。她甚至觉得,那些从高地林班地赶来救援的父母,一路紧绷的情绪到了目的更加哀瘁,因为事情没改观。古阿霞想改变些什么。

到了十一点,古阿霞告诉自己,得有人把被泪水搞得湿漉漉的场景拧干,她愿意伸手。所以有人来菊港山庄通知送午餐时,她拉了帕吉鲁去现场,把锅碗瓢盆全部带去了。到了现场,她赶在救人的热情消退前跳上原木,对操作室喊:“准备发送。”然后要帕吉鲁跟她一起上原木。

大家狐疑了,看着又黑又高的古阿霞,活像从地上铲起来的影子,带着信心去救援。帕吉鲁愣着,难解她的冲动,在抉择不定时,他很庆幸自己只是决定把手放在古阿霞的手上便被拉上去,参与这场有意义的活动。也多亏帕吉鲁站上原木了,他的诡秘与专业的伐木技术,此时让外人多了希望。吊挂作业启动了,原木将离开了笠木架,往下降,黄狗及时跳上去,兜两圈便坐下摇尾巴。

山谷摊在底下,傲然的视野展开。帕吉鲁抓住钢索,站起来睥睨。古阿霞趴下去,接下来的十分钟她忙着发抖,无暇观看底下那幅在微缩树群与岩隙间流动的抽象阴影。慢慢地,原木靠向流笼了,流笼顶的赵旻对远处的机房挥手示停,对近处的帕吉鲁说:“欢迎到达恶魔岛,有门票吗?”

帕吉鲁的回应,是把确保绳丢给他,要他系妥。然后,他才跳上流笼,恶魔岛晃起来,学生们大叫。他用拔钉器狠狠地拆掉钉封木板——前组人员离开前用木条封死前门,生怕里头受惊的两只小台风掉出来。

“你是送饭的吗?饭在哪?”赵旻对古阿霞说。

古阿霞回过神后,说:“我是来送饭,也是带你们离开的。”

“我很讨厌重复同样的话,但是,我会再说一次。我是这里的岛主,很欢迎送饭的,不欢迎救人。”

古阿霞背着锅碗瓢盆的袋子,祈祷完毕,尖叫一声,被帕吉鲁的手拉上了流笼。她不敢多想,要是摔下山谷,可能黏死在岩石上成为撕不下来的人皮“撒隆巴斯”模样,于是拼死地从窗口爬进去,对着两个哭得睫毛湿成一束束的小学生问:“这有没有糖果?”自问之后,又自答说:“什么?没有糖果,没有糖果我怎撑得下去?”

糖果是小孩的救星,也是话题。两个孩子看着眼前的古阿霞。

古阿霞打蛇上棍,说:“好吧!我自己找。可是不记得藏哪去。我记得是藏在‘神秘抽屉’呀!”古阿霞她东摸摸、西摸摸地找“抽屉”,找得起劲。

流笼有不少烟蒂、牙签、口香糖渣等垃圾,也曾有临盆妇女上了剧晃的流笼后,夺门逃走,留下胎盘、死胎与恐怖的婴灵传说。摩里沙卡的孩子相信,流笼是异次元空间的联结器,赋予各种传说,比如它是火星人派驻地球的电话亭,或具有百慕大三角洲磁场,永远摸不透它的能耐。

“啊!抽屉就在这。”古阿霞选定某片木板墙,从口袋拿出木炭,在上头画个方盒,作势从里头拿物品。

那两个小孩不哭了,爬来瞧。古阿霞虚握的手里藏着糖果,摊开手时,小学生看了惊喜,吃了几乎思路清晰得能背完九九表。小学生对图画抽屉很好奇,挤在旁边,莫不想拉开来看看。古阿霞挤回去,中指放在嘟起的嘴唇,发出嘘声:“这是秘密,我得上锁,然后藏起来。”她在抽屉边画上个马蹄锁,慢慢地用手掌擦掉了炭笔画的抽屉。木墙恢复原状,却在小学生心中留下某种意义与伏笔。

“齁喔!你出老千,我看到了。”赵旻身体倒悬在流笼上,头从窗口探,嬉笑地说,“你作弊骗小孩,不行喔!”

“外星人讲话了。”

“我不是外星人,我是岛主。”

“这个岛这么小,没吃的喝的,厕所也没有,顶多只有两只爱哭鬼,在这称霸多没意思。”

“那不一样,这里没有学校,不用上学。”

“上学不好吗?可以读书写字。”

“老师很会打人,他们专门打学生。”

“是你不好才被打。”

“要你管。”

“那你管好自己吧!岛主。现在起,我不跟你多话,要煮饭了。”

古阿霞与赵旻缠上几句的时候,已将煤球放进泥火塘,把辣椒切碎、蒜头拍扁。这时火养得泛滥了,安上锅子,猪油一瓢,撒入盐巴、辣椒、蒜头,所有素材唰啦一声滑入锅子里,烟雾涌动,猪肉片立即溢香,加入葱花增色,一锅菜肴铲进白瓷盘子,在场的人看得口水都慌了。世上最难熬的是等待上帝降临与等菜上桌,可是古阿霞知道后者最好满足。她继续炒肉末茄子、蒜爆高丽菜,所有的人陷入了视觉的高潮与饥饿的谷底,而她的铲子在锅里忙,也在锅外忙着拍开那些偷捡菜的手。

饭熟了,菜齐了,赵旻放弃岛主身份爬进来大吃,大家鼓着腮帮子干活,流笼里只剩吃饭的回音。吃完了,舀起用锅子余温煲着的鲫鱼汤,每个人才寻了片墙靠着,捧着碗啜,手热了,胃暖了,脑海晕醉好滋味,忘记他们现在悬在500公尺高的山谷中。

“朕封你为御厨,每天过来煮饭。还有你,”赵旻转向帕吉鲁,“我封你为太监总管,每天来帮我扫地。至于你们两位萝卜头,朕封你们为小子民,工作是负责攻击敌人。”

“我没有武器。”小子民甲说。

“你们的武器就是哭。这是最厉害的武器,人一生下来就有了。外头那些坏人来抓你们,马上用力哭,还要挣扎,懂吗?”

“是。”

“‘坏人’不是坏人,是你们的爸妈。”古阿霞反驳。

“胡说,他们如果是好人,就不会送我们去学校。学校是地狱。”

“喔!你露出马脚了。你不喜欢上学,碰巧流笼坏了,就在这小山头当土匪头,从此不必读书。你其实是搞破坏的,挟持两个小孩子。”

“才不是呢!我是岛主,你们别想破坏这里。”赵旻说罢,挤开窗口把关的帕吉鲁,沿着楼梯爬到顶,“你们全部都走吧!我是这里的岛主,我是这个星球的老大,不想离开。”

“你们想待在这星球?”古阿霞问两位小学生。

“可是外面很危险,怕掉下去。”两人的答案很明确。

“我有个秘密通道,走楼梯,很安全,不怕掉下去。”古阿霞说完,小学生流露讶异的眼神,帕吉鲁也是。她有自信地说,吃饱了,有力气赶路,这条路是时间异次元通道,有些长,避开从大门出去的危险。

之后,她用指节往木板轻叩,这里敲、那里弹,耳朵贴上去听动静,还挺像一回事。最后,她捡了块没火的木炭,在肮脏的木板上画出个扭曲的怪门,并添上门把,说:“就是这里,没错。”

“那根本没有门,这是骗小孩的把戏。”赵旻从窗外说。

“这真的是门,打开它需要想象力,没有本事的人进不去的。”

“要是他们哭,我不会让你带走他们的。”

“好的,要是他们哭了,我就不带他们走,但是你别给我捣蛋。还有,你有本事就在这称王,没本事就跟我走。”

“我才不走。”

“你不喜欢上学,我们就办个学校,山上不是有个荒废学校?我们学生留在山上读,找个老师来教,问题不就解决了?”

古阿霞语气慎重,源自恳切的想法,如果弃校再度兴建,小学生不用顶着风霜与危险下山。然后她将大衣脱下当风衣,两只袖子在胸前打个结,说:“两位小朋友,一起走吧!躲到我的披风下,它能保护你们。”帕吉鲁也把大衣改穿成披风,脸上发出要穿越异时空的得意表情。这颇中要害,两位学生分别躲进了披风底下。

“记得,绝对不要张开眼,我要开门了。”她佯装开门,喉咙发出生锈门轴转动的粗轧响。那只是想象之门,可是力量无限大。古阿霞得提点小学生才能进入她引导的想象,她又说:“打开门了,好长楼梯,有点黑,还好两边有墙。你们怕走阶梯吗?”

“哪有阶梯?”蒙着头的一个小学生问。

“有,我看到了,阶梯是木头做的,还有扶手,好长呀!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长的阶梯。”另一个学生说。

“我也看到了,真的有耶!好陡,走下去吧!”

“走吧!走吧!”

两位小学生蒙着头在你一言、我一语,慢慢拼凑想象世界。古阿霞这套情境暗示的法门打开了,两人背着学生在流笼打转,一矮一矮地假装往阶梯爬。走完阶梯,他们涉过草原、森林和落雨的山谷,与各种动物擦肩,遇见一只苍老温驯的大象,喂它几颗橘子。在走过恼人的藤蔓丛林后,湛蓝的湖泊在眼前开展,一条素朴的小红船靠在水湾,船缘的吃水线粘附了落叶,太美了。

“好了,我们要坐船过去,会很晃,湖面上的风也很大,可以吧?”古阿霞说。

“难不倒我们了,走吧!”小学生说。

然后,帕吉鲁打开了流笼的门,原木就像艘雕刻华丽的小船泊着,在山风中轻微摇晃。帕吉鲁跳上去,船晃了,古阿霞以老样子爬上去,瘫趴着不挪动,回头对赵旻说:“船要开了,你走不走?”

“你说办学校是真的?是真的我就走。”

“没错。”

赵旻忙着骨碌,从流笼溜来,跳上原木,站立在前端跟黄狗睥睨,一路嚷着航行所见的风景。古阿霞抱着原木,知道自己做到了。她从来没想过能这样,那是什么力量,她不晓得,她愿意顺着那股力量做下去。

母猪赌局

一月快结束时,苹果树与枫叶落尽,光裸的枝丫在微风中轻颤。草地到处是结满漩涡状水珠的蜘蛛网,直到阳光到来,把世界晒干成玻璃般明净。古阿霞的工作告一段落,坐流笼到了山下。她顺铁轨走,一路温习如何向森荣国小校长询问有关复校事宜。这件事非常难,可是她答应过小学生们了。她没头绪,低头看着左右交替的雨鞋出现在视线,直到汽笛声惊醒了她。蒸汽机关车冒浓烟,拉着上百吨的原木,前往3公里外的万荣车站后转往花莲港。古阿霞被煤烟呛得蹲在地上猛咳。

煤烟散去后,古阿霞泪水汪汪,看见一座公用电话在候车室的墙上。她突然想打电话给兰姨报平安,这是最想做的。她摸遍口袋,没带硬币;摸了公用电话退币口,希望上一位使用者留下钱币,都没有,她颇失望。

这时候,一位老伯靠近,古阿霞心虚地对话筒讲话,好遮掩自己刚刚从退币口抠钱的窘态。古阿霞对没拨通的电话筒越讲越起劲,演技一流,不时用另一只手表演。

“你打给谁呀?”老伯好奇地问。

古阿霞用一只手捂住电话筒,转头回答:“我朋友呀!”

“你朋友住在你心底吧!因为这电话坏掉好久,有两个月了。”老伯面带点微笑说,“跟我来吧!那有电话。”

她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羞愧低头。他们走一段路,沿布满绿荫的阶梯来到森荣国小,穿堂有具公共电话。老伯非常贴心地给了两个五角硬币才离开。这正是古阿霞需要的。

她投下五角,拨电话给兰姨。那是她要的,兰姨是她目前精神上最好的告解牧师。接电话的是马芳姨,她有点胖,情绪时常像她的身材一样膨胀,兴奋地问古阿霞你跟男人去到哪。古阿霞连忙说这是公用电话,快找兰姨来,接着她听到马芳姨把电话筒重重地放在柜台,拨开布帘,冲进厨房,途经她住过的梯间,在厨房发出寻人的叫声与嘈杂回应。

古阿霞闭眼,从听筒的声音重建现场。那是她活过的厨房,不离油烟、锅铲与女人话题。她曾坐在厨房后头的小板凳洗菜,从脸盆溢到小巷的水会反射中午阳光,她常闭眼向着强光,听着车嚣与水荡。如果没走,她会在那,不在这。如今她在这里,那头永远剩下车嚣与水荡了。

“你在哪?”兰姨急切地问。

“摩里沙卡,这里很漂亮。”

“那是在山上呀!除了美,剩下就是吃苦的。”

“很好,真的很好。”古阿霞一讲,眼眶泛红。她原本该向兰姨诉苦,随即想到此路是甘愿承受而选的,心念一转,报喜不报忧,吞往肚里的感受全化成泪水。

“喔!”兰姨停顿一下,又说,“那里冷吗?”

“有点。”

“饭菜还习惯吗?”

“很好,但是没有兰姨做得好吃。”

“喔!这是实话。”

“山上冷吧!棉被厚不厚?”

“有点冷,但还可以。兰姨……”

“怎么了?”

“快没钱了,铃声响了。”

断线了,她手中还有个硬币可通话,却不再拨了。她走了几步,回头等待不可能响起的公用电话能响起。它挂在画满涂鸦的墙上,伴着一张供矮个儿学生踏的小凳,树荫随微风淹过来又淹过去,没有言语。她愣看了电话才走,也知道那头的兰姨也是。

森荣国小不大,她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找到校长。

一位小学生带领古阿霞到了校长室。校长竟是带她来学校找公共电话、给两个硬币的老伯。现在,古阿霞观察跟她平坐在藤椅上的校长。他穿深褐夹克,颇干净的裤子有点洗过头的苍灰色,唯一显示身份的是鞋尖磨破的皮鞋,有学养的人穿皮鞋是尊重此职业。喝杯热茶,配上窗外照来暖阳,古阿霞切入话题,把复校的想法说尽。

“这很难,你是在夹走我碗里的菜。”

“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这里的学生越来越少了,你带走他们,我的位子就不保了。”校长很认真地看着她,又说,“但是,你要这样做我不反对,因为那不可能做到,在我的经验里,目前还没有已废的分校起死回生。”

“难在哪里?”

“分校要有一定学生数,你把大观村的学生加起来,也不够三十人,这是分校的门槛,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没有钱,复校得由教育部同意,拨补经费,这些钱都是政府给的。总之,这是一项巨大工程,你还是个小孩,做不来的。你知道这些难处吗?”

“我知道有些难,没想到这么难。”

这时候,下课钟声响了,走廊外的学生人来人往。古阿霞的脑中萦绕的是那种“饭都吃了,可是没带皮包”的尴尬,她只顾着冲动要给村子上学的学生安全环境,没顾到这挑战难如登天。她脑后忽然传来敲玻璃窗的声响,回头看见是黑压压的学生,敲窗的赵旻对她做鬼脸。古阿霞低下头,手淡淡地绞着裤子,等着上课钟声把人群打发了。

钟声把学生带走,古阿霞也该走了。她心头有个石头压得她想把自己锚在这里搞清楚问题,可是山上还有活,要是拖延就给人麻烦。她走过花圃的水泥矮围篱,太阳很高,影子很短,冬阳暖烘烘地罩在身上,心里却盘算什么似的,不知不觉来到流笼乘坐站。流笼要启程时,有个人在外头急着喊她,古阿霞从窗口探出头,回应:“你怎么逃课?”

“老乌鸦叫我来的。”是赵旻,他跑来的,胸口喘着。

“谁呀?”

“校长啦!”

古阿霞心中突然浮起个黑影子。一只乌鸦样子的老人,灰朴衣饰,头发微秃,拿扫帚,在校园角落慢慢移动,然后在桂花丛后头露出眼睛。原来他叫“老乌鸦”,多贴切。

“怎么啦?”

“他说,你的问题很大,形势比人强,但是……”

“那个什么人强的,什么意思,我不懂。”古阿霞大喊,但随着流笼距离越来越远,她很快被拉到空中。

“你很烦呢!乱插话,反正我也不懂,你先回去就对啦!”

古阿霞听完这一句,一切都糊了,包括赵旻的声音与身影。风声与滑轮刺耳的声响取代一切,她心中盘旋着好多问号。

到了晚上,古阿霞的难题来了。她心中稍早盘旋的问号不是消失,是成了铁钩子把她难堪地吊起来。那些伐木工人吃完晚餐,聚在客厅火塘边聊天时,话题围绕古阿霞。他们都知道,这个上山还没多久的女孩,要搞个学校。那个废弃的学校是猪乐园,是伐木村渐渐颓败的象征,谁要能把它扶起来就像把石块丢到水里能浮起来。

“敬伟大的学校,我赞成成立学校。”一个伐木工高声大吼,然后啃开红标米酒盖,“我是校长,郑重宣布,喝酒学校现在能成立,我们庆祝吧!”

“我是教务组长,趁我的妈祖婆杀来之前,我们开学吧!中途不下课。”说罢,他喝了。

一时间,客厅出现许多职位,检验班长测量酒精浓度,督学督导有没有认真喝酒,值日生负责喝完瓶底酒,不臭弹[17]受不了。喝酒的男人不要去惹,脾气来的女人惹不了,古阿霞属于后者。她在厨房收拾,同个锅子洗了半小时还没刷掉自己的怒气,她告诉自己不要冲出去计较。

王佩芬也抓住机会,数落那些男人。她说,男人都是虫,在家是毛毛虫,出外是懒虫,血里面游的是酒虫,眼里喷着精虫。她又嘲弄,小心那些男人,他们走过你身边的时候,会不经意碰几下揩油,你要是不还击,他们下次会故意摸你的屁股与胸部。王佩芬说到这,语气有些愤怒,更带着炫耀地说,想摸她的男人可多了,想看雨季来临前那搬家的蚂蚁在排队吗?

“你想会是谁?”古阿霞把菜瓜布紧握。

“这问题你别问了,谁摸了我屁股,我哪会讲?”

“你在说什么?”古阿霞睁大眼,“我想知道,是谁把我今天下山到学校问的事给抖出来,现在成了客厅那些酒鬼吐槽的下酒菜。”

“我又不是神,怎么知道?”

古阿霞和王佩芬拌嘴了。古阿霞觉得王佩芬像是花痴,答非所问。王佩芬大声反驳,她是朵花,却沾不上露痴,然后她严厉地指责说:山上废弃的学校现在给大家拿来养猪赚钱,要变回学校,先把那些猪赶走,就是把大家的财路通通赶走。想想看,你跟大家作对,谁会跟你过得去。

古阿霞觉得她说的都是道理。道理通常拿来压人而不是说服人。古阿霞离开厨房透气,那里的气压高得点火就快爆炸似的。她沿铁轨前进,去找赵旻,将他列为泄漏了她今天跟校长密谈的头号嫌疑犯。她沿着依山而建的石板阶梯去赵旻家,从屋外兜望。屋内一盏烛灯,两个人,三只鞋子,好多影子乱晃。赵旻的母亲在灯下缝衣干活,断腿的祖母在灯下看人干活。

古阿霞看不到赵旻,沿阶梯一家家寻去,总算在废弃柴房找到他。一群小孩就着几盏凿洞的铁罐灯笼,玩纸牌尪[18]仔标,赵旻把袖子捋起,喉咙吆喝。古阿霞冲进去大喊:“警察来抓人了,快跑。”这招永远有效,从小被吓大的孩子一哄而散,又叫又滚的,滚下楼梯的差点把脑袋滚掉了,却没有人脑袋正经地在想自己根本没干坏事。

古阿霞抓着了赵旻,一顿臭骂:“你长舌妇,到处说我要盖学校,好了,这下酒鬼们都知道了,每个人在笑我。”

“最初不是我要讲出去的,是老乌鸦的想法。”

“你确定。”

赵旻点头,他在古阿霞离开学校后,被老乌鸦叫到校长室问话,讲出了在流笼上古阿霞救两位小学生的点滴细节,却省去自己骂学校的部分。老乌鸦说了句“形势比人强,事在人为”,要赵旻跑去找回古阿霞。赵旻晚了一步,路上还把手肘跌破了皮。他回到校长室之后,老乌鸦问赵旻,相信古阿霞能复校吗?老乌鸦说他不相信这个天方夜谭,要是赵旻相信,去帮古阿霞个忙就行了。

“于是,你把复校的事跟大家讲了。”古阿霞说。

“嗯!我跑到话务中心拜托那边的‘欧匹将’传话,叫她打了几通电话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了。”

“你相信我做得到?”古阿霞认真看这家伙。

“没错,那天我是第一个跳上你的船离开的,”赵旻认真说,“摩里沙卡有个传说叫‘暗暝摸的力头’[19],有个没钱的工人要给自己的儿子买脚踏车,他站在石头上自言自语了三天,终于得到脚踏车,虽然是旧车。”

人总有理想或梦想,后来为了很多原因而作罢。可是,不代表梦想灭了,这些都是转换成“黑暗力量”。摩里沙卡传说中的“黑暗力量”是唤醒心怀有梦的人来帮助你。这传说是,一个工人讲了三天梦想,不是被人笑,就是感动了也曾经想买脚踏车给子女的路人而获得援助。赵旻非常认同老乌鸦讲的,“形势比人强,人会被逼得找方法”。于是,他逾越了古阿霞的决定,去帮她召唤“黑暗力量”,打电话向别人说了。

接下来的时光很沉默。树条随风拍打木屋,柴垛传出虫鸣,倒熄的烛火发出焦味,而燃烧的烛光摇晃他们的影子。吓跑的孩子走回来,在外头探头探脑发生什么事。赵旻低头,看着他从月饼盒裁下、绘有虎头蜂的王牌纸牌,现在被古阿霞黑色的雨鞋踩坏了。忽然,他看一滴水落在雨鞋旁,很快被地面吸干,没个渍痕。他不会误会那是别的之类,雨水是哗然的,而泪水是世上最沉默的单音雨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古阿霞很无措,至少赵旻不是捅她一刀,但是她不知如何面对窘局。

“我阿嬷不会笑你的。”赵旻仍低头看着纸牌王,不想尴尬地撞见一双哭泣的眼睛,说:“我今天放学回家时,跟她提了你的事。她说,你是好人,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给你暗暝摸的力头,去了就知道,”赵旻收拾地上的灯笼,走出柴房,沿着阶梯回家,“可是,你别想在她身上拿到什么好东西,她很吝啬,从来没有给我压岁钱。”

来到赵旻家,打盹的老祖母醒来,眼神从满脸挤压的皱纹堆慢慢爬出,带着倦意。她将槟榔用小石臼压碎,丢入没几颗牙的嘴巴咀嚼。接下来的半小时,古阿霞得到了一份礼物,一个奇特的故事。老祖母讲了“两个大雪山伐木工赵天民和吴天雄如何帮助人”的传说,她缺牙漏气,嚼槟榔又不断打哈欠,故事讲得零散又模糊,得靠赵旻或被好奇吸引来的小孩提醒才讲得下去。显然这故事有不少人听过,最后只剩老祖母对古阿霞讲了,旁人都散了。

老祖母最后问:“你会写字吗?”

“会的,没问题。”

“我听说有人把故事登到报社,能赚到钱,这些钱可以拿来起[20]学校。你帮我写写看,好吗?”

古阿霞愿意帮老祖母写下这则故事。当她离开时,一边开始部署这篇故事的开头了,一边看着星空。天空悬满铁铮铮的星芒,一条碎盐般的银河洒去,在更广大不见星图的夜空,仍潜藏更庞大的星云。古阿霞完全不晓得,她即将召唤黑暗力量来了。

喜欢阅读,未必会写作。古阿霞发现,没有一件事比写作还难,惯于捉菜刀的手很难适应捉笔,而且要找到书桌写字更难。她推开棉被,用木纹粗糙的床板写作,结果笔尖老是划破薄薄的日历。她想到客厅的柜台不错,但是现在有一堆酒鬼在那,最好别靠近。

她摸到厨房找垫板写字,看见乌心石砧板,灵机一动,将它翻到较平整的背面使用,觉得书写平稳,下笔无碍,写久了会上瘾。最后,她发现用菜刀侧当垫板能写得更畅意。

到了晚上九点,山庄停止供电,发电机不再隆隆响。火塘开始供火,伐木工要回家去,挤在门口为了找对鞋子,抱怨酒喝太少而眼花了。古阿霞起身到橱柜抽屉拿蜡烛点上,着魔似写着。这时候,王佩芬来到厨房找水喝,看到古阿霞两手趴着。她知道古阿霞成为今晚酒鬼们的话题,心情颇不好,轻轻走过去拍她的肩安慰。

古阿霞给人摸一下,把日历纸收起来。关于写作,太私密,她不想把私房性的毒瘾给大家看光了。王佩芬吓一跳,看古阿霞趴在菜刀上,面无表情,烛光衬托下变成复仇的女鬼。她理所当然地尖叫,继续逃到客厅分享她的尖叫。门口的酒鬼们被吓醒一半,接着愤怒,他们不愿意还没回家就跟母夜叉打交道。

“闹鬼了。”王佩芬喘着气说。

“是啦,我们都是酒鬼。”酒鬼们挤门口喊回去。

“不是在厨房,在客厅?唉呦,我在说什么。我说古阿霞变成鬼了,拿菜刀要杀我。”王佩芬指着厨房。

“你叫这么可怕,有鬼的话,早就吓跑了,连蟑螂蚂蚁都逃。”

古阿霞这时从厨房走出来,脸上浮出无奈的微笑,挥挥手中铅笔,说:“我拿笔有这么可怕吗?”

“你分明拿菜刀,我看见你趴在砧板上,哭呀哭的,磨着刀子。你一定是嫌大家拿你开玩笑,受不了,磨菜刀要把我们的舌头剁下,对不对?”

酒鬼们还得保持清醒回家面对妈祖婆,纷纷离去了,把两个女人的争执留在客厅。观众走了,王佩芬懒得再说,她不过是让男人们看看她委屈的模样,戏散了她便坐在火塘边剥龙眼干吃,把壳扔进火塘,频频喊好无聊喔。古阿霞还试着为自己争辩,拿着铅笔当武器,在火光照耀下,显得古怪。

“坐过来吧!我有话要跟你说。”庄主马海说。

“算你赚到了。不过我要先声明,我是没有赌你赢,但是很支持你,不要说我没感情,好啦!我不跟你多说了。”王佩芬说,但是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都是她在说。她说:那群酒鬼中不知是谁先起哄,说要赌个局,看你在十年内能不能成立学校。没有人下你的局,除了没有人相信你会成功,十年的局也太长了。王佩芬又说:大家开始想别的局,想呀想,最后以三天为限,要是你以建立学校为理由募款到三百元,你就赢了。

“没有尽全力跑的赛马,是没看头的。”说话的是一位坐在窗户边的人。他手放在窗台,把玩着茶杯,穿着宽松却打绑腿的日本裤。他喝了口茶,又说:“我猜,你心里一定想,这赌局关我什么事,输赢都是别人。”

她知道眼前的家伙正是传说中山庄的后台,蔡明台,有财有势。根据她从各方听来的消息,蔡明台本名叫大江光田,日本人。他父亲曾任摩里沙卡的林场主任,属于是土皇帝的地位,呼风唤雨,战后却没有被遣送回日本,而是因技术而留用,蔡明台自然也留下来。古阿霞常听闻大家蔡桑来、蔡桑去的称呼,却不曾见过,神龙见头不见尾,这下总算碰头。

“蔡桑,没错,这是你们的赌局,不干我的事。”古阿霞说。

“所以我说,你是没尽力跑的赛马,没看头。”

“我为什么要照大家的意思尽力跑?”

“你可以不用尽力跑。不过,要是终点,也就是你冲断那根线之后,发现有个奖品放在那,你可能会尽力。”

“什么奖品?”古阿霞问。

“母猪。”王佩芬插嘴,做出古怪表情,惹得大家猛笑。

古阿霞认定这是在消遣她,有点气,转头上楼。对她而言,赶快写好那个故事才是最重要的。她担心刚到手的灵感会跑掉。

蔡桑叫住了她,说:“确实是一头猪,它是山庄的财产,是摩里沙卡最会生的母猪。你要是在三天内凑到三百块钱的复校基金,这头价值六百元的母猪就归你。”

“真的吗?”古阿霞发出疑问,看到在人群中的马海点头了。她要是赢了这局,能得到价值六百元的母猪。这对她勾勒的复校蓝图总算有了一笔。她说:“好,我考虑。”这含蓄的回答宣示了她的赛局开跑了。她跑上楼,犹豫一下后下楼到厨房把菜刀拿上楼,把稿子写好能赚进一笔稿费。

“啊!”王佩芬又尖叫了,冲到客厅大喊,“那家伙想钱想疯了,拿刀出来抢劫了。”

然后,山庄的人都笑了。

从来没有一件事情如此单纯的享受——安静写字。

除了例行工作与休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写稿,连梦中也会因为迸出某个字句而从床上跳起,就着火柴棒燃尽的十秒间,赶紧记下。写下第一句,第二句话忙着从笔尖流出来。为了避免影响同房的素芳姨睡眠,她下楼写字。夜里,楼梯木板挤压的“嘎、嘎”声响特别大,她急急忙忙地,像踩着破风琴下楼,到厨房拿菜刀,回到客厅的窗台下点蜡烛写字。古阿霞这么匆忙,灵感也匆忙跑了,通常写了五句左右便文思干涸了。

她抬头时,被玻璃反射的图像吓着。客厅除了她,另有他人。她回头看见帕吉鲁就躺在不远处的火塘边,朝她这边看来。她数落他跟鬼一样,下楼也不会发个声音,吓死人。

“嗯!嗯!我本来在这。”他昨晚深夜才回来。

帕吉鲁把最风光的青春都放在山林里,长年绑在山上。他能远距离分辨出活着的是属于峦大杉、台湾杉、台湾冷杉、云杉,近距离能分辨已去除枝叶的是红豆杉或台湾粗榧;至于大剖的树块,从边材淡红黄色、心材鲜黄色或带紫褐色的晕条的台湾杉,或边材与心材区别不明显、轻软富弹性的台湾亚杉,他立即能辨识。他甚至能闭上眼睛闻出树木味道,瞬间从年轮摸出树龄。但是,他对女人与复杂的香水不太行,看到竹竿上晒的阿嬷内裤都会低头,连黄狗的性荷尔蒙指数都比他健康太多了。可是,自从古阿霞跟定他之后,觉得森林好像少了什么,他这从小被他阿公训练出的怪胎,也会觉得女人挺有趣的。

他昨天入睡前想到古阿霞,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收拾木箱下山,回到山庄已是半夜,大家都入睡了。他睡在火塘,朝那丢了两根木柴。直到柴火烧到薄了,客厅影子淡了,古阿霞走下楼梯来写稿。他侧身躺着看女孩在烛光前,一种兴奋使她疾笔沸腾,另一种挫败又使她气得咬铅笔。他看着她健康的黑皮肤,难怪工人们要用闽南语“透”形容她是多种原住民混血,有着排湾、太鲁阁与阿美族的血缘调色盘。她说不上美,却如此灵窍,好可爱。

“以后看到人要出声,打个招呼也好呀!”古阿霞望了墙上老挂钟,显示凌晨三点,“你应该上去睡,这里很冷。”

“嗯!”帕吉鲁指着火塘。

火塘是位在客厅中央的槽状供火处,长3公尺,宽1.5公尺。古阿霞往那看去,中央的炭火堆还亮着光,长了层灰。黄狗睡在外缘的木灰堆,皮毛在微弱炭火中泛着油光。它进了家就这样,地毡一只,古阿霞乒乒乓乓下楼都不想理。火塘边铺了厚毯子,帕吉鲁躺着睡,身子藏在与地板齐高的槽缘,难怪古阿霞看不到。

“你是昨晚回来的吧!然后睡那。”古阿霞看他点头,又说,“拜托,你起身也发个声音,别像个鬼吓人。”

帕吉鲁安静看着她。火塘里的火炭这时亮了些,小火苗绽开了,比上一刻更亮些,更温暖些。帕吉鲁仍是安静看着她,在客厅最细微的变化里。这让古阿霞很别扭,她不喜欢这样被人看,于是忙着开口说话。她教帕吉鲁几个简单的回答,比如,人家问问题,觉得对了就发出“嗯”的声响,不对则回应“喔”,不要学水鹿看到手电筒在愣头愣脑,要逃要死也不是。

“喔!”

“你懂了我刚刚说的没?”

“嗯!”

“听过赵天民和吴天雄的故事没?我听人说,只要是伐木工,都听过这两个人的事。”她抓个新话题。

“嗯!”

“这时要说呀!别像便秘,嗯嗯个不停。”

帕吉鲁的头一下左偏,一下右偏。等待答案的古阿霞没有不耐烦,出乎她意料,帕吉鲁随后用非常缓慢的口气讲起吴天雄的故事,连地点与时间都巨细靡遗。古阿霞把每句话听到心里,隔着火塘的火,她侧卧身子,撑着腮帮子,看着他说话时的舌头在嘴里游动,她从心底认为,这家伙挺会讲的,就怕柴火与时间不够用。

客厅这时多了个人。素芳姨从楼梯走下来,她被古阿霞尿急般冲下楼的声音吵醒,便踩响了楼梯下去查看,看到帕吉鲁很努力地跟古阿霞说话,火光在他们身上翻动。她很少看过帕吉鲁的嘴巴在吃饭之外能张开,也为这儿子很少跟自己说话而遗憾,甚至曾绝望到每晚流泪,以惩罚自己。她不敢当电灯泡加入他们的火塘谈话,偷偷上楼,可是楼板响出声音。

古阿霞抓到声响,把人请到火塘边取暖。她借机追问素芳姨,关于赵天民和吴天雄的故事。素芳姨说不明白,她是听古阿霞说了才对这故事更清楚,还反问她怎么知道这么多细节。这完全是归功于帕吉鲁的详细说明。

“你像文老师,有一把万能钥匙,能打开阿政的心房。”素芳姨说。

“喔!喔!”帕吉鲁急着打岔,别让往事抖出来,可是说不出来。古阿霞站起来靠过去抓住他的手,让他平静下来。

“她是在阿政小学四年级时,来到摩里沙卡教书的老师。”素芳姨指出,在文老师来之前与离开之后,帕吉鲁只会在教室外的银杏树下徘徊,对计算落叶数量有偏执行为,习惯蹲在地上发呆,用针翻开蚂蚁腹部检查。文老师有能耐把阿政带进课堂,教他写字。一年后,文老师转校到玉里小学。帕吉鲁又躲回到银杏树下混日子了,他没拿过小学毕业证书。

“文老师怎么办到的?”

“她有能量与能耐,而你跟文老师的特质很像。不然,阿政不会带你来摩里沙卡,他是木头人,离树木比较近,离人类比较远。”素芳姨停顿一下,又说,“但是,你的大挑战是复校,除非有奇迹才行。我这样说是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我怕你被伤害太深,失败后离开这里。我不希望阿政失去你这样的朋友。”

“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我到哪都有挑战。”古阿霞淡定说,“即使失败,我也不会轻易离开;要是成功了,帕吉鲁会到小学来读完书,我这学校多少是为他盖的。”

“喔!喔!”帕吉鲁急着反抗,他没答应过。

“帕吉鲁是你吧!我赞成把他种回学校也不错。”素芳姨说罢,让火塘边多了笑声。

几只靠近人类生活圈的酒红朱雀,在山庄后院的垃圾堆觅食,为残肴抢成一团红影。这早晨窗下的声响干扰了古阿霞。今天是“母猪赌局”的最后一天,古阿霞别有心事,倒垃圾时,多瞧了几眼这些霸道的红鸟儿。过了中午,她下山到“酒保”[21]买了针黹、罐头日用品。随后她到米店,吩咐店员送达菊港山庄的米得要“半冬仔”。新米易糊,老米易馊,贮存八个月的半冬仔最具口感。

忙完正经事,剩下的时间是她的。她走到森荣国小,进校门便看到二十七个坐在面包树下发呆的小孩站起来。他们牺牲午睡就是在这等古阿霞,好从口袋掏出东西。每个手里握着一份力量,当他们张开手时,古阿霞红了一下眼眶,每个掌上都有钱。他们捐出了自己的零钱。

古阿霞算了钱,总共六十八块钱。六十八块钱中,实收三十八块,其中的三十块分别写在十张借条。字条上的字迹歪七扭八的,内容是“年纪很小,不会赚钱,长大后凭款单付八块钱”“目前没钱,年底用红包钱付清三元”,这些欠条的温暖直抵人心。古阿霞收到心坎深处去了。

“还是欠很多钱,除了村子里的学生,山下的人都不捐,”赵旻很生气,“他们都说不会成功的。”

“我要谢谢你们的心意。”古阿霞看了每个人一眼。

“不行,不能投降,我一定有办法,”赵旻动起脑筋,对上课钟响后急着回教室的学生说,“你们低着头走,多捡几块钱也是钱,捡不到钱就捡破铜烂铁去卖钱。”

目送学生走了,古阿霞不敢怠忽,但是也想不出来从哪儿募到钱。伐木工押她在“母猪赌局”会输,她不想点办法便会提早阵亡。她脑筋动到日前的投稿,趁今日下山询问登稿了吗,有登便有稿费。她走到公共电话旁,投币照着揉皱纸张上的几个报社电话打,以仿真的语词,好在最短的时间得知报社如何处理她的稿件,不然每通打到台北的电话费都偷了她的荷包。

有家报社总机把古阿霞的电话转了几次,就是转不到编辑部,最后由客气的广告部人员来拉业务。有家报社编辑响应,他们从来不会回答刊登问题,希望她每天买报纸自己看。有家报社说,没有附上回邮就不处理。其中一家报社的编辑气愤地说:“你怎么可以一稿数投,这是犯大忌。”然后断线。

她花了半小时打电话,寄托的稿费全落空了,而且花了二十一元电话费。她站在红色公共电话前,挂上话筒的声响,宣布她没辙了,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她知道稿子白写了。

抵达大观村的流笼打开门,走下来的古阿霞立即赞美上帝。她看见兰姨靠在燃烧桧木的汽油桶旁取暖,边忍着烟气咳嗽,边啃着饭团。兰姨兴奋得上前拥抱古阿霞,大喊哈里路亚。一股混合厨房油烟、汗渍与桧木的芬芳围绕古阿霞,她没挣扎,陷入最温馨的味道里。

兰姨用扁担挑了两箩筐,一边放了棉被,一边放了古阿霞来不及带走的衣服等细软。鸳鸯针绣的红牡丹棉被是兰姨最珍藏的宝贝,送来给古阿霞御寒。两个人在汽油桶旁,为一捆棉被推扯了好久,直到兰姨动怒说这里人多难看,勉强收下的古阿霞才说下次这样她会生气。

来到山庄,兰姨坐在玄关阶梯,只要求喝杯热水,无论古阿霞如何邀她到火塘边取暖都不肯。古阿霞从火塘倒了一杯炖在铁壶的热水。

“我喝完热水就走。”兰姨手捧热茶,缓和了冰冻的手,等茶稍冷了才喝下去。

王佩芬这时要求准备晚餐的备料。古阿霞从厨房拿来一笼地瓜叶挑,还拿了个大茶杯,从火塘上的铁壶倒满热水,端给兰姨。她知道兰姨很拗,留不得她住宿或用餐,用热茶能推迟离开的时间。古阿霞要跟她多聚一会儿,一边挑菜一边跟她坐在玄关阶梯闲谈。

“水太烫了,喝完这杯水就走。”兰姨把茶杯放在木地板。她看了山庄的建筑,梁柱雄浑,光影在榻榻米呈现隔夜茶的苦涩感,有两个男人在火塘边聊天,铁壶的蒸汽缕缕往上飘,梁桁纵深,好多的黑暗与荒凉都在那凝结成浓得化不开的桧木幽香。

“这里赚食不容易吧!”兰姨迸出一句。

古阿霞忙着挑菜,要兰姨不用担心,可是她抬头瞧,发现那杯热水竟然没了一半。她从火塘拿铁壶倒满。铁壶水快没了,她冲到厨房添冷水,哀求王佩芬帮她先煮壶热水,好把多年来早已代替她亲生母亲的兰姨多慰留。王佩芬狠狠瞪回去,说现在忙到头发分岔了,但是这点小忙愿意效劳。

兰姨坐在玄关帮忙挑菜,热水快喝光了。从厨房走出来的古阿霞有种莫名的哀伤,她感到急着赶路的兰姨连多坐都不肯,急着喝光热水,她大叫一声,好阻止兰姨拿杯子喝光最后的水。这时候,一班运材车从门前经过,拖着75吨的桧木、铁杉与云杉,山陷入晃动与车嚣中。兰姨从古阿霞的惊叫中掉入另一种震撼,她疼惜眼前的好女孩会在这穷僻的山地耗尽青春,说:

“跟我回花莲市吧!这真的是鬼住的地方。”

运材车凌乱的光影跳动在玄关,敷在古阿霞脸上,她知道,如果早半个月前兰姨说上这句话,她也许会心动。但是,现在她不会了,她无法把刚燃起的斗志与口袋中小学生的借条全丢入火中烧尽。到目前为止,她体内有许多捏不破的小气泡从沸腾的毅力里使劲钻出来,那可以名为愿望,搔着她的生命。

“不能。”古阿霞坚定回答。

“我刚刚告诉自己,要是你有半点犹豫,我马上带你下山。看来,现在兰姨我得自己回去花莲市了。”

“等等,喝完水再走。”

“喝够了,我得赶路回去。”

“拜托,喝完再走,不差这一杯的时间。”

“我得走了。”兰姨第八次重复,将脚从雨鞋里伸出来,把鞋里的热水往门外倒去。

那一刻,古阿霞发现真相而难过。兰姨一早从花莲市走28公里到摩里沙卡,脚都臭坏了,她怕脱鞋子难堪而坐在玄关,又借机讨了杯热水,大部分倒入雨鞋内泡脚来舒缓酸痛,剩下的解渴。古阿霞拿了条毛巾,帮兰姨湿漉漉的脚擦干净,套上她珍藏、唯一的黑色毛袜后,她深信一件事,那双布满厚茧与粗糙皮肤的脚是她见过最动人高贵的艺术品。

玄关外,离别之际,来自中央山脉的寒意弥漫,二月的冷风一阵又一阵穿过瓦屋呼啸,广告招牌不断震响。古阿霞第一次打断了兰姨要为她祈祷,她不再是花莲中华路巷底的女孩了,老是接受祝福。古阿霞学得施舍了。她祈求,亲爱的天父,请给兰姨信念,让她相信眼前的女孩可以在荒远之地活得快乐;祈求天父解除兰姨的疑虑,相信她眼前的女孩手握荆棘也能得到快乐;祈求天父给兰姨一个微笑,在离别时候给她拥抱。祈祷都是奉主耶稣的名求,阿们。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兰姨不断呼唤,脸上打转着微笑与泪水,给古阿霞拥抱。

一辆称为“碰碰车”的日本制的加藤氏7吨内燃机往山上驶去,土黄色身影经过大观村时,鸣笛赶走铁道上觅食的火鸡。坐在驾驶舱的赵旻看到古阿霞在山庄前与人道别,探出头,大声询问:“钱凑齐了吗?”见到古阿霞摇头,他又喊:“快拿灯给我。”赵旻不顾驾驶鸣笛警告,从驾驶舱爬到拖行的空板车,朝后头十列的板车跳去,他跳到最后一节车缘,抢到古阿霞从玄关木墙拿下来的一盏汽化灯。

“等我回来,我上山去帮你讨钱。”赵旻站在拖板车上握拳。

兰姨惊讶地说:“怎么了,你欠谁钱?”她从口袋掏出几张钞票与铜板,全部塞给古阿霞。

古阿霞哪肯再收,先前离开花莲市时兰姨就给够了。两人在山庄前为钱打太极拳,直到兰姨气得说这给路人看笑话,除了留下二十五元车资回花莲,其余全塞进古阿霞手里。收下钱的古阿霞感动得忘了说下次这样她会生气,并错算兰姨更坚定的情意。当流笼的门反锁,缓缓往下滑时,兰姨用两张钞票包住五个硬币,将仅剩的钱奋力地从插满烟蒂的小窗口往发送台丢去,大喊:“阿霞,保重呀!早点睡,早早摊开棉被睡。”

古阿霞再度拿到了钱,心情却坏到谷底,担心兰姨得走28公里回花莲市。流笼总是带走人,消失在万里溪流动夕阳光的山谷。古阿霞在那看傻了,直到东方泛着紫蓝的夜光。

忙完了晚餐,把公共澡堂的热水都热好了,伐木工陆续到来,不是冷得满脸红光,就是泡得通红。他们聚在火塘,开场白是把昨日的那则说淡了的黄色笑话重提,仍能淡出鸟事,然后用力撬开米酒盖,喝了。

在窗台边,蔡明台坐着喝茶,等待古阿霞忙完活好清点她募到多少钱。窗台上,一枝早开的樱花插在三十年历史的高砂麦酒瓶,怎么开都是盛美,怎么落都是凄美。他不喝酒,也不说笑,只静静看着山庄最富丽的窗景:日据时期伐木后新植的香杉[22]纯林像是马赛克拼贴,在夜色中吐出树梢,提供运柴卡车通行的新辟伐木线“万荣林道”蜿蜒而上,这是他投资与心系的伐木动脉。接着他顺着万里溪往上眺望,约2600公尺高的七星岗伐木站灯火依稀,快接上了卡社大山低垂动人的星芒。然后,他看见一盏灯火顺着铁道下滑,速度异常快,他猜测,那是一台以无动力放溜的台车。

到了九点,蔡明台把古阿霞叫来,要她公布募到的钱款。伐木工们也等待最后的结果。古阿霞摇头,说她趁晚餐后到村里转了几圈,只多募到两块钱,并且从口袋掏出小布包,把三天来募得的款项摊在榻榻米上。

其中的几张小学生的借条引起大家讨论。伐木工多数反对,他们说得见钱为凭。

“借单有效,那是小孩子的心意,永远有效。”蔡明台把钱钞算上一遍,共一百一十五元,“可惜没有达成目标。”

“我尽力了。”古阿霞说。

这时有人推开大门,力量之大,整座山庄的声音被那扇黑洞吸光似,所有人静下来往那瞧。进门的是赵旻,成了及时赶上盛宴的灰姑娘,后头跟来的帕吉鲁像是侍卫。他们俩在一个半小时前,才从七星岗伐木站出发,用放溜的台车滑过35公里、八座山洞、两座落差600公尺的流笼,寒冷仍在他们身上发酵,两人抖个不停,久久不发一语。

“你怎么全身到处是伤?”古阿霞说。

“拿一盆热水来,快。”赵旻说,神情非常激动,举起用皮带缠住的右手拳头。

古阿霞赶紧到澡堂打了一盆热水,还弄条毛巾,好擦掉赵旻伤口的血渍。赵旻用牙齿解开缠在手上的皮带,把紧握的右拳伸进水盆。那只拳头经过35公里仍不放开,好像是保护整个寒冷世界唯一的火种。经过热水暖和,拳头松开,掉出了六张钞票、五个硬币,以及几张四色牌。随即,山庄响起了激情的掌声。

“你从哪生出来的钱?”古阿霞穷紧张,融不进欢乐气氛。

“抢来的,我狠狠地干了一票。”赵旻跳起来,再度捏拳,向火堆挥出了几拳。

“这些钱我不要。”她大喊。

“本来就是我的钱,只是从我哥哥手中抢回来。”

“你揍他几拳?”一个伐木工插话。

“一拳,可是我给他揍了三拳。”赵旻比画了身上几处瘀青。

“你真肉脚,给人当沙包打也不会还手。”另一位伐木工说。

“我是为了保护那些钱不被抢走,才给人打,不然,我一脚就把那几个人给打烂了。”接下来的时间,赵旻不理古阿霞,用演说方式向大他十几岁的伐木工表现他今晚的“抢劫”:他坐最后一班运材车上山,再徒步往林班地的工寮。那些伐木工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他认出哥哥赵坤在赌博,向他讨回这几年欠的钱,反而受到奚落。他抢走床上的赌资,紧握在手,用皮带缠住保护。一群伐木工朝他挥拳抢回钱,包括哥哥,在他快被打死时,他哥哥惊醒地踹开门,把他丢入寒风中要他逃下山去,然后用发动的链锯拦下后头追来的伐木工。他逃得搞不清楚方向,误闯帕吉鲁的野帐。帕吉鲁把帐绳割断,随风掀起的帐篷把杀来的伐木工拂得满地滚。他们冲到了森铁,跳上一辆无动力台车,放溜往大观村……

古阿霞没心思听,下巴磕在两膝盖上,愣看着盆里的钱,火焰反光在里头热情跳动。然后,她想起了谁,瞥了玄关的黑影,起身打了条溽热的毛巾,放在帕吉鲁颤抖的手上。她看他,他也抬头不回避,两人的眼神缠一块,几乎找不到线头的那种。

“谢谢你把那浑小子带下山,不然他会死在山上。”她说。

嗯!他回应,好淡一声,喉咙轻跳一下。

古阿霞听到了心坎。然后,她的手也钻进毛巾,紧握着那双手直到它安静下来。她从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手能如此大,被裹在里头,充满幸福力道。

那一夜,她与帕吉鲁坐在玄关,靠近他们最近的是门外呼啸的寒风,距离最远的是山庄喧闹。那一夜,满脸血迹的赵旻成了小英雄,喝了半罐酒便倒在榻榻米睡去,他母亲前来,当众把这条小英雄用藤条打孬了地赶回家。那一夜,伐木工高举酒罐,指责女人杀人,男人万岁,然后提胆回家面对妈祖婆。没有多少人关心古阿霞在这赌局的心情。

该走的人走光了,剩下的人聚在火塘,柴爆声与木窗在风中的咬合声清晰回响。他们把钱从水盆捞起,再算一次,差二十二元就三百元。在叹息声中,在场的人都说了自己失败的经验,好安慰古阿霞。古阿霞微笑,她输了,但是输得非常精彩。她向大家说声谢谢,起身拎起角落里兰姨送来的棉被,睡觉是最好的治疗。她把捆绑的绳子提歪了,棉被松脱,一个坚硬且发光的东西掉出来,在榻榻米上搞坏了场面。

那是一个铝壳便当,里头的饭菜散了到处是,便当盖滚得远,一路张扬心事般绕了客厅一大圈。大家的思绪好浊,唯独古阿霞澄澈。她说这山上冷呀,兰姨送来一捆被;她说忘不了兰姨的饭菜呢,兰姨也送了,放在棉被里温着。兰姨来去匆匆,不好当面说,把棉被当成了最佳的保温器。这就是兰姨的性格。

所有人看到便当底压了几张大钞,那是兰姨偷偷留给古阿霞的,怕当面给被拒绝。王佩芬小心翼翼地捡起来,说:“这钱还热的。”她把钱掂倒在古阿霞手里。古阿霞眼里都是泪,她甚至搞不清楚,是谁把话说殷切。

“这赌局要算。”帕吉鲁说,他站在角落。

大家望向角落,那家伙不论是姿态或讲话都是黑严严的,他们第一次听到帕吉鲁这样说话,每个音都没散掉。之后,他们又把眼光揪到窗台的蔡明台。

蔡明台喝了杯茶,隔着火塘,对帕吉鲁说:“这笔钱一直在山庄,只是我们慢发现,不是吗?”

“当然。”帕吉鲁回应。

山庄顿时响起掌声,他们喝起桂圆茶取暖,把龙眼干壳丢入火塘燃起一种神秘的馨涩。王佩芬放肆地说笑。素芳姨把桧木放进火塘时掀起火星。火星往上冲去,流泻在梁间。帕吉鲁喝了杯酒,起身往废校走去,他去告诉母猪它有了新主人,他不太会表达,反正猪也听不懂。而古阿霞坐在角落,端着便当吃,她心有疙瘩,她担忧得走28公里夜路回花莲市的兰姨。

这一夜好长,窗外凄寒,她裹在温暖的棉被里失眠。

珍贵的一堂课

一九五几年,雪山山脉西侧,大甲溪支流的十文溪。

开辟大雪230林道由荣工处的六百位工程队官兵负责,他们用气钻机挖炮眼,填雷管炸山,以碎石机打石子铺路,等压路机压平,伐木工进驻砍伐。山东老兵赵天民是传奇人物,他累积了中横燕子口、九曲洞以绳索绑腰垂降在峭壁放雷管炸山的经验,相较之下,大雪山路段被视为“躺着干活”。

在十文溪峻谷,海拔2532公尺山腰,他叼了没上火的黄长寿在云雾浓稠的山区干活,填完药,从火柴盒抛火,让嘴边挂了缕烟。潮湿与稀薄空气让炸药时常倔强,有几回没走出安全距离,炸得天摇地动。他拍掉一身灰土,嘴里的烟咬瘪,一边骂一边从硝烟走出来,说他死不了,鬼子的炮弹像雨般都没滴死他,这响屁算啥。

有回放假,待在鞍马山伐木站宿舍的赵天民嫌无聊,找老友吴天雄喝酒,路途上,一道忽然断裂的钢索朝他杀来。他被鞭到5公尺外,仰着身,朝发亮无垠的云海飞去,醒来时躺在95公里外的省立台中医院加护病房。赵天民喘完最后一口气前,告诉床边的吴天雄,他还有个芥蒂,那是在湖南二里沟郊外,有个孩子跪着求他,好安葬刚病死的母亲。正逢国共内战,部队调防,他帮不上。过这么多年,走这么多路,台湾海峡也渡了,就是忘不了那张绝望求助的小脸。赵天民的遗愿是要吴天雄,带着他的遗产出门。每个在街上绝望的小孩,一定有个引领他们微笑的小愿望,去完成他们的愿望。

辞去伐木工的吴天雄不知去哪,天大地大,没给他个方向。他在中横辟路到尾声时,被调到大雪山伐木赚“外汇”。他在台中医院外的三民路不知所措,手抖着,他深知双手会一直抖下去。他曾手握美制马克西姆重机枪与日军对干,持布朗宁M2机枪与共产党厮杀,在中横他挥着铁锹凿岩石,在大雪山他用德制STIHL链锯,他的手永远在抖,要是没有拿点什么对抗世界是停不来的。于是,他从路边捡了颗足球大的石头,先朝北走,闷头在阳光下看着自己影子。他晚上走到丰原时,看到一位黑乎乎、身上沾满煤灰的小男孩蹲在路边哭。

“怎么了?小朋友。”

“我的立阿卡[23]不见了,我不敢回家。”

他带着这个拉板车、叫卖煤渣炉的小孩来到铁工厂,那里排列十辆崭新的板车,每台有着用梦想刷亮的颜色。他告诉小朋友,他的板车就遗失在其中,请他选出来。小孩的泪水遮糊了视线,车胎是圆是方都不知道。吴天雄引领他一台台认领,小孩却一径摇头否认。

“车没在这,我的那台木把手坏了,轮胎也破了。”小孩说。

“诚实的小朋友,现在,这台车是你的了。”吴天雄买下店内最牢固的手拉车。把手是钢铁锻造的,轮胎纹路清晰,另外附有牛皮肩拉绳索。他要店老板将手拉车送到小男孩家,好证明车子是合法获得。

“为什么送我?”

“因为,我叫赵天民。”吴天雄说完就像一头行走的黑熊,往北去。

来到四月漆黑的三义街道上,吴天雄看见一群打赤脚的孩子聚在路灯下写字。吴天雄获知,这群孩子住深山,回家后先农忙,再下山找光源写作业。他打电话回大雪山伐木区的老长官,请求人脉的奥援。备感压力的台电公司竖立二十八根电杆、6公里电线,电源首次来到荒村时是夜晚,当吴天雄为第一户装上的30瓦电灯泡大亮时,不够让门外的全村八十多人跑出影子,可是欢呼声是首次遮盖过百公尺的溪流声。大部分的老人在往后三十年将此说成远村最亮的传奇,“比日头还要晒。”他们说。

小朋友回赠吴天雄一个他们祖上历代传给他们的灯泡——装满山窗萤的酒罐——在村口欢送他离去。村民送了土产给吴天雄,够他吃上半个月。他以手中抱着石头婉拒,却留下那罐萤火虫。

“你为什么老是抱着石头?”一位小孩终于提出大家的疑惑。

“这是拿来治疗我的手用的,手就不抖了。当然,起先我也认为它是石头,后来,发现它跟其他的石头不一样。”

“哪不同?”

“抱久了,它温度比较高,于是,我感觉到我抱着一个小生命。来,你们摸摸看就知道了。”

第一位上前抚石的人面带疑惑,轮到第十位,却体会到温度。所有村民摸完后发出惊叹,包括前几位摸不出道理的,莫不赞叹这是有生命的石头。吴天雄喜欢这样的惜别方式,石头温度不过是人赋予的,但给人的惊喜与温暖却永远留在心窝。

“住一晚再走好不好?”一位小孩说。

“这种夜路我早走惯了,因为我叫赵天民。”吴天雄往山下走,腋下夹着老灯泡,让萤火虫随着他的步伐飞出来,一只只串成线。村民看见一条发光的虚线在深夜画出6公里的蜿蜒山路,每个光点微小,却成了最深刻的路灯,直到线头没了,村民还没散去。

吴天雄不断绕着台湾助人。大部分的时候,他没有赞助物品或金钱,只告诉怀抱梦想的孩子:“你把梦想跟我说时,是对自己发誓走出第一步,你勇敢跨几步,路就出来。”这使得孩子走向飞行员、商人或书法家之路。他的助人故事比他的脚步跑得还要快,天大地大,没有一处不是方向。

十年后,有人在“中央日报”刊载吴天雄与赵天民的故事,肯定两人的友谊与助人。文章被报社编辑删减得差不多。文末,作者表达在摩里沙卡的偏远伐木区复建小学的心愿。文章刊登后,作者“王佩芬”不记得有此事。

半个月后,正在打扫的王佩芬收到邮差送信,兴奋地在围裙上抹干手,绞开信封,就着窗外苹果树映入的天光读信,读得索然。信上署名“赵天民”的读者说,他脚步加快了,正穿越苏花公路的清水断崖,一礼拜后抵达菊港山庄,了解她笔下“将耸立在中央山脉东峰的小学校”如何萌芽。

王佩芬不认识赵天民,把信纸塞到柜台,去忙自己的活。她与古阿霞重新把山庄洗刷干净,清除那些蜘蛛丝与古怪小生物,好迎接将入住的一群旅客。这群旅客混合四健会、童子军、救国团等团体。

清洁桧木地板很费工,将稻草捆扎成拳头大,以洗米水刷。古阿霞与王佩芬跪地工作,做了半天,起身时脊椎关节像是能筛出一堆图钉般痛苦。王佩芬在墙角抓到好多挂着锤形丝袋的衣蛾,半天抓了半罐牛奶瓶的“瓜子虫”,晚上时,爽快地撒入火塘,凌乱的火丛吐出青焰,然后她用“过火失败的一群瓜子壳们”作结。

伐木工说,这些瓜子会偷东西。有人说,这些虫子会换壳,下次会寄居在皮包或汽油桶。伐木工最后举起米酒罐,发誓他们的唬烂就属这次最诚恳,趁早喝完酒,别给瓜子偷喝光,倒是会把罐子留给那些可怜的瓜子们住。

“它们其实是蛾,像毛毛虫最后变成蝴蝶。”古阿霞最后的几句很小声,连火塘的炭爆声都赢不了。她在花莲市的梯间贮藏室,观察过这些陪伴她的小生物。它们吃人类皮屑与落发过活。她用罐子养过它们,打发寂寥与落寞。

“那是真的,有种东西在学校那也是。”帕吉鲁这样说。

他带她离开弥漫酒气与狂谵的山庄,来到废弃小学校。他们来到操场边的沙地,那有几个漏斗状的沙窝,帕吉鲁拔下一根头发搔弄。蚁狮误以为蚂蚁落入陷阱,冲出沙窝,咬死发梢拖入沙内。这时候便趁机挖沙窝,可以抓到。帕吉鲁跟她讲,他小时候常这样钓蚁狮,度过不快乐的童年。古阿霞觉得世界最寂寞的游戏都很像,养衣蛾与钓蚁狮都是借小生物来安慰时光。守着汽化灯,他们蹲在寒冷的学校边,聊了好久,抓了几只蚁狮回去养。

一星期后,蚁狮结蛹,蜷在2公分的砂球茧内,即将蜕变为蚁蛉。这成了王凯的玩具。十岁的王凯随祖母所属的四健会来到山上,他带了帐篷、童军绳、短刀与蜡烛,要抓几笼的云豹与黑熊回去台北炫耀。他搭流笼时尿湿了,着陆后被迎接的三姑六婆嘲笑个不停,他安慰自己抓青蛙就好。冬天山上没青蛙,水滩只有水黾,他标准再降,菊港山庄柜台上的那罐熊牌苹果膏玻璃罐里养的蚁狮,达到他的低标,便问起“史前蚂蚁”从哪抓的?山庄的人员很忙,没空理他。

“你们都不理我。”王凯不耐久候,他气得把玻璃罐子摔入火塘,木灰喷出来,弥漫得哪都是。

所有的旅客暂停动作,只剩楼上的人走过时的木板摩擦声响。王凯的老祖母向大家抱歉,拍手三声,众旅客又恢复之前动作。

古阿霞看得出王佩芬眼中的厌恶,散落的木灰得抹净,不然沾了旅客拖鞋会蔓延整个山庄。她把王佩芬推到厨房去工作,然后拿了微湿的拖把回来擦干净木灰,地板干了也不会出现白灰痕。她靠近火塘清除时,发现惊人一幕。王凯蹲着将火塘底的泥巴挖出来,和着木灰与水,玩起捏陶。

老祖母很快地走向古阿霞,说:“你确实该阻止他,怎么管他都可以,这是他该学到的教训。但是我请你帮忙,不要用打的。”

火塘玩不得,怕断了火种。菊港山庄有个老传统,木灰底下闷了一颗前夜的火炭,隔天傍晚取出来续火,这是从日本时代留下的规例。火塘是火神居住,不留炽热的火炭给他,他会出来找火。火塘曾断过几次火,事后山庄发生的火灾是小事,就怕森林大火。

连学医的庄主马海都很重视这,火塘不是沙坑。他话也不说,一把抓了王凯的领子从火塘捞起来,说:“要玩就到外头,有本事把山头玩倒了也没人管。火塘不要给我下去,那不是洗脚盆。”

王凯见人走了,又跳下去玩木灰,灰尘又再度涌出来。

马海跑回来,杵着王凯说:“我今天关店生意不做,也要把你这个小王八蛋赶走。”他想抓住了王凯的肩膀拖出来。

王凯抓起木灰反击,灰尘四起,山庄上演了维苏威火山将庞贝城活埋于尘土的灾难戏。马海人高马大,想保护埋在火塘木灰下的火种,只能卖乖地被攻击求饶,眼睛痛得张不开,狼狈地爬出来。

“这是谁家的小流氓?”马海的眼神故意盯着火塘旁的老祖母。其他旅客无动于衷,继续整理自己的行李。

“他不是小流氓。”祖母说。

“还说他不是小流氓,好歹你也出来管管。”

“好吧!他做错了,打骂由他承担。别骂得太难听,打他的话,用鞋板打他腿最有效。”老祖母盘腿坐,灰袄的长服搭在膝盖上,布满老人斑的细手微微发抖。

古阿霞见状,先把怒气的马海推进了厨房去,然后走回柜台忙,并且多观察不远处的王凯这颗爆炭如何慢慢凉下来。她知道,面对这样的小孩,马海那套跟他冲下去的方式没用。她欣赏老祖母坐在那,用一种陪伴的方式启动了王凯的冷却系统。

“这里挖不到沙猪仔[24],只有特殊的红电池。”古阿霞看到王凯在火塘顾着那个扔进去的玻璃罐,猜出了原因,便说,“你要抓沙猪仔,我请帕吉鲁叔叔带你去学校抓。”

“我可以看电池吗?”

“先约法三章,你不能偷走它,我们不能让它断电。”古阿霞得到王凯的同意后开始整理火塘,王凯也加入整理的行列。半小时后,古阿霞用铁铲从火塘中央挖出那颗炭。

“我可以摸它吗?”

“它是炭,会烫伤你的。”古阿霞看了一眼没有介入的老祖母,说,“你摸它要小心点,它很脆弱。”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到你的。”王凯轻轻伸出指尖摸炭,让自己被烫下了一个记忆。

晚餐过后,王佩芬提着馊水来到废弃国小。来访的旅客多,馊水也多。她把厨房挑剩的蔬菜残叶与果渣煮熟,加入旅客吃剩的鸡骨残肴,今天的馊水丰盛。一群猪听见脚步声靠近,嘴巴往木槽磨蹭。馊水倒下去,它们直接吸进肚里,教室回荡肚鸣声。

“你是要盖学校的那位?”老祖母走过来说。

王佩芬揪眉头,回应:“你听谁说的?”

“王佩芬,这是你自己说的。”老祖母把冻僵的手往口袋掏“中央日报”剪报,内容有关某个远村的复校计划。

王佩芬的话打断了老祖母的动作,说:“怎么可能,我最讨厌学校,老师又凶又偷懒,最好用炸弹把它们炸光光,这样我小时候就不用上学。”

“那到底是谁要盖学校?”

“你说的是它吧!它叫阿霞(hǎ)霞(há)。”王佩芬指着隔壁猪圈那头隔开养的母猪。它生了病,几天来不吃馊水,病恹恹地卧在角落,头搁在前肢上,连眼神也烧浊,快被浓稠的倦病掩灭了。

“猪怎么会盖学校?”祖母说。

王佩芬说,猪的主人是古阿霞,绰号叫“阿霞霞”,猪也跟着被叫。这条母猪是古阿霞打赌赢来的,期待母猪生产赚钱,当复校基金。五天前这只猪生怪病了,不吃不喝,睡觉也懒得醒来的死样子,从山下花十五块钱请兽医看,针照打,药照吃,照样是一副要死不活的。古阿霞以一百五十元卖回母猪给马海,当作明天旅客惜别会的烤猪大餐。

“帮我叫古阿霞来,我要买这条母猪。”

“你可以买我的那条,我养它一年半了,算你三百二十元。”王佩芬指着隔壁栏的公猪。那条公猪昂然,嘴角泛了圈馊水渍,撒尿的生殖器随着喷尿前后抖动,好个能吃能干的模范生。

“你的猪太健康了,我没兴趣。我喜欢快病死的母猪,比较便宜,而且像我这种台北来的人爱捡便宜,喜欢杀价,我宁愿跟老板‘卢’[25]价钱,然后把买回去的东西放到忘了。”她说完回到操场。

王佩芬追去,再三与老祖母商谈,不惜砍价求售,“算你两百九,天底下没这种好事了。”王佩芬拉到底价了。

老祖母点头,伸手从老灰袄拿出一堆纸钞,眯着眼缝,用拇指沾口水算上一回,共五十八块五角钱,最后强调“这些钱只够买病猪”。

王佩芬提着馊水桶离开,嘀咕这老妪不识货,绝对是一块钱打二十四个结的吝啬鬼。

晚上九点多,菊港山庄停止供电,尚未入睡的旅客围着炉火喝点小酒。古阿霞这时候忙完洗锅碗瓢盆的活,才想起王佩芬说,“有位巫婆看上你的母猪,要砍价跟你买”,匆匆前去学校。

学校冷阒,寒夜中只见建筑轮廓,西方的屋檐接上30公里外中央山脉棱线,星光下有股苍冷气势。银杏树下,搭起了她很眼熟的蓝白相间的塑胶布,那是帕吉鲁的标准野帐。远处沙土旁还有人搭帐篷,亮起灯光,里头的帕吉鲁以蜘蛛丝上绑蚂蚁,垂入小沙窝,跟王凯玩起钓起蚁狮的竞赛。那是下午她交代帕吉鲁的工作。

帐篷这时走出来一个人,是老祖母,她拄着拐杖,往桧木制的溜滑梯另一端走去。老祖母用拐杖试出了块较硬的地,把灰棉袄往上撩,再痴沉地脱下长裤小解。老祖母起身时,拄起的拐杖陷入土里,她失去重心,跌坐在那摊尿液,裤子又脏又臊。

撞见此景的古阿霞很尴尬,她可以从猪圈后方的小山路绕道从校门进来,假装一切没看到,或躲在原地等老祖母进帐篷。可是,她身后的公猪从木缝伸嘴,嘴馋地咬着古阿霞衣角,引起其他猪群的尖鸣。

老祖母走上前来,说:“不好意思,让你看到。”

“抱歉的是我,上前帮忙也不是,甚至想逃。”

老祖母有些冷,要求避风。两人走入帕吉鲁在银杏树下搭的帐篷,从那望着帕吉鲁与王凯的帐篷,两人的影子暧暧地投映在篷上。王凯抓蚁狮的动作尤为激烈,影子晃得湍急,伴随尖锐的笑声,倒是帕吉鲁盘坐地上不动。

“你的朋友帕吉鲁,我可以直说吗?”老祖母看到古阿霞点头,说,“他有选择性难语症,面对不想说话的人,永远闭上嘴巴。年幼时还有高功能自闭症或亚斯伯格症,高度混合型的儿童心理障碍,选择把自己锁起来拒绝沟通,他的童年有个比树根还复杂的环境与性格。我们对这样的人理解还是太少了,甚至排斥这样的人。”

“听起来都是很可怕的病?”

“你跟那个男人接触后,觉得可怕?”

“没有。”

“如果你想跟树讲话,就化成阵风;如果你想跟木材说话,得化成火;如果你想跟灰烬讲话,得化成水。可是要跟人说话,你也还是个人,处理人的问题是个难题。”

“我该怎么做?”

“你不用人教就会成为风的,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风,但有人可以。”老祖母想起下午时在火塘发生的一切,认为古阿霞是内在力量强的人。

这时候,猪圈传来了些声音,老祖母在沉默之后开口:“我今天主要谈这件事。这有五十八块五角钱。”她掏出皱巴巴的纸钞与一堆钱币,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十元面额的小叠纸钞,说:“再加上两百元,我跟你买那条母猪。”

古阿霞甚为惊讶,随即摇头:“那条猪,庄主马海要买回去了。”

“买卖这种事,没过手未必成定局。这样吧!我再追加五百元,”老祖母再从裤袋掏出一叠钞票,“现在共有七百多元了,我跟你买那条猪。你可以把两百元退给马先生。”

“不行。”

“我知道,它的价码更高吧!”

“不是。它生病了,不值这么多钱。”

“什么病?”

“一直找不出来。”

“病入膏肓了,真糟糕,我得慎重考虑这只猪的行情。之前我听人说这只猪生病,怎料得的是重病,这还得了。”老祖母再度从裤袋补上纸钞,把它推到古阿霞膝前,说,“我再追加一千元买它,好吗?”

“我不懂。”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勇敢做买卖,告诉我,你出多少钱卖它。”老祖母的发抖不知是寒风作祟,还是贸然喊价使然。

“你用好几倍的价钱买一头生病的猪干吗?这让我害怕你背后的用意。这头猪不只生病,治也治不好,明天要杀了。你买了猪,它也许明天逃过一劫,可是过不久会病倒,这头猪不值钱。”

“母猪要被杀了,这件大事你应该要早点说。我再贴两千元,能买下这头猪了吧?”她从大衣内袋掏出一叠更厚的钞票,与之前那些小叠钱钞一起推到古阿霞跟前。

“为什么?”

“还是不卖?”

“你口齿清晰,说话明确,可是我被你搞糊涂了。你难道不懂我的意思?这只猪不值钱了。”

“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不卖?好吧!我给你看个东西。”

老祖母说罢,脱下破旧的灰袄,翻开羊毛内里,呈现一幅工笔银葱绣的全家福,背景绘图是照相馆常见的油画山水与庭园牡丹。老祖母说,这是她五岁过年时,父亲花钱在照相馆照的。来年父亲的米行被好友吞食,三年内抑郁而终。她弟弟在国中毕业到日本经商失败,沦落街头,吸毒,讨债,混帮派而死。十五年前母亲病终前,把全家福绣在这件大衣内,说:“父亲、弟弟都走了,我也快走了。你穿着全家福在世上就不孤单了,将来有不如意时,别忘了我们都在你背后推着你往前走。”

就着煤灯,古阿霞倾身看那帧图,线头经过长久磨蹭已显得惫窘,可是人物灵动,眼神、欢笑与气氛都很和谐,一家人的美好在高潮时刻永存不坠。她特别注意老祖母,绣像中的小女孩绑辫子,一手拿风车,一手紧抓父亲,眼神纯真宛然。

古阿霞终于理解人情,说:“我懂了,你买猪是有家族上的用意,或许有什么故事是跟一头猪有关的。”

“不是的。这件衣服对别人来说,只是破衣,对我而言却是无价之宝。我向你推荐家母的针绣手艺,不过是抬高衣服的价值。这衣服值三千元,你应该能认同。所以,我用它再抵上三千元,跟你买猪。”

“我更不懂,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这世界上普通的母猪太多了,它们生小猪,喂小猪长大。一生轮回同样工作。不过,那条母猪太特别了,它叫‘阿霞霞’,脑子不同,当其他的猪的脑袋晃着馊水响时,‘阿霞霞’脑子装的是梦想,可是等到明天就熄灭了。所以,告诉我,不管这条母猪价值多少钱,我都愿意买下它的生命。”老祖母说完最后几句时,瑟缩发抖,失去大衣的身子在煤灯下晃动。

“谢谢老奶奶给我上了一堂无价的课。”

古阿霞心房轰然被点燃,有了光与热,甚至感到脚趾甲也能开花的力量。她泪水直流,把灰袄衣还给老祖母穿,两人并肩取暖。古阿霞说,刚刚确实动念想把猪卖了,那笔钱能让她成为小富婆,复校计划也往前一大步。可是革命情感让她始终心系那只母猪。失去它,即使有更多钱,她也失去初衷心,难保后头的道路不被消磨。

“我才要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到了我这把年纪,还相信一件事,花多点钱能解决事情的。说真的,我希望能买下那头猪,这样它就不会被杀了,成为明天惜别会时大家嘴里的烤猪肉。”

“这头猪原本就是马庄主的,他执意买回去,还说母猪生了重病,早点解脱也好。”

“男人很固执,像山一样难改变;我们女人是河流,懂得温柔改变。”老祖母讲了这套理论,又说,“说简单点,要改变马庄主的想法,不如改变母猪的健康。来吧!现在,你去把猪圈打开,放出母猪,让它出来走走,它会告诉你它在想什么。”

“母猪哪会说话?”

“倾听是一种学问,你可以用耳朵听,用眼睛观察,最后用心理解。最后你会发现,无论动作、眼神或背影都是一种言语。当你学会倾听,你可以了解一颗石头、一朵云或一座山的想法。总之,先让猪走出来,它的动作都在透露它的想法。”

古阿霞过去打开猪圈的门,却赶不出母猪,弄得自己得狼狈地拿竹子进去赶也无效。老祖母叫古阿霞回来,别急着赶母猪,母猪会自己出来。古阿霞再度回到银杏下的帐篷,一边观察母猪,一边继续和老祖母说话。

“你是大学教授?”古阿霞从来没有如此受教过。

“我连大学的门都没进去过。”老祖母笑起来。

“你一定是老师。”古阿霞看见老祖母没反驳,又说,“你看很多书又很有学问,一定是高中校长。”

经过再三追问,老祖母最后承认自己是退休老师,“可是,做的是大部分老师最不想碰的烫手山芋,我教小学启智班,后来去教国中放牛班。”她说,她初中毕业之后,父亲用尽关系安排她在家里附近的小学做行政。几年后,她临时帮一位请产假的老师代课,成了启智班老师。磨了几年,体会到这行需要专业,以及花更多时间面对家长。可是,她永远教不了家长别在后院建造砖造的牢房,把刚毕业、胸口还佩戴红花的精障男生关进去,或趁智障女学生在初经来之前带她们找密医摘除子宫。她又说,她之后去国中放牛班教,陷入更大困境,要把他们书包里的兵器如蝴蝶刀、老虎指丢掉,不如先挖掉他们脑子里的怪想法,这很难,不过至少比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来得简单。

古阿霞听老祖母娓娓道来,不时瞧着母猪行踪。到了后来,老祖母的话也少了,两人焦点放在母猪上头。那只病恹恹的母猪出了柙之后,活动力多了点,先在走廊撒泡尿,拱着鼻子,到处嗅,似乎在找什么吃,最后在操场外缘的草堆里磨蹭。

“它尿很多,看起来能喝水,肚子也饿了,到处找东西吃,但就是吃不下的样子。”古阿霞说。

“最好的方法,是照它的路走一遭。”

古阿霞站起来,到猪圈门口,来来回回在走廊踅了三次,剥了点腐朽的木廊柱放进嘴里嚼,观察猪尿的清浊与范围大小。她知道有点蠢,照猪做不需要勇气,而是照做了还是很难懂母猪的心情。她最后到老祖母身边,手上握了一束母猪在草堆咬来吃的雾水葛草,放入嘴咀嚼。

雾水葛草是民间药草中用来治疗肿痛,古阿霞觉得嘴里清凉,很认真地下了判断:“我觉得这只猪的蛀牙太痛了,没办法吃饭。”

“很好,我们来检查。”

母猪不会就此乖乖地张开嘴巴受检。古阿霞找帕吉鲁与王凯来帮忙抓,黄狗跑出去赶。他们在校园追逐,王凯很兴奋,有种与黑熊决斗的气势,拿着竹竿与童军绳追,把好几次赶到角落的母猪放了再追。母猪最后被黄狗追得跑不动,靠在那株银杏树下,一副要杀就杀的无奈。

“叫它趴下来。”王凯大喊,语带命令。

帕吉鲁用童军绳子做活套,把猪的四只脚绑牢,放翻了。母猪挣扎不已,叫声凄厉,把地上的杂草都磨出了汁液。

“张开嘴!让我检查你的蛀牙。”王凯大喊,对帕吉鲁下命令,“你当然是助手,扳开它的嘴。”

帕吉鲁抽出皮带,套紧了母猪鼻子的上颚。猪没法子呼吸,张开下颚,又给帕吉鲁用粗树枝趁机撬开来检查。猪嘴满是牙结石,嘴上颚纹路像洗衣板,下齿颚有一根东西刺入肉里,应该是病灶,古阿霞能做的只有拔出来。

“全部住手,这个我来,拔牙我最行。”王凯徒手上阵,从各个角度模拟了几次,然后尖叫着伸手拔出那根尖刺,一股黄脓随即喷出来,溅到他的胸,惊醒了他。他拿着刺大喊,我赢了。

那根刺是宰杀炖汤后的老母鸡骨头,又硬又长,和在馊水里给猪吃了,刺伤猪嘴。这是造成母猪生病吃不下的原因,病痛消除,它回到猪圈喝起了槽里的馊水。

“它病好了,这下我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老祖母微笑地说,“不然这样好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去玉里找吴天雄。”

“他住在花莲玉里?”

“他过得不如意,你去,会帮他些什么。”

第二天,老祖母离开的时候,古阿霞心情极其复杂。她不善言辞,给老祖母敬礼是最好的礼物。流笼关门的刹那,老祖母也回敬。接下来几分钟,王凯从窗口把鸡骨刺拿出来炫耀,高喊“这是从黑熊嘴里拔出来的”。下移的流笼在万里溪的午后折光越来越模糊,而她的心念却越来越清楚。

隔天早上九点,邮差送来一封没有邮戳的信给王佩芬。她徒手绞开,倒出另一封密封的信封,收件人却写着古阿霞。古阿霞拆开信,掉出两千元的支票。信里头有张便条,写了莎士比亚的名句“玫瑰换了名字一样芬芳”,落款人是,吴天雄。

同类推荐
  •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6中篇小说卷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6中篇小说卷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6中篇小说卷》选取了1996发表的中篇小说七篇,选录了当时文学名家创作的优秀作品,代表了当年中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水平。本书主编为中国最权威文学研究机构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著名文学评论家吴义勤,以专业的眼光严格遴选年度最值得阅读的中篇小说,并附有专业的评论。
  • 许你东向有晴风

    许你东向有晴风

    所有人都知道许东品很爱晴风,这份爱的厚度甚至不比于骆少,但是晴风的无名指最后套上的是于骆为她挑选的戒指。不是所有的爱恋都会得到回应,也不是所有的爱恋都以圆满告终。很遗憾没能陪伴你到未来,很高兴曾参与你的人生。东品东品,东边有人来,品阁夜闻香,晴乃朝夕雨,风过四季天。
  • 空地

    空地

    腊月天,山里尽挂着褐黄色的枯蒿。几天前下过的一场雪板结在山道上,踩上去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要过年了,有人傍晚就着天光点豆腐,提了木桶,用马勺往熬得热气冲天的铁锅里舀浆水。远处空地上有猪叫声穿过来,看点豆腐的人们就涌向了那一块空地。猪被吊在一棵龙爪样朝上伸展开来的梨树下,开了膛。一群孩子围抢着猪尿脬玩,叫丑丑的小女孩,看到一个背了黄帆布挎包的瘸子从公路上走来时,喊了一声:“大大,爷爷要你割肉。”
  • 你的咖啡馆,曾是我的城

    你的咖啡馆,曾是我的城

    本书是一部都市情感、生活类小说。故事女主人公曾是一家咖啡馆的服务生,在与咖啡馆老板的相处相知中,情愫渐生,成为这间咖啡馆的老板娘。但是生性热爱幻想的她却做不了一个“富贵闲人”,不时约三五知己来到咖啡馆,分享自己的生命体验:关于一场预示爱情的梦境、关于某一个下午自己的遐想、关于信仰、关于未来。日子安静却不平静,这些常常做客咖啡馆的都市男女间,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彼此间纠缠不清的因缘际会。
  • 凝望

    凝望

    杨春雪只是深深地点了点头,用来表示她的感激,她深情的目光始终凝视着一个方向。在她的前方山林叠嶂,渺渺茫茫,她保持着一种憧憬状态,岿然于景致之间,独钟在历史的风景之中。她突然偏了一下头,似乎聆听到了一种声音,对我说:“你听……”我侧耳去倾听,只是听到了各种山鸟的啁啾声,小溪的汩汩声,再就风的声音,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的声音。我想告诉自己感受到的这一切,我扭过脸,依然看到她还是那副专注的神情,我不忍心打搅她的宁静,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我听到了汽车的声音呢,其实什么也没有的。老了,老了。”随即,她又对我笑笑,还有些难为情地说:“你说,他们会来接我吗?”
热门推荐
  • 相府繁花

    相府繁花

    前世,林书儿因继母算计,错把蛇蝎当亲人,将所有爱她的人拒之千里,当成仇敌,最终家破人亡,自己亦凄惨赴死。再次重生,她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将那些个蛇蝎一一揪出,千倍返还!而那些深爱着自己的人,这一世,她定然不会再让他们失望!
  • 皇后不称职:朕的霸道女人

    皇后不称职:朕的霸道女人

    光溜溜的穿越,有木有搞错!虽然自己的男人跟那种人跑了但也不至于光溜溜的穿越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吧!美男美男不准过来!敢过来偶就!….…错乱的时空;错乱的国家;错乱的感情,当一切秘密随之解开的时候,我是不是也该离开?
  • 妃本南音

    妃本南音

    云漠大陆鼎鼎有名的创国女皇,居然被弹劾的奏章气死了?呵呵,只有她本人才知道自己是被亲妹妹活生生送上黄泉路的。而两年后的云漠国,同样鼎鼎有名的举世美人也在一朝一夕变成了人人可畏的毒女。她变成了她,天意如此,那就两年之后,接着与你算账!
  • 我超想要光环的说

    我超想要光环的说

    应纯应该是最不像女主的女主,主角光环从来不在她这,就连她娘都不是她的。小奶狗未婚夫:我喜欢你……但是抱歉啊,我是你妹夫。二哥应绪:我会护你一辈子……什么?你不是我亲妹妹?告辞!大哥应绚:所以说,还是大哥对你最好,来,摸摸头。应纯:我太难了!暴风雨式哭泣.JPG_(:_」∠)_男默女泪。①应纯前期就是被疼爱的家中幺妹,宠爱集于一身,万事不关心,才傻白甜的。②应绚就是男主,他和公主什么都没有,假的,都是假的。③男主是应绚,初期应纯就是傻白甜,还很懦弱(毕竟有人护着),后期成长。
  • 专家诊治胰腺疾病

    专家诊治胰腺疾病

    关于胰腺疾病,必须知道的一些事;本书尽选常见病、多发病,聘请相关专家编写该病的来龙去脉、诊断、治疗、护理、预防……凡病人或家属可能之疑问,悉数详尽解述。此书10余万字,包括数百条目,或以问诊方式,一问一答,十分明确;或分章节段落,一事一叙一目了然。
  • 二胎斗争

    二胎斗争

    为什么父母有了我还要我的弟弟。我和我的弟弟二胎斗争开始
  • 超神学院中的故事

    超神学院中的故事

    平凡的名字,平凡的经历,不平凡的人生之路。
  • 给圣祖爷比个心

    给圣祖爷比个心

    谁说圣祖康熙爷是“大麻子”,谁说他只倾心于政务不解风情,难道我碰到一个假的圣祖爷,婼妘自打遇到圣祖康熙爷便推翻了所谓的什么历史说法。婼妘这位来自现代世界的灵魂被这千古帝王疼着,宠着,爱着,呵护着,他许给婼妘后位,让她跟自己一起睨视天下,婼妘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承袭着皇家的香火。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天才第一步

    天才第一步

    众所周知。牛顿说过:我死后,万有引力就消失了。窗外的西装男一跃十几米高拉住飘然飞走的气球,路边的上班族烟民熟稔的双指摩擦生火点燃嘴里叼着的烟,端饮料而来的服务员微笑着通知丁禹“收起你的神通。”年纪轻轻患上癌症的丁禹成功穿越异世界,看着窗外的世界一时间懵了……回过神来的丁禹表示,身为穿越者自己怎么也该有个金手指吧。“喵。”丁禹低头,怀里这只名为金手指的橘猫正在和他大眼瞪小眼。
  • 游戏王之嘴强决斗者

    游戏王之嘴强决斗者

    这篇小说纯粹是个人兴趣之作,会不会弃文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