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妹长到三岁,我九岁的时候,爹来叫我回家上学。我说我不上学,上学没意思,我也不回家,要呆在姨娘家。爹坚持说不行,我就坐在门口哭,爹过来拉我,我哭的更大声了,一只手拉着门闩,爹拉不动我。后来爹就打我,我硬是死死的拉着门闩不放手,爹说:“今儿就是这门闩拉下来了,我也要把你拖回去,狗东西,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了。”姨娘看着爹是要把我胳膊拉断一般,哭着劝我:“妮儿,先跟你爹回吧。等不上学的时候,歇的时候,让你姨夫去山口接你,你再回来。”
从那后,我就跟着爹回家了。我知道,上学只是个幌子,回家接替大姐干活才是真的。
刚回家的一家里,每回学里歇了,姨夫总在山口接我。一个星期一次,都是按时的。印象里那一年,五天像五年那么长,两天又像两个时辰那么短。再后来,爹骂我是白眼狼,不让我去姨娘了,我也就去的少了,去的时候也只能偷着跑了去,每次回来或者挨一次骂或者挨一顿打。
九岁那年,我上学了,还当了班长。老师说我是班上年龄最大的,个子又是最高的。但是论成绩,我不是最好的。学习成绩是无关紧要的,现在是劳动最光荣的时候。在我们村人的眼里,男孩长大了,能自己在队里赚公分了,就能分到粮食了,攒几百块钱,盖个新房,娶个媳妇过日子。女孩子长大了,找个好婆家嫁了,就万事大吉。
教室是村里的老庙改的,撑几块木板,涂黑一面墙,就算是齐全了。我们一般上午上课,下去集体劳动,就是给队里干活。上午一个个没有精神头,但是下午却个个生产劲十足。先生也是上午教书,下午就去队里干活,赚工分了。但是先生至少看了几本黄黄的书,所以文化别人是比不了的。就比如,会起一些不会重名的名字,也不会用到狗,蛋,花,这类的俗字。即使用到了,也是另找其他字组合的,也就显得洋气了。听说俊子他娘以前是地主的女儿,所以有钱上学,又由于俊子姥爷的败落,他娘单上过一天学。就在那一天,一个老先生给他娘起个名字,叫做“墨香”。村里人把“mo”念成“mei”,因此,叫的时候就成了“mei xiang”。有一天,我偶然知道,着实羡慕了一阵子。还想着给自己起个什么“麦香”这样类似的。
我们也要上音乐课,学了两首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学习**好榜样》。音乐老师是女的,她爹是地主,让她来教课,是对她进行改造。地主是全村人打击的对象,他们在村里从不敢抬着头走路。课本上说,他们吃农民的肉,喝农民的血,罪不可恕。所以这个老师的课,大家都极不愿意上。
今早上,又轮到我摊煎饼了,可恨大哥和二哥的无底洞一样的肚子,让我忙了一早上。等我弄好了,跑到学校,课已将上了一半。那个地主家的女老师尖着刺耳的声音:“你们一个个没吃饭吗?几十个人,怎么就听见三四个人的声音。我要是看见谁的嘴部张开,就出去站着。学习**,好榜样,预备,起!”还是没有只有三四个人的声音,稀稀拉拉,并且着实不在调上,好像村后驻扎的部队里的那台黑白电视机,每次一打开,刺啦刺啦的,满是星星。我看大家嘴巴都张得楞大,昂着头,看着天,却没有声音。
那女人喊得声音更大了,说要找校长来,好好管管我们。就在大家都默不作声的时候,我大声说一句:“口渴!没法唱”。其他同学哄一阵笑了,随即应和着,“是啊,渴死了。怎么唱啊。”还有的说:“唱地主教的歌,是不是就是和地主一伙了。”
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渴了。天还没亮,我就起床干活,一直到现在,一口饭也没吃,水也没顾得上喝,就跑着赶来。那女人被我们气哭了,或者说被我气哭了。她叫来了校长,让我去校门口罚站。放学的时候,我目送所有年级的学生回家。罚站我是不怕的,但是怕三妹的嘴。
我远远看见,三妹和她班的一群女同学走过来,其中一个女孩捅了三妹一下,三妹抬起头看见我,就笑了。从我旁边走过,鄙夷的看我一样,好像这刻我就是地主的闺女。
等大家都走了,校长才放我回家。还没到家门,就听见三妹的声音:“。。。她站在学校的门口,谁都看见了。我都觉得怪脸红的。。。”。我走进门,娘看见我,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又低下头做她的活计。我知道爹要开骂了,正想着怎么逃出去,三妹突然叫着:“痒死了,痒死了。”边叫边刺啦刺啦的挠着头,娘让她蹲下,扒拉了不一会,就听见哔哔啵啵的掐死了几只虱子。
在我们村,每个孩子都是养虱子的大户。不知是我的血不好,还是我天生的避着这种吸血的小东西,我是家里唯一没养过虱子的人。
开水都喝不上的时候,谁还会顾得上洗澡。像我们一样的家庭,衣服也就只有两件。冬天加点棉花,过了冬,把棉花拆出来,就成了单衣。衣服不能经常洗,怕洗坏了。我因着经常洗衣服,又多遭了爹的骂。每次爹看见我拿着盆往外走,总要骂:“不会过日子的东西,好好的布让你洗旧了,那点灰能压死你个狗东西?”我都要趁爹去队里干活的时候,偷偷拿去河里洗了,在河滩晒干了,才偷着拿回来。
三妹因着一年也不会洗一次衣服,更得了爹的偏爱。现在,她满身都是虱子。娘说:“头发生的这么长了,也不好捉了,要不先把头发剔光了吧”。这是村里人常用的方法,谁的虱子招的的多了,捉不净的时候,把头发剃光,等捉光了,再慢慢蓄。三妹哭喊着不要剃光头。娘说,闺女家头发长得快,不几个月就长了,又许诺说给三妹煮两个鸡蛋。三妹因着这两个鸡蛋就同意了。
娘果真给三妹煮了两个鸡蛋。三妹抱着两只鸡蛋,让娘把她的头发剃光了。我看着她的光头,忍不住的笑。三妹看见我笑她,就举起她的鸡蛋,朝我显摆一下。
下午,大姐回来了。一进门,就喊三妹:“快来,看我给你买的什么好东西?”三妹跑出来一看,是一根花颜色的头绳。这是城里流行的,如果扎着这跟头绳去学校走一趟,一定能招来不少羡慕。大姐看见三妹的头,笑的差点断了气。三妹拿着头绳,摸摸头发,嚎啕大哭起来。这时候,她的鸡蛋早就吃完了。如若不是娘说再给她煮一个鸡蛋,她定能哭到明天早上。
第二天是周末,三妹可以不用去学校了。她在家里憋了两天愣是不出门,怕村里其他孩子叫她和尚尼姑的。她和爹商量着星期一的时候也不去学里了。爹说可以,但是要跟他去地里干活。她说她宁愿让别人叫她和尚尼姑的也不去干活。
第二节课还没下,我看见三妹趴在我教室的窗子上,脸好像被猫抓了一样,红一道,黑一道,泪眼汪汪的。我抄她摆摆手,让她在一边等着我。她怕别人笑,专找了一顶帽子戴上,现在这帽子已被撕了个长长的口子。我说:“谁干的?”她说是比我高一级的亮子干的。我跑到高年级的门口喊:“狗亮子,有本事你出来!”亮子歪着身子出来:“谁不敢出来,我出来了,咋地?来替你家和尚尼姑的报仇来了。”
“你说谁呢?狗!”
“你说谁是狗,你再说一遍!”
“狗,不仅是狗,你还是猪!”
他本想吓唬我,好让我就此打住。没想到我更甚了,他急了,就过来推我,我一下咬住他的手。他想把手抽回去,越抽,我越咬的紧。他求我快放开,我装作没听见。后来他疼的受不了,就哇哇的哭起来。我松了口,但是还不解气的说:“狗!看你以后还敢欺负人。”他拿眼斜着看我,恨恨的走了。
放了学,还没到家门口,就看见亮子她娘从我家出来。身子一步三摇晃,屁股从左边摆到右边,又从右边摆左边。幸好腰粗的水桶一样,不至于扭断了。我知道我又闯了祸了。果真,爹已经拿着笤帚疙瘩站在门口了。“是亮子先欺负三妹,我才咬的他,不信,你问三妹。”我一边辩解,一边往外跑,爹竟然拿着那笤帚追我来了。我拼命的跑,要是爹现在追上我,我估计我的小命也不保了。
我专挑了又小又窄的胡同跑,爹也一路追了来。尽管我身子小,灵活,毕竟腿短,跑三步,也只爹一步的距离。爹追着我围了村子转了一圈,毕竟是大人,总有跑累的时候,尽管距离越来越远,那喘气声好像却越来越大。我实在跑不动了,一转弯,钻进美子家,藏在她家大木门后面。美子奶奶正好出来倒水看见我,大声说:“你这孩子,藏在我家门后干什么?”我越是不回答她,她越是大声问。这时候爹正站在门外,我从门下面的缝里看见他的脚,来回的转,我想他正在转着圈找我,听见他大口大口的喘气。美子奶奶踮着小脚朝我走过来,我指指外面,又闭上眼睛。她看见爹在外面,就明白了。爹问她,有没有看见我。她说刚才看见我朝另一个胡同跑了。又说小孩子,难免做点糊涂事,可别没重没轻的打。
爹又在那站了好一会,才走了。
天黑了,我现在断不能回家,就去找莲子。莲子一家在喝玉米面糊糊。我跟莲子说我爹又追着我围了村子跑了一圈。莲子她娘说:“你爹这脾气啥时候能改,这么个女孩,她还要打死了才放心,要是我生的这么俊的闺女,才不舍得揍。”莲子捂着耳朵吐舌头,她娘也没少打过她。她娘给我盛了一碗玉米糊糊,我喝了。我又在她家玩了一会。估计爹睡了。我就回家了。
偷偷溜进屋里,三妹还没睡:“二姐,你去哪了?我跟爹说是亮子先骂的我,你才咬的他。可是爹咬着牙说,你要是回来,就打断你的腿。”我还生着气呢,姨娘说要我的时候,他不愿意,现在又以打我为乐,“打就打,我不怕,打死了才算好。死了就一了百了,看谁还给他干活!”刚说完,就听见我肚子咕咕的叫了。在莲子家就喝了一碗玉米玉米糊糊,全是水,一泡尿就没了,这时候倒饿起来了。我想起来,专供爹吃的玉米面煎饼就在我和三妹的屋子。
我问三妹:“你们今儿吃的什么?”三妹说:“窝窝头”我知道她最不愿意吃窝窝头,现在肯定也饿着呢。就说:“我偷吃爹的煎饼了,我拿一个,咱俩一人一半。”三妹说好。我就爬起来拿了一个,掰开给了三妹一半,两人蒙在被子里吃。不一会,三妹那一半就吃完了,对我说,“二姐,我还没吃出什么味呢,要不再拿一个?”我说好。三妹又拿了一个,我俩又分着吃了。来来回回好几次,我俩总共吃了十个。那煎饼簸箩里已经明显的少了,我说:“不能再吃了,再吃爹就该看出来了。”“和油炸果子一样香”三妹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很响的饱嗝。我立马捂上她的嘴,不出声的呆了一会,听见爹娘那边没动静,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