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衙门已是未时。
展言跟展鹏尚未归来,纪翠花正在花厅西头的签押房喝茶。
进入宅门,卿风打算去灶房煮碗面条,哪知一过回廊就徒然愣住。
只见崔白亦正紧紧抱着晾在竹竿上的一件银绣团云缎袍,眼中柔情无限。
不难猜出,那是上官夜的缎袍。
阳光的触手轻抚银绣缎袍,给了袍子一丝暖,就像他的气息。上面的银线也闪闪发光,比烟花还要耀眼。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时不见,如三月兮……”
嘴里嘟嘟囔囔,她一脸的春波微漾,神魂飘忽游离,痴迷在缎袍散发的幽幽暗香中。心中强烈得想立刻跟他比翼双飞去。
“表哥啊表哥……唉……为何你总躲着我呢?”
“为了见你,我跋山涉水不为艰险;斩荆破棘勇往直前……昨儿夜里一听快到马白县,可把我激动的一宿没睡,可你见了我为何不激动呢?为何?为何?为何?真讨厌……”
听到这儿,卿风惊诧了。
张口来了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为何总叫人浑浑噩噩?表姑娘,害相思啊?”
崔白亦被惊得一身冷汗,脸上笑容顿时僵住。
她斜眼瞥去,总觉卿风目光嘲讽,忍不住没好气地骂道:“你才想男人,我只是嗅嗅这受潮的缎袍上,那股子霉味是否已除去。”
我信你才有鬼!
卿风乐得屁颠儿,一边撩着腰间的红绳,一边念念叨叨着往灶房的方向走去,“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日日相思染眉头,夜夜相思身影瘦,早知相思愁人肠,不如当初不相识……”
“别念了。”蹙着眉头,一脸颓唐的崔白亦似被她口中念出的词,触动了满腹心事,心底起了一湖愁水。她猛地转过身来,绷着脸,没好气地吼了一句:“这世间的情爱,身为庸人的你懂个屁,相思虽苦,却不是世间最苦。”
卿风一愣,半晌才问:“那世间最苦的是?”
“单相思啊——!”
纪翠花从签押房走了过来,一语惊醒梦中人,羞得崔白亦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太丢人了,真是太太太丢人了!
从小娇生惯养的她,何曾受过这种气?
这会儿丢脸可是丢大了,心情也沮丧到了极点。
本以为来了白马县就可以跟表哥你侬我侬;我侬你侬,怎料遇上这两个讨厌精。
杜卿风?纪翠花是吧?
今日不是她俩滚,就是她滚!
她俩不滚是吧?
行!她滚!
一甩袖,崔白亦气咻咻地走了。
见她一走,卿风问纪翠花:“何时回的衙门?”
“有一个时辰了。”两人边走边说,“这表姑娘还真是阴阳怪气,在这抱着大人的袍子足有一个时辰,我回来在押房茶水喝多了想上个茅厕也不敢出来,老觉得瘆人。”
“确实瘆人,我刚才说她害相思,她竟骂我想男人。”
纪翠花斜她一眼。
她嘻嘻一笑,“翠花,给我煮碗面吧。”
哼哼,想得美。
纪翠花装作未曾听见,转身走了。
卿风尴尬一笑,来到灶房打算找掌灶的陈嫂煮碗面条,却见上官夜正在里面忙碌。
“咦,你在作何?”
快速走了进去,卿风来到他的身侧。
“煮面疙瘩,想尝尝吗?”
揭开锅盖,里面五颜六色,一股浓郁的猪骨香夹着菜香迎面扑来。
卿风惊讶,“你竟会烹饪?”
“儿时患病在府休养,闲来无事向掌厨请教了几招。”
“有前途啊!不过这表姑娘不是从京城给你带了厨子,你何必要亲自动手?”
“他们不知我的喜好,陈嫂烧菜不是太辣就是太咸。”
将面块一点一点揪入沸腾的汤中,上官夜回头瞄了卿风一眼,见她直流哈喇子,忍不住笑了笑,“想吃吗?”
她点头如剥蒜,满脑子都是,好香,好香!我要吃!
见面疙瘩熟了,上官夜用铜铲舀了一碗,洒上葱花给卿风。
卿风捧着疙瘩汤,勺了一口到嘴里。
好烫!
她腮帮子一痛。
汤汁从她口角溢出。
“小心汤烫。”
舀了一碗,上官夜来到她身侧坐下。
卿风眼神微妙一颤,轻轻咀嚼,面疙瘩不咸不淡,柔软耐嚼。
再者肉烂汤酥,滋味浓郁,配上白白绿绿的葱花,味道简直极美,令人回味无穷。
被香气诱来的崔白亦一双美目正恶狠狠的瞪着卿风。
好个小浪蹄子,方才当着我面讥讽我,还以为她乃一个正经姑娘,没想到背地里却勾引我表哥!!表哥的定力也太差了,活脱脱一个大美人站在他跟前他不要,却要一个烧火丫头?定是鬼迷了心窍!
看我回头怎么收拾她。
正当崔白亦暗自盘算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语声——
“哈,好香——!”
“有吃的!?”
从外回来,一直尚未用膳的展鹏跟展言,闻此香气顿感一阵饥肠辘辘。后而快速往这面奔来,双眼顿时变得炯炯有神。
舀上一碗疙瘩汤,他俩嗅了嗅,来到桌前,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起来。
展言感慨:“平日里总说自己不会烹调,煮个面条也要赖着翠花和我兄弟俩,没想今儿一展厨艺就这般了得?卿风,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是啊,等你及笄,嫁我可好?”展鹏接过话头,冲卿风嘻嘻一笑。
卿风一怔,“这疙瘩汤是大人做的。”
“这样啊,那还是不娶你了。”
不娶?
卿风彻底火了,一下子被勾起了惨痛记忆。
她脸色煞白,抡起勺子朝展鹏脑袋“咣当”一下。
“我的亲娘啊……”展鹏抱头哀嚎,舌头都捋不直了,“你这是作何啊?”
“小心说话。”
“咋了?”
卿风恼道:“你没慧眼不识英雄瞎眼就算了,竟敢对我说不娶?”
展鹏满腹委屈,“你看你多凶,单单一句不娶,你就抡勺敲我,摆出一副震慑尔等的气势。若我娶回去,你哪天不顺意,还不拆了房子打死我?我欺不过,反被你欺,多没面子。对吧,哥——!”
展言一笑,不想掺和这等事,转头和上官夜聊了起来,“未料大人出生名门,还有这般手艺,疙瘩汤真是香飘十里。”
“你太言重,这汤也就是家常口味,若是喜欢,锅里还有。”
“不了,一碗足以。大人应该是北方人吧?”
“正是。”
“那大人来了此地,可要多吃辣椒。”
“这有何讲究?”
“祛湿。”
“还有这等说法?”
“俗话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嘛。”
“那倒是。”上官夜笑了笑,“今日你与展鹏可有收获?”
展言摇头,“白马县虽小,但几百户人家,挨家挨户去寻恐怕也得一两日之久,待歇息之后我与展鹏再去寻寻那位妇人。”
话到这儿,大家吃饱喝足也就各自散去。
展家两兄弟行走在集市。
剔牙的展鹏打了个饱嗝,摸了摸后脑,一直琢磨方才卿风抡勺敲他之事,后而好像从中悟出了什么,脑中翻江倒海,猛然间喊道:“哥!”
“你说卿风是不是喜欢我啊?”他皱着眉头问,心下惴惴不安。
展言沉默不言。
心说我又不是她肚里的小虫虫儿,我怎知道。
顶着巨大的压力,展鹏捏颔反思,“我方才一提不娶她,她就抡勺打我,我肯定是伤了她的心?怎么办呢,我伤了卿风的心!”
“你还真够闹腾!卿风这丫头精灵古怪,未必喜欢你。平日里她对你我,又有何区别?”
展鹏才不信,心里忍不住得意的笑,嘴里念念有词,“那是你没瞧见,方才吃面疙瘩,我说娶她时,她双眼放亮,就像夜空中的星子。太亮了,晃得我眼花,都不敢抬头看了。”
听到这话,展言愣了半晌,后而瞥他一眼,忽见一女子披着斗篷穿梭在人群朝城外走去。
他迈步去追,待展鹏回过神儿来,他已走了老远。
“哥,等我,等等我啊……”
两人你追我赶,出了城外,来到一座废弃的庙宇内。
只见庙内尘垢厚厚,蛛网密布,乌压压的藤蔓顺墙而上,庙外野草杂乱,虫蚁伏窜,朽木枯枝凌乱交纵难见一束阳光。然而古井幽深如潭,水质发黑弥漫着一股腥臭的味道。
展言抬起手臂扶起纵横在身前的枝桠,缓步走入庙宇,角落好像有什么东西,由于庙内晦暗又无灯火,他一时半会儿也没瞧清。但四周渗出的白色粉末,吓了后脚跟来的展鹏一跳,“这是什么?”
“别碰。”
展言喊道,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吹,室内骤亮。
展鹏神色惊惶间,骤见两具被白布包裹着的尸首,然而尸首周边的白沫应该是——
“这是石灰?”
展言点头,举剑划开白布,用火折子点亮油灯,借着微弱的灯火,发现死者是两位老者,面部和身子已溃烂不已,叫人无法辨认容貌,再者四周堆放的陶罐,应该是用来熬药的。
然而石灰,如果展言没有猜错,那么是用来蚀恶肉或是杀虫?
毕竟展鹏曾说过,妇人面部溃烂有虫蚀。
但是他一路追随妇人而来,此地却不见她的踪迹?着实怪哉!
“哥——!”站在栏杆前,微微沉思的展鹏陡然瞧见远处竹林里,有三道蹇足前行的人影,心中不由一颤,急忙喊道,“你快来!”
“怎么了?”展言跨前一步来到他的身侧,他伸手一指,“那三人?”
展言侧目看去,脸色一变,“追!”
两人“蹭”的一下窜了出去,脚步声密集的叫人慎得慌。
在前行走的三人回头看去,见势不对,目中微涌骇色,未料县衙的捕爷们会这么快追来而不想与他们发生冲突,又逢此地不易躲藏,于是两拨人就这样你跑我追,围着整个白马县转了小半圈,叫人郁闷之情溢于言表。
忙至深夜,展家两兄弟才将三人带回衙门。
展鹏累的瘫坐在椅里,浑身呼呼直冒热汗。
崔白亦一听衙门有动静儿,也不知出了何事外面像炸了窝,想去凑个热闹吧,可夜里凉意逼人,好冷。但一想到表哥在外,心下登时沸腾,嗖地一下下了床,刚打开房门,一撇身影冷不丁地撞入她的眼中。
“嗯?”
一丝惊愕挂在唇边,她猛眨了几下眼。
卿风侧头看去,“咦,表姑娘,这么晚了还未安寝?”
崔白亦心下闷闷,“你怎会住在衙门内院?”
“此事说来话长,你回头问大人不就知晓。”
留下这话,卿风去了签押房。
好人啊,竟然给她机会。
崔白亦快步追去。
来到签押房,展鹏正坐在里面“哧溜哧溜”吸着面条。
卿风将头略微向左一偏,“你哥跟上官大人呢?”
“去了后山山洞的地窖,安顿那一家人。你要去吗?”见卿风点头,展鹏立刻说:“正好大人叫陈嫂烧了几个菜,你这会儿要去,就先送过去,那一家子染上瘴疠也没吃上几口饱饭,四处流离居无定所。今儿为了带他们回衙门,叫人着实费了一番神,想必这会儿也饿着……记得也给我哥带一份酒菜。”
卿风点头,去灶房的途中正巧碰上提着食盒前来的陈嫂。
她立刻迎上前将食盒接过手便离开了衙门。
可刚到门外,卿风停下脚步,看向紧跟其后的崔白亦,慢悠悠的说了一句:“表姑娘,夜里山冷又有豺狼野兽出没,你弱不禁风还是不要跟来。万一遇上不测或是染了瘴疠,我可无暇顾及你的性命。”
哼,这杜卿风是在小瞧她吗?
崔白亦心里不痛快,吹嘘道:“哼哼,我崔白亦看着人瘦,可不代表脑子不肥!你们听过武松打老虎的故事,可又有谁听说过我崔白亦也能一只手打死老虎的事?”
卿风表示自己孤路寡闻,“当真有此事?”
“当真,不骗你啦。”
“哎呀,英雄啊。”
卿风目露佩服之光,心下却说,你就继续吹吧。
崔白亦顿时神气,喜上眉梢道:“所以说啰,我拳棒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打架七八个不在话下,你别忧心着我,你尽管在前方开路,若遇上不测我自会逃走!”
哎呦,看来她真是闲得慌。
渺渺小民不想与她计较,卿风转身走了。
崔白亦蹑手蹑足跟在身后。
出了城门,她浏目四望,突闻一阵鬼哭狼嗥呜呜不止,再加上四周腾起的雾气,顿时给此地平添了几分诡秘。崔白亦心下一阵胆颤,正思量是否还需继续跟去之时,狼嗥骤然停止呜鸣,使其周遭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一切都静得那么恐怖。
崔白亦登时泪流满面。
三万六千个毛孔,没有一处不冒冷汗。
她浑身颤动,一把抓住卿风的胳膊,碍手碍脚,叫卿风忍不住道:“表姑娘,你别整个人都贴着我啊,我走路累。”
“我冷。”
翻了个白眼,崔白亦朝卿风贴得更紧。
似乎隔得近了,一股迷雾花香般的气息似有若无,从卿风体内飘来,令人感到有些着迷。崔白亦偷偷的嗅了嗅,也不知她施的是何物,肯定是狐媚妖子的媚味。
一抬头,瞧见前方有个山洞,洞外正立着一人。
忽听细细碎碎的声响,那人将目光转了过去,一时尚未瞧清来者是谁,只见对方就像个夜游神,提着灯笼飘了过来。
目光意味深长。
“表哥!”
上官夜心惊,“三更半夜你不在房歇着,跑这儿来作何?”
“当然是为了来见你啰,你个‘闷老头’!”
从黑暗中走来,卿风说。
上官夜咬着牙笑,“你太会说话了。”
“哪里,哪里!”一摆手,卿风入了地窖。
上官夜正要离去,崔白亦眼睛忽闪忽闪,一声“阿嚏……”拉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