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鹏和婉晴一路哭着走向司坡村!婉晴觉得整个村庄被雾蒙蒙的隐晦气息笼罩着!天色暗淡,枯藤昏鸦,刚离家大半年,恍若走过几世迷离,穿越几世的沧伤,让人感觉村庄如此的陌生!再次踏入这片魂牵梦绕的乡村,腿却灌铅般迈不开步子!他们无数次幻想踏入归家路途,该有何等兴奋,何等狂欢!可万万没想到——
等待他们的是亲人的离世,是阴阳两隔的分离。
婉晴和健鹏看着家里的灵堂,悲切万分地哭喊道:“丰收大爷——”
玉顺和秀娥闻到哭声,悲痛地走到了婉晴和健鹏身边,想搀起长跪不起的两孩子。健鹏跪在灵柩旁,不停地磕着响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哭着说着:“丰收大爷,我们家对不住你!要不是我们家婉晴弄丢了富豪,你咋会受那么多罪?你心善,不计较!这次你为救我家文韬!命都没了!你的情谊,我家怎么还清?大爷,我们家有愧呀——”健鹏哭着说着,头磕的‘嘣嘣——’响。
婉晴愧疚不已,哭着说道:“丰收大爷,都怪我!当年我怎么那么大意?硬眼睁睁地看着富豪被拐走!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拐走富豪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娘?若不是——万一富豪有个好歹,我的罪孽——”她自责地低头痛哭起来!
不管家人如何拉拽,健鹏和婉晴仍长跪不起!健鹏哭道:“大爷,我知道你这些年过的不痛快!你放心不下你儿子!大爷,你安心上路,你儿子富豪只要活着,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健鹏拉着四个儿女一起给亡人守孝。守孝是儿女这种至亲的晚辈给先人的礼遇!玉顺一家与丰收不算至亲,玉腾坐在灵柩前,与健鹏商量道:“丰收,一个苦命的人!唉——丰收与咱们算不上至亲,按理说就算没有子嗣,也不该在你家操办,可——你爹说他对你家有恩,想想也是!他对你家恩大于天,德盖满地,还讲究啥规矩礼节?没有丰收大爷,就没有文韬的命,丰收是你家的大恩人,用命换来的大恩人!你们既然操心替他办后事,一定要办好!”
玉顺说道:“你放心吧!我们厚葬他!”
玉腾看着玉顺苍老的面孔,劝道:“你和秀娥别坐在灵堂,当守灵人了!孩子们都回来了,有什么事,让晚辈操办!你与丰收同辈,替他守灵不合适!我知道你想送丰收兄弟最后一层,可——同辈守灵,不曾听闻!你们的做法会惹来了乡人们的议论!”
玉顺满不在乎地说道:“玉腾哥,你说得我都知道,可——外人咋说我毫不在乎!丰收对我家,那可是用命换命的情谊!我能被乡俗、规矩捆住手脚,那我还是人么?你啥也别说了!”
玉腾见劝不动玉顺,无奈地说道:“你说的在理!”
健鹏守灵时问道:“爸!文韬怎么会掉河里?丰收大爷去河堤干啥?”
玉顺说道:“文韬去河堤,都怪我!前天,我感冒了,浑身懒得难受,就没去河边倒地笼里的鱼、虾,文韬这孩子竟不声不响地溜到河边,想把鱼、虾倒出来!孩子太小,河边又滑,他使出浑身的劲儿,没拽出地笼,反被拖入水里。文韬越挣扎越往河里滑.河水很快淹没文韬!孩子挣扎着大喊大叫起来了!惊动了在河堤逮野兔的丰收,他跳到河中,救出了文韬,又折回河里,想把地笼拉上岸,可——可——!你丰收大爷水性一直很好,不该如此!估计是天太冷,他腿抽筋了,离岸边几步远,就是上不了岸!他在水里扑腾几下,喊着‘救命——富豪啊啊着跑到水里救他,没救出丰收,自己也淹死了!唉——都说富豪傻,可我觉得他一点不傻啊——,他比一般人都懂人情,懂报恩啊——当时河堤没人,河对岸打鱼的老张看到后,大喊救命——可河对岸离咱这太远,他的呼救声,这边根本听不到!等他划着渔船赶到时,你丰收大爷和猴孩早淹死了,要不是老张脱了大衣裹着文韬给咱们送回来,这么冷的天,估计孩子早冻死了!”玉顺说着不停地抽动着肩膀,悲痛地大哭起来。
正说话时,文韬大声咳嗽,肩膀发抖般颤动,婉晴搂着文韬的肩旁问道:“孩儿,你跑河边干啥去了?”
文韬哭着抽动着肩膀说道:“妈!我不是故意害死丰收爷的!我想把鱼、虾拿到集上换些钱,给爷爷看病,他咳嗽几天了,舍不得买药,怕花钱!“
文韬的只言片语,早已把一家人说的泪流满面。
健鹏从贴身衣兜掏出他和婉晴打工挣的钱,交给父亲,道:“爸,以后别卖鱼、虾了!用这些钱你给丰收大爷和富豪添置最好的棺材,你和文韬一直咳嗽也不是个事!上乡卫生所看看,别留下啥病根!”
玉顺拿着厚厚的百元大钞,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他手里紧紧地拽着钱,哭着说落着:“呵呵——钱!这是我儿子、媳妇辛苦了一年挣来的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钱!这么干净、清白的钱为何没给家人带来好日子?就这么一张薄薄的纸片,为何能让那么多人发疯、着魔?就这么一张小小的纸片,竟让儿子、儿媳有家不能回?也就是为了省这么小小的一张纸钱,才害的文韬跑到河边,才害了丰收的命?”他拿着钱,哭着说着,发泄着心中的烦闷。
钱是什么?这位辛勤一辈子的老农,费尽心思地想着。他不知——
钱,是人世所有发明中,近似邪恶的东西,可被称为‘恶魔’;它亦是人世间赖以生存的通行证,是世间所有美好的奠基石,没有它,美好的物质,均失去了它的源泉,会慢慢枯竭而亡。
玉顺拿着钱,给自己包些药,领着孙子在乡卫生所治病。
村民们哭天喊地地把丰收热热闹闹地送走后,只剩健鹏一家人伫立在丰收大爷的坟前!
婉晴想着丰收大爷的一生,苦笑着说道:“大爷,你一直活在别人不理解的世界里,独自享受一个人的浮世清欢!享受一个人细水长流的快乐!亦是一种境界;你有着人性中,最朴实的生活和最遥不可及的梦想,我知道,你心底一直守候着这一生的期待——期待你儿子能够回家,你就这样走了,你该多无奈,多么不舍地离开人世啊——你日日夜夜期盼的儿子到底在哪?富豪!你到底在哪儿?”
健鹏听到婉晴的陈述后,说道:“大爷,你安心地上路吧!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富豪还活着,我今生一定给你找回来!”健鹏觉得,只要富豪还在人间,此生此世都要给亡人一个交代——即使天寒地冻,路遥人亡,全家也要为丰收大爷的梦想倾尽全力!健鹏心中呐喊着!他的良心极度不安,他心中正接受良心的洗礼与谴责,他觉得今生今世都欠丰收大爷的!一家人都欠丰收大爷的!健鹏重重地出口气,说道:“大爷,也许人世间的一些情,一些事,欠下了就永远还不了了!大爷,我欠你的!我们一家人都欠你的!我该怎么还?我该怎么还——大爷!”
人间最痛苦的事,是一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没有补偿和忏悔的时机;这些永逝的人或者物,像消散的空气,无形、无影、无踪,让活着的人,寻不到足迹和踪影!只有无奈的叹息!它更像生活中常见的一根细而尖的针,不经意间插在人的心头,无论你怎样努力,都拔不出来!它一直插在人的心尖,随时随地能让你心酸、让你心疼、让你不知所措,且无可奈何!它将成为良心上永远抹不去的伤痕。
送走丰收大爷和猴孩,家中仍弥漫着阴晦的气息。
午夜,月光清幽,打磨着乡村的宁静。
寂静的院落里,秀娥密密地缝着健鹏的棉衣,一阵秋风挤进房屋的窗隙秀娥似乎受凉,带着浓浓的倦意,打着哈欠,轻轻咳嗽起来。咳嗽声像能传染一般,感染了父亲,房间里传来玉顺浓密的咳嗽声。
健鹏听到父、母的咳嗽声,走出房间,他怔怔地看着灯光映衬下,母亲的影子,心田顿时被阵阵酸楚填满。
也许是家乡的空气太思润!思润的空气,塞满了健鹏的心田,沉重地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蹲在房间外抽起闷烟,他不时地站起身,看着自己瘦长瘦长的孤影!月光下,院落里干枯的树枝浮起缕缕流光,健鹏一味忘情想着丰收大爷的心愿,却浑然不觉无声的雪片已飘洒人间,它们精灵般好奇地来到人间,贪婪地吮吸着弥漫在乡村的土壤气息。
近几年的人生为何如此悲催?也许真应验老年人说的,一步错步步错!自己的错应该是从借钱给宋毛豆开始的!健鹏走向河堤,冲着河水大吼了起来:“宋毛豆?你是不是死了?你是不是死了?你只要活着你总该冒个泡吧!你会不会在要账的途中,被人害了?你到底在哪?你到底在哪?”想起宋毛豆,健鹏心尖针刺般地疼痛起来!
他蹲在河堤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份纯真而深情的友谊,怎么这样无声无息地断了?断得毫无先兆,断得一团迷雾,断得无处追问。
健鹏哭累了,哭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冰凉的河水大吼道:“宋毛豆!宋毛豆!宋毛豆!你到底在哪?你到底在哪?你知道么?因为借钱给你,平安和我快两年没回家了!我们不敢回来!我们怕!怕你像他们说的携款潜逃,怕你骗我们!我不相信你是骗子!你是不是骗子?你就是个骗子!不是骗子的话,你来找我理论啊——你咋不敢!不敢来你就是骗子!宋毛豆!连你都骗我,我还该去相信谁?你告诉我,我该去相信谁?、、、、、、”健鹏冲着河水狂呼猛喊,深夜沉寂,没有丁点回应!
健鹏不知不觉地来到丰收大爷落水的地方,冲着河水大喊大叫:“啊——啊——啊——你要了丰收大爷的命!我恨你!我恨你!”健鹏大吼后,跪倒在地,头顶细沙,呜呜大哭起来!
他一直享受沙河的恩惠,一直感叹沙河的美好!可此时它夺走了亲人的生命!也夺走了健鹏一直对它的深情。
健鹏哭了良久,盯着沙河河水发愣!慢慢地,他眼前浮现一个孩子的笑脸!健鹏看到马富豪的脸,浮现在河水表面,他惊喜地大叫起来:“富豪!马富豪!”他想伸手抓住富豪,可——孩子不见了!健鹏冲着河水喊道:“马富豪!不管你在哪!我一定要找到你,把你带到丰收大爷的坟前,烧香磕头的!”健鹏想起富豪,浑身有了力气,朝家的方向奔去。
翌日,健鹏上派出所,让民警帮忙查有没有叫云锦的人!派出所以前并不用电脑办公,很多资料并没保存完整。
民警查后,说道:“有叫云锦的,七十二了,在云南,不可能是你找的人啊——”
云锦应该与丰收大爷差不多,三十多岁,不可能那么老!健鹏让民警费心帮忙再细细查找,民警笑道:“只要在户籍上的,肯定能查到!查不到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改了名字,还有一种她没统计户籍册上!”
健鹏焦虑地思索着,接着陪笑道:“麻烦你帮我查查,有没有叫马富豪的!”。
民警搜索后,答道:“不少,全国七八个,有三十多岁的马富豪,还有五六十岁的,你找多大的?”
“十二三岁的有没有?”
“有个十七岁的马富豪,家在河北!”
健鹏急切地问道:“麻烦民警同志帮我看一下,有没有十二、三岁的马富豪?”
民警笑道:“没!”健鹏觉得这个多少与富豪年龄接近,快速地抄下河北马富豪的地址,他要去找马富豪!因为全国各地的马富豪,只有河北的马富豪与丰收大爷家的富豪年龄接近,只相差几岁!
翌日,李竹苼打电话问道:“健鹏,你家的丧事办的怎样了?”
健鹏说道:“丧事办完了!”
李竹笙问道:“你们啥时候能回来?店里好说!早几天,晚几天都没关系!现在是我妈,她闹腾得厉害!不吃不喝,想见婉晴!她本来就精神迷糊,婉晴一走,她以为婉晴不要她、不管她了!每日呜呜地哭闹,你们家里没事的话,尽量早些回来吧!”
健鹏说道:“行!你那边离不了人!我让婉晴先回去!”
在打工大军纷纷踏入归家的途中,健鹏和婉晴踏上了去北京的列车!健鹏想起第一年郑州饭馆打工时曾说过,以后每年都要陪父母过年,没想到,这两年都失言了!
李竹苼和李曼玲正陪着母亲聊天,他们见婉晴归来,甚是欢喜。李竹苼看到婉晴问道:“健鹏呢?没陪你回来,还是直接去店里了?”
婉晴摇头,苦笑道:“没!他让我给你请几天假!他想先找个人!要不干啥事都不安心。”
“谁那么重要,能让他魂不守舍?姐,你吃醋不?”李曼玲开玩笑地问道。
“吃啥醋啊,一个十二、三岁岁的孩子!我当乡村教师时把他弄丢了,他父亲为救我孩子死了,我们夫妻俩现在要完成亡人的心愿,要不然良心不安!”婉晴平淡地讲着丰收大爷一生坎坷的经历,讲丰收丢孩子后的疯狂,讲他心善收养猴孩,讲猴孩为救丰收,被河水淹死,讲健鹏发誓要找回富豪!他们的经历悲壮且凄惨,早把兄妹俩听得热泪盈眶,老太太听得悲悲切切啊啊着哭起来了。
健鹏走在寻人的陌路中,独自行走,无怨无悔。
几日后,健鹏一人风尘仆仆地来找婉晴,他哭着诉说着:“我现在才体会到丰收大爷的孤单,满心希望地寻去,却——”他哽咽着说道:“你知道么?他不是富豪,他们村主任说,他不是拐卖的孩子,他爹娘都是土生土长的河北人!我的心被掏空了,空得比人拿刀子捅还疼!丰收大爷找富豪那几年,他是怎么挺过来的?我听咱爸说,他曾去一个村里找孩子,那个村可能有被拐卖的孩子。他们村男人拿着木棍,打断丰收大爷的腿和两根肋骨,要不是一位心善的老人阻止,他可能早丧命了!你说我找一次就受不了了,他找了六年多——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婉晴抱着瘫坐在地上的健鹏,陪着他一起大哭起来。
健鹏哭着说道:“丰收大爷曾说过他很羡慕一些丧子的人家!村民背后都说他心狠,怎么能期盼儿子丧命呢?我现在知道了,他不是期盼儿子无命,它是彻底绝望了!他跟咱爸说过!孩子丧命,家人会痛苦几年,但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呢?他们是爹娘的命啊!他们是一个家庭的中心,孩子没了,一个家庭的魂就没了!我现在真体会到那种失落和绝望!婉晴,不管再难,我们一定把富豪找回来!富豪——不管你在哪,我一定把你找回来!带着你回家,跟你爹团聚!”
孩子丢了,一个家就支离破碎了,只剩下期盼孩子能活下去唯一希望,这种希望却成为纠缠人灵魂的最大的绝望!希望与绝望缠绕着的身心,早被煎熬得冷却了,冻结了。
丢失孩子的父母,他们的心随时被无声、无息、无形的情感捏住,随时随地能颤抖的厉害!那种感觉就像,深夜中黑漆漆的恐惧将人击垮、吞噬、淹没!这张黑漆漆的恐惧大网让人感到冰冷渗骨,被笼罩的人,想极力挣脱却无力可逃!它能让人随时随地迷茫在漆黑的夜里,迷惘在恐惧中,甚至能抽空人的精神,夺走人的生命!找不到孩子的家人的心被掏空一般!他们常年脑中一片混沌或空白!有时,颤抖的四肢会因为惧怕孩子出事,绝望地扎根在原地,无法挪动半步,整个人陷入无尽的绝望之中——
通常被人贩子拐走孩子的父母,行尸走肉地苟活于世,只为有朝一日能见到自己的孩子!他们有的倾家荡产,有的常年奔走在寻子的路上,在无望和绝望中痛苦地挣扎,寻子路上,他们年年无望年年望,处处无果处处寻。
人贩子,世间最、最、最、最可耻的一群败类!
健鹏沉溺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直到此时,他才真切理解丰收大爷的绝望和孤寂,他不再人世,却找到了知己;他不常提起丢失孩子的痛哭,那份感觉却真切地印在健鹏的心间!
健鹏哭着说道:“丰收大爷,但愿你一路走好,天堂没有人贩子,他们都下地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