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公子？又见面了。”
李云琊有些惊讶的看着面前的宵雪。
利落的暗紫色常服穿在他身上反倒有种纤细优美的味道，看来提刑司的捕快待遇不差么。顺便多打量了几眼他腰间的刀——光是刀鞘就旧的要命，天知道里面的刀锈蚀成什么样子。
但宵雪可能相当欣赏自己的尊荣，所以热情的伸手对李云琊挥了挥，完全无视了二人中间隔着数名御林军和大群围观者的现实。
“宵公子。没想到，你居然在提刑司任职。”李云琊故意把声音压低，显得礼貌些，同时也刻意往人群外围走，好让大步走过来的宵雪不要那么显眼。
“别提了。建康第六起了。”宵雪同样轻声说道，伸手指指二人面前的建筑，“孙府，尚书大人昨晚给…”他用右手拇指在脖子前面比划了一下，“我去看了一眼，惨烈异常。现在暂时不动，等着程大人过来处理。”
“遭贼了？”
“不像冲着钱，不过钱确实也没了。”宵雪若有所思的嘀咕，“得，您先忙着，我还得过去，不然程老爷免不了要发火。”
李云琊点点头，站回人群里目送宵雪快步蹿进了孙府。
这小子是捕快。李云琊想，居然会是捕快。
去慎王府坐了半日，李云琊告辞回府。总算是把这些达官显贵一个个拜会的差不多了，想来也可以偷闲半日。找了个茶馆坐了，又嘱咐茶博士上了龙井，李云琊独自在二楼张望楼下，看了好一会儿子街景。
茶馆的位置刚好在孙府侧面，提刑司的人早就散了，府门口的匾额上挂上了白布，进出打点的小厮也都戴了孝。李云琊心里正琢磨着，正巧楼下进来了个说书的。再看看外面，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茶楼里人不算多，看来也是有闲钱的，纷纷商量着让说书的来一段。那个说书的老人见有这么些个人捧场便不再推辞，开了嗓子准备说，却被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
“何必说那些旧事，不如说说本朝。”
在场的人都是一愣，李云琊也不由看过去。对方说着，已经把一锭银子摆在了桌上。说书的老人见了，赶紧答应下来。本来也有人叫嚷说大家凑钱就该听大家的，但见了这个有钱的主，也立刻没了声音。
黑衣，连头上的斗笠也不下，李云琊默默的把自己往屏风里让了让。真是冤家路窄。对方也似乎觉察到了楼上的动静，稍稍抬脸，扬起下巴。
就是她。
李云琊心里一沉，坏事了。当时没有考虑，居然坐在二楼。她不偏不倚的坐在里唯一的楼梯最近的桌前。若是起身从窗户出去…不行，李云琊打消了这个念头，绝对不行！
“不知道…这位爷想听什么…”
“我从外乡来。”她向来不紧不慢，不卑不亢的谈吐让李云琊觉得更有压迫感，“不如就听听这建康有什么少年侠士，人中龙凤吧。”
只有李云琊明白她话里带刺。老者听完，笑笑道：“若是单说这少年侠士，恐怕一晚上也讲不清。不知这位爷有没有兴趣听听建康六公子？”
“你且说吧。”
“这建康六公子，说的是当朝九皇子公子慕，恭王长子公子云琊，宵家二公子公子宵风，晋康候幼子公子谨，自延陵来建康的公子连昭还有如今官拜提刑司，掌管刑狱之事的公子司。这六人任凭是其中一人的德行风度，也应该是名动建康城。九皇子公子慕，少年有为，乃是圣上最为属意的皇子之一。恭王长子公子云琊，幼年时身体孱弱，被送到了国宗苍梧派修习，如今听闻李云琊已经回到建康，一人担起整个家族重任…”
李云琊别过脸去忍着笑，这些说书人，当真是信口开河。
“公子宵风，不过而立之年就已官拜正三品，为人清廉正直，乃大晋肱骨之臣。晋康候幼子公子谨，天生具将才，如今官拜抚远将军，横扫南蛮。延陵来的公子连昭，屡次被举荐为官都推脱不愿，寄情山水，才学不输曹子建，风姿独到。还有这公子司，说的是提刑司的提刑官程司。其人冷面刻薄，但极为公正善断。出身寒门，不卑不亢，可以说是典狱第一人。”
“你说…那公子云琊。公子云琊去了国宗修行？”
说书的老人也没想到客人会问这一段，他故意压低嗓子对众人道，“客官猜的不错，这里面本就是另有一番隐情。据说公子云琊诞生之日，众人皆见紫气盘踞在恭王府不散。紫气东来，乃是王者之象。谁知这云公子生下来，果然是与别的婴儿不同。不仅仅是只笑不哭，云公子的右耳后居然生有三片龙鳞！一时间人人都道这恭王夫人诞下的是真龙天子，说是大晋文帝殡天之时，本就决定由三皇子恭王继任皇位。但是五皇子篡改遗诏，拥兵建康，自立为王！这些大不敬的话，本是流言蜚语不足为信。可公子李云琊的出生，反而印证了种种，叫人不得不信。”
“圣上当时膝下并无皇子，也应该是忌惮着，本要传召把李云琊带入宫中交予太后教养，但恭王夫妇苦苦哀求，说长子身子孱弱，愿意送到国宗修行，这才作罢。一晃这么十七年过去，恭王夫妇膝下也就剩下两个女儿，终究难以继承家业。圣上也是念着恭王如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总得有能在身边侍疾的才妥帖。万一出事，也好有人继承才是。便准许了恭王夫妇的要求，下诏传云公子回到建康，照顾父亲，继承家业。这公子云琊以来，建康上至贵族公卿，下至平民百姓，虽已经不记得什么真龙天子之说，但凡是有女儿的人家，都迫不及待的想要把女儿嫁给这少年英俊的公子云琊…”
“是么…那他，还真是艳福不浅。说说公子宵风吧，我倒是听闻，他还有个弟弟。”她毫不犹豫的打断让别的客人纷纷侧目。
说书人也有些疑惑，但听出了她想打听的不过是宵风的弟弟，便点点头道：“公子宵风是建康宵家的二公子。上头有个姐姐，这个姐姐，便是当今圣宠不断的淑妃娘娘了，所以宵家是淑妃的母家。再往下，还有个弟弟，宵雪。”
原来是这样。李云琊暗想，所以当日庆城公主那一声舅舅合情合理。
“要是说公子宵风，那真是几日也说不完的故事。不过，既然客官想听听宵雪，倒还真可以当做是笑话一听。虽然宵柏年有个在朝为官的儿子，还有个贵为宠妃的女儿，但是这三儿子，简直是整个建康的笑话。宵家早年是靠皮货生意发家，实在不行这宵雪也可以继承家业。但偏偏这小子书读的不少，才学也有几分，德行还算是不俗，便也被举荐为官。结果他硬是推脱，说与其做个书吏不如在家里闲着好。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个书吏，也能在朝中帮助自己兄长。本来若是不为官，在家里混着日子也就罢了。”
“说说郡主那件事！”有人起哄道。
“可是偏巧前年夏天，这建康一件大事，又把宵雪推上了风口浪尖。且说端王福晋带着长乐郡主回母家省亲。郡主不知怎么的，在家宴之后给个江湖上有名的采花贼韩一刀给掳走了。宵雪足足追了十几里，硬是把郡主抢了回来。据说韩一刀见宵雪确实是条汉子，也不再为难，就这么走了。宵雪没练过武，凭着点力气能跑这么远着实不易。后来王爷一家是千恩万谢，还把宵雪弄进王府小住。最后甚至找人来为宵雪说亲。巴不得他立马娶了郡主！”
说书人额上渐渐沁汗，众人知道他激动起来，想必下面的事儿更离谱，便都撑着笑听了。
“结果宵雪收了礼，却不肯娶！问他为什么，他只说性格合不来。他不解释不要紧，一解释抹得更黑。坊间风传这郡主当时便丢了贞操，只有宵三公子知道，还硬是大人大量的瞒着。端王一家定是怕女儿嫁了豪门给休出来辱没门楣，才想让宵雪捡个憋屈！最后好事变坏事，两家不和，连着郡主成了廿岁老姑娘都嫁不出去。前些日子才嫁了个小户公子，还被夫家疑神疑鬼。真是可怜！”
李云琊略略一想，这郡主容貌秀丽，端庄可人，结果就给这么误了，实在罪过。
“据说王爷逼婚，吓得他四处找人帮他开药。后来据说找了个国手世家的年轻大夫，找了些黑丑，甘逐，芫花，大黄，木香什么的配了几剂。此方泄水行气合用，攻逐之力峻猛。说来也有意思。王爷找来了什么御医，结果对宵雪的上吐下泻毫无对策。再搭脉，脉象忽沉忽滑，十分吓人。便暗中示意王爷这小子福薄，时日不多，王爷只好作罢，倒是气煞了宵家老爷和夫人。夫人当时以为儿子得了不治之症，当场晕倒。而宵家老爷，最清楚的不过是自己儿子，上去就对着抽了几鞭子。又让宵风找人重新给宵雪诊脉，细细调养了一个月才算完事。”
众人都不禁笑起来，但她不笑，只是点点头，示意说书的老人可以取走银子。李云琊不免紧张起来，又往后缩了缩。桌上除了碗碟，根本没有任何能用来防身的。袖子里还有三粒碧凌沙，要是抵挡得住那真是菩萨垂怜了。
“这说的，我哪里是那般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
李云琊一愣，楼下众人也是。大步进来的男子正是宵雪，早就被外面的细雨浸湿却满毫不在意的用官服袖口擦了擦面颊。“得了吧，后头的我就能说完。端王老爷子心善，去跟圣上帮我求官。我却说，这劳什子没什么用。做个破烂史官，不如让我去提刑司当捕快！瞧瞧，多威风！”
众人见他丝毫不计较，也都笑起来。宵雪似乎多看了她几眼，但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爷来了！”茶博士看来认识宵雪，直接上了一壶热茶，一碟子蚕豆和一碟子瓜子。宵雪不客气的坐下来，大声对茶博士道：“等会儿程爷还要带人过来歇歇脚，几十个兄弟都累成泥了，你可得好好伺候着。”
“哎哎！楼上雅座还空了不少。”茶博士应声。宵雪听了，便抬头望去。李云琊赶紧把自己牢牢的藏在了屏风后面，只是这桌上还氤氲着热气的茶水一下子就能看出破绽。他索性伸手把杯子也举到自己跟前。
“那就行了呗。”宵雪点点头笑道，“哎，说书的，再来一段！”
说书的老人望向了刚刚她的位置，可位置已经空了。除了桌上的茶钱和杯子里的半碗茶显示这里有人来过，就在刚刚几句话的功夫，这个客人就在众人眼前不见了。
“真阔气。”有客人说。
“得，我要不上去坐着吹吹风，下面实在闷。”宵雪正说着，一转脸就看见了已经走到了楼下的李云琊，“云公子！云公子别走啊！”
李云琊原本就悄悄的付完了钱准备开溜，谁知道被宵雪抓了个现行，只得推脱说要回去有事。谁知宵雪跟上来说一起去拜会一下也不失礼，也是迅速结了茶钱，又跟茶博士说“程司他们今日事来不了，之前就算了。不过是信口开个玩笑”云云，赶紧跟上了李云琊的步子。
李云琊四下打量了，又站在门口观望一番，确定她真的离开了，这才走出了茶楼。
该是被他那句“几十个人”给吓走了，他想，不禁看了身边的男子几眼。宵雪过分周正的白皙脸庞上，乌溜溜的双眼仿佛化生童子那般，目光却始终在沿街的小摊上打转，若是自己不阻止，他几乎把街边的吃食买了个遍。
这也算是…瘟神啊。李云琊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