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
平安和平顺的手早已没有了光泽,几根明显的青筋在手背上突起.,手背是浅木色,手心呈暗黄色,手心粗笨的老茧,是那么地粗糙、那么地厚,掌中的纹络很深,深深留下岁月的痕迹!阴历十一月的风刮地甚欢,建筑工人的手更加粗糙!平安和平顺的手面早已刻下了道道斑驳,手指已裂开了几个口子,微微地渗着血丝!看着这两双勤劳致富的手,健鹏心疼难受,上街买六双做工用的白手套,叁包雪花膏。以前在学校的冬天,买的都有,抹在手上脸上很香,很滑,手上、脸上从没有裂痕。
健鹏一人分两双手套,一包雪花膏,平安心疼钱道:“孩儿,花这冤枉钱干啥!咱农村人这点苦还吃不了么!拿着退了!”说着还给了健鹏,农村人没有戴手套干活的习惯,更没有过摸雪花膏的奢侈生活,他们只知道按自己的方式赚钱、省钱!
健鹏并没有接他们手中的手套,劝道:“手都冻烂了,回家婶子该心疼了。”
平安和平顺大爷听了健鹏的话,感动地收下,说道:“真是心细的暖娃娃!玉顺、秀娥生养你这么好的娃娃!他们晚年有福了!”
平安和平顺初戴手套时,觉得耽误干活;用两三天后,舍不得摘下,戴着暖和,还不伤手。平安用习惯后,欣赏着健鹏买的手套,夸健鹏道:“上过学的娃娃,就是懂事!会心疼人!”
健鹏不好意思的笑了。
阴历十二月初二,深夜。那白色纯洁的精灵飘至人间,仿佛天地间所有的色彩都消散了,所有的痛苦和喜悦都被稀释了,所有的记忆和过往都被覆盖了,洁白的雪花也把健鹏和平安的思乡情绪覆盖了,他们忧愁地盘算着歇一天工,耽误挣多少钱,能折合多少小麦和玉米!健鹏看着两位大爷的低落情绪劝道:“大爷,从我来咱们都没歇过,不如趁这个机会咱们去郑州市转转,该过年了,给家人买些东西!”
平顺盯着健鹏灰头土脸的模样,笑道:“就咱们这般模样,上哪家店买东西,店主都嫌弃!“
健鹏不以为然地说道:“有啥好嫌弃的!我们买东西有不是不给钱?“健鹏打量一下自己,有些难为情地笑道:”我们这身打扮,逛街太脏了!我这就下去洗洗头,换身干净的衣服!“说着掂起墙角的铁盆,朝伙房走去。
平安看着健鹏的背影,说道:“年轻人精力就是旺,闲不住!“
翌日,郑州大地的雪静静地蒙住了一切世间万物,它又使一切万物凸显出来。这些干净、纯洁的雪,细心地清洗着人间的尘埃,只想留下纯净的洁白,可它却让外出打工的人们,更加惆怅!雨雪天气,意味着停工,停工意味着没有工钱,对于外乡人来说,他们耽误不起,窝一天工耽误一天的事,背井离乡就是为了挣钱,让一家老小过上好日子,这雪不是净耽误事么?平时,农民工窝在工地上,天天抱怨工地的活有多苦,有多累,可真让他们歇着,反而不习惯,一群勤劳且矛盾的人啊!
工头姓李,大家都叫他李总,他比监工更矮更肥胖,细细的小眼,一笑如闭上一般,他来工地查看工期进度后,对建筑工人说道:“雪不大,暂时停工五天,可回家看看,等雪化了再上工!停工期间没有饭,可住在工地。”
工人们听到李总的话,顿时牢骚声四起,一个工人抱怨道:“家那么远,路费那么贵,咋回家?”
有人听到抱怨后,开始附和道:“不上工就不管饭,眼皮子薄的像麦秸秆!”
“就是!天天跟你干,几顿饭都不管!鸽子眼”
李总装着听不见,走了。
建筑工人骂骂咧咧地朝二楼毛坯房里走去,走着走着,一个工人生气地说道:“不管饭也行,把工钱清了,我们回家过年去!”人群中谁高呼一声,立即炸锅般沸腾了起来。
“马上也该过年了,年前不一定能干成活,清了账回家,年前就不来了!”又是一声。
“走,要工钱去,不挣钱呆这地儿干啥?白吃、白喝净花钱!”又是一声。
一呼百应。
农民工不能闲,你让他闲,他浑身难受,不停地忙碌时他没有时间思考工钱的事,等一闲下来,才想到自己一年的工钱都在工头手里,一个人说道:“他拿我们一年的工钱,这么多人,万一他到年底没那么多钱,发布下来工资咋办?”
大伙听后,心里都有一丝担忧。
“不行!找他去!多少要给些工钱!”一个人说着,扭头朝李总的小平房走去,一群人跟在他身后!
天南海北的农民工汇集一起,人头颤动,足足四、五十人,齐刷刷地朝工头房间走去。李总没与农民工住在一起,住在门口的平房里。
李总看到农民工集体朝自己奔来,慌忙走出来了,这么多人像要是罢工,若真是罢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李总心慌地迎了上去,问道:“你们不在房里歇着,跑我这干嘛?“
人声鼎沸,乱糟糟的一片,李总的声音淹没在农民工的吵闹声中。
肚子滚圆的李总,皱着眉头想着应对的办法,同时用手下压,示意农民工声音低些,他想用这样的动作,压低人群中的声音。人声依然沸腾,工头看前面年龄稍大些的两人,像是领头的,其中一个健鹏认识,平安和平顺常提起,宋毛豆!另外一个只是看着面熟,叫不上来名字!李总快速地把他二人请到屋里,尽量高声地冲工人喊道:“大家稍等,派两代表说清你们的想法,有啥要求我尽量满足!”。
李总没完全摸清情况,但也看出个大概,工人们想要钱回家!自己直接跟他们交涉,人多易乱,同时易起冲突。单独请两人进自己房间,门一关,在自己屋里,他们多少会拘束些,易于掌控局面,李总已五十多岁,这点心经还是有的。
宋毛豆笑道:“李总,这眼看到年底了,还下雪!剩下二十来天不一定能干成活!大伙的意思是想把工钱清了,回家!”
李总为难地说道:“现在才十二月初二,我要工程款要到年底!手里哪有这么多钱给你们开工资?宋毛豆啊——你跟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不懂规矩,你也不懂?”
宋毛豆难为情地说:“都出来一大常年了,大伙一分钱没往家里拿!你也体谅体谅!”
李总苦笑道:“才十二月初,找谁结工程款,没有工程款咋发工资?你也跟着我两三年了,这个道理还用我说么?宋毛豆啊——宋毛豆!你就不该跟着他们瞎起哄!”
宋毛豆为难地说道:“李总,你的难处我懂!可不开工大伙挣不到钱,每天还要花五元钱买饭吃!大伙心里都不是滋味,你也体谅一下,都出来一年了,大伙手里都没钱了!”
李总苦笑道:“不干活,我再管饭!我不就赔了么?四、五十人的口粮开销,可不是闹着玩的!年年都这样啊!不开工你们自己买饭吃,没啥不合适的啊?”
另外一位代表着急地说道:“没活干我们回家,几天后有活了我们再来,来回搭车路费贵的很啊——不搭车回家,大伙没钱吃饭了,大家伙出来是挣钱的,谁也不多带钱,钱早干了,哪有钱交五元的伙食费?这样吧,也不让你太为难,你多少要开些工资!哪怕一半也行!”
李总苦笑着说道:“大兄弟,你一张嘴就是一半的工资!你可真干开口,咱们这么多人一半的工资,你知道多少么?啊——工程款没要回来前,别说一半的工资,一个月的工资我也拿不出来!你们两个说的也是实情,这样吧!一个人先发二百,算你们的工钱,将来从你们工资里面扣!年前只要没有雪,还能干近十五、六天,一天将近十几块块,干啥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活,你们说是不是?你们不出工,不干活,我管饭,我不是亏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体谅一下,啊——“
李总看两人不语,接着道:“这么这吧,我估计最多停工五天,五天后我们就开工,咋样?不到年根儿,是要不来工程款的。再缓几天,我把欠咱工地的账要回,再给大家发工资,现在离过年还有二十来天,账不好要,也要不回来呀!”。
两个‘工人代表’还是默不作声,几十个人一年的工钱,那么多钱,他能一下子拿出来么?拿不出来回家咋跟家人交代呀?听说有些缺德的包工头,拿着农民工的血汗钱跑了;他们吃喝玩,挥霍一空,农民工一年到头直落得两手空空。宋毛豆打量着李总,他也有些担忧,以前李总手下建筑工就二十多人,这两年工人翻倍,他真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给工人发工资?
李总也看出两人的顾虑,接着耐心宽慰道:“这栋楼才盖一小半,年后还需用工,到时候你们都来,省去了找活的麻烦,我也不用再招工了,咱们都省时省心,多好,你们觉得呢?”
‘两位代表‘动心了,他们点头同意后,李总让他们出去先给大家伙说清情况。
半小时后,见工人情绪稳定,李总才走出房间跟工人说道:“大伙跟着我辛苦一年了,想结清工资回家过年,这我理解!可不到年底,我要不了工程款,咋跟大伙发工资?大伙放心,工程款一要回,就把工资发了!不拖欠你们的工资,咋样?还有,年后只要还愿意跟着我干的,我尽量用你们!这几个跟着我干两三年了,你们问问他们,我要来工程款发给大伙没?”
说着李总用手指几个人,那几人点头说:“李老板人不错!我跟他干三年了!“李总看到几个常年跟自己干的建筑工人,很认可自己,欣慰地笑了。
李总扫视一眼人群后,说道:“过多的话我不说了!谁评价我都不如我的工人评价我好使,对吧?大伙也别担心了,你的工钱等到年底,一分都不会少!我保证!周监工——”李总大喊一声,人群中的周监工快速地挤到李总身边,李总看着身旁的周监工,说道:“一人先发二百元!将来从他们工资里扣!现在就发!“
周监工赶快开着半拖斗,去银行取钱去了。
城市里的活并不好找,年后还有活干,也不错,农民工们都动心了。他们每人领二百元后,紧拽着,躲到没有窗户、门的毛坯房中,躺进被窝中谈论家里的奇人轶事,回忆着家乡的美好。
翌日,健鹏拉着平安和平顺大爷逛街,平安摆摆手说道:“逛街我们就不去了,难得休息,正好歇歇!你去吧!快去快回,人生地不熟的别摸丢了
健鹏笑道:“不会丢的!我鼻子底下张个嘴,不认路还不会问路啊?我走了!”说着他嬉笑着,朝外走去。
健鹏想着马上要过年回乡了,他计划着给家人买些城里的‘稀罕物’。脚步却不知不觉转到饭店门口,六间门面房气派地立在街中心繁华地段,饭店外面一番古色古香的中式格调,吸引健鹏的眼球,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饭馆,脚一步也迈不出去了,此时健鹏才意识到从早晨起,自己滴水未进。揣兜里的手,轻轻抚摸着干瘪的肚子,狠狠地咽口唾液,想咬咬牙继续往前走,脚步却不停使唤地停了下来。健鹏看到饭店南侧,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洗刷碗筷,健鹏见那人慈眉善目,走到跟前搭讪道:“姨,你在这干多久了?”
“有事么?”女人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问道,她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局促地站在自己跟前。
“你们饭店需要用人么?我想在这打几天工。”健鹏赶快问道。
“我们这有对夫妇本来干得好好的,家里老人生病,都辞工不干了!我们饭馆现在正缺人手,!几天怕是不成,老板想用长期的!几天——要不我帮你问问吧,能用你最好,不用也没啥损失!”女人笑着说。
明镜的饭店里,女人正说着什么,并用手指指健鹏。
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歪着头打量着健鹏,随女子走了出来。走到健鹏跟前说道:“我们想招长期工,至少要干一个月,不干够一个月没法开工钱,几天没法开工资!你要能长期干,就先干着!我将来再招两人!年根该忙了!”
“你看这样行么?我不要工钱,管吃就行,我先干五天!“健鹏急切地说后,看老板思索着,他耐心地等老板的答复。
饭馆老板重重地出口气,有些无奈地点点头,笑着对健鹏说:”我店里正缺人,你先干着吧!我这几天接着招工,临过年了,都慌着回家过年!人不好找,你来帮忙我也有个缓劲!“他再次仔细地打量着健鹏,不要工钱白干,有点意思!
健鹏看老板同意自己在饭馆帮忙,看着老板的脸不好意思地说道:“客人吃剩的饭,我想带回去些!“
老板听健鹏的话后,有些不解,随机笑道:”咱们饭馆饭管饱,带剩饭干啥?“
健鹏低头不语,饭馆老板又重新打量健鹏后,说声:“你随便吧!反正剩菜剩饭也没啥用,咱们都倒掉了!“
健鹏欣喜地说道:“谢谢老板!”高兴地随老板走进饭馆,老板端出一碗面,健鹏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底朝天!老板笑着又端上来一碗面,健鹏又香香美美地吃了起来,两碗面下肚,饥饿感顿失!健鹏雀跃地拿着抹布去抹桌子,收盘子。收完盘子放在洗盘阿姨身边,笑着向阿姨道谢。
天冷,外出的人们似乎少了许多。整条大街八点左右就寂静了下来,老板见没有客人就招呼着健鹏收拾店面,想早些打烊。健鹏匆匆地收拾桌椅,扫地,拖地!
一切收拾妥当,健鹏拿起提前准备好的剩饭,快速冲出饭馆,急冲冲地朝工地的路上跑去。临时决定在饭馆打工,没告诉平安和平顺大爷,他们肯定急坏了。一阵凉气迎面扑来,健鹏裹紧棉袄,疾步快跑。
雪天很美,路边的屋檐上覆盖着两指厚的一层薄薄白雪,入冬的第一场雪,不算大,但却精美地装饰着人间,一幅美不胜收的人间圣地,银装素裹的郑州夜幕,早已变成粉装玉砌的世界,经灯光直射,雪花发出宝石般熠熠生辉的光芒,美艳着行人的瞳孔。健鹏不时地环顾着路边,大树上正挂满白亮亮、毛茸茸、亮晶晶的雪花;不远处的绿化带中,冬夏常青的松树和柏树,披上蓬松松的雪片,像披上白披风的少年,更加威武。
健鹏匆匆地赶回工地,远远看见路上有两个人影晃动。健鹏走进看清行人的面孔——平安和平顺大爷,不禁鼻子一酸,感动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人关心自己,真好!
平安和平顺正着急地寻找健鹏,看到孩子的一瞬间,松了口气,心安地笑了。平顺笑着抱怨健鹏道:“你一个娃娃逛个街竟逛一天?咱外乡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我和你平安大爷真担心你丢了,你要真丢了,我们咋跟你爹娘交代?”
健鹏听着平顺大爷的抱怨,心里暖暖的,抱歉地说道:“我本想着逛街给家里人买些东西,见一家饭馆招人,就打几天工!”
平安问道:“就打几天工,人家饭馆也要?一天能给多少钱?”
健鹏不好意思地说道:“就干几天,没工资!管饭!”
平安一巴掌拍在健鹏的头上,笑着说道:“傻小子!给别人白干一天,一分钱没有,你咋还像占多大便宜,啊——“
健鹏听着他们的唠叨,心里暖洋洋的,笑着说道:“平安叔,不亏!我去干活虽不要工钱,管饭!明天你们能省一天的饭钱!咱三人一天的饭钱,少说也有十几块呢!咱们没挣手里钱,省钱就是挣得,你说对吧?你们看我给你们带啥宝贝了,你看这!“健鹏说着敞开棉袄让他们看,一大兜饭馆里的剩饭!一股凉风袭来,健鹏赶快合上棉袄。
平安一把搂住健鹏的肩膀,眼里雾蒙蒙的模糊一片,扭头对平顺说道:“这个可心的娃!还是个孩子,就知道心疼咱俩了!都说农村孩子早当家,一点不假!”
健鹏用工地煤炉热热剩饭,两位大爷大口大口地吃着,香喷喷地嚼着,他们美美地吃着,像啃烤鸭,像吃烧鸡!健鹏上工地灶房打些开水,饭馆里的饭盐味重,吃过会口渴的。
饭后,三人躲到四面透风的毛坯房里,找个避风的墙角躺了下来。
半夜时,狂风大作,呼——呼——呼——“
健鹏裹紧被窝,仍觉得浑身冰凉!冰窖似的被窝,才刚有一丝暖气,又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抽走了,健鹏冷的睡不着觉,裹紧被子坐了起来起身,他斜靠着冰冷的墙壁,睡眼朦胧,迷迷糊糊地透过窗口看见工地四周,尘土、沙尘及掂水泥的兜子,像得罪了风一样,被狂风暴跳如雷地猛力地拍打着。风似乎发疯,恶狠狠地吹打着世间万物,它似乎不管怎样都发泄不了心中的烦闷,犹如野蛮的狮子大吼大叫!深夜,郑州工地上的沙土伴着细碎的雪花,被狂风吹成漩涡,瞬间消失在远处,细软的雪花和细沙早被风刮上了半空,天空阴沉着脸色像要下场暴雨,又像给大地洒下一层很厚的雾。这么大的风,这么隐晦的天气,健鹏真担心风听不下它匆匆的脚步,天空拨不去没完没了的隐晦,也许,这么大的风,能把这座没完工的毛坯房刮走,健鹏荒诞地猜测着,睡意渐退,神志却难以清醒。
这样的夜,注定是无眠的。
健鹏近几日奔波在工地和饭馆间。只要健鹏去饭馆打工,两位大爷就去饭馆外等他。透过明镜的玻璃,健鹏看到两位乡亲雕塑般地屹立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