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十二会,一会三十运,一运十二世,一世三十年。历次天地大劫,各族往往在末运之前就已经确定以何种办法渡劫,并筹备渡劫所需之物,炼制舟楫。等到末会末运,便开始选取渡劫种子,启阵混淆天机。
而此时末运已经近半,人族为渡劫所做的准备大势将成,只等时机来临,便启阵隐世。静水真君身为金仙真人,执掌云泽派广庭一系,尚且因为反对抛弃凡人而身中剧毒;晏娆身为后辈弟子,修为低微,全无势力,纵使能够找到共存渡劫之法,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和势力让她去扭转大势。
她想尽量保全人族,与妖族找到共存之法渡劫,跟白日做梦也差不多。
晏娆也知自己这突然而来的念头天真可笑,虽被重昕取笑得一无是处,却不着恼,温声道:“我知道此事千难万难,可既然我心里不赞成这个方法,就该找别的路。长远的大势我现在顾不上,但身边有能做的事,为何不试试?”
重昕冷笑:“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知头疼,要多吃几回亏,才会知道什么叫事不可为。”
晏娆笑了笑,也不反驳。见重昕嘴里虽然贬损不已,心思却已经不在争斗上面,便也放下戒心,招手把小麒麟抱回怀里,仰头去看前面巍峨辉煌的宫殿。
她为了守住秘境里的事物不被毁损,而和重昕大打出手,但却一直不得闲看一眼这座仙宫究竟是什么模样。直到此时才有空仔细打量,发现这宫殿远看端庄大气,近了看却是彩绘明丽,雕琢精巧,处处透着华美雅致的巧思。宫门上方的扁额底色浓翠,银字灿然生光,仿佛无数繁星汇聚,灵秀生动。
当年住在这宫里的人,必然受尽荣宠,才会千万年过去,旧日宫中的生灵已经全部消亡,独有这传递心意的死物,却仍然处处在细节里透露着当初营建时的用心,丝毫不因时光的流逝而磨灭。
晏娆仰望着上面的字迹,心中一股莫名的酸楚,似喜似悲,复杂莫名,呆怔了半晌,喃喃地道:“繁生宫?”
她的话音落下,便与这宫殿原本保存的规则应和,刹时间扁额上的字迹轻轻一颤,整座承载仙宫的巨树也震动了一下,无数星光从树梢叶间飘出,聚到她身边。挨挨挤挤,争先恐后,将她包围在星辉中,似乎跃跃欲试地想扑到她身上,但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让她可以自如行动。
晏娆置身于这仿佛繁星坠落的奇景中,却突然抬头,问重昕:“我究竟是什么人?”
重昕的脸色陡然一僵,旋即笑了起来:“你一个玄门大派的真传弟子,竟然会来向我一个妖族打听出身来历,稀奇得很啊!”
晏娆却没笑:“我在襁褓中被师父收养,记事起就居于山中,从不与外人接触。然而你伙同叶洪文直闯罗浮宗门制造混乱,内门弟子成千上万,你就只找我!并且一步步的引着我打开这座秘境,若说你不知道我的身份来历,那不可能!”
她在重昕面前可以说是温柔得近乎有些软弱,遇事绝少与他主动争锋,却总想着留个余地妥协。但这时候直眉正视,看着他的双眸星芒闪动,却是锋利无比。
重昕已经习惯她没有脾气似的温和,徒然与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一对,竟然忍不住侧头不愿与她对视。而随着这一点心虚升起的,却是更强烈的逆反,使得他瞬间又转回头去,反问:“我知道,那又如何?”
两人四目相对,窝在晏娆怀里撒娇的小麒麟只感觉全身僵硬,一时竟然连呼吸都屏住了,不敢再动。晏娆感觉到了灵宠的畏惧,安抚地抚了抚它的头顶,目光仍然望着重昕,眉宇间的锋锐却又柔软了下来。
当她退让的时候,乍然柔软的神态,便给人一种天边朗月,身畔清风的温和,足以让任何人都感觉到一种开阔无边的宽厚。就仿佛在她面前,很多事情并不需要争斗,而他在她面前,无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她都会谅解。
重昕本来针对的戾气顿时没了着落,有种一脚踏空的失落,冷笑:“其实有个人,比我更清楚你的来历……当年你师父和西贺洲妖帅相柳私结婚姻,不容于世。相柳战死后,她自我流放在外,是有人故意把她引到尧州收养的你。”
晏娆早察觉自己的身世可能有些不妥,不然她身为宁琰唯一的弟子,资质在宗门同侪中又堪称翘楚,以后必是传承金竹峰的人选。该有资格到主峰宣讲堂听一听金仙真人授课,可事实上除了宁琰的教导,她在山中获取知识的途径,最多的是去藏经阁读书,而不是像寻常弟子那样,在各峰宣讲堂投帖听课。重昕的话令她震惊之余,又有茅塞顿开之感:“那人是谁?”
重昕长眉一挑:“他多年守在罗浮宗内,难道从来不曾接近过你?”
晏娆摇头,她虽然疑惑自己的出身,想知道宗门内究竟谁在暗里关注她,却不至于因此而纠结不放。见重昕存心奚落,却不肯明说,便不再追问,指了指宫殿:“进去吗?”
重昕脸上的肌肉陡然绷紧了一下,双手后背,拖着腔调问:“这道门打开之后,对你来说祸福难料,你当真进去?”
晏娆自从进了这秘境,就觉得这里让她倍感亲切和依恋,冥冥之中却又有令她戒惧不安的东西。她眼睫低垂,淡淡地一笑:“自来福祸相倚,何来尽善全福的美事?我既想求此机缘,明此生来处;自当承担后果,了内中灾劫。”
重昕负在身后的手猛然握拳,脸上的表情却冷漠平静。
闪烁的星尘在她身周飘浮着,却又因未得她允许而不敢缠上来,只是在她面前舞动跳跃,像是邀请,也像催促,又像畏惧。晏娆深吸口气,对着漫天的星尘伸出双手,轻声道:“过来吧!我允许你们归附,我承担你们的因果,我替你们了结未尽的遗憾。”
星尘随着她的话语震动翻涌,刹那间明亮了无数倍,欢跃着冲到她的身上,从她的眉间、脸上、身上、手心沁了进去。本来死寂的秘境忽然起了风,轻轻地拂动她满头青丝,就像母亲正在仔细地为心爱的女儿梳理头发,无限温柔。
巨树的碧叶婆娑舞动,繁生宫的大门无声的打开了。
晏娆深吸口气,一步步地走近宫门,迈了进去。没能争先沁入她身体里的星尘紧附着她,渐渐地变成了一袭雨过天青渐变色长裙,璎珞矜严,披帛飞逸,朵朵琼花随着她的步伐移动而生灭不定,暗香幽浮。
这本该是炼气士得道长生时天地共鸣,神通变化时产生的异景,然而她却在修为境界未至时,神通先一步在这仙宫里达到了主宰一方天地的层次。
幽暗的宫殿也因为她的踏入而亮起了柔和的光,千万年未能有人居住,宫中的座椅案几、帷幔珠玉、琴画书笔却仍旧纤尘不染。甚至连书桌上那方砚台里的墨汁,也仍然盈盈一泓,仿佛执笔可醮。
只不过里面没有人。
宫殿外的许多女史仙童、祥禽瑞兽都保留着生前的姿态,停留在时光长河里,等待主人的归来。独独这最该有人起居的宫内,却空无一人,寂静旷阔。除了最后一丝响应承继者的执念,这宫殿里再没有半点灵性。
晏娆孤单地站在大殿中央,轻轻拂袖,殿宇中的重重宫门顺应她的心意,豁然敞开。
就在重昕以为她会急于追索宫殿的过往,查找内中隐情时,她忽然回身笑问:“你说这宫里有你的东西,怎么还不去取?”
重昕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恼怒还是高兴,不知不觉间松了口气:“你不进去?”
晏娆微微摇头:“我随时都能进去,不急这一时。”
重昕费尽心机要取的东西,定然十分重要,涉及他的私密之事。既然她还将重昕视为可能合作的对象,就不该为这一时长短引起他的猜忌疑虑。
她和重昕停止争斗,树下被禁法禁身的云泽派弟子虽不明究竟,但远远看见双方罢手后的异象,都惊惧不已,生怕他们反手过来灭口。等晏娆抱着小麒麟退出繁生宫,出现在树下,叶洪文更是面色灰败。
广庭一脉内迁凡人的善意与晏娆相同,她也不好怎么报复,略一沉吟,把叶洪文的百宝囊收了过来,问小麒麟:“阿麟,他这袋子里装了不少灵药,你喜欢吃什么?”
小麒麟一听到能吃,顿时精神大振,把叶洪文百宝囊里的灵药搜刮一空。叶洪文为替师父搜寻解毒之物而带着师弟们出门,这一路收集的灵药掏出来堆得小山似的,眼看几年辛苦落空,他心痛得嘴角抽搐。
晏娆等小麒麟满意了,才将百宝囊还给叶洪文,顺手解开他们身上的禁制,道:“这里面的天人气血精神都已经自我炼化,与建木融为一体,外面存留的不过是已然玉化的残躯,没有能救你师父的活血。你们回去吧!”
叶洪文心有不甘,还想再说话,建木的碧叶突然一震,天空倏尔暗了下来,高处的繁生宫里猛地爆出一股威势无匹的法力波动,压得整座秘境都发出一声沉闷的吼叫,空间扭曲不定,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