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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让我跟你走

一个男人、一个女孩、一条黄狗,踏上了花东纵谷往南。

古阿霞的生活圈向来在花莲市,她四岁时曾被母亲带到台中找过父亲,但那次旅途的记忆不多。在二月中旬,她与帕吉鲁离开摩里沙卡,穿过北回归线前往玉里镇,拜访文老师与吴天雄。她喜欢旅程,虽然机会不多,但最亲近的人会带领自己走入最遥远的旅程,不管心灵或道路的远方。

帕吉鲁牵那辆脚踏车上路,车后载着不离身的大木箱。路太长了,黄狗抬脚对数不完的电线杆尿攻,火力不减。唯有经过车道与铁道共构的桥梁时,古阿霞懦弱本性才浮现,并在走过后高歌庆祝。他们傍晚时来到玉里镇,扎营在玉里国小操场,从某位住在学校车棚边小房子的工友得知消息,文老师早在十余年前转到台南去任教。古阿霞叹了口气,帕吉鲁松了口气,后者觉得二十几年没见而贸然拜访,会不知所措,相见不如怀念。

“我不会去台南的,”帕吉鲁下结论,去台南还得穿过一座中央山脉,“回家吧!”

“我们还得找吴天雄,”古阿霞哀求地说,“拜托,无论花多久时间,我们一定要找到他,是他带领老祖母来找我的。”

“嗯!”

第二天早晨,他们顺着火车站以漩涡状走着,照老祖母所言的喊吴天雄的名字。车站是台湾大部分城镇的心脏,常衍生出中正路、中山路的主动脉道路,或再多一条中华路。越是离开这几条路,城镇的繁华越淡。然而,贯穿城镇的河流从未轻易冠上中山河、中正河或中华河之类的。河流,向来有其宁静,有着政治绑不住的水流与温婉,哪来哪去都带来繁华的生机。

玉川,穿越玉里镇的溪流,也轻轻挽过玉里国小。几天来,古阿霞与帕吉鲁从搭帐的校园去找人,傍晚回到玉川旁的中华桥吃“玉里面”。强调汤头的摊贩把熬过的霜白猪大骨挂在摊车,任微风轻击。今天,古阿霞倚桥而吃,帕吉鲁则端了碗在桥头吃。她老是觉得有敌意的眼光,移开鞋子,从桥板缝看见底下的河面有数只等待的饥饿夜光鸟。

鸟类的惯性等待是有目的的。不久有三人来,两位汉人和原住民,其中一人披上熊皮模仿兽吼招徕人潮,兜售穿山甲、山羌、飞鼠与水鹿等山产。缩成球状的穿山甲在网套里露出黑眼,七只被塞进铁笼的飞鼠与果子狸不是骨折就是眼瞎流血,活竹鸡倒挂在桥栏。小孩大力蹬木桥,让穿山甲像噩梦般挣扎,妇女趁机扯下它的鳞片当耳环。

一位中药行人员买下穿山甲。熊皮人把它传到桥下,由河边的屠夫用利刃戳进小怪兽的喉咙。紧接着,一只活山羌也从桥上重摔下去,屠夫割开喉咙停止它的哀号,放血,开胸,掏出的内脏冒热气,没有用的肠粪、肺脏等抛入河,夜光鸟冲上去抢食,溪鱼在更下游争食。孩子们趴在栏杆,往下看见自己的脸庞倒影像京剧脸谱在白云与血红间彩绘。

那是一九七?年代,路边即使有人杀猕猴取乐,或当众屠宰老虎当药材卖都不违法。不过,帕吉鲁被动物哀鸣搞得不知所措,略带愤怒,忘了入口的面汤在碗缘泛了圈白脂。他解开黄狗的嘴套,给狗吃。他掏出口袋所有的钱十八块三角,秀给熊皮人,示意买下母鹿。它怀孕了,用粗绳系在栏杆,产道微微开启,焦躁的蹄子在桥上踩得滴滴答答响。

抽烟的熊皮人朝水鹿吐了口烟,“钱只够买肚子里的鹿仔,如果你能出一百块,我买大送小,顺便送一只‘鸡胿鸟仔’[26]。”那只鸟是地上死去的台湾蓝鹊,它润沁的蓝尾羽在用麻袋运送过程折断了。

“四十元,要不要?”古阿霞扒完面走来,喊了价。她知道,动用旅馆钱成交后他们今晚又得露宿,但睡得无比甜美,“你看,鹿的脖子破了一圈皮,卖相不好,四十五,就这样了。”

“卖相不好?又不是买来选美的。”熊皮人撩开上衣,露开肚子上20公分的蜈蚣线疤,说,“这是熊的签名,害我一边塞回肠子,一边跑下山求救。我家还留有一截干掉的人肠,而那只熊在一年后成了身上的披风。”

“还好鹿不会追着你戳屁股,四十八元,就这样了。”

“我家有张公水鹿皮,连鹿角都有。我披上皮,几座山发情的母水鹿会顶着我的屁股跑,从20公里外的大分山区跑到这。”

“这样说就是了,这母鹿怀了你的种,五十元,值这钱。”

大家都笑了,包括刚下山的登山队。他们从98公里外的阿里山森铁终站哆哆咖[27]出发,穿过玉山,来到玉里,背包挂着避邪用的台湾粗榧,好走过雾气湿饶的森林。现在他们的笑声与嘴巴从半个月未剃的胡子堆露出。队伍中的三位挑夫是东埔的布农族,最矮最年长的那位在40公斤的背包负担中,向熊皮人提醒:“最滑的飞鼠、最刁的山羌、最快的水鹿、最陡坡的山羌,都该用子弹教训。如果它们肚里有小孩,就算把头塞进枪管,就让枪生锈吧!”他们离开时哼着狩猎歌,歌调流露了如何得宜地对自然索求。

“七十块。”一位老妇插队喊价,扰乱了古阿霞的买卖。活取包覆胎衣的小鹿炖中药,能安胎。老妇是为小产两次的媳妇买鹿。一只小鹿换个孙子,对人来说这很值得。

“可以,但是不帮你杀鹿。”熊皮人说,“上次有人省钱自己来,结果那只鹿死不了地乱跑,血像油漆乱刷一通,鹿也跑了。再加二十块,让你家干干净净的。”

“一百元。”古阿霞大喊,让所有的人望过来。古阿霞凑不出钱,可是帕吉鲁老是扯拉她的手暗示,害她先喊后杀价:“可不可以九十就好,省下你动刀的麻烦。”

“可以,拿去吧!”熊皮人说。

她从身上只找出三十七元,赶紧赔笑,一双手也在身上穷忙再找,连鞋底都翻开来看有没有幸运黏到钱。这时群众发出小小的惊呼声。帕吉鲁把脚踏车牵来,打开了那口上锁的大箱子。箱子里装着传统伐木工具,又大又怪异,整齐叠放,大家很惊讶。古阿霞给钱逼急了,拉拉杂杂地在脸上打出暗示,随后在帕吉鲁的反应中得到解释,他在搞拖延战术。

帕吉鲁把横切锯“五齿空锯”从木箱取出,2公尺长的锯子像锯齿鲨的长尖齿。这动作是为了取出下个工具。

“各位要知道,这锯子不简单,”古阿霞没上过林场,鬼扯的经验不缺,“我们曾在98林班地6小班,遇到一棵喜诺气[28],就像各位脚底下的桥这么大。正午的太阳一照,树荫够二十几人睡午觉了。我们花了七天砍倒树。各位要是不相信的话,我们待会可以把桥锯成两半……”

“现在就试试看。”一位小孩说。

“我们是索马,不是接骨师,不保证能把桥接回去。”

帕吉鲁后悔把箱子打开,现在他手中拿的“大胴锯”,比“五齿空锯”更吓人,像座头鲸下颚的屠龙刀。这锯子的功能是把砍倒的巨木胴剖,方便运输。他感谢古阿霞用唬烂术拖时间,也担心她牛皮吹爆了。

“各位要知道,这锯子不简单!”她心虚起来,开场白拖得很长,可是看到水鹿妈妈眼神,灵感窜来,说:“我们又在95林班地2小班遇到一棵喜诺气,这树很大,正是我之前讲的那棵的祖父呀!错,是曾祖父,不,曾曾祖父。我说不上来它年岁,反正,正午走近时就天黑了,只剩一轮月光,我们生火煮饭。吃完饭,月亮还没动,才发现我们走进树洞,阳光被误以为是树顶的月亮。要是走出树洞砍树要花时间,我们待在里头花一百餐的时间锯树,差不多一个月。树倒的时候,我们嫌要逃出来太花时间,干脆趴下。轰隆一声,山头震动,害我们在地上滚了好久,哎呀!嘿嘿嘿嘿!把这棵树有多大的记忆也震坏了。”

她说得没下巴,旁人听得掉下巴,有人站上栏杆抢个好位置,连屠夫都从桥底探头听。熊皮人催促古阿霞掏钱,要收工了。古阿霞说:“没问题,钱在木箱底层,得等我们把家私一件件亮出来才行。”这时候,一辆牛车正要越过桥,遭人群堵死,水牛的脾气越来越拗,主人频频喊路人让路却让得少,他到车后头的挂桶拿水浇牛,好降低牛脾气。

接下来,帕吉鲁拿出长1公尺的螺旋钻。它的功能是先在巨木上钻孔,再顺着钻孔锯倒树,能避免锯到一半的时候巨树轰然裂半,价值减半。古阿霞不知道这家私有何用,至少她知道,大家就等她开口了。

“这扁钻不简单。我们曾在72林班地3小班迷路,找不到水源,用扁钻往树上打洞,水来了,几乎像打开水龙头一样。”

“我听你乌鲁木齐[29],什么树大得像桥,什么树洞大得能迷路。”有个年轻人质疑,获得共鸣。对他们而言,树再大不外乎在庙口,锯子再长顶多西瓜刀,无法想象树洞能住十几人。

帕吉鲁又从箱子拿出斧头。这把有来头,出自花莲八十三岁的名师锻造、开锋。斧柄用二十龄的青刚栎,山南之树,树干通直,只取最有弹性的十圈年轮。木楔用具弹性的赤皮木。从各方面来说,这是顶级的斧头。

那个质疑的年轻人抓到话题,说:“不用说啦!这个我知,我在‘林杯’[30]的班地睹到一棵大树仔,像房子大,我拿这把斧头劈,树就剖成两半了。”然后对古阿霞说:“那你来说说看,这斧头有什么好,我讲过它能劈木头,这点你不能照讲了。”

古阿霞一脸苦笑,有种扯谎被人家拧着耳朵骂的无奈,她说:“没啦!这支斧头很平常,一根树枝,一个铁块,还没大代志[31],要是以后有了,我再跟各位乡亲说明,歹势[32]。”

“真的没有?”

“要是有,我哪敢不说的?”

“那我再说说看,不要看这把斧头这么大支,能够剁鸡、剁鸭、剁粉鸟,对不对?”

“对。”有些人大声附和。

“也可以刣[33]水鸡、刣蚂蚁、刣老鼠仔,对不对?”

“对。”

一位老者从人群出来说话:“这才是黑白讲。我抓一只蚂蚁,你用斧头剁看看。唬烂也要才调,不然就安静地听人家怎么说。”

“别人唬是宝,我讲两句就是饭桶。”年轻人不服气。

老者说,他少年时也铁齿不相信人讲的。有一次,他母亲生怪病,有人提议用新鲜的喜诺气木屑当枕头便可。他到远亲伐木的木瓜山林场讨取,乘森林铁路上山,远方就听到怪声,他在雾中循着荒凉的山径走,看见有人用电锯和吊索发疯似的伐木。以木瓜为名的山没有木瓜,是巨树成林,倒落的巨木令大地轰然颤动,扇动雾气流动,空气中充满咻咻的死亡叹息,这正是怪声来源。

“不是我嚎啸,有些树仔看起来有够夭寿大丛……”老者卖关子,若有所思地往天际看去。

大家随老者的眼光仰看,脑中想象壮阔的森林,也屏息等待老者要如何形容一棵巨树。

“阿娘喂!那丛大树仔,像阿姆斯特朗坐的火箭喷出的烟火……”

桥上的人想象他们在美国东岸的肯尼迪太空中心,看见航天飞机升空,有道烟渍凝固的巨树像童话里杰克种的豌豆瞬间长成。四十几人叹息,好大的树呀!他们抬头赞叹,让更多路人往什么都没有的天空看去。

那辆被人群挡太久的牛车,主人受不了,叱喝牛只挤过去。忽然间,帕吉鲁养的黄狗朝水牛狂吠,作势咬过去。水牛惊骇闪躲,蹄子在桥面敲出巨响,往母鹿那边撞过去。母鹿被水牛一撞,从桥栏杆缝掉下去,被绑在栏杆的绳索勒在半空中挣扎。

熊皮人抓住绷紧的绳子好拉起50公斤重水鹿,免得吊死的母鹿折价。桥下的屠夫站在水中往上推,被挣扎的母鹿踹中牙齿,当下痛苦捂嘴。最痛苦是吊着的水鹿,身受绞刑,下坠造成胎中小鹿挤开产道。熊皮人不可能拉起母鹿,更无法解开打在栏杆上的拉紧绳结,母鹿注定吊死。

帕吉鲁不会看着母鹿死去,砰!他撒手用斧头砍断绳子。

水鹿下坠,压中屠夫后掉落水中,它挺着大肚子挣扎几下,顺水流经桥底而去。站在栏杆边的群众从这边挤到另一侧,张大嘴巴,看着水鹿越漂越远,也离死亡越来越近。

忽然间,一只狗飞过了众人头顶,落到8公尺外的河面。

砰一声,有人从群众的视野外插播进来。那是真的轻功,他打绑腿,穿分趾鞋,衣袂飘飘,落到7公尺外的沙洲。

总共飞出了两道影子。

某个孩子大喊,有武功高手去拯救水鹿妈妈了。

哗!众人惊呼,那是电影场景,还有立体音效,因为帕吉鲁跳出去时,运功蹬脚,强大的后坐力令桥发出巨响,随之嗡嗡震动。最惊讶的莫过于古阿霞,飞出去的两道影子,一只黄狗,一个男人,她都熟到不行。

只有帕吉鲁知道整件事的流程。他先抓黄狗,用抛谷袋的方式远抛了它8公尺远,黄狗巧妙地翻正入溪,爬上岸猛冲,一路把野姜撞得霹雳响,它的目标是远方瘫在水流的水鹿。它是猎狗,猛力跳出华丽的弧度再度落入河流,咬住水鹿的脖子拖上岸,拼命地甩。

帕吉鲁丢出缓兵之计的“救生圈”——黄狗会将猎物拖出水,不过得在它咬死猎物前赶去阻止。桥墩下的沙洲布满了石头与酒瓶碎片,沙洲尾有软土,跳到那块安全落地的区域就砸了“亚洲铁人”杨传广的奥运银牌纪录。他带着斧头翻落桥,砰一声,桥发出巨响,施展轻功飞起来,落到7公尺外的沙洲尾。

这招被跨坐在栏杆的孩子们看了,目击那一幕:帕吉鲁跨过栏杆,压低身子将斧头猛力地砍进桥梁,木桥爆出声响。接下来,他跳上斧柄,像十位弯腰的杨传广接着之后挺身抛人。斧柄嗡嗡鸣震,桥也嗡嗡共振。孩子们这辈子忘不了一把斧头如何将人抛飞。那把斧头成了传奇证物,连最平凡的斧头都能如此,还没上场演出的锯子绝对有惊动万教的戏码。

帕吉鲁落地后,栽了两翻,摔入河中。他很快爬起来,在水流的阻力中甩着手肘前进。他赶到了,感谢黄狗,多么愿意摸它的脖子或犒赏骨头,如果花上半小时没劝它放开猎物,干脆踹它。被踹翻的黄狗起身对主人摇尾巴,抖开水珠,没有怒意。

多亏了系在水鹿脖子的绳子,缓冲了黄狗的撕咬。水鹿没外伤,侧躺在地上陷入了难产的痛苦与逃脱虎口的余悸。不过只要帕吉鲁靠近,它马上挣扎地爬起来逃开,没多久又躺下来休息。帕吉鲁无法独自帮母鹿接生,一个人忙不过来,招手把桥上的古阿霞叫过来。

古阿霞恍神,直到有人招手才清醒,沿着河岸街道跑去。河岸建了许多半悬空的高脚屋,一位男孩在路中央拦路,一手拿碗,另一只拿筷子的手在打圈子招呼,古阿霞绝不把他看作餐厅的活招牌,而是方向灯。她循着男孩指示,穿过一间凌乱民宅,桌上摆着用报纸垫的晚餐,除了一位阿嬷悠闲地坐在板凳上继续吃,其余的家人挤在后院为古阿霞引导。

在后院阳台,古阿霞看到了发抖的帕吉鲁。她顺木梯下,才踏下河滩,用粗鲁脱下的大衣去裹住。她的下巴顶着他的头,费了劲抱,闻到一股软甜的香气在他身上缠绵。她把帕吉鲁抱太久了,糗的是在那么多人面前。她猜是那种味道害她松了情绪,味道从哪来的?很快揭晓。帕吉鲁在古阿霞用衣服覆盖他之前,从口袋拿出桧木油迅速抹在皮肤,油膜能御寒,也能渗入皮肤增暖。

接下来的动作,差点忙坏了古阿霞。帕吉鲁站起来,把那件沾满了桧木香的大衣往不远处的母鹿抛去,第二回终于蒙住了它的头。水鹿挣扎几下,迷蒙在深深的桧木味道。帕吉鲁走去,用头脚互叠的方式抱住水鹿,把它的后腿夹在自己的腋下,试着拉出鹿胎。

“手涂油,右手就好。”他说。

她不懂,只要照做,把小瓶内的褐色的桧木油倒到手中。

“右手伸进去。”他又说,而且是命令。

“这个小家伙要打开门出来了,却跌在门槛,我哪能把它推回去?”古阿霞心慌地想,右手才碰到产道口的幼胎又退缩了。

“伸……进……去。”他也急了,越急话越省。怎么了?那个知道他肠子有多长的古阿霞,现在却慌得词穷。

“不是把鹿仔塞回去,是把你沾油的右手,伸进母鹿的屁股。”一位老太婆站在高脚屋的露台说话。那是刚才借他们家过的一家子。

小男孩挥着手中的筷子,筷子上搁着豆皮,说:“听我阿嬷的话,她是产婆,还帮难产的水牛接生过。”

这挑战太高了。古阿霞得做,因为帕吉鲁也猛点头。可是好难,助产忙得像治疗便秘,而且鹿的屁股总是闪躲她这只好意的手。

“先用一根手指,然后两根,转几下,再慢慢增加三指,直到你的手伸进去屁股里。”阿嬷又说了。

起先困难,接下来顺手了。她伸进水鹿肛门的手,隔着软膜碰到幼胎,又照阿嬷所言用另一只手扶着水鹿的肚子轻轻地转动,一个紫胎的东西便溜出来,撞进古阿霞怀里。

帕吉鲁与母鹿分开,掀开蒙头的外套。母鹿自行爬起来,没有逃走,走到古阿霞身边,把她怀中小鹿的胎衣撕开吃下去。小水鹿的眼睛好亮,没看到刚刚如何从鬼门关逃出来,只看到花莲的残霞灭成了星空点点。它挣扎几下,所有的力量接踵而来了,用瘦小的四肢撑起身,跟着母鹿往玉川的上游走去,消失在众人视野。

夜黑了,却黑不了玉川的温柔水声。古阿霞想,水鹿母子会找到河水的第一滴,在源头必然没有杀戮了。

顺着磅礴的八百公顷良田间的小道走,不久起雾了,视野顿时缩小,古阿霞紧跟前头带路去找吴天雄的老兵身影。老兵挺高的,穿棉袄衣、草绿军裤,引起人注意的是他单脚拄拐杖走,身体起伏大,随时给人会跌倒的错觉。老兵介绍眼前无垠的“长良农场”是他们荣民开垦的。他们在花莲的太鲁阁溪、木瓜溪、丁子漏溪与乐乐溪两岸,修筑堤防取得了四千公顷规模的新生地。

“这是我们最漂亮的战场了。”单脚老兵说罢,转头问,“对了,你们会哪些才艺呢?”

“我会唱歌。”古阿霞说。

“好棒,待会儿给我们唱首歌。后面背大箱子的男人,你呢?”

“他会背大箱子。”

“背箱子算哪门的才艺?算了,你待会表演昨天跳桥救水鹿的绝活。那只狗呢?”

“它很会尿尿,脾气也不好,很会咬人。”

“尿尿、咬人算啥才艺?待会狗当水鹿,露一手给人救起来的绝活。”单脚老兵这时候停下来,发号施令:“你们给我跑起来吧!走。”

单脚老兵“跑”起来,正确来看是跳才对,他的速度很快,把拐杖当作中正式步枪夹在腋下,行军背包装了十个中午便当,跳跃在自己开垦的美丽战场。玉里的旧名“璞石阁”是邦查语“迷雾世界”的语译,贴切说明了古阿霞在雾中跟随老兵跑的情境,得加紧脚步,才不会跟丢。这些雾气还夹带粉尘,粉尘来自秀姑峦溪与其支流乐乐溪交接的广大河床。单脚老兵很快地跳上河堤,对着广大河床喊:

“兄弟们,我把三军艺工队带来了,我把欢乐带来了。”

砰,一个巨大声响从河堤那头传来,像迫击炮打落的巨响,古阿霞吓到,黄狗叫起来。

“兄弟们,我把欢乐带来了。”单脚老兵喊完,冲进了巨响产生的浓浓烟尘中了。

古阿霞与帕吉鲁爬上河堤,视野顿开,累累的溪石横亘在乐乐溪(拉库拉库溪)与秀姑峦溪汇流的巨大河床。古阿霞看到单脚老兵的行踪,他提着拐杖跳在弯曲的河床小径,相较那些溪石,他的身影单薄。砰,又是巨响爆炸,眼前200公尺外一块房子大的溪石顿时炸裂,灰尘四涌。古阿霞闭上眼,耳膜痛起来,听着回音在附近回荡。

她睁开眼看,单脚老兵还在跑,好像在打二战的冲锋士兵。

十几个老兵拿着便当吃,坐在石头,围成圈,圈在中央的是被视为艺工大队的古阿霞、帕吉鲁与黄狗。艺工大队站着不动,又不是表演木头人,怎样都不肯动起来。便当空了,节目没演,只有单脚老兵以说书讲完了昨日在中华桥的救水鹿戏码。

“拜托,表演一下嘛!”单脚老兵要求说。

在充满了沉默气氛的溪畔,帕吉鲁会比石头沉默更久,戴嘴套的黄狗对围着的老兵充满敌意。这个轰动玉里的男人与黄狗不会重复昨日的戏码了,他们不是电影可以回放。十个老兵很失望,他们刚刚用九根雷管炸掉两块巨岩,好开垦更多的农田,眼睛都是尘埃,他们最常做的娱乐是听“疗愈系”铅色水鸫的悦耳鸟鸣。再过十分钟,他们的午休将结束,会拿着六角钢钉与榔头,把炸裂的溪石敲碎。

古阿霞注意这些人的眼神与动作,跟常人比起来似乎少了什么,好像少了块灵魂拼图。然后,古阿霞很快看到吴天雄,他唯一跟那些穿便服、脚穿打绑腿军靴的老兵不同的是,手中抱个石头。古阿霞有种不用翻起衣服看标签就找到人的喜悦。

“你好,帮我写一首诗。”古阿霞看着低头的吴天雄,心情小激动。她不知怎样开口,用老祖母教她的以求诗会友。老祖母说,吴天雄会写诗,看到他用求诗当话题。

“我不写诗了,这种东西不是没人懂,是没人想懂。”

古阿霞愣了一下,据实以告:“我懂那么一点,请你写首诗。”

“我已经两年不写诗了,也永远不写了。”

“拜托,一句诗就好。”

“让我的耳朵睡一下。”

始终不抬头的吴天雄,静得比石头还顽固。这条乐乐溪会响的石头,是被老兵凿裂与撬开时。古阿霞无法凿开这个石头。老兵们慢慢起身,回到岗位上继续干活了,吴天雄也要走了。

忽然间,有道声音响起来了,初始很腼腆,接着拉高,多情起来。河床上的老兵停下工作,回头听声音从哪里来的,美得让发源自海拔3785公尺马博拉斯山的乐乐溪只能当配乐。古阿霞唱上两遍邓丽君名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知道自己做对了,抱着在花莲市餐厅的梯间听收音机的孤单心情,哼着歌,便有小精灵从丹田的深处跑出来陪伴。现在,歌声把每个人的耳朵揪起来了。

“你是王佩芬吧!我可以帮你写诗。”走回来的吴天雄说话了。

现在,被老兵们纠缠着当成点唱机的古阿霞,得一边忙着回绝,一边拨开人群,才能靠近吴天雄回答:“我叫古阿霞,王佩芬在摩里沙卡。”

“安静,回去工作。”吴天雄大喊,让大家闭嘴,显见他的地位。面对沉寂的老兵们,吴天雄说了句:“乖,回去把地底下弟兄们的灵魂挖出来。”老兵们便散去,溪畔又传来凿石响。一九七三年娜拉台风夹杂东北共伴气流,以破世界纪录的雨量下在花莲,秀姑峦溪的怒水冲破玉里三号堤防,五十一位荣民开垦队被卷入河床失踪,“挖出弟兄们的灵魂”永远是吴天雄提振士兵们的标语。

“我看过王佩芬写的文章,”吴天雄靠过来说,“你跟王佩芬说,这样筹钱太慢了,哪能盖学校?你们筹了多少?”

“六千多元。”

“要多少?”

“从整个旧屋拆建、地基打造、屋梁建筑,到桌椅换新,还有从山下借调老师的车马费,大概要四十万元。”

吴天雄点头,不断用“你跟王佩芬说”当开头句,强调不要五角一元地跟别人凑钱,要跟教会募款。他说,花东有几个教会做事很积极,像天主教白冷会在台东盖圣母医院与公东高工,基督教芥菜种会在花莲做职业教育。天主教吴苏乐会专门兴学,在高雄盖了文藻语专,在花莲盖了海星中学与若瑟小学。吴天雄强调,他跟天主教的主教费声远认识。费主教住海星中学,找他募款,别跟一般人凑五角一元的。

“海星中学?”古阿霞有点谱了,她向来在山上募款,山下也该试。

“我保证,请主教募款,少说能募到五万元。你跟王佩芬说,请她亲自去一趟。”

“五万?”她惊呼地喊,连帕吉鲁也张开嘴。

“没错,你跟王佩芬说,海星中学附近还有个佛寺,你们也可以试试看,也许也会募到一些钱。可惜的是,我不能帮王佩芬去募款,告诉她,勇敢去做,所有的神都会帮她。”

“你可以帮忙去海星中学吗?耽误一点开垦的时间应该没问题。”

“我不能离开这。”

“总有放假的时候。”

“你没有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劲?因为这样,我的人生没有假期。”

“我不懂。”

“精神病。”吴天雄停顿一会,说,“我是痟仔[34],那些弟兄也是,你们从镇上来,难道没听他们说玉里的痟仔比石头多。”

“怎么会?”古阿霞震慑不已,她发现这些人的眼神有些古怪,以为是开垦疲惫所致,完全无法与精神病联想。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帕吉鲁。帕吉鲁则从“精神病会攻击人”的猜想,把古阿霞拉到身旁。

“我不会攻击你们的。”吴天雄保证。他说,玉里荣民医院是全台湾最大的军人疗养院,有“两千多个坏掉的小锡兵”,那些被国共战争与思乡病搞坏、吓坏,吓得没明天的阿兵哥全被绑上军车带到这里,足足有了四营。有的脑筋全坏的,终身关在医院的监牢;脑筋半坏的,还可以在院房走来走去;像他这样治疗好的,放到乐乐溪挖石头、盖农场与耕作。

“听起来好悲伤。”古阿霞真的这样想,被传诵的国民革命军与钢铁意志的士兵怎么会脑筋出问题。

“习惯了就不悲伤,习惯了也不会有快乐。”

这反而让古阿霞悲伤更深,她捉紧帕吉鲁的手,问:“你做的那些善事,这里帮人,那里帮人的,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阿碴’带我去做的。”

古阿霞听不透他的乡音,“阿碴”发音像李小龙在《精武门》电影中打斗时的叫喊声。

吴天雄解释,“阿碴”是只透蓝发亮的鸟儿。那是在一九三九年的长沙大战,中日在湖南省新墙河隔岸交火,他捡到一颗蓝色西瓜纹的鸟蛋,被迷住。他休息时把蛋焐在自己胳肢窝,扛捷克式轻机枪跑时,把蛋焐在嘴里。过几天,孵出黑眼黄嘴的雏鸟,他把馒头挖洞养鸟,塞在弹袋。每天死的“国军”比蒸出的馒头多,常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吴天雄把养鸟视为生命寄托,看它抖着,看它叫着,在积水土坑与日军鏖战的烂心情可以减半。某个冲锋战的前晚,他把硬馒头伴着里头的雏鸟往嘴巴塞去,他冒着泪,刮着喉咙吞下,心想“撑过这场战,把你吐出来”,隔日冲锋号响起时,他拿枪往外冲,耳边一咻,人往前倒。醒来是一个月后,躺在长沙医院,绑满绷带的脑子疼痛剧烈。那是一颗子弹从钢盔帽边射进脑子,拿不出来,也死不了……

“从那时候开始,你就能看到阿碴?”

“从此阿碴跟了我,一只蓝色的鸟儿,尾巴抖着,常常在那孤单地叫个不停呢!”

“别人看不到?”

“哪看得到,我以为阿碴被我吃就没了,是那颗子弹,把它打活了。”

“我可以跟它说话吗?做个朋友?”

“谁?”吴天雄睁大眼。

“阿碴。”

“没人看得到它,它不会出来的,它不会跟你说话的,它是我的。”吴天雄淡淡地说。

“我只是跟它说话。”

“不可能的。”

古阿霞深呼吸一口气,她真的想跟阿碴讲句话而已。阿碴会在哪?吴天雄的蓝鸟会被他的幻想安置在哪栖息?秀姑峦溪与乐乐溪汇集的河床如此大,雾散的天空蓝得发亮,她想爬上大溪石观看周遭,却把膝盖磨破皮,而且黄狗反复折腾人的乱叫,真扰人。

多亏了黄狗。她有了想法,走向黄狗故意大声地说:“浪胖,你看见阿碴了吧!它在哪?”

黄狗持续对吴天雄吠着。

古阿霞看着吴天雄,那种眼神无疑是发现秘密的,说:“阿碴,来吧!站到我的手上来,我不会伤害你,只希望跟你做朋友,说说话。”

吴天雄冷冷瞪回去,锐利得没能容下温柔的痕迹,喃喃自语说,阿碴不会出来的。他说着说着,脸膛突然酱红发胀,牙关紧咬,胸口起伏地呼吸。古阿霞把手掌举起来,好给蓝鸟飞过来站立,她继续呼唤阿碴。吴天雄双手紧掐自己喉咙,一边咳嗽一边大吼:“别出来。”

随着惊骇的吼声,吴天雄吐出一堆中午吃下的糜状消化物,他双手要抓回什么东西似的,不断捞捕。他试图在抓一只从嘴巴吐出的蓝色鸟儿。末了,古阿霞眼角泛泪,因为吴天雄令人费解的动作其实充满巨大的悲情,他往嘴巴塞回去的不是幻想的蓝鸟,是溪沙。他把那把沙吃下去,呕吐起来,又抓起沙吞。这溪床的沙足够吃死他了。

那只吴天雄深深藏在肚子里的蓝鸟从嘴巴吐出来了,跳上溪石鸣唱几声,飞上天空盘桓了,一会儿顺风滑行,一会儿逆风振翅,越飞越高,融入蓝天了。吴天雄想,阿碴走得好,哪会跟眼前的女孩做朋友,它过几天就回来,趁他睡觉时,从嘴巴钻到那又深又黑的心里。不过是闪过这个悬念之后,他听到古阿霞呼唤蓝鸟的声音,浓稠的蓝天便掉下一滴落水似,阿碴又疾又快,直往下坠,瞬间展开翅膀减速,缓缓地停在古阿霞的掌心。

古阿霞把所有的感受放在手上,那不是幻想,而是理解,理解有只蓝鸟现在停在她的手上,孤独叫着。然后她感到掌心迸出线条,着了颜色,一只蓝鸟蹬着脚,尾巴抖动,发出悦人叫声。古阿霞微笑,真心为着一只鸟的心意,真心为一只鸟欢心。

“有个女孩叫王佩芬,她要我跟你说,谢谢你阿碴,”古阿霞认真说,“谢谢你一路陪伴吴天雄大哥,保护他,爱护他,了解他,从来没有在他最艰困时离开他。”

吴天雄已经泣不成声了,脸上都是泪水。几个老兵赶过来了解与安慰。吴天雄抹干了泪,连说:“没事儿,没事儿。”话说完又大哭了起来,哭声盖过了乐乐溪的流动。

坏掉的小锡兵修复工厂

一九五二年十月十日,福建泉州外海,“美颂号”中型登陆舰的船腹。

置身在不断摇晃的船舱,头疼的吴天雄醒来了,四周很黑,舱底柴油机的运转声传来,邻兵以江西三溪的口音低语。除了柴油废气味,还有呕吐味,尤以后者强烈刺激吴天雄的延髓而让他反胃,他觉得脑袋有只蓝鸟啄着想破壳。他吐了,把呕吐物吞回去是在密闭空间的礼节,他做了,嘴巴还是有残余。

阿碴也从吴天雄的嘴飞出来了,蓝色的发光鸟。它跳上吴天雄胸前抱着的春田式步枪枪口,孤独叫着。蓝鸟的光芒让他看到四周,有三十几位士兵,穿着褪成卡其色的夹棉军服,坐在俗称“水鸭子”的两栖登陆战车。有人闭目休息,有人违反禁令抽烟。鸟儿在船舱飞来飞去,吴天雄的视野随它拉高了,俯视到五辆登陆战车塞在圆筒型的船舱内,再高点,蓝色的鸟穿过甲板,他看见“美颂号”中级坦克登陆舰。再飞高一点,他对鸟儿说,便能看到六艘的混合突袭舰队,九节航速使得螺旋桨在海面打出激烈的白泡沫。再高一点,他祈求鸟再高,便看到蓝绿色的台湾海峡。婆娑之海,星光驳灿,吴天雄不禁流下泪,他有种在今天终于能死去的幸福感。

“走吧!不要回来了。”头疼得想自杀的吴天雄,对蓝鸟下了离开通牒,要它飞走。

死亡的幸福之旅展开了。先是“国军”的混合舰队对福建省南日岛炮击,接着坦克登陆舰的舰首舱门打开,两栖战车顺着栈板入水航行,上滩登岛。这是南日岛突袭战,撤退台湾的“国军”趁中共忙着韩战而展开的岛屿战争之一。七十五师很快掌控南日岛,急着找死的吴天雄打头阵,能一枪被打爆头便能够治好头疼。他很急,猛往子弹缝钻,在激烈混战之后,他跑过头,来到了共产党阵地。这时天黑了,瞎混得分不清楚谁是红豆或黄豆了。

这时吴天雄搞清楚了,要是被俘虏囚禁,今天去死的幸福感也没了。混入黄豆最好蒙层皮就好了。他从尸体捡回解放帽,代替“国军”小帽,两者的差别是在中共红五星与“国军”青天白日徽章而已。军服也没差,一个偏黄,一个偏绿,晒久了都是卡其色,他把“国军”惯用的左胸前毛笔字名牌撕掉就行了。他也把木柄手榴弹的底盖转开了,掉出一条拉火绳,必要时拉绳引爆。

受困的共军无法开火,“国军”的斥候在外围监控。伙房兵送来生米,他们抓了硬咬,满嘴刮痧似的回响。共军的政治指导员低身过来说,要是“蒋匪”攻来就丢手榴弹,别跟他们怕,明天援军就来了。然后,要大家把话传下去。吴天雄边咀嚼生米,边把话传下去,在编制打乱的共党阵营内没有被识破腔调有点怪。

有个家伙握住吴天雄的枪管,发现是冷的,便说:“你这新兵。”

“脑子怪疼的,疼得我快没气了。”吴天雄说。

那个家伙低身走开,回来时手中多了把揉碎的草药,要吴天雄吃了。吴天雄把那团苦涩的草泥吞下,植物纤维的摩擦感,让他有种皮毛直竖的老鼠钻进食道的错觉。

那个人又说:“算上七个流星便治好了。”

吴天雄瞪着人山人海的星星,盘算哪颗会掉,真有效,掉一颗,算一颗,头疼也少一分。

“有颗滑过去,你没算着,得多算一颗。”

“胡说。”

“咱说了算。”

吴天雄老实算着,忽又给人扣了一颗,总不满七颗,说:“夜里的星儿也是任性的,隔着银河,打仗。”

“这哪门子鬼话,没有个字能听懂。”

“诗。”

“这玩意呀!不如老子放屁好听。”

夜深了,地上的枪声零星,天上的流星也零星,吴天雄算到三十道流星,终于睡去。他在接近黎明时刻冷醒,头又疼得快爆炸了。天亮得足够辨识两方阵营时,攻击信号划破天际,迫击炮、枪弹与手榴弹庆祝一天开始。吴天雄首先冲进“国军”火网,好结束生命,而且冲得快,几乎是饿了整夜要从共军这头冲到“国军”后勤部队去吃早餐,他跌倒,把解放军帽给掉了,起身后,闭眼朝一支称为“人肉扫把”的美制汤普森冲锋枪跑去。

机枪手认出是吴天雄,昨日他就这副模样跑出去,今日又跑回来。吴天雄没死,饿得发昏的他吃到了热馒头。当天下午,“国军”朝几座碉堡扫荡后,吴天雄在几具共军尸体旁发现一个重伤员。

“老乡,给我一枪痛快。”讲话的是赵天民。

要是赵天民没开口求死,吴天雄会杀了他。吴天雄听出讲话的人,就是昨夜在身边跟他谈流星的人。那晚的流星让他难忘,像枪管飞出来的,又热又亮,尾巴又长。

结束了南日岛之战,被俘的赵天民押送台北内湖集中营教育,最后选择留置台湾,派到花莲开辟中横。吴天雄被视为战前投共,判了五年军法送火烧岛,几个医生看了,说他“脑袋瓜有无法控制的第二人”,送往玉里荣民疗养院治疗,转往“国军”退辅会经营的大雪山伐木工程,进行积极性的社会治疗,在那重逢了从中横调来的赵天民。

“看到他时,脸硬邦邦,拿电锯开剖桧木。我看出他,他也看出我,装作不认识,”吴天雄这样跟古阿霞说,“那天晚上去找他喝了两杯就行了,夜里算到了五十八颗流星。”

二十几年后,在同样的星空下,在玉里国小操场,吴天雄带着一批开垦队来找古阿霞,把他与赵天民相遇的故事说明了。接下来的发展,古阿霞所知道的都离不开流传在摩里沙卡的版本,她写过了。

不过听吴天雄讲述时,古阿霞有许多不懂的,比如她可以这样问:“在共军阵营混过一夜的心情”“那些不想留在台湾的共军俘虏都杀掉了吗”或“蒋匪又是谁”,但她没有深入去问,或许吴天雄只讲他愿意讲的,多问了也是白问。

古阿霞只好问外围的问题:“你环岛了几圈?”

“十圈以上,我只是逃亡,少说有上万公里了,”吴天雄说,“不过我帮了很多人,他们都当我是好人一样。”

“帮人是好的。”

“有时候我认真想,佛陀与耶稣是不是有精神病,才会帮人,正常的人都是自私的。”

帕吉鲁突然大笑,古阿霞耸着肩,翻白眼。

“我需要你们的帮忙。”吴天雄说完,站起身,说:“将军想要见你们,来吧!跟我走。”

“将军?”

穿过学校穿堂,古阿霞见到陆军特级上将蒋中正,他成为纪念铜像,竖立在龙柏围拱的水泥台,头上停了夜鹭。吴天雄吼着把那只夜鹭从它的停机坪赶走,朝铜像敬礼,接下来的半小时他维持这样的动作。古阿霞捉摸不定的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找她干吗,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吓坏了她。

在校门口,有群开垦队员两手拿溪石互敲,自在地高唱《梅花》。这些人的行径看起来很古怪。不过大部分的镇民习惯这些素行良好的老兵,少部分人嫌他们是“痟仔兵”。商家永远欢迎有购买力的老兵,对部分有偏执狂扫货的“老芋仔”[35]视为上宾,还故意找错钱揩油。所以开垦队的击石唱歌,镇民当耳边风。

敲石头是在掩护某项任务,很快被帕吉鲁发现。有八位开垦队员躲在龙柏的圆形花圃内,用凿子、铁锤在敲蒋中正铜像。毁坏蒋公铜像要砍头的,但是精神病患另当别论。他们做得疯狂无比,两个老兵爬上铜像用棉被裹牢,几个人在下头用绳子拉。

古阿霞问吴天雄,发生了什么事。吴天雄却转头对帕吉鲁说,去帮忙。帕吉鲁还没活得不耐烦,摇头拒绝,却出声暗示他们,如果要用绳子拉倒铜像,最好绑在颈部,而不是腰部。老兵做了,一位骑在铜像肩膀,两脚夹在蒋中正胸前,激烈摇晃使水泥地基松动,然后身体往前倾。铜像倒下了,几个开垦队员爬上去增加重量压垮。帕吉鲁认为这是“集体求偶的公蟾蜍们趴在一只母蟾蜍背后”的荒谬情景。这时,校门外大力敲石头的开垦队涌了进来,抬起铜像在校园游行,几乎像食人族捕获了猎物在尽情炫耀。

“你们疯了,怎么可以这样?”古阿霞大惊。

吴天雄皱着眉头,右手敬礼,左手打了个牵绳子的老兵,因为绳子另一端系着铜像脖子。他说:“蒋委员长,原谅没药医的疯子欺负您。”他发现铜像上有几坨坚硬的鸟屎,抠掉后仍有斑痕,拿出备妥的铜油擦拭,把天灵盖擦得油亮亮,跟其他的暗沉铜体有差。蒋中正的光头成了“民族灯塔”的大灯泡。开垦队员陷入哭笑不得的困境。

“我搞烂了,要被浸猪笼,再枪毙十次才够。”吴天雄认真地说,“各位弟兄,恐怕以后不能和大家在一起了。”

肃穆之情弥漫,开垦队员眼皮子耷了,把吴天雄的话当真。他们情绪坠跌,多年来的军事训练反应,还有人哭了。古阿霞笑出来,啮着嘴皮忍着,看见帕吉鲁也苦着脸在忍笑。这时她把自己的探险帽戴在蒋中正头上,好掩饰金光头。帕吉鲁失控大笑,觉得蒋公戴帽子像是邮差[36]。不过没有人理会笑声。那顶帽子给了吴天雄灵感,他脱下大衣给铜像穿上,有人则脱了裤子给铜像套上。现在,铜像挺像个活人了。

“好了,没时间了,我们现在可以回去大本营。”

开垦队属长良农场的源城分队,每个礼拜要回大本营——玉里荣民疗养院——点名。回去的路上,帕吉鲁把伐木箱放在脚踏车上,开垦队列在两侧,安静肃穆,像送葬队伍。有两个小男孩用转动的食指抵着自己太阳穴,比出脑筋烧坏的意思,这是挑衅。有个小女孩则给了帕吉鲁一束酢浆草的粉红花,对在中华桥的轻功高手致意。花被他塞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稍稍宽慰自己的彷徨,她不确定进入疗养院的目的,现在只要专心顾着那束花就行了。

疗养院的水泥外墙非常长,墙头黏着碎玻璃,防逃铁丝网上缠着烂衣服与破风筝。在紧闭的侧门,卫哨的手从小缝隙拿回一瓶米酒,便打开铁门让他们进入了。古阿霞看见一排类似军营宿舍的水泥瓦房,灯光从窗口落下,她看见有些人站在窗口,可是营舍安静得像是失语古城。

他们来到一栋窗户装有铁条的长形军事营舍。吴天雄只带古阿霞与帕吉鲁进去,顺着双层通铺的中间走道走。八十几个病患都站了起来,几乎同时比了讨烟的手势,吴天雄没给。有人从吴天雄的身上摸一下,幻想自己偷到烟,蹲在床前,一边抽着食指当烟,一边幻想着吐烟。古阿霞闻到类似烟的酸涩,她惊讶的不是闻到不存在的烟味,而是进来这里太紧张——没有感觉到帕吉鲁从她手里拿了根酢浆草的花咀嚼,酸味从那来的。

通道的尽头是中山室,有个人被关在隔出来的铁栏杆牢房,两盏马灯,一张桌子,一位蚵灰色衣服的中年人坐在藤椅上写信。吴天雄拿起挂在栏杆的铁条敲了两下,喊:“报告,我们来了。”

中年人举手示停,没搭腔,他得把信写到告一段落。在等待时间,古阿霞足够把牢房看清楚,落漆的桌上摆满书,连地上也有几摞,墙上黏了用中、英文写满医学疗程的白报纸,最显眼的是达文西[37]的人体比例图与中医经络穴道图。在角落没有遮蔽空间的蹲式马桶墙上,贴了不少手写图文。依古阿霞直觉,这是书房,囚徒能待在小牢房绝对是通过书本的丰沛世界建立了极大的精神力。

过了一刻,中年人说:“走吧,我不看诊,我正写信给奥地利格拉兹大学的教授,请教IST[38]与ECT[39]的合并操作,对精神病疗愈的预后效果如何。”

“是,我们能等。”吴天雄说。

“我说先回去。”

“是。”

眼前中年人权位很高,吴天雄很敬畏,古阿霞知道不说上几句话,没下次机会来了:“医生,我就是来跟你请教胰岛素休克疗法。”

吴天雄立即插嘴:“胡说,他不是医生,这里的医生都是兽医,没够格当医生。你应该称将军,他是远征军副总司令,到过缅甸、云南打日本人,还跟罗斯福很熟。”

“是史迪威,不是罗斯福。”

“我老是记错,罗斯福算哪根葱,人家史迪威是四颗星上将。”

“老史他跟谁都不和,连罗斯福与蒋委员长也谈不上话。”被称为将军的人低着头回望,从老花眼镜上方的空隙看出,额头露出一片抬头纹,才说,“古阿霞和哑巴朋友,你们终于来了,我等好久了。”

“两天而已。”吴天雄说。

“时间是平静的,如果有了等待,还真难熬。”将军站了起来,令藤椅发出咬合声,提马灯走近。他身子不高,显露久拘牢房后的圆滚,自己剪平头,视角局限的后脑勺剪得凹凸。他高举灯,好看清楚古阿霞与帕吉鲁。这也给古阿霞一点光,看到将军苍白皮肤与眼神,觉得这张脸应该是在街角相遇的老伯,而不是与牢房的浓窒腐闷空气在一起。

“你的哑巴朋友有个伟大的老师,改变了他的一生,不然迟早会住进来跟我一起下棋。”

“我们就是来玉里找文老师的,没想到她搬到台南去了。”

“我指的是另一位老师。”

“谁?”

“大自然,大自然会改变山与河的面貌,也会改变人的想法与思维。如果跟大自然接触久了,气会通,周身循环不止,以科学点的说法,就是人的心情比较好。”将军把马灯挂起来,要帕吉鲁把手伸过来观察。帕吉鲁犹豫了片刻才照做。古阿霞这才意识到,有两道位置约在腰部的铁杆呈现外扩形状,经过长久摩挲而光滑,是将军从那看诊的印证。

将军握住帕吉鲁的手,细摸手上的粗茧,轻压肉掌好感受骨头结构,最后捉起手闻起袖口的味道。帕吉鲁有点吓到,随即安驯,因为感到那些动作是没敌意的。将军随后说,帕吉鲁的袖口有股柠檬芳香味,像桧木,那是针叶林惯有的柠檬烯芬多精的味道,而他善用锯子,且习惯站在“逆位”拉锯子使力,而不是推锯子使力。

帕吉鲁睁大眼,看着将军,又看着古阿霞,他不过是想跟她表达,这家伙有点玄了。

“应该是这样,你怎么做到的?”古阿霞说。

“读书让我戴上奇特的眼镜,我蹲牢里,远得能看到宇宙边缘,小得看到一颗沙。你也是这样的吧!有绝对的观察力,不知道IST,也能够从这牢房看到它是胰岛素休克疗法。是达文西的人体图泄密的,凡人看一眼会被它吸引,只有少数人还会注意到那张我的手画复制版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字。你喜欢看字的,看到了这些讯息。”

“你会读心术。”

“你说对了,在这里关久了,就学会更懂得看人。是吧!古阿霞,你用了王佩芬的名字写了那篇文章。”

气氛瞬间凝固了,长廊那头传来的咳嗽与踱步声可闻。古阿霞不说话,她不置可否,也无须破坏吴天雄心中的淡静美好。吴天雄叨叨念着“你怎么不早点说”,心中没有揭开谜底的喜悦,反而有种认错人的惆怅。

“还有,你很黑,这种黑很少见,”将军说,“你或许很遗憾,你的神给你所有的好条件,除了身份。”

“我是阿美族的。”古阿霞解释着。

“这是不安的掩护讲法,山地人不太敢讲自己是‘番人’。”将军把视线转到帕吉鲁,说,“好女孩都有不完美的条件。”

“谢谢。”古阿霞感谢将军没有把她另一半的血缘身份说出来,连忙转移话题,问,“这是你关在这的原因吗?懂太多了。”

将军笑了,必须一手把着铁杆稳住腰,说:“你问太多了,而我也不是懂太多,是脑中的多巴胺太多了。多巴胺不是坏东西,分泌异常会引起错误判断与反应,只好住进来。中庸,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装傻也是,但是我更不懂得装傻才被关进来强迫治疗。抱歉,你们是我二十年来,第二次有人探望我,害我话讲得有点多了。”

“第一次是谁来看你?”

“蒋宋美龄来过,她却没能耐带我离开这里。”将军收起笑容,从铁杆上摘下马灯,把哀感的脸埋在深深的黑暗中,声音却清楚传来。

古阿霞有种悲伤从脚底爬上来,爬上胸口贴着,她瞥了帕吉鲁一眼,好确定生命中的缘分不是凑巧相逢,是上帝的神圣安排。这亦说明了将军的牢灾是难解的命运,难道这也是神的安排?

“不过你可以带我离开。”将军说。

“什么?”古阿霞疑惑,大家也是。

不久随即开朗了。将军走回桌前,从抽屉拿出牛皮枪袋系上腰,先对墙上一尊20余公分的地藏王菩萨合十,然后将神像捧入枪套,又提了个木箱要远行似,回身走几步,却被铁牢阻止。这是奇妙时刻,他从领口掏出一串钥匙,挑了根插入锁孔,非常清脆的弹簧松开后,他推开铁门关上,一切流畅无碍。

“走吧!你帮我提木箱。”将军出狱,距离上次是八年前的事了。

很多事,难解。树,难解风的旅程;水,难解山的不动。古阿霞很聒噪,难解帕吉鲁为何沉默地面对世界,却懂得将军有能耐待在牢房,因为她有相同自囚在梯间的经验。多亏书,读每本书都是一趟新世界的冒险,让读者不在乎蹲在马桶上,或蹲在苦牢。这让提着木箱的古阿霞有种想法,将军连出门都要带箱书,当作行脚的压舱石。

将军从中山室走进大通铺时,坐在床缘的军人从各自沉思的状态回神。他们眼光被点亮了。有人敬礼,有人举手示意,将军都不吝握手。将军走出营舍,满天的星光让他驻足观看,他告诉古阿霞,画家梵谷[40]住进圣雷米的精神病院看到的星星是七彩的,看到的麦田乌鸦是漩涡状的,那么美丽的星空,那么美丽的麦田,只有得躁郁症者能看到,也是一种恐怖的公平与幸福。

“可以的话,先跟我去看看‘中江头2号’,他跟梵谷一样很有才华,命运却更糟。然后,我们再去拜访‘红字’。”将军说。

“红字?”古阿霞问。

“共产党。”

比起共产党员,古阿霞对中江头2号更好奇。她想起“长江1号”,对谍报战的印象来自电影《扬子江风云》,代号“长江1号”的情报特工潜伏在第九情报区的武汉三镇一带,与日军周旋斗智。古阿霞想,疗养院真的龙蛇杂处,自己没有说不的权利了。将军下令,门外守候的开垦队员动员了。

队伍沿着围墙前进,静默至极,古阿霞听到细微的呼吸与步伐声被围墙弹回来。她回头看,人群中的帕吉鲁背着大伐木箱前进,额头与鼻尖渗着汗珠,相较之下自己手中的木箱显得小气。她故意落后几步,给自己有点时间与他并肩走,看着他胸口的那束酢浆草花都是汗水。她想拿回花,不过帕吉鲁抬头的微笑打消了她的念头。

真是蔚为奇观,别以为只有军队才能把人变成这样,疗养院也有。他们穿过几栋宿舍围绕的营集合场,五百位病患在活动,古阿霞见到怪景:他们穿灰衣,蹬拖鞋,笨笨拙拙地拖着身体,眼神与精神无法集中,有的嘴巴喃喃自语,有的不断点头。除了周边一群吃了镇静剂而瘫在洗石子椅上的病患,大部分的人规律地以顺时针绕场子走动,像是池塘的鲤鱼群游动。这给古阿霞有种掉入人群漩涡的晕眩感,好像什么都不对劲,让你得荒凉、无助或苍老地顺着人群转下去,连碰触旁人的眼神都怕。

“他们刚吃了药,出现副作用,没有害的,”将军说,“你就当他们是庙边聚会的老人们。”

有个双手被长袖衣反绑在腰上的人,打赤脚,从墙边走过来,眼球上吊,低头看将军,说:“可以说些话吗,将军?”

将军看着他,拍拍他的肩,没说话。

“我真的很乖,有吃药,睡觉,在厕所拉屎拉尿。”那个人恳求地说。

吴天雄也加入游说,希望将军说些话。将军继续走,要是停下来会打乱了人流方向,他不说话,却在左手捂上枪套时露出心思。古阿霞看见那细微动作,记得枪套放了尊佛像,她不明了这是尊有发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只记得将军从墙上神龛取下他时充满虔敬。

“将军,你的神想跟他们说话。”古阿霞说。

将军顿了一下,把手离开枪套,修正了前进方向,往人流里切去,来到广场中心。吴天雄知道将军要讲话,忙着找垫物给站上去,脑筋动到帕吉鲁背来的大木箱。木箱里头装了重物,比平常重,放地上时发出巨大声响。所有的病患看过来。将军趁势跳上箱子,他不说话,眼神往四周的五百人顾去,好让起头的零星掌声与眼神最后拧成一股嘹亮的鼓掌与眼光,足足有两分钟。

“各位弟兄们,来,继续走圈子,别停下来。”将军说,他知道病患吃了抗精神病药物好度(haloperidol),有了副作用“锥体外症候群”,出现坐立不安、吐舌头做鬼脸、机器人的僵化动作。

病友陆续从各营舍来了,他们动作慢半拍,眼光多了锐利,绕着场子走,有七八百人,拖鞋在地上的拖动声令人起鸡皮疙瘩。他们服的药阻断了神经引导物多巴胺,反而成了帕金森氏症患者集体行动,这些历经二战日本精锐枪炮、国共内战和精神斫伤的老兵们,如今身无长物地困在医院,永远找不到身在梦里梦外的那条界线。古阿霞看到自己是站在宁静的台风眼里,听到的是药罐子浮浮沉沉的声音。她猜想将军一开始拒绝演说的原因之一,是人潮会越聚越多。疗养院到底有多少病患?她挨了几步,低声向吴天雄询问。

“快三千多人,常住这的有两千多人,”吴天雄想不到有那么人涌进来,他把古阿霞拉到背后说,“没关系,站紧点。”涌入的人越多,广场中心的空旷地越来越小,开垦队把挤来的人群往外推。

帕吉鲁靠向古阿霞,紧紧把她抱在胸前。他真的后悔这趟冒险,可是没有后路了。

将军以安慰的口气说:“各位辛苦了,仗没打完,我们无法离开战场,我们的敌人不在枪口上,在自己心上。我知道,咱们都在跟心中的魔神打交道,你打他跑,你退他追,跟共产党差不多。咱们打得也累了,没有后援,因为美国人走了,面粉没了。我们脚筋跑断了,枪杆没了,家也回不去了,只剩疗养院了。但是各位别忘了,咱们是人,不是时间到了就叫咱们出大门,到镇上去投给谁的投票部队;不是时间到了就给两颗手榴弹叫咱们冲到共军阵营的自杀部队。咱们是人,难过时会流泪,快乐时会笑,也想有个家,有个儿女,平安过日子。这是咱们的愿望,说话时有人愿意听。”

“我爱你。”大家叫了出来。

古阿霞颇为震慑,这么多人喊这句日常语,有点天下太平的味道。

“不要一直凑合在医院,你们应该去农场,去搬开石头,去开辟农田,累了抬头看云,看风吹蓝了天空,看云把天空跑大了。你们把秧苗、菜苗、树苗种在大地上,给它们浇水,给它们祝福,对每一条河、每一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棵菜说:‘我爱你。’就说这一句话,你们会有力量的。你们要把这句话搂着,放在嗓子眼练习,耗点心,现在大家一起来。”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营集合场回荡这句话,让人耳膜抖着蟋蟀似。将军走下木箱,趁大伙有得忙时离开,领着开垦队沿着漩涡人潮切出去,一伙人还举手喊我爱你。老兵们朝着广场走出了欢腾人龙,高举拳头,把琼瑶电影里的告白当口号喊,进行某种语言治疗。古阿霞憋得不敢发噱,背伐木箱的帕吉鲁则笑歪了脸,手举得像是在公交车上抓把手,一路晃荡走过去。古阿霞见到,这下终于笑起来,好掩饰糗态,她也举起手高喊我爱你,认真看着帕吉鲁。

离开集合场,他们来到一座长形水泥砖舍。将军从钥匙串挑出一把,打开铁门。古阿霞对那串几乎能开所有牢门的钥匙感到好奇,如果大门都可以开,将军坚持待在牢房的原因是什么。这时,房舍冲来一股混杂屎尿、兽臊与霉腐味,打散古阿霞的思索,她看到一座有长形走道的猪寮,两旁有监牢,里头很黑,只能靠走道上悬着的30瓦灯泡分辨。

啊!她驻足,发出小小的惊叹,极度不知所措。

监牢里关了裸身或只穿上衣的男人,或蹲或坐,没有太多表情,肉体痴痴地等待灵魂回来那样极度地安静。他们皮肤蜡黄,挂着大眼袋,眼神没有希望,也无所谓失望。牢房甚至没有声音,有人上了脚镣手铐,脚镣拴在铁杆,他们挪身时让铁链在狭窄的空间回荡铁器声。没有床,厕所是靠墙的小水沟,每几天有管理员拉水管帮病患冲水,也把他们随地大小便的脏乱冲进那条小水沟。

面对上百只被关养的“人猪”,古阿霞问:“他们做错了什么事?”

“退化症,”吴天雄看了监牢一眼,“这是精神病最糟的,不会说话,没有泪,饭拿到前面才会吃,随地拉屎。”

“难道不能帮他们,给衣服穿,给床睡,或晒晒太阳?”

“他们是老师,提醒我们这些监牢外的人。我常告诉自己,每天要活得更自在快乐,不要让自己变成这里的人。”吴天雄沉默一会,又说,“将军一直为这些人努力,有一天让他们走上街,好好地吃碗面。”

“我帮不上忙了,这些人的灵魂死了。”将军说,“面对这些人发病原因的研究,就像阿姆斯特朗才登上月球,可是我们要到的是太阳永远照不到的月球背面。”

古阿霞说:“有一天阿姆斯特朗会走到月球背面的。”

“他先回地球了,帮航天飞机加满油时,又决定先退伍了。”

这个笑话逗乐了大家,笑声在阴暗的牢舍回荡。古阿霞随即发现牢内的退化症病患参与不了这项听笑话的社会行为,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不会笑!”古阿霞说。

“说笑话是好的,这是最简单的快乐药,没副作用。”吴天雄笑得很久,笑过头了。

“笑过头也会生病。”古阿霞小声说。

将军叹了口气,说:“很可惜的是有不少人生病后,就越来越糟,能做的是关起来,给他灌药,吃奋乃静(perphenazine)、稳他眠(chlorpromazine),打断他们体内神经的多巴胺,把灵魂抽干,让他们出现呆滞、老年痴呆症,这就是我们最努力的工作。”

牢房的最角落,住着中江头2号。他把颜色带进了牢房,用水彩在墙上画抽象画,横的、竖的、歪的笔画,有大块色彩,也有点点滴滴的斑彩。古阿霞看不懂画,却觉得色线依着神秘的力量流动,媲美墙上的斑驳灯影。

古阿霞对画着迷,她从帕吉鲁胸口拿出一根酢浆草花,放在铁栅边,献给画家。然后,牢内一双涂着颜料的双脚出现在灯光下,吓得古阿霞往后跌,她以为关起来的都是木头人,谁知这棵会走,而且走到灯光下拿走花。这是她看过最美的裸体,全身沾了金属光泽的琉璃色彩,活像是热带鱼。可是却让人对他的命运无比悲伤,不知要被关在水族缸多久。

将军说:“他的状况不好,可能关一辈子。不过,阿霞你不用太难过,他很幸运,不知道痛苦的命运,甚至不了解我们的谈话。”

“那是因为他是特工吗?才被罚关一辈子。”

大家抛锚似的一愣,然后引擎全开地大笑。古阿霞才知闹笑话,误听了将军的乡音,把“中彰投2号”听成“中江头2号”。这代号意谓美少年从台中、彰化与南投来,他精神分裂的病情严重,被无力照顾的家人在胸前挂上“往花莲玉里”的牌子,附上车票,塞上车后来到玉里。全台湾的病患被扔到玉里,由警察送到疗养院,从此在深墙内活过下辈子。

这让古阿霞意识到,院内还有各种代号,比如云嘉南X号、台北Y号之类的,他们来到这几乎被判了无期徒刑,罪刑是杀了自己灵魂的精神绝症。她也体悟,名字是灵魂的底线,人第一次的自觉与最后的依靠都凭此了,虽然她觉得“古阿霞”太菜市场名,至少她拥有内心深处的小小总电源开关,扎实了。

“至少可以给个好名字,‘中彰投2号’太像编号了。”古阿霞抱怨。

“每种杂草都有好学名。”将军说。

这说法很妙,她真喜欢,野菜大部分被看作杂草,在眼里不上相,在舌尖上却是会跳华尔兹的好口味。

吴天雄却显然不领情,说:“叫什么好?夏文?乐蒂?还是秦汉?管他臭的香的,菩萨还是阎王,来这儿都赏他个‘猪牌’。”

古阿霞这下蒙了,只听过狗牌,没听过猪牌。人不会不明白太久,答案自然蹦出来,有个开垦队把衣服从腰部往上扯,露出左胸前的一排字。古阿霞看出那并非老芋仔身上常见的刺青,而是编号,写着“花莲玉里235号”。接下来,开垦队秀出胸口的猪牌,编号可达上千号。吴天雄也解开胸扣,露出胸前“花莲玉里108号”几字。

古阿霞眼水很浅,都把泪落了,心里想着那是囚牢的名条呀,她不敢看,把头撇向监牢深处,注意到画家的“中彰投2号,家住花莲玉里”刺青从身体的层层颜料下透出来。她清楚那意思的,他们走丢了、走糊了、走疯了,给人打几顿或给警察揪着时,凭回邮信封送达玉里疗养院。

“慈悲是佛陀给人类最好的礼物,”将军说,“慈悲的人,能够知道杂草的名字。”

“我不是慈悲的人,我是难过。”古阿霞往帕吉鲁靠近些,感受到多话是疲惫的,她只需要依靠,靠到了帕吉鲁衣袋的酢浆草花朵。她抽出花束,伸进铁栅献给中彰投2号。人生需要一束花,不料引来了混乱。美丽少年凝视一会儿那灿烂花朵,眨着眼,忽然捉住她的手拖回去。在场的人不知所措,没预料呆滞的病患有这么大的动作,几乎像被一束火焰烫到,瞬间有了生理反应。

古阿霞没尖叫,因为她预料中彰投2号会捉她的手,但是力道过大,有些恐惧。她的脸贴上冷铁杆,手腕传来被紧勒的疼痛,喉咙揪出点声音,只要挣扎几下便能全身而退。

这时,帕吉鲁立即伸手去狠狠锁住中彰投2号的喉咙,又狠又快,几乎置人于死地。

“放开手,赶快放开手。”古阿霞要帕吉鲁撂开,她认为中彰投2号没有敌意。

被锁喉的中彰投2号不咳不动,整张脸酱红,打算为花朵赔上一条命的样子。这让帕吉鲁掐得更紧,死锁中彰投2号的喉咙。事情够糟了,吴天雄也来搅和,他冲去墙角拉消防用的水管想冲开人,激烈水流发出滋滋声,后坐力让黄铜瞄子失控地乱摆,水喷得到处都是。直到古阿霞第三次喊停,一切才恢复安静,关上的水管慢慢流干水,帕吉鲁松手了,只剩下中彰投2号没放手。

这不是谁跟谁斗到山穷水尽,等待会出现最好的结果。过了好一会,中彰投2号松开手,让古阿霞献出小花。这些被幻视与幻听困扰的病患,一辈子在分辨真假,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更多是无从辨别而顺从命运安排。古阿霞很清楚,中彰投2号握住她的手是要确定那些颜色与线条是真的。他走回没有廊灯照到的角落,盘坐,安静放下花。

这时候事情更明朗,牢外的人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灯光永远无法照射到的牢内墙面图案:那是一幅草原,非常抽象,一旦放上真实野花,所有的联结串联起来,有着清风徐徐、摇摆野草、蓊郁树木与反射粼光的小溪流。古阿霞不得不告诉自己,她一辈子也在寻辨真实,那是日常生活中疏忽关注的细微,它们无时无刻不存在,却时常错过。

“这是我看过最美的图,整座草原就在星空下发亮。”古阿霞感动抬头,看见监牢顶的星图罗列,宇宙永恒。

“那就是月球背面的图。”将军说。

离开中彰投2号的监牢宿舍,他们重见天空中灿丽的星空,古阿霞松一口气,胸口的郁结总算没了。无人说话,他们的脚步声喀啦啦响个不停,就要进入编号“忠”字栋的病房时,她从屋檐又望了星空,好确定她对今晚接下来的行动有点寄托。

“接下来是今天最重要的事了,我们进去探望一个‘红字’。”将军停下脚步,对古阿霞说,“我希望你和你的哑巴朋友能够观察所有的细节,发现任何讯号。”

“目的是什么?”

“解救更多的病人。”将军把上衣袋的雪茄拿出来嗅一口,说,“这个‘红字’的编号是‘台南5号’,病情还可以,只要有亲人愿意来探望照顾,他可以回家的。”

“他的亲人不愿意来?”

“不是不愿意,是红字的档案被死锁,也许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被关在这里了。”

“我知道了,你要我问出‘红字’的家在哪,然后去找他的家人来探亲,来帮忙。”

“没错,我们问了好几次,都问不出他住台南的哪。”

“我会担心。”

“我们开垦队会保护你,”吴天雄说罢,然后加上,“和你的朋友。”

“多担心点,你才会更有能力同理‘台南5号’。”将军说完,带领大家进入“忠”字栋的病房。

比起大通铺病床,这里的独立病床是较好待遇。病患吃了抗忧郁的锂盐或抗精神病药,有的坐在床缘发愣,有的躺在床上。阿霞见到了“红字”,或者由他胸口的刺青编号而称为“台南5号”。他躺在铺了椰子垫的病床,手脚用棉布绑在四个角柱,嘴角还有强灌完的药渣沫,他眼神无交集地望着天花板,那除了几盏灯别无他物。

“你还是老样子,”将军对“台南5号”说,然后把古阿霞往前推,“起来吧!你的邻居古阿霞来看你了。”

古阿霞没有对策,剧本不是她写的,又要她当临时演员上场。她只能照将军安排的,乔装“台南5号”的邻居套取情报。

绑住“台南5号”的床头棉绳由两位开垦队员解下。被扶起来。他凌乱的头发下有苍白失神的年轻脸孔,戴了沾油渍的眼镜,这副读书人气质打破了古阿霞对“红字”的印象。她对共产党的刻板印象来自反共教育海报中的画面,他们戴棒球帽与墨镜,穿黑披风,提007手提箱,躲在电杆后头刺探情报,可是现实中的电线杆后头只有“信上帝者得永恒”与“南无阿弥陀佛”的宗教警语,或多几坨狗尿。但古阿霞心念一转,如果眼前的“红字”像是邻家大叔般平常,她是邻居也行。

古阿霞认真说:“我爸爸常提起你,他说你很有礼貌。”

“红字”抬起了头,说:“是这样的呀!谢谢。”

“我记得你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踢石头。”

“这样的呀!”

“所以,你还记得我。”

“记得。”

古阿霞看了将军一眼,有点心虚,这不是扮家家酒游戏,事实上却是动用了最纯真的互动。如果眼前的人还保留住他的生命记忆,她该如何接招?她上前一步,询问他记得哪些。

“红字”的泪水快速积满眼眶,从脸颊滑落,喃喃说“放我回家”,继而激动大喊:“放我回家。”连喊好几次,在场的病患与开垦队很震撼,每个人都想出院回家,“红字”吼出了大家最无解的期待。可是“红字”失控了,挥动手脚,绑在脚上的棉线扯动连接的床脚柱,绑在手上的棉线也让两位壮硕的开垦队员忙着拉扯。古阿霞退了几步,往帕吉鲁靠,只能作壁上观,心情慌得很。最后,几位开垦队总算把“红字”绑回床上,整张床被附身般震动累了才平静下来,旁观的人却没人就此平静。

将军下了撤退令。开垦队散开,要那些病友躺上床准备入睡。古阿霞先到病房外,听到开垦队喊着“人员就寝,寝室熄灯”,他们还齐唱了费玉清的《晚安曲》。这是照剧本排的,将军不会放弃,她也是,下一波行动将展开。在休憩十分钟的空档,古阿霞望了严实的星图,格外动人,总有悬不住的化成流星。将军望向夜空,把枪袋里的佛像拿出来,放在互叠的双掌,似乎也要神一同欣赏无尽的浩渺。

将军说:“他是个大学生,据说是搞游行叛乱被抓到‘警备总部’,没日没夜给人打疯了,送来时又吼又叫,哭着要妈妈。这种人在这里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甚至没有同伴,他的一切锁在警总,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在这。”

古阿霞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错!那一定是痛苦的刑求,反复折磨,让一个年轻人的记忆与理解全部崩毁,从此跟美好的过往、生活与希望决裂,堕入了地狱。”

“他都不记得了,我们能问出什么?”

“一条湿毛巾不会马上拧干,他还有些记忆的,一定要问出他家在哪,请他爸妈来看他。”

“要怎样掏出最后的记忆?我不是上帝。”

“有种开在地狱之途的彼岸花,花香有魔力,能唤醒死者的记忆;花也有剧毒,让死者堕入更深的地狱。现代医学以为自己是上帝,发明了无数的抗精神病药、抗躁郁症药,就像从地狱之途带回了彼岸花。但是我们僭用了花香,或是花毒,没有人能解释。我们距离星空太远了,距离上帝太远了,我们不是上帝,只能伸出‘恶魔之手’抹除他们的痛苦。”

“恶魔之手”听起来就是终极招式,古阿霞询问,将军却点头响应,“你只能再来一次。”接着,她给几个开垦队簇拥进了病房,房灯瞬间亮了,三十几个穿皱巴巴灰衣的病人躺在床上。

开垦队走到每张病床,轻声说:“天亮了,今天又是美好一天,大家睁开眼活动活动。”

古阿霞发出苦笑,不相信给病患关灯躺十分钟,再用荒谬的开灯便出现了隔天的时空转换。不过,她却看到大部分病患被催眠似的伸懒腰、打哈欠,有人还对灯泡说太阳公公你好。

就算上帝多给一天,古阿霞要如何召唤记忆?何况只能再出手一次。她走近躺在床上的“红字”。“红字”凝视天花板,一副彻夜未眠的疲态,眼角有未干的泪痕,如此干净青春的脸孔下到底埋藏多少恐惧的地雷?古阿霞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应对,她安静鹄立,没辙。

“红字”主动说话:“你今天又来了,我等了好久。”

“找我有什么事?”

“带我回家,我想起那条踢石头的小巷了。”

古阿霞获得将军的点头,她坐在床缘,努力解开那两条绑牢在床头的棉布。她心绪跌宕,看见在“红字”勒红的手腕,有数条触目惊心的自残疤痕。起身的“红字”自行解开了脚上棉线,坐在床缘,把头发与衣服摸平,嘴角发出古阿霞见过最幸福的微笑。他站起来,哗啦啦地掀起了床垫,露出了大大小小的干燥树叶,床板也拓满了压干绿叶而泌出的齿状缘痕。他一片片捡起来,整叠握在掌心。

古阿霞问:“要我帮你收行李吗?”

“这是车票,我买了好久。”他收好叶片交到古阿霞掌心,拉她离开。

古阿霞拉住他,有点慌张地瞄了将军,说:“你家在哪?”

“就写在车票上,你自己看呀!”他拉古阿霞离开,感到她短暂的挣扎后便顺从了。

这是一场戏,对“红字”而言却是回家的开始。古阿霞要配合多久?穿过围观人墙,有无数的门禁与围墙,有无边无际的黑夜原野阻拦。她要演多久?或许连将军也不清楚,全凭临场发挥。这时其他床的病友哭叫,拍着床,这不是美好的一天,不论谁提早出院都会引起“永久住户”的嫉妒。他们长久以来学会要和疾病与病友绑一块,或一块死去,却无法面对有人中途脱队。他们越来越不满,在床上哭闹与踢打。

“红字”忽然停下了,他拉不动古阿霞。古阿霞走不了是被帕吉鲁半途狠狠地拉住。她回头看,手挣脱几下,反而被箍得更紧。她心里咧骂几句,这笨蛋加三级,看戏的当真。

帕吉鲁不让她走,他知道这戏不能再演下去,别荒废“红字”的真情意,便加了把手劲把她夺回来。古阿霞松开手中的叶片叠,散得到处都是,有几张飘到床底了。

“红字”愣住,四周霎时静默下来。他走回了床边坐下,低头流泪说了些没有人懂的话,捏拳说:“你们都是恶魔……”

将军知道时机坏了,给开垦队下了个眼神。他们过去拍拍“红字”的背,要他躺上床,几个人训练有素地帮他的手脚绑回了棉布条。“红字”挣扎,大力挥动手脚,拼命发出哀求。古阿霞有义务上前去安慰,是她搞砸的,也得由她挽回来,但是被帕吉鲁阻止。帕吉鲁嫌她太有正义感了,不是有热情就能当英雄,这时候任何的安慰都不及让病友自己耗尽力气安静下来。

将军绷紧了脸,淡淡地说:“叫83号进来。”

吴天雄抽了一口气点头,他知道接下来的计划太残酷了。他离开,随后提桶水,推着玉里83号进来。玉里83号的双手被保护衣交叉绑在胸口前,套上牛皮脚镣,身上发出异臭。他的袖结被吴天雄打开,垂下像京剧女戏服才会有的长水袖,立即坐在地上,捉光脚踝的小蝇蛆。他的脚踝被永远不能解开的脚镣反复摩擦破皮,腐烂生蛆,也产生臭味。

将军说:“你怎么被抓?”

“一九四九年,香港外海,我们美颂舰的舰长要投共被举发了,船上发生激烈的枪战,舰长被俘,整船的官兵就被‘国民政府’带来台湾。”

“你在哪吃苦的?”

玉里83号停顿了一下,说:“左营外海,他们把我装进麻袋,从船舰上丢进海里浸猪笼,又捞起来,再丢下去……”

国共内战期间,陆军常带枪投靠,海军整窝似的携舰投共也频仍,“国民政府”积极地厉行整肃,抓奸细、抓左倾,更多时候是抓错人。将军时有所闻,玉里疗养院近三千位军人,身份、经历与病情都各有来头,足够写一本比《圣经》还厚的中国战争疯狂史。他不想在这个禁忌话题再打结,看见玉里83号胸口的十字架项链,瞥了古阿霞说:“你们都是基督的子民,神会保佑你们。”

玉里83号说:“逼打我的人说,神跟黄金一样,纯度却不一样,拿到假的金块别当真,所以我的基督是假的。”

古阿霞不高兴地说:“凭《圣经》发誓的,都是真的,不然谁的是真的?”

玉里83号沉默一会儿,说:“我跟他们说,我跟蒋委员长都信基督。他们说我信的是假的,蒋委员长信的是真的。我生气说,也有可能蒋委员长信的基督是镀金而已,然后他们把我丢下海,不断丢……”

“你的是真的,蒋委员长的也是。信基督是好的,但要相信自己,不然光是吃斋念佛、信基督、爱阿拉,我们早就打赢了。要知道,这世界的道理只能靠自己来。”

在场没信神的猛点头,有信的低头。古阿霞想反驳,大抵说不出理,也就沉默了。将军要玉里83号打起精神,去问在床上哭号的“红字”家住哪里,务必问出来,把受冤之路的“酷刑拷打”都用上。

“将军,我受过的不冤,怎么可以给别人?”玉里83号说。

现场气氛瞬间冷凝下来,没人应答。这让古阿霞深深觉得,疗养院患者被归为心理活动、行为异常的人,可是他们有绝对的智力与情感,那是不容被扭曲的地方。

沉默了一分钟,将军抚摸玉里83号的肩,说:“我能感到你的不冤,你原本不该在这里的。你应该有个家庭的,贤惠的妻子在煮饭,还有一堆老是黏在你大腿,让你觉得很烦又心里甜蜜的儿子。”将军说到这,转头对大家说,“你们不也是有这样的梦想?可是出了去,哪个女人会爱你们?你们不是大官,又没大财,人家正常点的台湾女人都避开你们。你们有点钱了,好了点,只能娶穷人家的脑袋不行的女儿,生下来的儿女也有精神病,然后儿女们又被送到这里关。”

“将军,别说了。”吴天雄都觉得老兵们够委屈了。

“83号,你不是为你自己,是为你眼前的弟兄牺牲了自己,”将军这招太高竿了,“你可以为自己的坚持,放弃了弟兄出去的梦想。如果你要这样,可以回去休息了。”

这番话打翻了玉里83号的信念,他深吸口气,宽心地走到“红字”身边,啪一声,他狠狠抽了对方耳光。

那耳光抽得太响亮,清脆高昂,像手榴弹爆炸,现场的杂闹也一并被抽光而陷入诡谧。

“红字”鼻孔流出血,躺在床上惊恐得不吵不闹了。

玉里83号则咧嘴微笑,说:“他们都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说也不说?到底住哪?”

古阿霞意识到这就是“恶魔之手”,极为震撼,转向将军寻求解释。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红字’也是,”将军冷冷地说,“他现在的状况是最好的,此后的每一刻都在退化,最后像中彰投2号。”

她知道为何得先拜访中彰投2号,是让折磨“红字”的手段合理化。她落入将军的预谋了,无从阻挠,剩下焦虑挣扎,巴望“红字”赶紧供出住家讯息。玉里83号又给“红字”一个耳光,这声响让打人或被打者的记忆倒带到了最苦难关键的时刻,一个咬着牙冷笑,一个不断发狂地大喊“放我出去”。那凄厉声响打破了砖墙隔阂,一阵高,一阵低,有时尖,有时苦,每个人都安静地挂在拉弓断箭的紧绷里。

玉里83号靠过去,转而慈悲地说:“我很同情你,原本有美好的前途,有美好的家庭,不用搞到这般田地,我也是信基督的,神所喜爱,内里诚实的。你,嘿嘿!还是照我的意思说出来吧!”

“我不知道,放我出去。”他又大喊。

“要记得,老实的税吏和娼妓,都比我们先进神的国度。”引用《圣经》之言的玉里83号脱下身上的保护衣,用它把“红字”的头与哀号声扎实地包起来,贴上去说,“说吧!这是为你好。”

古阿霞不相信所见,玉里83号拿起拖鞋朝着罩上布袋的人头猛打,还僭用《圣经》挡下自身罪责。她理解玉里83号陷入错误记忆,把自身受过的虐刑用在别人身上,可是难解的是,面对酷刑时刻,整间病院的人漠然,包括自己。是的,她可以甩开帕吉鲁抓牢的手,冲上去拉开,可是却顺从下来了,她怀疑自己是认同疯人院的丛林规则,期待“红字”吃了苦头后能招出来?

转弱的哀号并不代表痛苦减少,也不表示没人听见。有几个听力敏锐的病患离开病房后,把各栋与广场的病患带来了,冷静地挤进来帮助“红字”,开垦队忙着把门口的人挡在外面,安抚说:“我们是在帮你们问回家的路。”可是病友越来越多,他们原地焦躁地发出踩踏声,用短得不能再短的指甲猛刮着病房外的砖墙,直到那都是血痕与肉屑。

玉里83号更加冷静了,解开“红字”绑在床柱的手腕棉线,反绑腰后,把他的头压入装满水的桶里。在场的人惊骇,却横下心旁观,看着“红字”扭动身躯,头闷在水里挣扎与无声地哭喊,又看他的头从水里被抓出来,身子颤抖,肩膀失控地耸着。

“你下次掉下海,可能无法捞起来了,”玉里83号用冷冷的口气说,“招还是不招?”

不知何故,一个身高200多公分的家伙,将门口把关的开垦队员挤开。他像电视摔跤节目的当红日本人物马场,高大惊人,一路用两手推开阻拦,把更多病患给放进来,到处弥漫大小便失禁的臊味与自渎的精液味。玉里83号吃惊得眼睛都瞪圆了,来不及反应,就被大块头抓住后颈从这床扔到第三床尾,打出了一发宣战的迫击炮。病房陷入混仗,体内的抗精神病药作乱,一群人打着,另一群人却吻着,还有人站上床开心极地唱歌,南腔北调与南拳北腿混成菜市场才有的场景。

遭到人群撞倒的古阿霞,赶紧往前爬,她是小鹪眉,在森林底浓密灌木丛的娇逗鸟儿,警觉又快速,穿过人群来到“红字”躲藏的床底。她扯掉包裹他头部的湿防护衣,免得溺死。帕吉鲁也扑进床底,用背顶着床,好让上头八个打闹的人不会压垮底下的“红字”与古阿霞,他挺得住,却难忍受“红字”就在耳朵边失控地大哭大喊。倒是古阿霞不在乎,现场够乱了,要发疯就让“红字”哭个够也行。

开垦队被打散了,吴天雄忙着跟大块头缠斗不停。将军被挤到墙边,安静得很,直到胸口衣袋的哈伯纳斯雪茄被人抢了,他才大喊抓小偷,拨开人追去,快追丢人了。

“哑巴!那个哑巴在哪?去打开箱子。你不打开,我们会被打死的。”将军大喊。

帕吉鲁咬牙撑着床,他不能离开,离开的话,有八人在上头的床会垮掉。可是他得离开床才能打开木箱平息暴乱。帕吉鲁深呼吸一口,膝盖抵地,背顶着床板,大吼一声。

古阿霞被吼声吓到,看到头顶上的床被掀翻了,八个人往旁边翻。然后,她看见帕吉鲁冲向门口,逆着哗啦啦涌来的人群,奋力朝墙角去,大木箱在那。帕吉鲁的速度越来越慢,卡在人堆。倒是大块头与吴天雄两人扭打的地方,人群闪躲。这给帕吉鲁灵感,他把两人朝大木箱推去,像是四两拨千斤,用滚动的巨石辗开道路般轻松多了。

大块头突觉有异,朝帕吉鲁看,巨掌抓住他的头倒悬,吼出了一股力道便把他扔出去。帕吉鲁在空中晕眩,看到无数黑头在不断扭动,落地时砸到人,而且距离木箱更近了,打开它。

箱子里是一尊中空的蒋介石铜像,从玉里国小拆下来的,只是铜皮,在老兵眼里永远像灯塔发光发亮。离木箱最近的人呆了、麻了,比抗精神病药更有效地镇住情绪,气氛蔓延开来,两百个狂乱病患的电池开关被关了,过了一分钟,有人哭了起来,他们激动或哀号地跪地上。

将军从床底爬出来,无数次从壕沟爬出来的中日丛林战都没有这次糟,还被一个老兵从裤子掏出来的大便袭击。“委员长来看你们了,他都没有忘记大家,也永远忘不了大家。不过,他最讨厌人家偷窃,江山就是被偷走的,”将军在跪地的人群找缝走,寻出偷雪茄的家伙,狠狠打去一拳,拿回了东西,放在鼻口,闭眼深呼吸嗅,“蒋委员长也很讨厌粪便战术,太低级了。”

“委员长,您不是走了?”有人战战兢兢地问,他记得老总统死了。

将军说:“他不就走来这了?还给各位讲个几句话。你们的辛苦,委员长都知道,你们的病,委员长都了解,明孝陵前的石头怪兽都能活过来,还有什么治不好的?”

“蒋委员长,您得继续领导我们。”跪着的都哭成一团。

“你们的焦急,委员长都知道,只要大家还喘口气,他都得给大家当栋梁撑着,担任建设新中国的任务。但是,你们别老是哭着,哪个军人光顾着流泪?给我安静。”

“蒋委员长……”

“我知道了,等会儿每个人吃颗橘子糖,就去睡吧。”将军点起了雪茄抽,松了口气,另外给病人来颗俗称橘子糖的安定神经药物“巴比妥”(Barbital)绝对胜过千千万万句口号,能抚平混乱的思绪。

病房顿时陷入长久的死寂,古阿霞从床底往外瞧,将军裸露的上身刺着玉里23的编号,正往她走来,帕吉鲁抬着铜铸的空心铜像跟着。这是她看过最荒谬的布袋戏,看戏的不散。“红字”是整场唯一的坏观众,一直保持在歇斯底里地狂叫,不断释放溺水刑求的惊恐,古阿霞怎样安慰都没用。

“出来吧!让我把你的恶魔抓走。”将军说。

开垦队动了起来,有的把“红字”从床底拉回床上,有的接走帕吉鲁手上的铜像,往外头抬,让着魔的病患们跟着出去了。原本上百人的病房空荡荡的,凌乱的拖鞋、床单与衣物到处是,有件挂在吊扇的病衣就像上吊的死人。

古阿霞不清楚将军下了什么命令,但是方式不温柔了——有位开垦队把脱下的上衣努力塞进“红字”的嘴里之前,把手伸进去催吐。忙着吐的“红字”终于停止尖叫,眼睛垂泪,嘴角垂着口水,头无力地垂在肩上。

将军把点火的雪茄叼着,对古阿霞说:“你不会喜欢接下来的游戏,这里叫作‘抓耗子’。老鼠喜欢打洞,脑袋漏洞不是好事。”

古阿霞说:“这样催吐,不是好事。”

“这是必要过程,不然等一下电击时要是他呕吐,可能呛死自己。”

“电击?”古阿霞满脸疑惑。

将军从角落拿回了遗落的木箱。箱里头不是放书,是仪器,有几个圆形窗镜的针表,以及像卷曲电话线的电击圆筒。他调整美制黑骑士(reiter)WC型电痉挛治疗仪器,直流电电击零点七秒,电压100伏特。这不会太难,将军靠多年自习与牢窗累积的诊疗技术,黑牌医生也能成为王牌。他用干布把“红字”的额头汗水与嘴角秽液擦干净,确保电流不会乱窜,然后转头对古阿霞与帕吉鲁说:“这是一种疗程,对他是好的,缓和情绪外,刚刚发生的坏记忆也能完全消除。”

古阿霞为这记忆消磁术感到不安。她看见四个开垦队拉紧“红字”手脚上的棉线,将军拿起电话线卷的小圆筒,朝“红字”太阳穴附近的两颞电击。那是瞬间的变化。“红字”承受极刑,身体前弓,嘴巴张开,这时将军把干布塞进他嘴里防止咬伤舌头。

死亡之苦迅速爬上“红字”,他前弓的身体摊平,剧烈抽动,手脚乱挥,整张床随之颤动。他被牢牢绑在床上,扯动、挣扎与哀号,右手在挣脱时骨折,朝反方向拗折,发出喀啦的碎骨摩擦,哭号终于达到高峰了。几个开垦队冷静地靠过去压住,没半点慌张神色,很职业性。古阿霞想起这种似曾相识的画面了,中古世纪被视为女巫的精神病患,绑在柴火上焚烧就是如此恐怖模样,哀号尖叫,直到地狱之火带走了灵魂。

古阿霞泪流满面,苦楚塞满鼻腔。她决定去台南,说走就走,跟帕吉鲁一起走,将会有最大的动力与热情。她即刻动身去台南,即使快没旅费了,即使这是圈套或温情的左右也行,也决定找出“红字”的家人解救他。

杀刀王与他们的共产党老师

他们来到台南时,天色已晚,路上很冷清,找了巷弄里的废墟后院,搭起防水布睡觉。一阵风来,落了小雨,古阿霞听到雨声淡淡,淡出了缅邈,一阵阵呢喃,幽静颤晃。雨声还渗入了梦境,令她梦见一条小河,泛水光的啜泣小溪,属于三月的那种。

几小时后,古阿霞确定雨声太嚣张了。她睁开眼,晨光亮得像脸上的洗发精刺激眼睛。黄狗在帐外低狺,语气不好。她醒来,躺着不动,发现暴雨声是落花掉在帐子上。苦楝叶随风飘,落花细细,花香浅浅地挽着帐篷。残花在防水布堆了一摊,总觉那是树凝固的眼泪。美丽的早晨,她爬出帐外,做早餐了。

一个十岁的男孩站在苦楝树丫下,拿着锯子,跟树下的黄狗对峙,说:“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我的树。”

只有小孩,才会把废墟、死鸟或大树占为己有。初来台南有新鲜事,穷于应付小屁孩,对古阿霞来说不是好早晨,吃好早饭才是。帕吉鲁从睡袋钻出来,把挂在脚踏车上一只烧黑的小铝壶对嘴喝,咳起来,吐出苦楝花。小孩还在树上咆哮,喊着“这是我的树”,摇落苦楝的小紫花。

古阿霞拿回水壶煮水,从铺了木炭防潮的雪印奶粉铁罐里掏出三个膨饼,分成两碗。水滚了,斟水入碗,帕吉鲁先吃酥皮,把两个饼馅的一丁点焦糖、麦芽与猪油夹到古阿霞的碗里,把饼皮搅成糊状,仰头喝光。古阿霞爱吃甜的,他爱吃咸的。古阿霞煮好白饭,放进铝饭盒当午餐,回头再吃早餐,吃到糖馅就眯眼笑,把淡淡甜甜的面糊喝个精光。

小男孩仍站在树上,他右眼角的痣很大,很显眼,口气不好地追问:“你从哪来?”

“花莲,”古阿霞盖上奶粉罐铁壳,“我们来找一棵树,很难说出那种树长什么样子,不过看到应该就知道了。”

从花莲玉里疗养院被囚的共产党员口中所得的信息不多。他是大学生,住台南市,庭院有棵大树。凭此线索,耗时十年在台南市能找出上千人,但经济拮据的古阿霞只能待一礼拜。在横跨近2000公尺高、长200公里的南横公路上,帕吉鲁被壮美的树林激出灵感,以树找人,找出台南市庭院有大树的家户。还有个线索很重要,共产党员从床底拿出一叠当作车票的干叶片。帕吉鲁判断,叶片有数种,难以分辨树种,其中有樟树与桂花。他的结论是:共产党员家有庭院,种了很多树,其中有棵很大。

男孩说:“看,这就有棵大树了,不过它是我的。”

这么说来,古阿霞与帕吉鲁仰看了苦楝,树纹交错,伞状树冠渐渐显影在晨曦,一股雅香弥漫,阳光纷纷,枝丫纷纷,花朵也纷纷,确实是美树。闽南语称苦楝音近可怜,树长在破屋舍,不是给人家道颓毁的可怜,而是树无人知晓的怜惜。

“我知道这是你的树,”古阿霞说,“你可以借我们住几天吗?”

“不行,你们不走的话,我爸爸、我爷爷会来抓你们,他们都是警察。”男孩说。

“好呀,我住在你的树下犯法了。”

“再不走,我会锯断树,压死你们。”男孩用锯子锯起枝丫,企图用它压垮帐篷。

帕吉鲁见状,两三下爬上苦楝树,快速地抓牢男孩的手。男孩吓呆了,让古阿霞也吓坏的是接下来的荒谬行为。帕吉鲁不是阻止,是教男孩锯树,他抓住他的手,先从树丫底部、靠近树干之处往上锯出3公分的楔口,再从上方的外侧锯下,枝丫便爽快断落,处理不当会造成树木感染病菌。这是帕吉鲁在山林修剪树木的常识。

古阿霞忙得脚底快冒烟了,赶在枝丫砸落前,把帐篷里的杂物搬光。她把睡袋拉出来时,十余公斤的苦楝枝叶比严冬寒雪更沉重,压垮了防水帐,古阿霞历经了芮氏八级地震来之前搬光家的余悸,“好了,我们的帐篷压坏了,你说我们要去哪边住?”

“我不是真的想要压坏你们的帐篷。”绰号叫小瓦的男孩有些惊悸,有些兴奋,他说,“好吧!就让你们住下来。”

“好,那我们要出门了,你帮我顾家。”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在城里毫无所获。台南,多阳光的古都,耗尽语言也无法形容出神韵。他们都是第一次来,新事物不断刺激,特色小吃、幽深骑楼、南北陈货味、老旧的日本洗石子建筑,一切美好。这城市适合散步,步伐松软,不适合赶路,可是他们快走出铁腿了,从这条街巷到另一条,寻访老树。老树通常伴随老建筑,在成功大学、台南女中、农事试验场皆看到满意的老树,但不是满意答案。

晚间,回到两栋房之间的废墟,古阿霞煮晚饭。帕吉鲁和小瓦玩起杀刀的游戏,在杂草与废弃物之间拍打追杀,三天来,他们借此建立情感,帕吉鲁不讲话就是不讲话,却教会小瓦近距闪躲,远距突刺,并且收为徒弟。一顿粗饱后,古阿霞利用余火烧一锅热水,生命中总要花很多时间在等水沸腾,帕吉鲁与小瓦的厮杀却达到了沸腾状态。还好,她能静静坐着,看着火光爬上了树冠,流动成闪电般的光焰,苦楝,美丽的三月之树。

水终于热了,古阿霞说:“我要洗澡了,你们给我停下来。”她端水到帐子里擦澡,不希望给外头跳来跳去的两人撞翻帐篷,掀翻热水。

“我在加强训练他。”小瓦拿着长棍,和徒手的帕吉鲁练起来。

“等我洗好再说。”古阿霞大喊。

“女人天生就是来浪费水,天天洗澡,”小瓦大喊回去,“我现在训练我的师傅,变得更强更屌,因为我们要举行擂台大赛,来参赛的小鬼要报上一棵老树位置,这样你很快就知道哪有大树了。”

这方法非常好,且很有效率,要是照土法炼钢去找老树,很快用尽盘缠。杀刀擂台赛,可以吸引全城的小孩,他们是最好的找树向导。至于胜者的奖品?古阿霞看见了那台脚踏车,它破旧脏污,即使身上满是刮痕,还是值公务员半个月薪水的奖品。她不急着洗澡了,先帮脚踏车洗个澡,它得像个崭新夺目的磁铁吸引全城的小孩来。

只有小孩,才会对废墟、死鸟或大树有兴趣,现在得再加上——杀刀。

台南火车站前的擂台大赛,连续办三天。小瓦拿着写了“挑战花莲杀刀王,胜者获脚踏车一台”的大广告牌,站在车旁,秀给众人看王者的钢铁奖杯。更大的传奇是帕吉鲁,他脚底安上弹簧似,蹦跳不已,能一次大战十几个人,三天来轰动台南的孩童。

古阿霞也收到了树讯,她用破砖在墙上画下台南地图,补上挑战者报上的大树位置。令人惊讶的是,至少有五百株大树,埋伏在各角落,树根在地底下形成广袤的网络,把古城打包了。他们每天早上寻访这些老树,下午则趁放学时,在火车站前摆摊求战。

今天,帕吉鲁在车边喘口气,啃颗芭乐,好迎向第十八战。有个背长提袋的少年在旁观看,不久上前邀战。他的长袜套在裤脚,皮肤黝黑,上臂饱满,那副棒球高手的模样引起了骚动。古阿霞上前解释,搏一手得报上一棵城内老树。无论少年怎么报,古阿霞很清楚,那是已知的老树,她要新的信息。

“这棵老树只有我知道了。”少年拉开背袋的拉链,拿出一根握柄上方用骑马钉扎紧了裂隙的棒球。

帕吉鲁接下球棒,寻个端倪。裂纹在棒球的V字形木纹交错部位,是树木生长点的脆弱处,用白胶与骑马钉补妥,修得细腻。一般木棒取自弹性好、木质轻、重量稳的北美白桦木,舶来品价格高,断裂后常修复使用。帕吉鲁把木棒举平看,发现是手工刨制,在偏光下呈现砂纸打磨的弧度,显示木棒对少年的意义重大,也意谓木棒来源可能是本土种的台湾白蜡树或台湾黄杞。

古阿霞对棒球没兴趣,说:“这像乞丐棒,不算数。”

“这是树,以前是,现在也是,怎么不算是‘树’?”少年说。

“我们找的是大点的树,要活的,不是棒子。”

“这曾经是一棵老树,”少年拿回木棒,摸了摸,“我叔公喜欢独角仙,我也是。他家后院种了棵我叫作‘独角仙的饼干’的大树,独角仙常飞来,喀滋喀滋咬树皮,树上到处是爬痕,看到它们和长脚蜂打架,一起喝树汁,是我夏天最好的回忆。”

帕吉鲁向古阿霞私语,把观察说尽了。她翻了翻记事本,说:“白鸡油[41],那棵树叫白鸡油,树干很直,有一块块的脱皮,夏天开了整树的小白花。”

“原来叫白鸡油,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因为树干有脱皮块,我才叫‘独角仙的饼干’。”

“从任何方面来看,白鸡油的弹性好、木质轻,做球棒最好,制作的人是高手。”

“把分心丢掉,把树带在身上去吧!这是我叔公说的,他是受日本教育的老货仔。那年的夏天,他把树砍了,做成球棒,要我打出第一千颗好球才能回去找他。而现在是……”少年把球棒举在胸前,轻轻地左右大幅度摆动,好把人群退到挥棒的安全距离外。

他远眺前方,站立不动。100公尺之外,在人潮与车潮拥挤之间有块小小的空地,大概两张榻榻米大,棒球少年的焦点放在那。接着,他从背袋口拿出一颗红线球,大力挥棒,一个沉爆的响亮把球推出漂亮弧度。棒球越过了喷水池、马路与二十几辆的汽机车,近百公尺的距离足以飞出青棒标准场地的左外野墙,落入三条街的指定空地,且弹进了垃圾桶。一切神乎其技。

“第一千六百颗了。”少年说。

群众惊叹,瞬间欢腾地鼓掌,短暂的两秒飞行时间飞入了大家的记忆。有的人肯定,少年就是本地的英雄叶志仙,他在美国罗德岱堡“世界青棒锦标赛”的夺冠赛担任二垒手,数次把盗垒的美国小飞弹跑者漂亮地截杀。这想法还没说完,有几个小孩绕过圆环去捡明星球,跑得像小飞弹,反应慢的直接穿过车道,打乱车阵,喇叭声四起。

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目睹了神奇的挥棒,他跑去捡红线球,被母亲拉回,上了刚到站的公车。他情绪黯淡,忘了经过车掌[42]时要故意矮下身,被判定买半票,惹得母亲跟车掌碎碎念。小男孩没有照例坐在前座区,观察驾驶操控大方向盘与长条弧形的排挡杆,他跪在车尾的绿垫椅,看着窗外的帕吉鲁与棒球少年决斗,另一头有三个男孩为谁先捡到棒球而争吵。

广场太有趣了,小男孩巴望着,巴士司机也叼根烟看热闹,直到车掌小姐吹哨发车。公车绕圆环走,司机心思仍在广场,不时瞥眼,没多心在外侧人行道有三个孩子为了棒球打起架了。其中一个孩子被推入车道,引发连环效应,机车闪躲,巴士司机被倏忽切入的汽车撞到,猛打方向盘,暴冲的车子撞到骑楼柱,很快地,从车头的引擎进气坝栅栏冒出了黑烟。乘客与司机都吓呆了,惊恐之余,匆匆忙忙地跑下车。

帕吉鲁从来不把这场战看上眼,棒球少年弹性好,速度快,像怯战的拳击选手到处诡移,缺乏战斗技巧。但是,他承认输了群众的眼光,大家的焦点放在棒球少年,这样也好,他可以更认真地干掉他。

砰一声,不远处传来巴士巨大的撞击声,众人眼光往那撤去。帕吉鲁得穿过八人厚的人墙才能看到状况。公车犹如中弹的大象顶在墙边垂死挣扎,雨刷启动,车窗激烈咯咯响,人潮渐渐往那靠,惊恐看着。这时候,冒黑烟的巴士车头瞬间着火了,窜出橘红色的火焰。逃下车的乘客终于弭平了死亡的恐惧,瘫坐地上,逃过死劫的母亲在巴士周遭急切地呼喊儿子的名字,自责不应该让孩子坐后座,她要冲上车时,被旁人拉下火场。

“他在里面,根本还没下来。”母亲抓着头发,跺脚大哭。

火车站的人聚焦在着火的巴士。卖杂货的、骑车的与赶路的都忘了干吗,几个吃面的家伙看热闹,用筷子夹面条,晾在胸口不动。两位铁路警察从车站内拿灭火筒冲出来,其中一人的白盔帽掉了,露出微秃发盘。警察把灭火筒喷出的白色雾气朝向了巴士火焰,场面稍获控制。怎料,左前方的轮胎忽然受热爆炸,车子微微倾斜,警察误以为是油箱爆炸的前兆,吓得退到距离外。

那位母亲夺下灭火筒往前冲,却没抓喉管,白粉喷得到处是。她跌在地上咳嗽,然后快速起身,奔向火场。两个警察机警地拉住,不顾她双脚乱踢。

“他还在车上,怎么办?”母亲崩溃大哭。

轰隆一响,火焰与浓烟再度从车头冒出来。那些陆续拿着灭火器与水桶的人,不敢靠近了,因为公车即将爆炸的传言,占满所有人的视线与恐惧,他们静待一个大炸弹随时爆炸,退更远了,谁都怕死。

公车着火时,帕吉鲁马上从脚踏车的伐木箱拿出两把斧头,这是多年来面对森林火灾,清理火场与开辟防火线的首要反应。他挤入人群,往巴士跑,一切再自然不过了。他得这么做,要是里头有小孩,只能再活上五分钟,而最近的消防车从第一大队沿中山路发车,得二十分钟后才能突破下班的塞车人潮。

“不要去,太危险了。”古阿霞拦下,不让愣头愣脑的家伙过去。

他有自信,是人群中面对大火最有经验的人,这一点不自夸,火烧公车顶多把车烧坏,不会像疾病传染给下一台公交车,可是森林大火会蔓延。所以,比起恐怖的森林大火,这点小火能应付。

巴士的烈焰与黑烟越来越恶劣,金属燃烧、塑胶熔化焦臭,喷出毒菇般的鲜艳火光,浓烟在春日车窗关闭的车内乱窜。距公车最近的母亲,只能心力交瘁地大喊:“火来了,给我赶快跑呀!”就像在火葬场亲送儿子火化时的悲哀。

“把浪胖放来,叫它去救人。”帕吉鲁说。

死亡最折磨人,古阿霞不忍母亲的悲伤,决定让狗试试看。“好,不准你进车去,不能。”古阿霞一边叮咛一边回头跑,穿过人群,解开脚踏车边黄狗的链子。

帕吉鲁看着一双脚印离开他们原先站的白色灭火粉圈,真像雪地。他不会去死,曾言要带她到约2600公尺的七星岗伐木基地,一座炭炉,两杯白酒,整个寂静雪夜,倾听桧木与松枝在火里迸裂的喟叹,以及燃木香。他不喜欢平地,热得冒汗疙瘩,太阳孵头壳似裂开。什么都要钱,什么人都爱钱,他不会陪这些人死在这。他会活得够久,带黄狗去朋友们的墓碑撒尿捉弄。

然后,他噘了口,吹出尖锐的口哨唤狗。

黄狗听到哨声,急得往前冲,可是脖子被皮链扯在脚踏车,它前脚竖起,用后脚着地,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古阿霞抓住狗颈环,虔诚祈祷,请求上帝给它勇气与力量,斥退一切的危难。她的祈祷快被附近的嘈杂给中断了。哪知,黄狗不领情,从她手里挣扎钻走,一蹦溜索,窜进围观的人墙。古阿霞懊恼自己的祈祷有误,这么勇敢与死亡交锋的黄狗不需要勇气,是冷静。

古阿霞追过去,十人厚的人墙让她得绕到喷水池边,看见两个水桶在水里随波撞击。巴士之前的爆炸声让救援的人收手,水桶扔了。她把两桶子装满,跑太急失去重心,两桶摔出了一摊水。她爬起来,没顾到自己丑态,手还割伤,拿着压坏的铅桶回头装水,还对一旁蘸酱油似看戏的人大叫:“你们把衣服脱了,过过水,丢去救火也行。”

一个孩子照做了,把三件上衣一次掀出了头顶。几十位极想参与救火的小孩,终于打破了袖手旁观,把上衣与长裤丢到水池,搅几下,跟着古阿霞后头跑到火场。

帕吉鲁吹响第三次口哨,黄狗来了,一条粗大的橡皮筋从黑累累人群脚缝射出,在他脚边打转。帕吉鲁抱起黄狗,边走边抚摸,让它稍加喘息,在距离巴士2公尺之前,冒出的黑烟逼得他蹲下,紧抱黄狗。

成千上万的言语不及一个拥抱,凭多年的默契,这深深传达帕吉鲁的意思了。他要放狗上去找男孩,好狗儿,一切保重了。他再贴近车门,火光与浓烟暴虐地往外冲,现实版的潘多拉盒子冒出来的灾祸蜃影,塑胶、玻璃遇热熔化声令人发麻。他得靠得够近,这样好让黄狗的紧张与骚动有了陪伴。

他拍打ISUZU(五十铃)BF铁壳巴士车体,清楚且缓慢,那种节奏得比狗的心跳慢些才具镇定效果。然后,他把黄狗丢上车,一边大力地敲车体,一边往后走,引导车厢内的狗往后跑。一九七?年代常见的前置引擎公车在驾驶座旁隆出个引擎铁包。黄狗掉进车,碰到发热的引擎铁包,立即循着敲打声往后车厢跑,看到一个小孩趴在椅子下。

黄狗叫起来,跳上椅子,对窗外激情地吠着,表示有斩获。

就等这刻,帕吉鲁拿起斧头砍巴士。这把斧头3尺长,用来砍伐材质硬的阔叶木或针叶树种中最坚硬的台湾铁杉,斧锋厚,多少能破坏车体,况且他有另一把斧头——斧锋较薄,用以砍伐木质软的桧柏。这两把跟随多年的家伙,不比消防斧逊色,终于有机会向钢铁、巴士与大火讨教了。

他选黄狗后头的位置下斧,不会伤了小孩。砰一声,ISUZU的车壳砍出个陷,露出了夹层木板,咻咻响的新鲜空气从缝隙吸入夹层,焖烧的车顶冒火,助燃火势,车铁壳发出哔哔剥剥的热膨胀声音。他又下了几次斧,清出小洞,隔着一张椅子拉出小孩的手。

现场爆出掌声,欢呼声四起,盖过了火烧车壳的爆裂声。母亲冲去拉,奋力大吼,把他再次从肚中生出来般用力拉。事情有困难了,小男孩卡在洞里,帕吉鲁很快发现铁皮木夹层的里头有X字形的支撑铁条。他得砍断铁条,于是把男孩推回车厢内,匀出干活空间。

雨下了,巨大的雨声砸在车顶上,车厢地板渗出水。帕吉鲁抓起斧头,朝铁条交错的焊接点砍几下,专注无比。铁条是断了,但是要扳弯几根五厘米粗的铁条是困难的,钢铁无动于衷。就在大火与母亲的哭嚎中,终于召唤神奇力量,帕吉鲁眼见惊人一幕,他的双手,像千手千眼观音迸出无数条强壮的手臂,将铁条拉开,将缝隙拉大,也将小男孩拉出来了。

“你是第一个冲去的盾牌,成了大家的肾上腺素,没有人想置身事外,”古阿霞事后解释情形,“你也没发现你受伤了。”

帕吉鲁被人群挤退,才看清楚现场。不是下雨了,是车厢顶挂满了上百件沾湿的衣服,阻延火势。千手观音救苦难之幻变,是十几位壮汉拥上去,凑手脚帮忙。但有件事他没看错,巴士被大火吞噬,古阿霞弄湿衣服救火的计策失效,黄狗还在车里,先前凿出来的洞被火填满了。

几乎耗尽体力的帕吉鲁,看着古阿霞泪流满面地祈祷:“求主耶稣给浪胖勇气与力量,还有无限的时间。”

那一刻,砰一声,公车的后车窗被人打破。那是棒球少年用修补的球棒敲出来的,使力过猛,球棒断裂,他用手中断棍清除窗框的玻璃残片。五六位孩子猛拍打公车屁股,像拍打痛苦巨兽的背,让它吐出肚子里作怪的核桃。

一条粗大的黄橡皮筋从后窗射出,半空中扭身落地,对巴士吠个不停,被孩子视为城市英雄。棒球男孩高举断棍,大声喊全垒打。群众喜悦地鼓掌,不断跳脚,庆祝跳舞似的。

吠累的黄狗回到了帕吉鲁身边,安静地依靠,舔他手上的血。古阿霞加入拥抱行列,赞美上帝的美好。

台南市警局刑警队以处理刑事案件为主,办公室弥漫肃杀气氛。一个理平头的年轻侦查员穿着黑衬衫,嘴里叼烟,花了半小时要帕吉鲁说话。他从逮捕帕吉鲁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不是喑哑人士,却从帕吉鲁嘴里挖不出半句话,他咬着烟头,说:“张嘴,我检查。”

帕吉鲁张嘴,下颔上扬,把人人都有的嘴巴结构给人瞧个清楚。

“妈的,舌头还在就不要装蒜。”平头侦查员跟帕吉鲁耗了半包烟时间,拍桌动怒,走之前丢了张公文纸,“不说,就把姓名住址,还有来台南的目的,给我老实一点写,不然办你个三五年牢饭。”

玻璃桌垫上有一张八开的制式红线公文纸,一支玉兔牌原子笔。帕吉鲁花很久时间看这两样物品,挪动鞋内的脚趾,转动脖子,如何写字与说话,都困难地折磨他。他花半小时仍无进展。

平头侦查员来了两次。一次侧坐在桌缘,恭喜他写出满满的无字天书。另一次受到上司责难后,叼着烟,咆哮说他看懂了无字天书都是写他妈的,离开前把烟蒂塞进装水的小黄瓜渍物玻璃罐。帕吉鲁觉得满是尼古丁黑水、槟榔渣与烟蒂的罐子,是平头侦查员的肺部缩影。有几次,这家伙低头对他轻声下马威时,嘴臭有打翻臭水沟的闷腐。

接下来一小时,平头侦查员没来打扰。帕吉鲁抬头观察四周,办公室摆了十张堆着资料的铁桌,墙上贴着辖区行政地图,墙柱黏着红字标语“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小心间谍就在身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标语下方的柜台放了警用调频广播SCA接收机,放送警广节目之余,随时插播“八号分机”的重大刑案追缉。这环境好冰冷。

警分局还有其他的嫌犯。在帕吉鲁前方5公尺之处,一位微胖、穿蓝衣黄裙的妇人坐着录口供,怀中抱着婴儿,浓重的明星花露水香味到处弥漫。另有个中年发秃的男人,由最低阶的警员录口供。帕吉鲁听出端倪,妇女与秃头男是“站壁的”与“猪哥”的嫖妓关系。

经过这么久,他稍能抚驭了惊悸,回想他被带入警局的过程。那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他们分头进行找树的计划,古阿霞往安平老街一带寻树,他留在火车站附近,继续等人上门报树讯,遥远看见烧毁的巴士剩下焦炭骨骼,柏油路烧出凹陷,塑胶与玻璃熔成一坨坨坚硬的黑块,骑楼与洗石子墙熏出恐怖的烟焦。巴士残骸四周拉起了封锁线,线外逗留了不少人,他们没看过它昨日着火模样,今日参观尸骨也好。

帕吉鲁很清楚,昨日太招摇,火车站不能待了。这让他更坚决地执行接下来的计划,趁机买礼物给古阿霞,这是为什么支开她到别处的原因。他先到三条街外的当铺当斧头,换点零资。铁窗后的头家说:“这支是好好的,砍巴士砍到缺角的较有价格。”帕吉鲁当了缺角斧头。这把斧头跟了十几年,砍倒上百株的千年铁杉,故事多得能装在水缸化酒。

典当要验身份证,并写当票。他身份证留在古阿霞袋里,对写字能吓出痔疮的他,又发汗了。头家干脆只要他押拇指印,还说英雄当剑,随缘。帕吉鲁走出当铺后,决计流当,他过几天离开,不再回台南。这城市的巷弄在转身的刹那渐渐掉漆,但是留下点东西没带走,记忆才会深,就斧头了。

他走到五条街外的女用品店,花五块买了由“宝岛歌后”纪露霞代言的“婀娜达”牌香皂,又买两件黛安芬胸罩。他想买牛仔裤,换掉她不够青春的黑工作裤,挑了好久,哪晓得尺寸,改买一双红色女用雨鞋。他想象穿着红雨鞋踩在灰蒙蒙的泥泞森林,配得上他在雪地好看的大红披风。最后,他买了件女用蓝色尼龙混合纤维外套,适合山上的潮湿区工作。买完东西,他松口气,这辈子最大的冒险是闯进女用品店,带出一大包战利品。这也意谓他花了更多钱,得早点离开台南回花莲的摩里沙卡。有没有找到那位共产党员的家人与文老师不重要了,这世界未必有答案,他尽力了。

“这是报应的想法。”帕吉鲁事后这样想。他把战利品挂车上,往下一条街走时,有个穿卡其色制服的警察,骑机车拦下他,随后有两个便服警察从后头把他拽进了福特跑天下侦防车,强行掳人。他对这种车有好感,镀铬保险杆、黑色皮革车顶、钣金明亮;尤其左侧车窗柱前的天线缓缓升起时,他总是肃立观看如升旗。被塞入囚车,好感受全没了,剩下惶恐,送抵刑事组做口供。

帕吉鲁沉默地握笔,一个字都没写,越紧张,越写不出,他比较习惯两支筷子的手感,而不是单支笔的。他看着黄杆蓝盖的玉兔牌原子笔,这台产笔的商标是跳跃的兔身,拆下的笔管能当吸管,或以笔芯当推进器的橘子皮空气枪,笔盖能掏耳朵。帕吉鲁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拿起笔盖,慢慢刮除耳朵里纷纷扰扰的耳垢,深度刚刚好,舒服得眯眼。他对白纸也想不出能写字,顶多拿来画图、折纸飞机与“刻钢板”。刻钢板是油墨印刷。

他还记得,在那山上的小学,阳光浓燥的好日子,文老师在南面窗下,用针笔在蜡纸刻钢板,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当文老师刻到四画之内的字,像是简单的“口、子、女、二”之类,总回头说:“来,你来写。”这时他用削尖的铅笔写,下巴因为顶着的桌缘蜡纸而染成蓝胡子。帕吉鲁仍记得,文老师要他站在小板凳,拿蘸油墨的滚筒刷过蜡纸的泥泞感,像走过榉树锈黄落叶的潮湿小径,声响清晰。“好啦!我们有文字足迹了。”文老师从油墨机抽出白报纸,上头印满黑色手工复制字体。

“那个讨债的‘契兄’,在哪?”一个高分贝喊的妇女从长廊走来,好让大家知道她来抓奸。

这打断帕吉鲁的回忆,注意起值班警察带个女人走进办公室。她一副登台表演的装扮,涂艳口红,羊毛套头,穿碎花洋短裙。她来较劲的,先到美容院刻意梳扮。她走到那位抱婴儿的胖妓女旁,叉腰挑衅,用闽南语连说“了然喔”表达污蔑,又说:“抱个小的来站壁,教坏婴仔。”

她绕过桌子,走向男嫖客,狠狠用提包甩了两下他的头,“下次这样,我皮包里是放砖头。”

侦查员正在帮男嫖客录口供,说:“你这样,我告你妨碍公务。”

“大人,我是来领这位契兄,减少你的负担。”妇人从皮包里拿出个卷成筒状的卷宗,交给侦查员。

帕吉鲁看得出来这女人的后台很硬,因为侦查员看了卷宗内的数据,也不录口供了,告诉男嫖客可以回家了。

男嫖客喜滋滋地把相关文件签完,领了保管物,对妻子说:“歹势啦!我下次不敢了。”

妻子帮男嫖客拿走保管物,“你不用回家了,给我留在这反省一晚”,说完甩着皮包离开了。

在场的人笑起来。侦查员随后将不明就里的男嫖客带进了拘留室,关上铁门,任由他跳脚。这项拘禁根据是戒严时代的恶法《违警罚法》,举凡各种沾染色情、流氓行径、无赖游民,甚至小到服仪不整,都可关人。也就是说警察要办人,绝对可依“妨害风俗”在任何人身上找毛病,经警局“黑牌法官”裁决巡官的签同,拘禁数日。

拘留室不断传来男嫖客的抱怨,接下来时间,帕吉鲁的注意力回到公文纸上,听完SCA接收机播放邓丽君《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他画了只狗。从吠声他知道黄狗离这不远,拴在窗外停车场的南洋杉下,这种高可达30余公尺的树是城市常见树种。侦查员把他塞进车的时候,黄狗与脚踏车随后被带回警局了,帕吉鲁认为,应该给吠个不停的黄狗喝水。

这时候,门口一幕打断帕吉鲁思维,一个上手铐的平头年轻人被带进来,身上的物品被拿下保管。稍后有个妇女进来,手缠绷带,在另一侧做笔录。帕吉鲁不久听出了缘由,年轻人是逃兵,抢了妇女钱包。妇女不时提高音量抱怨,时代变了,人只会用手抢,不会用手工作。

门口随后进来一位六十余岁的老人,鬓发斑白,步履蹒跚,对逃兵男吼:“我宁愿不要儿子,也不要一个会抢劫的儿子。”

逃兵低头,不发一语。当暴怒不已的老父知道这桩犯案是“两人抢劫,一人在逃”时,眉头纠结。帕吉鲁看出老父陷入苦楚,是为生关死劫的儿子无奈,因为依据更严峻的陆海空军刑法,两人以上抢劫,不分首从,一律枪毙。

老父缓缓站起,往被抢的妇女走去,两膝跪地,磕头说:“大娘,我给您做牛做马,求您放了我儿,他还年轻,还要娶妻生子。”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涂满了脸。

帕吉鲁为这慈悲画面感到不忍,一个白发老者到这把年纪还能把尊严垫在膝头下,是拼老命,为儿请命。

“不要这样,老先生,有话起来再说。”被抢妇人连忙扶起。

做笔录的菜鸟警员,求助似的看着远处的老鸟侦查佐。被抢的妇人也动了不忍之心,连忙缓颊:“算了算了,不过手破点皮,皮包里一块也不少,就这样好了,阿弥陀佛。”

老鸟侦查佐一副气怒,怪罪老父进来干扰,最后点起黄长寿,“口供都已经写了,你叫我一把火烧给城隍爷判案?别闹了,要是我心情好,写好点,这就算一般抢夺。心情不好,写成重罪,就是结伙强盗罪。你安静点,别搞得我一卵葩火。”

这席话没让气氛缓和,帕吉鲁看出那些外在冲突,变成内心伏流,老父干脆以洗门风对着大家长跪不起。逃兵哭泣,被抢妇人背对大家,每人都陷入难解的情绪。帕吉鲁的体内也有强大伏流,他在公文纸画上一间厕所,表达内急,却没有人过来。他不得不拿了桌上的杯盖玻璃茶杯,翻白眼爽劲,最后从胯下端出了一杯刚泡的温热手冲乌龙茶尿水。帕吉鲁知道,他能趁机拉完尿,多亏了那位胖妓女让接下来的现场陷入混乱。

那是男社福员进来,与侦查员联手,带走胖妓女怀中的婴儿,另行托顾。胖妓女吼着,不肯与骨肉分离,双方拉扯之间,另两位做笔录的警员也加入。处于劣势的胖妓女索性把被扯松的上衣撕开,胸罩扔掉,说:“来呀!啥人敢摸到我的大木瓜,就是痟猪哥[43],我一定跟检察官大人讲明白。”

“痟查某,我看你多嚣掰[44]。”侦查佐去搬救兵,找来两位少年队负责妇幼业务的女警员。

胖妓女腹背受敌,她把一个乳头塞给惊吓不已的婴孩吃,另个奶胀的乳头喷湿了胸口,无计面对女警。帕吉鲁看出胜负已定,但他祈求战事再烧一下,好让他在桌下尿完尿。

惊人的扭转发生了,被逼退到墙角的胖妓女,蹲马步,裙子撩在腿上,大内裤褪下,说:“快来!我赚吃的毋惊疮[45],来呀,我帮你们的脸种菜花。”仿佛凡是碰到她身体的人都会染性病。

帕吉鲁——或在场的某些人,绝对懂那是爱的光芒,胖妓女是他们见过最难缠的女人,在她最蛮横抗敌的时刻,自己只能掏懒叫尿尿。世上要是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女剑客”,就属眼前女人,她比出两个指头的杀刀模样最动人。

接下来的漫长时刻,刑事组安静了,帕吉鲁、胖妓女与逃兵都关入了两间拘留室,男女分开。男嫖客不断骂一墙之隔的胖妓女害他长菜花。胖妓女怀中的婴儿被惹哭了,板起面孔说:“恁祖嬷较毒,已经在你的懒叫上种菜园,有瓠仔、菜头,还有苦瓜。”逃兵窝在厕所矮墙边的木地板,为未卜的命运愁虑。帕吉鲁则担忧,会关多久,如何脱困,他在拘留室绕圈,试着说话澄清自己,发现半公尺矮墙后头的厕所被封了。

一个侦查佐从很远的地方吼来,“那个哑巴,不准拉屎。”

帕吉鲁吓着了,站在原地,夹着屁股,用力的括约肌足够夹爆南瓜。

侦查佐继续大喊:“上个打速赐康的毒虫,毒瘾来了,想从马桶钻去,卡住了头,竟然用脱光衣服塞死它。你这哑巴,拉屎得上手铐出来上,在里面乱拉叫你用屁股吸回去。”

帕吉鲁躺下休息,宁愿当成被塞死的马桶,遭人遗忘,因为他有种被水泥封喉的痛苦,被关到死也说不出他是无辜的。他为什么被关,要被关多久,都不知道,肯定跟他在车站前砍巴士救人有关,难道这是救人的下场?

到了晚上九点,女警带来了两位穿迷你裙、蹬高跟鞋的少女,命令她们靠近铁牢,仔细看胖妓女,取笑她们现在当“落翅仔”[46],将来是死大箍[47]。

“还是个能种菜花的死大箍。”男嫖客站起来大叫。

胖妓女走近牢边,好给少女看得清楚,用跋涉沙漠或丛林后的戏剧性口吻说:“看我这么臭老,才三十岁,嫁给个爱开查某[48]的老倒勼[49],生个逃兵儿。而且我的初恋爱人来看我,却无缘无故给人关到憨去,不讲话了。”胖妓女把牢内的人都牵扯了,又说:“真正可怕的是,我失去快乐,每天来一根,做一根,跟吃芎蕉一样,要不是婴仔出生,我感觉人生没意思。你们这么少年就出来玩,玩够回家吧!不要白白给人糟蹋一生。”

两个少女低头站了一个小时,一个撇头,一个顾着流泪。之后又被带回少年队,并在长廊那头爆发不同戏码。帕吉鲁隔墙听出了动静,叹了口气,家庭网络如此黏困两只小花蝶:某个少女被前来的母亲大骂妓女,赏个耳光,不耐言语刺激后,母女骂着互揭家庭伤疤。另一个少女则大哭,告诉前来的老祖母,她不要回家,控诉父亲对她毛手毛脚,她不认为他是父亲,是畜生。

很长时间,警局随着夜色越来越安静,帕吉鲁听到SCA接收机插播了第五次台南各辖区加强寻找某男孩的讯息,“十岁,145公分,右眼角有痣”。帕吉鲁抱怨刑案插播,中断了节目,但又期待男孩没事。不久,SCA接收机被最晚走的侦查员关机,窗外水沟的泽蛙叫声拔高了起来,这晚要漫长起来了。

十点多,备勤警察来问谁想上大号,帕吉鲁才站起来,警员便走了。接下来的整夜,他孤寂地跟自己的肛门拉锯战,忍着强大便意,抓住警察来的机会。他总算忍到早晨五点的如厕时段,从拘留室猛冲到厕所,还关上门。愤怒的警察用脚踹开门,要他把上铐的双手放头上,防止脱逃前抓大便当武器,涂瞎警察的眼睛。帕吉鲁想到把腿张开,撇条给人看,宁可让大便缩回去。

警员冷冷地说:“再等的话,下次时间是午餐后。”

他不想找茶杯或烟灰缸当作马桶了。帕吉鲁需要想象,但不要往屈辱那头去想。黑熊,就当一只黑熊在等待他,想吃他拉完的粪便——帕吉鲁想着,努力挤肛门,扭曲的脸红得逼近燃点的肉体火柴棒。啪啦一声,喷了出来,他完成了解脱,每滴汗水都没白流,有种为台湾黑熊做功德的喜悦。

“厕所扫干净,其他的也顺便扫。”黑熊说。

帕吉鲁低头看,蹲式马桶喷脏了,夸张到看不出它的位置了。

上手铐的帕吉鲁屈辱地做完,脏水湿透了裤管,回到拘留室被嫌是从马桶爬出来的逃犯。他坐角落,看窗外,早晨六点,天色渐亮了,城市醒在薄光下。这时候,传来一阵宪兵的军靴金属垫板叩击水泥地的特有声音,像是牛头马面拖着铁链来索命。值勤警察带来三位宪兵,一位便服,两位制服。当便服宪兵隔着铁牢给逃兵上了脚镣手铐时,制服宪兵后退警戒,手放在腰际佩枪。整夜在值班柜台旁缩着打盹的老父,忍不住上前抱住儿子,脸都哭歪了,然后尽可能跟在儿子后面,直到在两条街外失去宪兵车的红尾灯。

稍后,男嫖客也被释放,直说要吃猪脚面线当早餐去霉运。胖妓女说,这么早没卖这味,关晚点再走就有了。男嫖客走了好久,有个附近熟识的小摊靠关系由值班警察带进来送早餐,说有个男人点名给哑巴的。那是碗撒上香菜的虱目鱼咸粥,配一根油条,标准的台南活力早餐,摆在帕吉鲁的监牢外,冒着氤氲热气与香味。帕吉鲁有种恍惚,吃了这餐就要被送上刑场断头般,靠着墙,看窗外的小小蓝天,那么一小块微不足道的世界拼图,足以在内心发光发亮。

“这分明是痟猪哥来气死恁祖嬷的,我不认输,我就是爱吃。”

“喔!”出神发呆的帕吉鲁,淡淡应声。他看见一只粗白肉颤的手从隔壁监牢努力伸长,要夺走眼前的虱目鱼粥。

“我腹肚饿得要翻过来了,你不吃,我这有两张嘴要顾。”

他毫不犹豫,把咸粥推过去。

胖妓女拿了就吃,稀里苏噜,不照章法地喝起粥来,把剩下的半碗推给帕吉鲁,说她没病,吃了嘴巴不会长菜花。然后,她接下来的时间忙着掏奶喂怀中大哭的婴儿。

他没有响应,继续看窗外天。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成了都市人,习惯窗景,习惯水泥地,习惯市街声嚣,习惯像詹姆斯·狄恩发型的美制DT蒸汽机关车奔驰都市的大烟大鸣,能分辨三菱扶桑(Fuso)与五十铃巴士的引擎声。这一切,像他能踩出5公分落叶下的小硬件是鬼栎、大叶石栎或柳叶柯的橡果实,嗅出百公尺外黑熊用利爪划开树皮的味道,现在能嗅出油炸虱目鱼肠或猪皮的差异。可是,一种能力被强化,相对减弱另一种能力。

他思念起他的森林、山脉与古阿霞了,非常想念。

接近中午,办公室恢复了喧闹,传来警察开枪柜取枪出勤的警铃声,一个小偷侦讯时,被两个侦查员痛打在地上才招供同伙,拘留室陆续关进了些人。帕吉鲁坐地上,头埋进胯间,思念古阿霞。所有思念都带着淡淡的魔力,他忽然听到古阿霞的声音了,那是真的,绝对没错,他火速站起来,泪流下来,不懂泪为什么容易流。

不久几个人走进侦查队门口,古阿霞在其中,脸露惊喜地走来。那一刻,帕吉鲁种种的无奈、不解与委屈,在重逢刹那间,靠泪水带走了,誉满花莲与台南的杀刀王都哭糊了脸。

帕吉鲁离开拘留室的那刻,先去确认黄狗。黄狗被关在停车场一辆扭曲报废的事故车内,隔着玻璃,对他猛抓。帕吉鲁懂得那种酷虐的感受,确定它没事就好了。

他接着来到副分局长的办公室,除了古阿霞在,还有小瓦与两位警察。

年长的两线四星警官啜了玻璃杯盖茶,以缓慢声音解释:“你太招摇了,‘警总’盯上了,我们得先下手。”警总是台湾戒严时期的八大情治机关之首,恶名昭彰,包山包海的绵密情报网深入各角落。老警官又说:“这是对的,你什么话都不说,只会画图,你从警总出来可能被整得无病痛三年,而且他们也不会让你在茶杯里偷尿尿。”

“你偷尿在人家茶杯?”古阿霞有点取笑。

“闭路监视器看得出来。”老警官说。

“我可以看一次吗?”

帕吉鲁低头,一抹愧歉的眼神流泻了心情。他看她穿的黑雨鞋,想象它着了红色的模样,想象它踏过雨洼的声音与涟漪。他也觉得她真聒噪,一刻不得闲地说,还专说他。

“我找了两个伐木工勘验你的大箱子,他们很确定那是完整的老家私,连他们都吓一跳。”

“所以你安全了。”古阿霞补充说。

老警官再喝口茶,“我很早就盯上你,在你们来台南的第一晚就住在我家隔壁空地,占据了我孙子的地盘,那是他的秘密基地。”他靠在竹椅背上,抱怨地说:“我孙子昨天失踪了一夜,没回家,我们动用所有在线警察在各勤区找,他妈的屄,都是你害的。”

帕吉鲁看得出来,身为副局长的老警察,权柄甚重,脾气更重。

保持沉默的年轻警察,这时才说:“原谅我爸爸说话有点气。为了找人,我们紧张一夜,还动用八号分机广播。”

古阿霞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担,说:“我是罪魁祸首,为了找你,把小瓦也拖下水去找,害他没回家。”

一旁缄默的帕吉鲁,心里啪一声,终于搞清楚状况了。古阿霞为了找被拘留警局的他,整夜与小瓦逗留在外,那便是SCA接收机整晚播放的寻人启事。小瓦的父亲与爷爷吓坏了,动用警网找人。这一切的循环原点,不过是刑事组先羁押了他。要不是这样,一切都不会如此巧妙地叩击。

“不过,我得要谢谢你,我很少跟人说谢谢。因为你们,我儿子愿意出家门,他以前连学校都不敢去,不是待在家,就是在秘密基地玩,我跟我爸爸很高兴。”年轻警员说。

“我哪时说过高兴?”老警察说。

小瓦闷着头说:“原来,爷爷一直不高兴。”

“哪有?我只是比较忙,忙得忘记日子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小瓦说:“你都忙着喝酒,警察又不是酿酒的,也不种葡萄或高粱,哪有天天这么忙着喝酒的。”

这么一说,老警察都笑了,小瓦紧接着说爷爷都笑了,哪有不高兴。办公室顿时陷入尴尬的笑声。帕吉鲁没笑意,看着地板上的每双鞋子,静静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他想象这些对话来自鞋子里有双舌头。

古阿霞伸来一只细长又温暖的手,紧握住他的手,说:“你也该高兴呢!因为我们终于找到文老师与‘那个人’的家人了。”所谓的“那个人”指的就是被关在玉里疗养院发疯的共产党员,古阿霞含蓄地讲。

这是真的吗?帕吉鲁心想怎么可能。

年轻警员解释:“一点也不难,你的朋友有案底,我们的警政系统可以查到辖区内有案底的人。”

不过老警察把话锋抢过来,说得更凶:“你的朋友犯的是‘内乱罪’,意图颠覆政府,就是间谍罪。你们好自为之,别蹚浑水,不知危险。”

帕吉鲁心头一揪,再度低头看地板,被关一次的委屈重新回到心头。

年轻警察又说:“我相信你是好人,因为,我跟文老师也认识,文老师教过的学生都是好学生。”

“没错,我们也找到文老师,可以去见她了。”古阿霞说。

帕吉鲁不敢相信,十八小时的拘留足够变天了。被关有了代价,他面露喜色地看着大家,心头却有疙瘩还没掉下,只有跟老警察请求才行。他跟古阿霞耳语几句,要求放掉拘留室的胖妓女,成不成没关系,他愿意请求。稍后,帕吉鲁领回大木箱,整理凌乱的工具,这时找了他整夜又没睡觉的古阿霞终于哭了。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让她抓着自己的衣袖微颤,也没用新买的礼物安抚她,他渴望她的哭声,那是最真诚的企盼与关爱。

胖妓女获释了,站在警局门口对古阿霞说:“谢谢你的男人,他是好人,希望我的小孩将来能跟他一样勇敢。”

“他一直都是的,谢谢。”古阿霞看着帕吉鲁从事故车抓出黄狗,人与狗紧紧地拥抱一起,在地上打滚了一圈。

“你也是,好人都会永远在一起,祝你们永远幸福。”

古阿霞真心地笑了,那是她听到过最好的话了,比得上古城温暖的阳光与美好巷道的光影。

“红字”的家在海安路附近的某间小学旁,是外观森严的民宅,家境不错。1.5公尺高的墙头没有黏常见的防盗碎玻璃,而是攀附了粗大的茉莉花藤当围篱。帕吉鲁跳几下,朝内观察。屋内是一般庭园植物,唯一能解释的是,邻近的校园内植物很多元,记忆退化的“红字”把两边的植物混淆了。

应门的是中年妇女,头发服帖,她有教养地点头:“请问哪找?”

古阿霞事前模拟了几种拜访理由,免得吃闭门羹,仍觉得诚实是上策,“平安,我们从花莲走过来找你,花了半个月。听起来很夸张,但真的,拜访完你之后,我们又得花半个月走回去。”

“你们是?”

“我们是你儿子在花莲的朋友。”

中年妇女瞬间冻住,脸部没表情。古阿霞看出来那是压抑反应,淡漠是中年妇女多年来面对外人的面具。双方僵了,古阿霞主动请求到屋内小憩,喝杯茶,这对风尘仆仆的人来说是主人待客之道。

进入庭院,墙里墙外两个世界,古阿霞惊艳春天盛宴在此,花木扶疏,是一座繁茂的小森林,足见花费的不只是时间,还有热情。帕吉鲁看见东侧围墙边仿照雾林生态,苔藓冒油似生长,把砖墙敷了绿潺潺;也栽了几株如壳斗科植物的塔塔加高山栎,一株赤皮青栎挣出墙,夕阳把那皮革般的叶片擦亮成千万朵的银光。

中年妇女到厨房煮水泡茶。两人坐在日式的榻榻米客厅静候,餐桌仍有饭菜,料想女主人刚刚在用餐,到访时机确实颇尴尬。不过找路耗费不少时间,已近晚餐,他们俩先特地在附近吃了个小吃。中年妇女衬着窗外绿景,轮廓呈现有种失焦的铅笔涂线。古阿霞在逆光下,唯一没有看走眼的是背对她的妇女一度拭泪,这并非在切洋葱,她稍后端上莲雾。东看西看的帕吉鲁最后只看莲雾,心喜这种红果子,拿了木签猛戳就口,只有古阿霞咳嗽暗示时才稍微收敛了贪吃相。

古阿霞从警局登录的口卡资料,略知了“红字”的案情:因美国将钓鱼台划还日本而参与抗议游行,参与援助泰北的遗孤“美斯乐”,接着反政府被逮,在台北地院受审调查期间发疯,由台大医院判定精神分裂,入院治疗。这么长串的数据她该从哪讲?该如何讲?不过她的犹豫得到转圜,对方出手了。

中年妇女问:“我知道他转到玉里医院,那边环境怎样?”

“不能说很好,他看起来很激动。”

“你是护士?”

“不是,一个刚认识他的朋友,我希望你去看看他,或许对他的病情会有些帮助。”

“我想去,但有点远,怕前院的植物没人照顾。”

古阿霞要不是才目睹中年妇女背对哭泣,她会立即抽身说再见。她想再耗点时间,直到看穿那是妇女的伪装,还是真放弃自己儿子。她再试试看,毕竟从花莲来不是简单的事。在断续失焦的对谈中,古阿霞逐渐聚焦在自己旅途,好引起中年妇女的兴趣,讲到台南的老街老树,古阿霞摊开一本电话簿展示夹藏的半枯叶片,“很多树连我的朋友都认不出来,不过我会摘下叶记录。”古阿霞说。比如某种红花蕾怒放的花,古阿霞说是“一树芭蕾舞台的裙摆纷纷”,帕吉鲁说“一树沾了抠爆鼻血的卫生纸晾干”,中年妇女说那是安石榴。还有,有种玉米须状花朵,味道像玉兰花,中年妇女说是美国花生[50]。又比如,有种毛绒绒的花生荚,长在树上,怪模怪样,有路人摘了吃,帕吉鲁吃了一盆,嘴巴黏黏稠稠的像吃大中午的柏油。中年妇女说那是“罗望子”。

古阿霞拿出比琵琶叶稍大的树叶,“我们很贪吃,一直讨论它的果子能吃吗。”

“这是第伦桃,你们有吃吗?”中年妇女说。

“很难剥,我们用斧头劈开。”古阿霞记得那种翠绿果实坚硬,劈开后有海葵触角般的果肉,活像外星人的兔唇嘴。两人猜拳,输的试吃。猜赢的帕吉鲁说他比较擅长“烙赛”[51],让他来,便抢去吃。死不了,嘴巴却有几天刷不干净那味道。

“它跟榴梿的臭味有点像。”中年妇女说。

“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来台南了,每次看到美丽的景致会难过,于是再多看几眼,好让我的悲伤感淡了些。”

“我也常有这种旅行的感觉。”

“我想摘你花园里每棵植物的叶子当作纪念,可以吗?好让我多些美好回忆。”古阿霞讲了真心话,想多存些眷眄的资本,也因为撞见这间老宅色盘缭乱的花园,萌生了拖延计策。她发出恳切的眼神。

“可以,不过你会多费些时间。”中年妇女沉默了一会儿。

“我多了一双手帮忙。”

古阿霞在客厅把报纸摊开,去庭院把摘了的叶子放上去。植物太多,报纸嫌小,他们用上了六日份的报纸。到了晚间十点,古阿霞长叹了口气,吸引在厨房看书的中年妇女进来,看见了八日份的报纸还不够用。

“得熬夜赶工,我们得搬到你的前院做,你可以关上玄关门去睡。”古阿霞请求。

中年妇女迁就,说他们可以留在客厅做完,外面多蚊虫,吩咐出入时关紧纱门便可。说完她回到餐桌看书,累了才回房躺。房门上锁声响起,忍得快被阴霾灭顶的帕吉鲁问,妈妈都不理儿子了,我们还得熬夜做到天亮。古阿霞说服帕吉鲁,中年妇女不是不理儿子,是压抑情感,她偷偷观察到她有一小时没翻动手上的书,频频去厕所擤鼻涕,“这是拖延战术,一定还有方法,你睡你的,我做我的。”古阿霞提灯到前院,把拴在大门外的黄狗牵进来休息。

到了凌晨两点,打呼的帕吉鲁忽然睁开眼看着天花板,说:“屋子上有虫子声,很怪。”

他突然冒出的话吓着了古阿霞。她认为,梁上有虫蛀声很平常,夜里更明显而已。老屋有白蚁与天牛幼虫蛀,一点也不怪,蛀久了,梁材充满虫洞像是罹患骨质疏松症。

“像什么声音?”帕吉鲁问。

古阿霞慢慢站起来听,避免动作太大,让敏感的蛀虫停止蛀蚀。她沿客厅走一圈,觉得是平常的虫蛀声,不过她贴上边柱时,听到清晰声,那是天牛幼虫的骨化头颅与锐利大颚如钻掘机在木头里前进,“像是在锯木头。”

“没错,锯木头的声音,这是故意的。”帕吉鲁说。

猛然一声啪,帕吉鲁跳起来,出门从伐木箱拿回了一条绳索,一头绑鞋子丢过梁柱,爬上去了。古阿霞嫌他要听个清楚也不用大剌剌上去。帕吉鲁在梁上招手,发现了秘密,要古阿霞上去。她攀着每20公分有绳结的绳索上去,摇摇晃晃,活像要爬出脱水机。

帕吉鲁说:“天牛的小孩在锯树。”

“然后呢?”

“这是荔枝树,”帕吉鲁摸着那根非主构梁,“他们故意在这放荔枝树,小孩会在这锯树。”

“听起来是制造有人不断在锯树的回忆?”

“嗯!”

慢慢地,古阿霞懂了,天牛有数百种,每种天牛只喜欢某几种树,它们大颚结构不同,啃食树材的声响节奏也迥异。这间桧木建构能防虫蛀,却刻意在客厅梁上摆根不涂柏油、不灌松节油防蛀的荔枝裸木,诱发某种天牛幼虫来啃食而发出类似锯木声。接着,他们爬下梁,来到厨房的餐柜,拿出了装过莲雾的水果盘与水果签。他说,这是荔枝盘,暗红艳色,弦切材而有山峰木纹,给人残山剩水的中国泼墨画视觉。他慎重说,从梁木或水果盘的木纹看,它们来自同一棵荔枝树。他们提灯在屋内观察,步伐小心,又找到一张凳子与两个糖罐也是荔枝木。

“还有没找到的。”他说,打开玄关门,往院子扫视,大门口边的黄狗站起来瞧。

帕吉鲁提灯在前院巡,来到马缨丹边,把灯交给古阿霞后钻进去。那种在路边被视为野草败景的霜白马缨丹在夜里怒放成繁星流绽的光景,激动摇晃,溢出雅香,然后被拨开,里头的帕吉鲁秀出一个树墩,说:“荔枝树在这。”他拿小刀剜开苔藓,露出红润年轮,推估这棵活了五十余年的果树生前照顾得宜,“然后被雷劈死,这里焦焦的。”他指着树皮的黑裂焦纹。

从梁上虫蛀声,找到消失的庭树,这是她做不到的。上帝赋予某个人特殊能耐,是透过此人开启圣灵的窗口。古阿霞感动的是,她很靠近窗口,感到心灵视野被带到遥远的地平线。就在她打算把这样的感悟分享给帕吉鲁,却看见他陷入苦恼,仍在找问题。

“还不够,”帕吉鲁从花丛中钻出来,“还有很多的在哪?”

“慢慢来,把话说清楚点。”古阿霞问。

帕吉鲁喃喃着,沿房子周围绕,连屋后工具间也缜密盘查,然后失望地走出来,钻入桂花与杜鹃丛,也不理古阿霞询问在找啥。

来到一座水池旁,帕吉鲁停下来,面对泽蛙战争般的鸣叫,他却喜悦地卷起裤管入水,一只躲在水蜡烛丛的夜鹭受到惊吓后吐出块状的消化物攻击,然后飞离。在池水淹近大腿处,帕吉鲁弯腰抓出了水底沉木的一端。池子里总共有三截分别是3公尺的荔枝木,这种树材质重,入水沉,最好的保持方式是泡水。帕吉鲁终于翻出这栋老舍的压箱故事了,笑得露牙,而古阿霞红着眼,深知自己眼泪的意涵。

忙了整夜,到了第二天,十点的阳光越过高墙,古阿霞从梦中醒来,看见从池水带来的皱巴巴折光就打在客厅梁上。咬了整夜的天牛幼虫,仍奋力钻营,落下的粉屑在阳光下翻动。古阿霞盘坐,看着帕吉鲁睡成人干,晾在榻榻米上,她抬高视线,毛玻璃成了外头多彩植物的晕糊光谱,中年妇女在花园劳动的剪影不断地匀弄光谱。黄狗难得不吠,摊在阳光下。真是美好的时光,恬淡得能发呆度日。

古阿霞上完厕所的马桶冲水声,让中年妇女中断了工作进屋内,把做好的法国吐司端出。帕吉鲁觉得好吃,堆起脸皮再讨,看着女主人用发蓝的文火把蛋液与吐司紧密融合。他很快吃光了,脱漆的铁盘中剩下阳光反光。

“叶子都摘齐了,可惜没填满这张报纸,你知道为什么吗?”古阿霞把细软整理妥之后,展示熬夜赶工的成果,却刻意把荔枝树的位置留白。

“我知道。”中年妇女安静看着。

“我的那位朋友也知道,他说,那年夏天改建房子的时候,那棵荔枝树被雷打死,不得不砍掉它,用它当梁,让它说话,让它发出改建时的锯木声,让它发出还活着时像风吹树的声音。”古阿霞指着树叶的留白空位,说,“他希望早点回家,把池底剩下的荔枝树捞出来,也许可以雕个什么小玩意。”

“原来,他还记得一岁时,他跟爸爸发生的事……”中年妇女红了眼眶,泪水在脸庞写下最深的情绪,“他被抓的时候,我们想尽办法花钱救他,被骗了五十几万,那些钱能买下一栋透天厝[52]。可是,我们夫妻连人都没见到。他爸爸心力交瘁而死,死前惦记这个独子。我这辈子最大的挫折与苦难在那一天到来,失去老公,儿子被当成共产党,从此花精力去整理那些不会背叛你的庭院植物。”

“你儿子想念你。”

“谢谢你的神把你们带来,我昨夜想了很久,我会去玉里看他的,也会在庭院种下荔枝。等他出来看到树长大的那天。”

古阿霞用手指绞着衣角,轻轻点头。

帕吉鲁则拿着空铁盘在舔,面对落入窗内的美好晨光,脸上微笑。

在台南的城南路边,帕吉鲁看到夕阳把小山照得琉璃光四射。

小山是乱葬岗,琉璃光则是墓碑反光。远处的某座小丘,有个竹子撑起的遮阳防水布在风中响着,两个做风水的师傅在收工,大声讲着今晚找女人的事。那么远的距离连古阿霞听了都尴尬,还闻到他们走过时散发类似参茸药酒味,其中一人走过由捡骨后的旧棺材板架起的水沟桥时,跌个跤,捂着痛破口大骂。等他们走开,古阿霞笑坏了。

帕吉鲁没有笑,这时候约在坟场外很明白了,文老师死了。她躺在千千万万坑当中的一个。他来此的目的,是从千千万万的乱葬岗找出唯一,给她上香。他也想着文老师的命坏在哪场疾病,哪个意外。

稍后年轻的警员骑巡逻机车赶来,说:“文老师是被枪毙的,十年前的大中午,几个人冲进学校把她抓走。我看到她的手被铐在背后,押进车里。”

“什么原因?”古阿霞问。

“叛乱罪。两年前,我从情报局调到资料,文老师有个伯父在大陆来台时的那几年,在保密局的案子里被判间谍罪,死刑。警总军法处接手后,认为在台没有亲戚的文老师有嫌疑,又被检举,把她抓了。我还看到她被枪毙的档案照片,人躺在台北新店溪边,黑框眼镜就掉在头顶不远处。我最记得那支黑镜框……”

落日消失在山岗,最后一抹靛橘的夕光转瞬即逝。年轻警察带着大家走进墓岗,并吩咐押队的帕吉鲁把大木箱背上身。夜里走在墓园,古阿霞感觉到一点也不好玩,她牵着黄狗,给它上嘴套,怕它转身就叼根人骨回来。走上山岗,她暗暗叫屈,眼前又排出数个小山岗,整个台南城没了呼吸的人从此在这落籍。爬上第二个小岗,淡淡月光下,三月草短,几条人径交错,古阿霞看见远处有几个人提灯朝这走来。

“是我通知他们来了,决定在今晚捡骨,”年轻警员说,“选在晚上捡骨很怪,但是,我们在七年前帮文老师举行丧礼下葬,也是在晚上。”

古阿霞说:“晚上下葬很怪。”心想,晚上来更怪,要不是人多有伴,只有撒旦才会想来访。

“如果把你敬重的人藏起来,那就藏在人海里。要是这样想的话,就不会在乎多晚去拜访了。”

“是这样的。”

“文老师就葬在那棵树下,那有人先去挂了盏灯。”

“那树真美,你们很懂得种树美化。”古阿霞赞美,教堂后头的墓园总会有大树相伴,夏日的绿荫筛下了浮光万片,冬日则披上黄嫩的落叶无尽。

帕吉鲁发出诡异的笑声,因为没有人会刻意在坟头种树,尤其在这密集的乱葬岗更是视树为毒瘤,顽强的树根会穿透棺材,绞绕尸体,这是破坏风水。但是那棵坟头树真美,虬扭怪异,到底是诉说生命的死亡是快乐的?还是难解又难缠的苦难?他认为这样妖美的树,文老师不会反对以她的胸膛为盆栽,肉体供养,欢心接受。

“那棵树很顽强,”年轻警察说,“文老师刚下葬的前三年,我们每个月轮流来砍这棵树,用砍的、锯的,就是要让它死掉。”

古阿霞说:“拔掉不是更好?”

“树根深入到土里,拔不出来,怎么挖也挖不出来,再挖下去就挖到文老师的棺木了,只能拦腰锯断。”

“最后你们放弃了,因为它太会长了,死不了。”

“没错,或者是说,那棵树像是文老师的化身,不论我们怎样伤害它,它永远会再回来看我们,庇佑我们。我们最后顺其自然长下去。不过,那棵树被我们砍得很糟糕,才长得歪七扭八,真是抱歉。”

远处山岗,一盏灯挂树上,几盏外围的灯慢慢往那移动。他们小心别踩入两旁的坟头,或跌入捡完骨的空墓穴,低头严防脚下,却被头顶飞过的夜鹭吓得半死。来到小树旁,都把灯挂上去,人影杂沓,搞不清楚有多少人。

“你就是那个少话的人,”有个人对帕吉鲁说,“我听文老师讲过,她教过一个几乎不说话,却对大自然有超敏锐感的人。如果你要重盖学校,来找文老师就对了。”

“今天捡骨是对的,”另一人把锄头捎在脚边,“不然从花莲来,没见到文老师太可惜了。”

有点人气是好的,满树黄灯,少了冷峻。在同学会人数尚未到达前,大家或蹲或站地聊天。古阿霞听出来他们是文老师带的国中放牛班学生,各行各业都有,他们交换近日讯息后谈及国中的荒唐日子,喝酒、抽烟、打弹子是小事,群架、偷窃、套布袋复仇都来,教室是逞凶技术的交流地。文老师没有要他们死待在教室,带去登山、爬树,甚至拳击、耕田、跳八家将都来。有个春天甚至在操场边冒出一台生锈的铁牛车,文老师下令让它活起来。他们花了三个月分组拆装,引擎拆卸后泡煤油,除油泥与积碳,车体烤漆在阳光下好到看不到一圈圈太阳纹,上漆彩绘了艳星碧姬·芭铎与玛丽莲·梦露。他们拿着发动棒转动引擎后,老铁牛声响炸开,世界都活起来,无论玻璃或树叶都随引擎节奏胀缩,耳膜也是,全校师生惊喜地趴在窗口纷纷鼓掌。那是放牛班最光荣的时刻。

“都是文老师的计谋呀!”有人抱怨说,“害我们有半年什么鸟人的坏事都没做,只能玩铁牛车。”

“总比你每天看‘小本的’[53],玩懒叫好多了。”

大家都笑了,直到有人提醒别在文老师的地盘开玩笑。然后,这时候古阿霞与帕吉鲁看到最神奇的一幕:从无垠坟场的北方传来了剧烈声响,不久一台铁牛车爬过小山岗,沿着公墓中一条小路径驶过来。那是他们遇见过最美的铁牛车,四周装了十几盏烧灼的集鱼灯,像渔船航行浪头上,可是车上的六个男人一路抱怨驾驶的技术,都压到边线的坟包了。驾驶最后把铁牛车停在山岗边,把乘客赶下车,命令他们用手臂搭成轿子,把他扛到文老师墓地。

“就是他,就是他,”驾驶惊讶地指着帕吉鲁,大喊,“同学们,就是他,在火车站前用斧头砍巴士的家伙。”

“班长,在哪?”有个扛轿的说。

“那个身边有大木箱的家伙,他也是文老师的学生。”

当最后一批人聚过来时,他们拿锄铲挖墓,过程没有上香丢筊等捡骨该有的仪式,让帕吉鲁觉得大家太急着要见到文老师的骨骸。挖到棺盖,露出九芎树根包裹的木柩,有人不小心锄下一小片棺木,它瞬间流露了芬芳与美丽的裸木颜色,大家猛喊这就是文老师的味道呀。这时,帕吉鲁的疑惑解开——棺木七年前埋下的时候做了极其繁复的防腐作业,不只用上油布,外层还涂上柏油,葬在排水好的丘顶。他甚至想到,在棺柩尾没有凿开尸水孔“放栓”以利通气。这一切的目的是,防止尸骸腐烂。

忽然,天空响起霹雳。坟场的一头是台南军事机场,正实施夜航战训,美制的诺斯洛普F5战机在爬升,涡轮喷射机发出爆响。他们看着战机排气口的火光掠过。这时帕吉鲁用斧头劈下棺木,发出霹雳声响,他心中也是。他想起在那个山中小学与文老师走过的点点滴滴,绕过了半个台湾终于要见面了。

棺木打开了,没有骨骸,只有一册册肋骨般排列整齐的书代替了文老师的尸体。那群男人跳下坑,把一本本的书传上来。每本书曾经被无数双眼睛看过,封箱七年,现在又活过来,有人朗读起他熟悉的内容。

“文老师在台湾没有亲属收尸,死的时候那些人把她的遗体送到医学院当大体老师,她活着时是老师,死的时候也是。”年轻警员说。

“什么?”古阿霞大声说,以便在战机起飞的声响中听清楚。

“七年前,我们偷偷举行葬礼,在没有遗体之下,把文老师的藏书和她买给我们的书全部埋在这。”年轻警员走过来说,“去吧!把文老师的身体带回花莲去,你们的学校会用得上的。”

古阿霞激动点头,帕吉鲁则仰头不让泪水掉下来,看着战斗机在熙熙攘攘的星斗间穿梭,心中有种坚毅的力量与价值也飞起来。他们把书堆上铁牛车,也爬上车斗,让它狂啸的引擎载他们一路颠簸离开坟场。所有人都记得小山岗,记得那棵小树,更记得千千万万个坑的唯一,以及碑上墓志铭这样写:

她永眠在此前

曾勇敢地打开牛栏

把牛赶到草原

目送他们跑到世界尽头成为牛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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