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玉鼎山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寒意当中。
山脚下,卫墨一袭黑衣神情萧索。无数次午夜梦回,卫墨也曾设想过多次他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再次回到这里,也许是衣锦荣归,亦或是黯然而返,直到今时今日,当卫墨已然知晓了关于元炁宗的一切秘密之后,早已不复当年的心境。
卫墨身后是早已整装待发的影卫军,此次影卫军精锐尽出,悉数集结在玉鼎山下。而卫墨这一次却奉楚天赐密旨,为的是要剿灭元炁宗山门。
细细回想这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种种,卫墨碍于身份所限虽未参与其中,但每每想到楚天赐的癫狂与决绝,依然让卫墨触目惊心。
年关过后不出一个月,楚天赐便派出十万大军征讨蛮族海格部,虽说没有一开始楚天赐恐吓萧逸辰的三十万,但这一连数年大兴土木,内耗巨大,能支撑这十万大军已是勉强为之了。一个月后西蛮军报传来,却不是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的旗开得胜,海格部为避免战火,举族向更为偏远的西部山区迁徙,而夔朝大军不仅扑了个空,似乎就连老天爷都看不惯这样一支不义之师,那一望无际的西蛮草原下了整整半个月的鹅毛大雪,这一场大雪不仅让整个西蛮草原瞬间变成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皑皑雪原,更是断了这十万大军之后的一应补给。
坐困愁城的将士们原本以为没有战事便可不日班师回朝,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场大雪却成了所有人的催命符。整整十万人马不过一月之内前前后后竟有一多半人被冻饿而死,待到雪停之后大军班师只留下了不到七千之数。
楚天赐盛怒之下腰斩了主将却换不回早已涣散的军心,因为任谁心里都明白,若不是因为楚天赐的一意孤行,又哪里会酿成如今这样的惨剧。只是楚天赐身为九五之尊的骄傲不愿意去面对自己的失败罢了。
而为了抚恤这些惨死异乡的将士们,户部特旨拨银八百万两,再加上内廷司抽调的内府帑银及皇室亲贵捐筹共计一千三百余万两,亲贵命妇又亲手抄录佛经万卷以示祈福,愿这些枉死的英灵能够往生极乐。一时之间整个西都安邑城都沉浸在一股浓烈的悲伤之中。
趁着西都气势低落之际,东南两境的义军揭竿而起,鹿玙打着替天行道的义旗仅一月之间便集结大军六十万,兵锋直指帝都皇城,意图占据帝都与西都遥相对峙,但此时便显现出了两条运河的重要作用,兵源粮草悉数由其调运,一下子就将这一新一旧两座皇城的命运牢牢捆绑在一起,而得益于西都源源不断的供给,帝都一线的战事也渐渐转向平稳,进入到了两相对峙的阶段。鹿玙集结的众人多为劳苦百姓,骤然之间虽有六十万之巨,但真正能用作战力的不过三成,还要顾及粮草辎重,纵有鹿玙经天纬地的才学,一时之间也有些疲于奔命。
而眼见着东南战事渐转平稳,楚天赐却以元炁宗逆行悖乱的名义,密旨卫墨亲率影卫军精锐前往蜀州玉鼎山剿灭元炁宗山门。
“尔等山下扎营,这玉鼎山我还是先一个人上去。”卫墨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毕竟是授业师门,无论有多恨,心里终归还是有一份敬畏。
这一路上,卫墨走的很慢,儿时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涌来,走到半山亭时,卫墨甚至有些恍惚,那日他与师兄鹿玙在此分别,从此一入江湖一居庙堂,开启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而现如今,两人的人生轨迹即将重合到一起,只是卫墨不可能像元炁宗历任掌门弟子那般二择其一,更何况以现在的情形,鹿玙也不可能心平气和的与自己进行这场一死一生的抉择。
这一次上山,是楚天赐密旨指派,卫墨所要做的,是拿到秘藏在元炁宗山门的《归元诀》心法总纲。以现如今的形式,纵使东南一线战事平稳但大军每天消耗甚巨,再加上之前楚天赐出师西蛮不利,折损十万大军,西蛮诸部必然蠢蠢欲动,在他们手中还有那位被拥立为蛮王的前朝幼帝在,若当真发兵攻打大夔,也算得上师出有名,而为了避免即将开始的两线作战,楚天赐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终结一方,而两者相比,战胜西蛮绝非旦夕之功,不得已只能将全部精力暂时放到应对东南一线的战事之上。
任谁心里都清楚,东南一线的战事一直是鹿玙主导,若是除掉鹿玙,义军群龙无首,自然不战而溃,但鹿玙身为元炁宗掌门弟子,武学造诣登峰造极,放眼天下能与之一战本就寥寥无几,更枉论致其于死地了。
但办法总归是会有的,更可况卫墨筹谋多年,各中利害早已了然于心,想当初卫墨修书一封将苏西溟交托与师兄鹿玙收为弟子,传授阳脉心法,为的便是今日。
不知不觉间,同尘观已然慢慢呈现在卫墨眼前。
同尘观根据八卦方位建立,乾南坤北象征着天南地北,正殿供奉三清尊神,两侧配殿日东月西,坎离相对供奉其余诸神。
正殿之前,有一道姑端坐在案几之后,绛紫色道袍上绣着仙鹤纹样,一头银发披散,如蚕丝倾泻,远远瞧去虽看不清容貌,但整个人道骨仙风,颇有世外高人之感。正前案几之上香炉里插着一根线香,青烟袅袅上升,如一绦丝缕,遇风不散,一旁放着龟甲和六枚铜钱。
卫墨走到书案前端端正正的跪在蒲团之上,道姑抬手示意,卫墨便拿起桌上的龟甲和铜钱轻摇了几下将铜钱洒在案几上。
“上艮下乾,大畜卦。”卫墨道,“利贞,不家食吉,利涉大川。虽不是上上大吉,却也是个不错的卦象,看来徒儿今天来得还算恰逢其时。”
卫墨端端正正的行礼,多年未见师尊音容依旧,只是卫墨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有心将整个天下搅扰一番的卫墨了,或许卫墨也算搅扰过了吧,那巍峨壮丽的西都安邑城,那一纵一横两条运河都是他留给这个世间最深刻的烙印。
“象曰:有厉利已,不犯灾也。”玉静真人缓缓道:“阳处卦之最下,上应六四,乾刚主动,但上卦为艮则止,初九受六四之钳制,动则有险,不动则利,故诫之有厉利已。”
当初先帝楚雁北定鼎天下之后,遥尊元炁宗掌门为玉静青霄无上真人,御赐金册宝印,奉以国师之礼。玉静真人于周易一道研习甚深,当初便断言夔武帝楚雁北“斩草留根,祸延自身”结果一语成谶,夔武帝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亲生女儿的手里,而此番卫墨上山,玉静真人似是早已料定,如今好整以暇的守在正殿之前,又先以大畜一卦示警,卫墨也不得不多多留心。
“师尊眼下之意,是徒儿应需克制?”卫墨缓缓起身,“师尊精通卦理,徒儿甚为钦佩,但不知师尊可否算到过自己的命数,算到过整个元炁宗的命数。”
“命即天定,算到了也不过是徒增烦忧。”那玉静真人也缓缓起身,“你今日杀意满腔,却独自一人上山,也应了大畜一卦的卦象,你虽身不由己,但此行终归也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卫墨神情飘忽,似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是不是从决定我入朝试炼那一刻起,师尊就已然算到了会有今日。”
“过去之事,又何必在意呢。”
“是啊,事已至此,却是没有必要在意了。”卫墨转而道:“只是徒儿心中尚有几个疑问,还想请师尊不吝赐教。”
玉静真人顿了顿,她大概也能猜到卫墨会问她一些什么,她也做过元炁宗的掌门弟子,也经历过一样的苦难与抉择,只是与卫墨相比,玉静真人毕竟是最终留下来的那一个,但更多的时候活着就意味着要肩负更多,无论是盛名与荣耀还是痛苦与自责。
“敢问师尊,重明师叔……”卫墨话一出口便觉失言,连忙道:“贸然提及长辈名讳,还请师尊恕罪。”
“无妨。”玉静真人摆了摆手,“都已经故去多年了,还顾及那么多虚礼做什么。”
玉静真人虽这样说,可当有人真的提及‘重明’这个名字的时候依旧难以掩盖心底里的悲伤。从被选为掌门弟子的那一刻起,玉静真人与重明的人生轨迹便注定写满波折。一入阴脉,一入阳脉,彼此交融却又永远分割。
“师尊可否告诉我,重明师叔当年是如何被选入朝试炼的。”这也是卫墨一直以来的疑惑,不只是卫墨自己,当年整个元炁宗上下都以为温蔼谦和的鹿玙才是入朝试炼的不二人选,谁也没有想到最终是卫墨被选入朝,虽然当时对于权利的渴望让卫墨选择忽略这一切的不解,但这个问题却一直困扰着他,直到现在,这个疑惑在卫墨的心头萦绕不去,愈演愈烈。
“没有你想的那样复杂。”玉静真人轻描淡写的说,“只因我是女儿身,若要入朝试炼只能进宫为妃,我与师弟重明从小青梅竹马,他自不愿我沦为帝王妃妾,更何况自古后宫不得干政,若我入朝,所能做的属实有限,这也有违元炁宗历代掌门弟子试炼的初衷。”
“徒儿看过宫廷密档,重明师叔在前济朝睿帝时共入朝十三年,后济明帝登基才重返玉鼎山。”卫墨迟疑了一下,顶着让玉静真人动怒的风险继续道:“师尊既然与重明师叔自小青梅竹马,又何以能下得了狠心夺了他毕生的真元,然后继位为掌门。还是说我们元炁宗历代掌门弟子只要是入朝试炼的,都注定摆脱不了这死劫,只能沦为下一任掌门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