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的冬天很少下雪，空气干冽的吓人，吹在脸上像一把把锋利的刀，萧逸辰把自己的脸尽量埋在厚重的毛领子里，身后跟着勉强撑着伞的紫苏和一个提着香烛祭礼的小太监。
一行人穿过了花园，来到了皇城北角的翰书楼，这里远离楚天赐宴请宗亲群臣的大殿，在这本应该热热闹闹的除夕夜里显得分外旷廖，只有这么一座四层高的木楼矗立在这里好似一位寂寞的老人。
“就在这吧。”萧逸辰点头示意，身后的小太监自然过来打点一切，可夜里的风实在太大那小太监忙活了好一阵子也没把火点着，最后还是萧逸辰把自己手炉里的炭火倒了出来才将这火点了起来，眼看着萧逸辰没了手炉，紫苏生怕把萧逸辰冻个好歹，连忙打发那小太监将手炉拿回去添炭，那小太监刚走不久，萧逸辰便打了一个喷嚏，顺手想掏怀里的手绢，可许是双手冻僵了的缘故，那手绢被一阵凉风从指间吹脱了。
“侯爷别急，奴婢这就给您捡回来。”紫苏说完便起身去追那手绢，却被萧逸辰一把拉住，紫苏迟疑的看着萧逸辰，只见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决绝，紫苏会意这才转身继续去扑那被风吹走的手绢，又故作笨拙的扑了几次都没有扑到，不知不觉便过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待紫苏拿着手绢回来，哪里还有萧逸辰的身影，还不待紫苏佯装着从丢失萧逸辰的惊恐中回过神来，那冲天的热浪舔舐着紫苏的脸颊，让紫苏不由得冷静下来准备好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整个翰书楼走水了。
一时之间整个西都皇城乱做了一团，楚天赐带着刚刚还在宴席上推杯换盏的宗亲重臣来到御花园里，一边看着那被火焰抱过的翰书楼，一边四处缉拿纵火之人。当羽林禁军将早已哭的梨花带雨的紫苏带到楚天赐面前时，他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连忙吩咐道：“封锁皇城各个出口，一旦抓到萧逸辰，立刻带来见朕。”
可随着最后一个东脚门的守城侍卫报告之后，楚天赐的心也随着沉入到了海底，八个城门的守将今夜别说一个大活人，就连只麻雀都没放出去，望着眼前这个被火焰吞噬得摇摇欲坠的木楼，楚天赐陡然生出了一个极其不安的念头。
难不成……
楚天赐不敢往下多想，只见他的面目近乎狰狞，声音凄厉嘶哑：“赶快把火灭了……灭了……”
楚天赐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萧逸辰真的葬身火海他该如何自出，于公于私他都是希望萧逸辰活着的，他不能将身为帝王的无奈与悲喜说与萧逸辰知道，更不奢求萧逸辰能理解自己，只是想着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这样的话终有一天他会明白自己的种种不得已，可这眼前的大火就像是无底的深渊一般，将他那本就不切实际的的梦想焚烧殆尽，又用他那炽烈的光和热嘲讽这楚天赐心底里最柔软的秘密。
“朕说……把……火灭了……”
楚天赐近乎咆哮着，一旁的侍卫首领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请陛下恕罪，这火势太大，一时灭不掉啊。”
“灭不掉？”楚天赐声音上挑，“那朕要你们有何用。”
说话间众人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而逝，待回过神来时，那个侍卫已然被挑开了喉管，倒在一滩血泊里不住的抽搐着，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不可思议的望向楚天赐，众人随着目光看去，只见楚天赐一脸怒容，腰间的佩剑已然抽出，握在手中血犹未干，呛然龙吟之声不绝。
“陛下息怒……”
一时间宗室朝臣纷纷下跪，他们谁也不曾见过楚天赐这样，状若疯魔，形如恶鬼，只得伏身跪倒，免受池鱼之殃。
“陛下想必是累了，莫不如先回理政殿安歇吧。”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还是季太后仗着是楚天赐的生母，才敢这样吩咐下去，可楚天赐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死盯着那燃着熊熊大火的翰书楼不肯离去，这时有一个身着黑色软甲的侍卫疾步来到楚天赐跟前，只单膝跪地行礼却一言不发，只在楚天赐耳边耳语了几句，但见楚天赐神色大为缓和。
“朕也有些累了，便遵母后的吩咐先回去休息，这里的一切还辛苦母后全权处置。”
说罢便带着一众随从离开了这里，像是戛然而止的乐章，带着唐突与混沌，让所有人都觉得眼前这个皇帝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皇城，理政殿。
楚天赐迫不及待地冲到了萧逸辰的屋子里，见他安然无恙的坐在床上先是长舒了一口气。
“朕还以为你死在火海里了。”楚天赐没好气的问。
“我原本是想求死的。”萧逸辰答的坦然，“只是事到临头我却不敢了。”
“你会不敢？”楚天赐冷冷地反问。
“就当臣在这除夕夜为陛下精心准备的这份红红火火的好意头吧”萧逸辰并没有回答楚天赐的话，而是自顾自的说道：“翰书楼的这一把火，比起内廷司准备的烟火不知要强上多少。”
“你本不是这样无理取闹的人。”楚天赐缓缓走到萧逸辰的面前，“你放这把火到底是为了逃跑吧？”
“陛下圣明。”萧逸辰眼见自己被拆穿却依然不为所动，只是继续冷笑，“只是以我如今的样子就算是跑也未必跑得了，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放这把火，不过是我不死心罢了。”
“你若铁了心想跑，怕是这皇城也拦不住你。”楚天赐说道：“你巡守西都皇城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连条隐秘的小道都没留下吧。”
“皇城守卫自然是固若金汤。”萧逸辰不置可否，“陛下多心了。”
“你是怕朕会迁怒西蛮诸部吧。”楚天赐瞪着萧逸辰，“格桑公主有孕，你心急如焚，今夜火烧翰书楼，不过是想试探一下如今西都的防卫是否滴水不漏，萧逸辰呀萧逸辰你现在的这点小心思还想逃过朕的眼睛么？”
看着萧逸辰一脸倔强不肯认输的样子楚天赐更是大觉畅意，他一把掐住萧逸辰的脖子，近乎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楚天赐的五指慢慢收紧，那因为呼吸不畅而渐渐变得酱紫的小脸，因为充血而隐隐外凸的眼球，还有那无力挣扎的双手……仿佛这濒死之前的一切才是楚天赐最想看到的场景，只有萧逸辰的退缩与屈服才是楚天赐在这个除夕夜最想得到的礼物。但此时此刻的萧逸辰，拖着一副残躯，就是不肯向楚天赐低头告饶，更不用想让他违心的说上几句服软的话了。
而看到萧逸辰如此倔强，楚天赐更加无名火起，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整个天下都任他予取予求，唯独在萧逸辰面前每每不能顺心遂意，之前他还有所顾忌，而现在萧逸辰对于楚天赐而言，更像是一个捏在手中的玩物，楚天赐身为君主的骄傲，绝对不会允许一个玩物在自己面前如此倔强跋扈。
“来人！”
只听见楚天赐一声厉喝道：“紫苏伺候敬孝候如此不当心，即刻拖出去，乱棍打死！”
“呜呜呜……”
萧逸辰的喉咙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呜咽，手脚并用的踢打着，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想要从楚天赐的手中挣扎开。看着萧逸辰惊慌失措的样子，楚天赐突然开心的大笑起来，那笑声冰冷决绝，每一声都像是利刀一般将萧逸辰本就残破的身体刺穿。
渐渐地，萧逸辰再也没有了气力，殿外传来了紫苏杖刑的声音，萧逸辰听得出来，紫苏在强忍着，伴随着每一次击打的钝响，细弱却残忍。楚天赐把萧逸辰丢在地上，任由他在冰凉的底面上匍匐着朝门外爬出。
“朕索性也一并告诉你，等过了这个年关，朕便会派三十万大军征讨西蛮诸部，你不是想见格桑公主，惦记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么，到时候朕一定把她带来见你，成全了你的念想。”
“你……”萧逸辰猛地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楚天赐，目呲欲裂，仿佛那恨意随时能喷薄而出，淹没视线所及的一切。
殿外乱棍击打的声响渐渐淹没了紫苏微弱的呼吸，直到行刑停止，萧逸辰又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无能为力，绝望盖顶而来，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陛下……”萧逸辰勉力从地上撑起，“我还记得当初再见陛下之时，我曾说过，陛下既有安定天下，福泽苍生之志，那靖国公府便永远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剑，最牢固的盾牌，从今以后，此身此心全然交托于陛下一人……”
“什么？”楚天赐先是一愣，他实在没有想到萧逸辰会在这时候提起当年的旧事。
“可这几年陛下大兴土木，广征民夫，早已弄得民不聊生……”
“够了！”楚天赐粗暴的打断，“这些话朕在前朝听得够多了，你也少装成一副忠臣良将的样子，你不配，你们萧家不配！”
“我们萧家不配？”萧逸辰不由得苦笑，“是啊，终归是我们萧家不配，陛下登基多年，乾纲独断，又哪里需要什么忠臣良将，陛下想要的只是顺臣而已。”
也许到了此时此刻，萧逸辰才真的明白为什么楚天赐会义无反顾的留自己一条性命，可能从一开始楚天赐想要的就只是萧逸辰的顺从，那种毫无保留，卑微到尘埃里的顺从，那种只能仰视，俯首帖耳的顺从。当初行宫之中的种种患难与共根本就不是保命的良药，反倒成了彻底摧毁整个萧家的诛心剧毒。
自古大恩如大仇，身为君王更是有只属于君王的尊严与孤傲，所以从楚天赐方甫登基便给了萧逸辰无与伦比的荣耀，赏赐，权利与信任，萧逸辰理所应当的将这一切理解成了报答，然后一如既往的恪守着臣子的本分，不卑不亢，勤谨有礼。可楚天赐想要的不是这些，他想要的是用手中的权利换回曾经的尊严，那些在行宫之中他所以为丢失的尊严，所以他想要让萧逸辰倚赖自己，就像在行宫之时不得不依赖他一样。可是在萧逸辰的身后有庞大的靖国公府，这份无形的力量支撑着萧逸辰根本不需要去卑微的活着，更不需要仰人鼻息一般的去讨好任何人，哪怕这个人是皇帝，是天下至尊。
所以，靖国公府必须从大夔朝彻底消失，也只有这样，萧逸辰才会失去所有依靠，才会彻底沦落成为楚天赐手中的玩物。楚天赐想要听到萧逸辰的哀求，所以他一次又一次逼着萧逸辰做了无数他不想不愿的事，其实只要萧逸辰认错服软，哪怕只有一次，楚天赐都不会再继续下去，可萧逸辰偏偏没有，从他听从卫墨的建议，凌迟处死苏鸾峰迫使萧逸辰现身开始，原以为他会为了苏西溟而求情，可萧逸辰没有，非但如此，萧逸辰还用整个靖国公府的忠诚为借口让楚天赐不能拒绝，之后西进的水殿龙舟之上，萧逸辰因为纤夫一事公然顶撞，面对楚天赐的雷霆震怒，萧逸辰也不过是不卑不亢的说了一句“陛下息怒”而已，哪怕是逼萧逸辰与西蛮公主和亲，也从未见他有丝毫向楚天赐请求收回成命的意思，一切的一切都让身为九五至尊的楚天赐无法容忍，所以楚天赐才会想要把那些笼罩在萧逸辰身上的光环一个接着一个的打碎，才会不遗余力的毁掉整个靖国公府，直到现在，为了能将萧逸辰困在宫里，甚至废了他全身的武功。
只是无论楚天赐做了什么，结果往往就是这么讽刺，没了靖国公府，形如废人的萧逸辰依然不肯向楚天赐低头哀求，还是会说上那些君臣大义，就如同他们两人再次相见的那一天。
一个人的耐心终归是有限的，可蓬勃的欲望与仇恨却无休无止，永无尽头。很多时候那些无法收场的残局都有一个卑微而又可笑的开始，然后在时间的酝酿下变成了厚重难解的困局，不死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