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过来覆过去的睡不着,吃的太多,喘不动气,就想着明天爹要怎么打断我的腿。这时候,三妹早呼呼地睡着了。
我穿着一件长长的翠绿的长裙,坐在一片白云上。云像棉花一样白,又像烟一样轻,轻轻的笼着我。旁边有一位极美的女人,穿着粉红的长裙,额上有一颗艳艳的红痣,眼睛很大,眼珠好像冬日阳光里的琉璃冰,明亮亮的,她微笑的看着我:“小兔子,你去哪了?我找你找的好苦。一定饿了吧?这些都是给你留的,快吃吧。”我看看桌上摆的,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我拿起一个小点心,像小蘑菇一样,黄橙橙的,上面散满了香香的黑的白的芝麻,咬起来,软软的,香味立刻弥漫了整个嘴。再咬一口,有乳白乳白的汁流出来,那汁极细腻,也带着香气,又凉凉的。吃过这个点心,像睡在软软的床上,周围弥漫了淡淡的香气。全身的毛口都张开,像春天里小麻雀的黄黄的小嘴,等待着老麻雀的虫子,虫子衔进嘴里,毛孔满意的闭合。我又拿起一个。。。。
“二姐,二姐,爹爹让你起来摊煎饼!”我恨三妹,我的点心还没进口。我不耐烦的说:“今天不是轮到你了吗?”“爹说让你干”,朦胧中,感觉到三妹的幸灾乐祸。
眼皮好像缒了千斤坠一样,费了好大得劲,也只撑开一条咪咪的小缝,借着这缝,去做一套我所讨厌的活计。。。。。。
等我干完活,收拾的差不多了。莲子来找我,“就差你了,大家都在等你呢?”赶忙收起家什,随她跑去大场子。到那,果真足足聚了二十几个人。我们就开始商量着今天应该玩什么,踢毽子,抓石子,还是打猫尾?有人说踢毽子吧,莲子立刻凑到我眼前说“咱俩可要分一伙啊”。柱子和兰花也紧着凑上前来。但是又有人说打猫尾,大家七嘴八舌的争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踢毽子,男女都能玩。抓石子就显得太娘娘了,完全是姑娘玩的游戏。柱子跟我说:“只要和你一伙,玩什么都不怕。一准赢。”数了数人正好24个。手心手背的分,太麻烦了。大家一致决定自由分:谁想和谁一伙,就站在一起。结果,大家都往我这扎堆。
柱子说:“先让爱和兰花背过身去站一边,我们先分好了。让爱闭着眼睛选一伙。兰花就去另一伙”,也只能用这个办法了,大家都同意了。等我闭上眼睛选的时候,听见有沙沙的脚曾地的声音,就知道莲子和柱子准在那。选了这一伙,果真有他俩。
我们的规则是,每伙的成员按着顺序踢毽子,每人直到毽子落地算一次,最后看哪一伙的总数多。我们伙决定把我放在最后,好让我压轴。
我们先派了莲子,他们派了门子。莲子只踢了三十个,而门子却一口气踢了五十个,毽子还没掉。我们又派了柱子,谁曾想他更是吃饱货,上来一脚就把毽子踢飞了。我们已经一连派出三个人了,门子的毽子好像粘在了脚上,愣是掉不下。一个一个,直到轮到我的时候,他们一伙总共有一千四百个了,我们却只有一千一百个。我提了提鞋,就开始了。要知道这是我擅长的,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毽子是有灵性的,在我脚上跳跃着,翻滚着,好像它是一只快乐的小兔子,愿意亲吻我的脚。一口气我就踢了三百五十几个,远远超过他们,毽子仍然在我脚上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其他伙伴们高兴的大喊着:“四百一十七,四百一十八,四百一十九。。。。。。”正要为踢到五百高兴的时候,莲子她娘急急的朝我们奔来,一边跑,一边喊:“爱,爱,快去看看你娘”。
我扔了毽子就跟她跑,跑到河滩,看见路上早就围满了人。我挤过人群,看见娘头上顶一块大红色的方巾,穿一件藏青色的大襟褂,扣子尽然开着。她嘴里念念有词,一圈一圈的疯跑,鞋全磨破了,大母脚趾早被沙子磨得去了一层皮,不停地流着血。看见我来了,有人说:“你娘又疯了,赶紧把她拉回家吧”。
如果眼前的这条河足足能够没了我,我也会毫不犹豫的跳进去。娘的疯病全村人都知道,我刚从姨娘家回来的时候,他们叫我南头疯子家闺女。后来娘犯病的次数少了,再后来有好几年完全不犯,好不容易村里人刚刚忘记我是南头疯子家闺女。现在,我又十足的是疯子家闺女了。刚才大家争相和我同伙,刚才我一口气踢了五百多个毽子,我的骄傲,现在全没了。我又变成一个疯子的闺女。没有骄傲,只有羞耻。
我生气的去拉她,拉她回家,她怎么也不肯走。正在我俩拉扯的时候,爹正赶来。他怒睁着眼睛,咬着牙走过来。爹拉娘,娘不走,爹使劲一拽,娘一个趔趄就倒在地上。爹就硬拖着娘往家走。我又气又疼,眼泪哗哗的流下来。爹一边拖着娘一边骂我:“狗崽子,哭丧呢?谁也没死!”
到了家,爹就开始打娘。大哥,二哥,都在家,我们都上来拉着爹,不让他打。爹发狠说:“谁要是拉着,连谁一起打。”娘被爹打疼了,嘤嘤的哭,像是好几天吃不到母乳的婴儿。哭了一会,她就睡着了。
我回屋,躲在被子里小声的哭,怕让爹听见。我真想扯开嗓子大声的喊,恨不得哭起来的时候,把这破草房的顶一起哭蹋了,也好接着这天洞,从此逃了这个家。或者娘也借着这个洞,到天上去。她就再不会疯,也不会挨爹的打。
娘是村里的神婆。按照村里的习俗,有些病,洋药是治不了的,就找娘来给治。病不一样,治的方法也不一样。记得,有一年,一家人抱着一个用包袱裹着的孩子来。我看见那个小孩,脸蜡黄蜡黄,又干瘦干瘦的,眼珠向上翻着,嘴角不时的抽搐一下。娘用一根极细的绣花针,在孩子的肚脐周围扎了几圈,就让他们走了。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有没有被娘治好,只是他们再没有来。
还有一回,来了一个高瘦的汉子,眼睛全没有神,走路也轻轻飘飘。娘给她把脉,说是掉了魂。娘拿一个茶碗来,在茶碗里放一些油,放在案几上。娘喊了几声,大概是那汉子的名字,那汉子应了几声。就看见那茶碗的油上,一个类似气泡的东西,浮出来,转了几圈,又消失了。娘说他的魂叫回来了。后来那汉子的老婆又来我家,拿了一些煎饼,说那汉子回家之后,就精神起来。
类似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就这样,娘就成了村里的神婆,谁家有病有灾的都来找娘。那之前,娘就疯过。村里的老太太说,娘是有师傅的,娘的师傅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很有能力的神仙。娘是他的弟子,所以娘有时候会疯,那是她的师傅正在向她传授技法。
村里的老人还说,爹不能打娘,会遭报应。村里人越是这么说,爹打娘就打的越狠,村里就没人敢说了。
我不相信娘有师傅,也不愿意她有技法。我不想她疯,也不想我是疯子的闺女。
爹怕娘又跑出去疯,给全家人丢人,就把娘锁在屋里。娘在屋里转着圈唱歌,手舞足蹈的,像每年来村里唱戏的那些画了黑脸白脸的人。娘的疯病好像日子有白天有黑天一样,忽的就好,忽的就来。
等娘的病好了,树上的叶子就要落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