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风将双手环在胸前,瞧着马车上的鸾纹红缎,她浓密的睫毛颤了颤,陡然想起一事,疑心病也跟着犯了。
“大人。”
听到卿风喊,上官夜侧目看来,眼神幽暗。
卿风说:“我有一事与你商议,可否进一步说话?”
上官夜一听,救星来了,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像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般,直接将她带往了内堂。
关了门,愁眉紧锁的上官夜终于松了口气。
卿风斟了杯茶,闲闲地品了一口,将今日在药铺的事告诉了他。
他猛地转过身来,目光与卿风对视,“不知因何原因,面容溃烂?大夫也无法确诊?”
“她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安,卿风也说不上怎么一回事儿。自从见了那妇人,她眼皮就一直在跳,“倘若那妇人害的瘴疠会浸染,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上官夜神情略显复杂,看着积云漫卷的苍穹,暗自思量半许,说:“世间事事难料,据史料记载十年一大疫,三年一小疫。倘若那妇人身染的瘴疠会浸染,再不能对症下药之前,以防悲剧演变,我们唯有事先预防,不能盲目行事。”
“如何预防?”
斟了一杯茶,上官夜说:“暂且先给村民服用一些能防患疫病的汤药,然后你跟展鹏去寻那名妇人,将她跟她家人,全部隔绝到后山山洞的地窖里,事后将县里的大夫一一请去给他们诊断病患,确证她身染的瘴疠会浸染而无法医治,那么你们就杀了她,尸首扔到后山一把火烧了。记住,此事千万莫声扬,以防引起村民慌恐。”
“我不去。”
目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怕意,卿风断然拒绝。
杀人这种事,不到非不得已,她才不做。
上官夜脸色逐渐阴沉下来,“为何?”
卿风说:“那妇人面目狰狞,我怕见多了睡不安稳,夜夜噩梦。”
见她坚持,上官夜只好说:“那让展鹏跟展言去,你和纪翠花给村民送药,你看如何?”
“可是可以,但是衙门有这么多银子在未发病之前去预防疾病吗?”
“我先垫着,随后提笔一封书信给知府大人。”
“你怎么不直接将此事上报给你爹呢?你爹那么牛叉!”
“这是规矩。”
正说到这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裙摆摆动的声响。
崔白亦蹑手蹑脚进了内院,急迫的想知道,这二人房门紧闭,究竟在说些什么。于是警惕地左右巡视见院内无人,她便悄然靠了过来,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窃听。可里面交谈的话语声太小,她听不见。于是,她又换了个姿势,心下顿时暗喜,听到了,听到了,马上就要听到了——
“呼——!”
房门被人拉开,卿风惊愕地看着她,“表姑娘,你这是在练耳力啊?”
崔白亦一张脸被羞得通红。
她忍了忍,到嘴的话没说出口,直接进了屋。
卿风瞥她一眼,转身去找典吏。
取了钱,抓了药,发放药材给村民……
逢人就说:“春日气候无常,人食五谷杂粮难免不生病,以防诱发病患,大人敬天爱民,先村民之忧而忧、后村民之乐而乐,特让我来此送药……”
“这药怎么个吃法?”
“三碗水,一服药,煎三次,每次喝一碗。”
三个时辰之后……
卿风口干舌燥,受不了啦。
坐在茶寮,和纪翠花喝着茶水,歇着小腿。
看着脚下几箩筐的药……
真是太为难人了……
还有几个村呢!
然而此地的村民,好像都已前来拿了药?
不对,有个地方她俩没去——
那个地方是——
“翠花,咱俩商量个事,你看如何?”
“说来听听。”
“你就说成不成?”
“成。”
“那你把这筐药,送到那儿去!”
“哪儿啊?”见卿风伸手一指,纪翠花讪讪笑着撇过头,只见“盐帮”二字瞬间刺入了眼中。她一摸胸,表示自己受了惊吓,牢骚满腹道:“你以为我哪咤啊?盐帮那种地方是人去的吗?”
“可你上次不也去了?我还见你瞧那楚怀的眼神儿特别诡秘!”
呷了一口茶,纪翠花正色道:“那是因为他长得颇有几分魅力,表面上看着斯斯文文却实属心术不正之人,还是性命要紧,我不去。”
“但是万一盐帮有人染上瘴疠……”
“死了更好。”纪翠花心下一阵欢欣若狂,“我爹正打算开间棺材铺,难道死人不好吗?”
“好什么好,”卿风沉了脸,“若是瘴疠浸染给了他人,我们岂不白忙活?”
“对啊,那你去吧。”
“我一个人怎么去?”
“用腿走着去。”
卿风顿时闷头不语。
这个“球”就在两人间推来推去。
卿风内心苦苦挣扎许久,一拍桌,“行,我去就我去,剩下的这些药全归你了。”
啥?一口怨气含在嘴边,纪翠花露出一个出殡的表情。
这个死丫头,原来刚才是在给我下套啊?!不行,“你……你你你,回来……你给我回来……回来呀……”
卿风一脸的爽歪歪,拿着箩筐,嗖的一下快速离开,雄赳赳气昂昂来到盐帮伸手扣击门上铜圈,见有人出来,她说明来意,打算将药给了护卫就走,可那日楚怀救她的场面又历历在目。
虽然他俩并非一道人,但恩是恩,仇是仇,他救了她,她目前无法将人情原原本本还回去,但起码也该跟楚怀道个谢吧?说不准这一去一来言语多了,还能感化他走上光明正道?!这么想着,卿风当即决定亲自前去与他会会面,在护卫的引领下来到了内堂。
刚一坐下,丫鬟就送来热茶和糕点。
卿风见这姑娘模样乖巧,问了几句闲话,丫鬟不敢乱作回答,支支吾吾着退了下去不到半刻钟,一道人影脚下像踩了风火轮似的,从门外窜了过来。
“衙门小儿,上次没死成,浑身总难受是吧?居然又到我盐帮来!”
心中一直对衙门那群人存有芥蒂的董金虎,吃了上次的亏,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眼下见了卿风,好比又被咬了致命一口,心下更是怒气冲霄。
卿风才懒得理他,若不是看在这里是盐帮,她真想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弄死他。
端起茶盏,她正待喝上一口润润喉。
董金虎扯着嗓子骂了开来,“好个卑鄙无耻,蛇蝎心肠的臭娘们儿,你可知,你们害死了我多少弟兄?别以为你不吱声我就拿你没辙?今日我非抽了你的骨髓扒了你的皮不可。”
越骂越激动,董金虎的血压瞬间上升。
一扬手,苗头不对。
(她为何不怕?)
见他巴掌刮着旋风,翘着二郎腿的卿风反而扬起脸。
两人目光击射,一阵电闪雷鸣。
董金虎气的浑身发颤之际,余光瞥见一人从门外走来。
那人红衣似火,面容冷郁。
董金虎心下当即一骇,彻底郁闷了。
公子最恨拿女人作孽之人,若是让他见了,那还了得?赶紧收回手,金虎笑了笑,那是咬牙切齿的笑,“瞧瞧这捕爷风尘仆仆前来,一身的尘气,我给你拍拍。”说罢,董金虎啪啪啪三掌,犹如排山倒海落在卿风的背上,震得卿风端茶的手颤来颤去,嘴往前凑了个五六回,愣是没喝到一口水,反而只觉五脏六腑极不顺畅,胸口痛。
沉默。沉默。沉默。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卿风忍下想起身将董金虎给掐死的冲动喝了一口茶,后而仰头看着他,他也低眸俯视她,她对他微微一笑,董金虎也跟着呵呵一乐,卿风脸色顿时一沉,怒火滔滔,“你个老而不死的软蛋怂包,笑得贼眉鼠眼作何?”
“你——?”
“滚蛋吧!”
楚怀拧眉,眯起黑眸,见二人剑拔弩张,作势就要打起来。
他薄唇一牵,开了口:“你到我这儿来,就是为了训斥我的人?”
“当然不是。”将目光转了过来,憋着一肚子气的卿风看着他,他眉宇间略有倦色,卿风道:“近来气候变换无常时而燥热时而寒,大人爱戴村民以防气候诱发病患,特派我前来送药。”
楚怀微挑眉峰,董金虎立刻从箩筐里取了一服药包打开。
他瞥去一眼,如刃的眸光掠过一丝饶有兴味,“若气候诱发了病患,此药就能除根?”
卿风一笑,目光炯炯,“黄帝内经中不是有说,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吗?事先预防总不会有错。”
“大人受难,不计前嫌还忧心着我们盐帮,看来他是真君子啊?!”董金虎终于找到了一个插话机会,“他派你来此,就不怕我们猝然翻脸,你此去不复返吗?”
“有何好怕?你们杀我或是囚禁我,对他来说难以构成威胁,更毫无意义。倒是楚公子你”再次看向他,卿风搁下茶盏,嗓音沉沉,锐利的眸光似要将他穿透,“处处与朝廷命官作对,为了一个人去胁逼他,叫另一个人扛着整个家族的性命去做违心事,你不觉得这是在强人所难吗?”
董金虎闻言脸色遽变,自从跟随公子,他从未见过有人敢在公子面前直言不讳。悄悄瞥过目光看向楚怀,只见他面有愠色,眼光一黯,“你是想感化我?”
卿风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根本就行不通的路,照你这样执迷不悟下去,只会白白牺牲掉更多人的性命。何苦呢?”
听完这番话,楚怀毫无退让之意,神色极为冷淡,“从选择走上这条路,我就已做好不是我死,就是你们妥协的准备。你回去告诉上官夜,无须派人前来说这些废话。”
“这些话与上官夜无关,是我的肺腑之言。”卿风哑声道,“我很感激你,那日若不是你替我解毒,我也等不到大人来救,所以我不想见你走火入魔上了邪路,最终与你刀剑相向。”
楚怀深深一怔,心下惊愣。
后而神色凝重,猝然侧过头,不愿再与她目光对视。
“你应该不是一个坏人,你是否有苦衷才会采取激进的手法去逼上官夜?你这么想要那位侯大人,是想手刃仇人还是他是你的恩人,你想报恩呢?”
仰视他的孤傲,卿风太过心急想还他的恩情,了解他的企图为他另寻他法,好各不相欠,却未料触碰到了他心底紧绷着的那根弦,令他深深体会到那句“阎王易斗,小鬼难缠”的俗话。
怒火燃烧了!
楚怀雷霆震怒!
“送客。”
他一声令下。
董金虎很是失望,本盼着他俩能打起来。
可惜……
真扫兴!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董金虎一抬手,卿风起身时,横里忽然飞来一物。
她伸手欲接,一丝冰冷至她掌心冲出一条血路。
摊开手,掌中之物乃她的庄周梦蝶簪。
簪股顶端的蝶翅,镶嵌的和田玉上不知粘了何物,斑斓一片,与她掌心涌出的血液,渐渐融合在了一起,侵入她的肺腑。
“杜卿风。”
听到他的声音,她手心攥紧,抬眼望着他傲挺如松的背影。
他冷声道:“下次再到我盐帮来,我就折断你的两条腿。”
“若你折断了我的腿,岂不是要伺候我一辈子?!”
董金虎惊诧了。
这娘们儿还什么都敢说啊!?
楚怀脑袋“嗡”的一声,脸骤然绷住。
他猛地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神很是诡异。
董金虎心下乐开了花儿。
燃烧吧!愤怒吧!
最好先用拶子伺候。
然后用猫爪叫她前往西天拜佛求经去。
“送客!”
正想入非非,董金虎一听送客,捶胸顿足彻底无语了。
他一挽袖,哭丧着脸:“请!”
“记得让家奴把药煎了,每人喝一碗。你身子骨瘦弱,就多喝一碗。再会!”
转过身,卿风毫发未伤地走了。
董金虎真的感到很失望呀!
立刻吩咐家奴:“把这些廉价的草药拿到灶房去烧了。”
“别人的一番好意,岂能辜负?叫他们拿去灶房好生煎熬。”
董金虎一怔,回头看着楚怀,竟发现他嘴角噙了一丝笑。
这真是“怪哉之事年年有,今年反而特别多”,一向不拘言笑的公子,今儿居然笑了??
怪哉!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