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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茱莉亚已经很多年没回过雨谷镇了。现在,处于失败的浪潮中,她回来了。

也许,无论如何她都该留在洛杉矶。毕竟,在那里,她已经不再引人注目了;但在这里,她永远是另一个盖茨女孩(你知道的,那个奇怪的人……)。一个在“返校节女王”的阴影中长大的女孩,只有两种选择:消失,或让自己出名。不幸的是,作为一个又高又瘦的稻草人一般的书呆子,在一个充满了爱,热热闹闹、不同凡响的家庭里,这两种选择都无法实现。从很早的时候起,她就是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孩子,即使是身处在喧嚣吵闹的游戏场之中,也不会参加任何一个游戏。每项体育运动,除非无人可选了才会有人选她。高中开舞会的时候,她只会一个人在家读书。她是——或曾经是,一个满是热情洋溢的工人的小镇上那种最古怪的鸟儿:孤独者。

只有她的母亲相信,茱莉亚会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事实上,她会鼓励她的女儿拥有远大的梦想。不幸的是,茱莉亚医学院还没有毕业,她的母亲就去世了。母亲的去世是茱莉亚藏在心中永远的痛,经常如幽灵一般来了又去。离雨谷镇越近,她就越能感觉到那种痛。

她从飞机的小窗口凝视着外面。一切都是灰色的,如同一个画家在那绿色的乡村风景上面描上了一层淡淡的云。这样的灰色让她感到孤独,就如同她也会再次消失在这华盛顿的薄雾中一样。从俄勒冈州北部延伸至贝灵汉的那四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火山,就像是神话里沉睡着的巨兽的脊背。她听见后面的乘客急促的呼吸声和嘟囔声:“看啊,弗雷德,那里……那是雷尼尔山么?”

突然,她想起了祖尼加夫妇和那些死去的孩子。大错特错。她没有感到吃惊。在过去的一年里,生活中的一切,自己的每一个想法和行为,都让自己走向后悔。

别想那些事情了。

她闭上眼睛专注地呼吸,直到那些情绪消退。当飞机降落时,她又没事了。

她从头顶的行李箱里抓出她的旅行包,排着队下飞机。

当她几乎到达出口的时候,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乘务员认出了她。那样的表情,绝对没错,是认出了她——睁大了的眼睛,慢慢张开的嘴。当茱莉亚走过去后,她听到身后那个女人低声说:“是她!那个医生,就是那个……”

茱莉亚继续快步往前走着,到了廊桥尽头的时候她几乎已经是在跑了。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的艾莉,她穿着蓝色制服,看上去漂亮得让人惊艳。

茱莉亚知道她应该停下来,说声“你好”,并假装一切都很正常。这是明智的选择,最好这样。

但她继续往前走着,跑着。

她跑过拥挤的大厅走廊,跑向女厕所,一头钻了进去,躲进一个小隔间里面,砰地把门关上,然后坐在了马桶上。

冷静,茱莉。深呼吸。

“你在这儿吗,茱莉亚?”艾莉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听起来很恼怒。

茱莉亚颤抖着慢慢呼出一口气。恐慌症发作是不好的,尤其在她姐姐面前发作的话,几乎更让人无法承受。她慢慢站起来,把门打开:“我在这里。”

艾莉把手放在臀部,盯着茱莉亚,用那种警察办案的目光打量着她,然后说道:“我从来没见过谁像你这样在机场跑得这么快!”

“我要上厕所。”

“你该去看泌尿科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茱莉亚觉得自己像个白痴,“飞机上有一个乘务员认出了我,她那样看着我,就好像是我杀了那些孩子似的。”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觉得应该说更多东西来解释这一切。但是她的姐姐,对这样的事情是完全无法理解的。艾莉是一个像她们的女祖先那样的女人,是可以在野地里生完孩子就继续干活的那种。她姐姐几乎不知道什么叫作脆弱。

艾莉的脸色柔和起来,“去他们的!你不能让他们影响到你。”

茱莉亚也希望她能这样做,但她总是需要被接受。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她知道她需要什么,以及为什么需要。她知道她那些受人欢迎、生活在聚光灯下的家人们为何会让她觉得自己被边缘化、毫不重要,也知道她爸爸那种隐忍深沉的爱为何会让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讨人喜欢。但是,她的专业知识并不会减弱那种需要。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为什么会变得那么重要。她所知道的是,她的专业知识、她帮助人的能力,曾把她内心深处最害怕的地方填满了喜悦。但是现在她又害怕了,“对我来说这并不容易,你不懂的。”

艾莉斜靠在淡绿色的砖墙上,“因为你觉得我只是比蚯蚓聪明一点,或是你觉得我这辈子没有什么值得失去的东西?”

茱莉亚突然希望,要是自己的记忆力能再好一点就好了。想必以前她和艾莉在一起玩的时候,也必定有一起交流小秘密的时刻,而非总是互不关心;也肯定有充满笑声开心地聊天的时刻,而非总是充满着尴尬的停顿。但是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吗?茱莉亚不记得了。她所记得的只是,自己是那个“聪明”的妹妹,那个“古怪”的家伙,对于娇小的家人们来说她长得太高了,所想要的都是一些没人能够理解的东西。她就像是兰花丛中的一个蘑菇。面对陌生人,她总是能自如地表达;但在面对她姐姐的时候,她总是不能。她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别吵架了,艾莉。”

“你是对的。来吧!”

茱莉亚还没来得及回答,艾莉就走出了厕所。茱莉亚别无选择,只能跟上。

一台装饰着木纹车门板的丑陋的白色雪佛兰萨博班停在路边,艾莉走到车后把掀背门打开,把她的包扔了进去。然后大步绕过车身,往驾驶座侧走去。

茱莉亚艰难地提着她的行李,放了两次才把她的行李放好。她砰地把后门关好,然后走到副驾驶座侧,爬进去坐好。

艾莉把车从停车位上倒出来,向出口开去。引擎开始轰鸣的时候,车上的音响也响了,一个带着鼻音的家伙在唱着一首关于“小丑的口袋”的歌。

她们两个谁也没有说话。当车窗外的景观从城市的灰色变成了乡村的绿色后,茱莉亚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为了配合她姐姐而存在的白痴。这是怎么回事呢?即使经过了这么多遥远而分离的年月之后,她们一见面还是立即就回到了童年时候的角色。看一看彼此,又是少女时代的样子了。

她们是家人,有时候会感觉到一种似是而非的血缘关系,她们应该能够相处。除此之外,茱莉亚还是个心理医生、人际关系专家好不好?但在这里,她却变成了一个大孩子们不愿带出去玩的小妹妹!

“你何不告诉我,为什么让我回来?”她终于说道,只是为了寻找共同话题。

“到地方了我再告诉你。我有很多照片和东西要给你看,否则,我怕你不会相信我。”

茱莉亚瞥了她一眼,“所以这只是一个救援任务,其实并没有让我来这里的必要。”

“喔,有必要的。我们有一个需要帮助的小女孩,但是,情况很复杂。”

茱莉亚不知道这是否可信,但她知道艾莉只会按自己的时间、用自己的方式做事。“好吧。那么,你那个朋友佩内洛普怎么样?”她开口问道。

“她很好。但是带着她那几个半大的孩子,快把她弄死了。”说完艾莉猛地战栗了一下,好像是意识到自己不该把“半大的孩子”和“弄死”两个词在同一个句子里说出来。“对不起。”她满怀歉意地说道。

“别担心,艾莉。半大的孩子是很难带,他们多大了?”

“男孩十四岁,还有一个女孩十六岁了。”

“棘手的年龄。”艾莉微笑道,“那个女孩塔拉,总是想在身体上刺洞和文身。把花生的老公都搞疯了。”

“那佩内洛普呢,她如何处理的?”

“处理得很好。好吧……如果不说她长了多少肉的话。去年,她开始不吃任何人类已知的食物。上周她开始抽烟,还说明星们就是这么干的。”

“抽烟,然后呕吐。”茱莉亚说。

艾莉点点头,随即问道:“菲利普怎么样?”

茱莉亚被这个名字带来的阵痛刺激到了。她几乎有一年没有看到过他了,不应该还让人痛啊。她看了一眼她姐姐,心想要是自己能说“他已经不爱我了”就好了,也许艾莉能让她笑对她那颗破碎的心。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茱莉亚知道这样是一个好的开始,那种坦白,可能会开启在她生命里大多数时候都关着的那扇门。但她说的却是:“去年我们分手了。我太忙了。我的意思是,那时候我忙得没时间谈恋爱。”

听完这句话,艾莉大笑起来:“忙得没时间谈恋爱,你疯了吗?”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她们就陷入那种时而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时而意味深长地沉默的状态里了。茱莉亚努力想找到那种能让她们一直聊下去的话题。她们也几乎从未提及她们的父亲,也远离了关于她们妈妈的记忆。

她们到了雨谷镇出口,下了高速。在那条开往童年的长长的、蜿蜒的路上,茱莉亚发现自己紧张起来。在这里,处于这些参天大树之中,她又开始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足轻重。

“我本想卖了这块地,搬到离镇子近一点的地方。但每次我准备把它挂出去的时候,我就发现又有一处需要先修理。”艾莉在往镇外开的路上说,“我不需要心理医生来告诉我说,是因为我害怕离开它。”

“这只是个房子,艾莉。”

“我想这就是我们两个不一样的地方,茱莉。对你来说,那只是三间卧室,两个浴室,一个厨房、餐厅、起居室;对我来说,那是我曾经最美好的童年,那是我抓蜻蜓装在玻璃罐子里的地方,是我让我的妹妹用鲜花来给我编头发的地方。”她的语调降低了点,意味深长地看了茱莉亚一眼,然后转上了她们的私人车道,“那里还是我们的父母在一起,相亲相爱了接近三十年的地方。”

茱莉亚不打算反驳,尽管她们都知道这只是一个编造的谎言。“所以别叫着卖掉它呀,承认那就是你想待着的地方,再把这些美好的回忆传承给你自己的孩子。”

“正如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的,我没有孩子。但是多谢你指出这一点。”艾莉驶进了院子,然后一个急刹车,“我们到了。”

显然,茱莉亚又说错话了。“你不需要一个丈夫,你知道的,尤其是不需要你以前的那种。”她说,“你可以自己要个孩子。”

艾莉转过头去看着她:“在大城市里可能是这样,但不是在这里,不是我。我什么都想要,丈夫,孩子,金毛猎犬!”她笑了,“实际上,我已经有狗了。而且,如果你不再提我的丈夫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茱莉亚需要换话题了——又需要换了——“杰克和埃尔伍德怎么样了?还会直接往女人的裤裆里钻吗?”

“他们是公的,不是吗?”艾莉笑了。她的姐姐依然是那么漂亮,这让茱莉亚受到了冲击。虽然艾莉已经三十九岁了,她的眼睛周围还是没有纹路,嘴巴周围也没有皱纹。她那双鲜亮的绿眼睛闪闪发光,皮肤如同牛奶一样纯净,颧骨轮廓分明,嘴唇饱满性感。甚至她那土气的、没什么层次的发型,也无法削弱她的美貌。她体态玲珑曲线诱人,面带微笑宛若明灯。难怪所有人都喜欢她。

“来吧。”艾莉下了车,砰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茱莉亚想着下车,却坐在了那里,透过那肮脏的挡风玻璃看着这座她在里面长大的房子。傍晚的阳光给树的边缘镶上一道金边,所有东西都显露出一种金黄的色泽,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柔软感觉。

这是她第二次回来;她妈妈的葬礼时她是第一次回来,那次她也只在这里待了她必须要待够的时间,要继续医学院的学业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她说她得回去考试,没有人怀疑她。回想起来,茱莉亚那时应该留下。那个时候或许可以建立一个她们姐妹之间沟通的桥梁,让她们有共通之处。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她们两个越走越远。平常的时候,整个雨谷镇就没人知道该跟茱莉亚说什么;她妈妈去世的时候,所有人就更加困惑该怎么跟她说话了。他们反复说着她的妈妈对于她对茱莉亚的成功教育是多么的骄傲,当他们说到第三次的时候,茱莉亚忍不住哭了。看着艾莉从她的朋友们那里得到了多少安慰,这对茱莉亚来说没什么帮助;茱莉亚整夜都独自站在那里,希望她父亲能注意到她并把她叫过去。当然,她失望了。作为一个新近丧妻、悲伤而低落的人,他是当晚被关注的焦点。每个人都去抱着他,亲吻他的脸颊,跟他说布伦达是去了一个更美好的地方。好像只有茱莉亚知道事实是什么样似的——他们都在说谎。当她父亲终于陷于崩溃痛哭失声的时候,除了茱莉亚外,所有人都冲过去安慰他。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看到了任何人都没看到的——尤其是艾莉没有看到的事实:正是她父亲的自私碾碎了他妻子的心,正如他早已碾碎了她小女儿的心一样。也只有艾莉,才能在她父亲那极度自私自利的光辉中蓬勃成长起来。

茱莉亚把手伸向门把手,用力扭开,走下了车。一切东西都是它们在十月时该有的模样。枫叶正从天空中飘落下来,奏起了它们秋天的歌;她熟悉它们所奏的这首歌,如同她熟悉附近那条小河奔流的呢喃。在这落叶声、树枝的噼啪声和风的低语声中,她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她轻轻地喃喃说道:“嘿,妈妈。”她似乎在渴望着妈妈的回答,但只有河水的喋喋不休和微风拂过树叶的声音传来。

她跟着艾莉穿过沼泽,向房子走去。

在灿烂的阳光下,这座老房子看起来好像是用银子铸成的一样。那灰色的墙上闪耀着一百种神秘的颜色,墙上有些修补上去的白色装饰,门框和窗框也是白色的,房车般大小的一片杜鹃花点缀在院子里。

艾莉打开门,把茱莉亚领了进去。

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和原来一样。起居室里仍然是那些光滑的浅米色家具,上面有粉红色的玫瑰花和淡淡的绿叶图案。到处都是老旧的松木家具:一个衣橱,里面估计仍然塞满了奶奶惠特克的花边桌垫和亚麻桌布;一张餐桌,上面有盖茨家族和惠特克家族三代人留下的历史性划痕;一个书柜,上面放着陶瓷花瓶,里面插着满是灰尘的丝质假花。法式门旁是一个河石壁炉。透过那银色的玻璃门,可以看见一条丝带般朦胧的河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艾莉没有改变过任何东西。这并不令人惊讶,在雨谷镇,人们只会要他们所“拥有”的东西。一旦他们“拥有”了什么东西,他们就爱上了这些东西,会让它们永远都保留着它本来的样子。

艾莉关上了门。当她刚说道“打起你的精神来”的时候,从楼梯下面传来了那两只成年金毛猎犬雷鸣般的狂吠声。在下面那光滑的木地板上,它们一起向旁边一滑,找到立足点站了起来。它们越过房间,像是橄榄球队的前锋一样撞向了茱莉亚。

“杰克、埃尔伍德,趴下!”艾莉用她最严厉的警察嗓音喊道。

那两只狗完全不听。

茱莉亚拼命把它们推到一旁,转身闪开。那两条狗这才把注意力转向了艾莉,那个深爱着它们的主人。

茱莉亚看着他们三个在地上打着滚,恳求道:“让它们在外面睡好不好!”

艾莉坐了起来,大笑着拨开眼睛上的头发,那两只狗舔着她的脸,“好吧,让它们在外面睡。”

茱莉亚听后刚松了口气,她姐姐又说:“不!不过我不会让它们进你的房间。”

“我想,它们会一直这么乖吧?”

“对。”艾莉让狗狗们坐下,大概命令了十二遍后,它们照做了;但一旦艾莉的目光移向别处,它们就开始趴在地上向门边匍匐前进。

“来吧!”艾莉说着,领路走向楼梯。

茱莉亚拖着行李走上那狭窄、吱吱作响的楼梯。到了楼梯顶部,她转向右边,跟着她姐姐穿过走廊,走进了她们童年时代的卧室。

两张单人床,裹着粉红色的薄纱。两张白色描金的法国地方特色书桌,一张淡绿色的豆袋椅。白色搁板上放着一排洞穴巨人和芭比娃娃玩偶,许多蓝色、黄色的《少女妙探》的玩偶,让她想起了那些打着电筒看书的夜晚。墙上钉着一张褪了色满是灰尘的哈里森·福特扮演印第安纳·琼斯的电影海报。

在她的床上睡着两只猫,像法式辫子一样缠绕在一起。

“来见见洛奇和阿德里安娜。”艾莉说着穿过房间抓起了那两只像是没长骨头的猫。那两只猫懒洋洋地挂在她的怀里打着哈欠。她把它们扔到走廊上,说:“去妈妈的房间。”然后转向了茱莉亚,“床单是干净的,在你的浴室里有毛巾;热水仍然需要等很久才有,你洗澡前别冲厕所。”艾莉走近了点说,“谢谢你,茱莉,我真的很感激你能来。我知道最近你的情况……不太好,然后……好了,谢谢!”

茱莉亚看着她的姐姐。如果她是另一种女人,或者如果她们是另外一种姐妹,她可能会承认:我其实也没地方可去了。然而,她说:“没什么。”然后把行李扔进了房间,问道:“现在告诉我,为什么让我回来?”

“到楼下来,我需要边喝啤酒边讲这个故事。”艾莉开始往楼梯走去,然后转身对茱莉亚说道:“你也会需要的。”

茱莉亚坐在她母亲最喜欢的椅子上,听着她姐姐的话,怀疑越来越多——“所以她像猫一样在树枝间跳跃?算了吧,艾莉。你陷入一些乡村的神话传说里了。听起来像是你找到了一个患有孤独症的孩子,她只是简单地从家里走失了,然后迷了路。”

“麦克斯说的和我一样。”艾莉喝着啤酒说。现在她们已经在客厅待了大半个小时。咖啡桌上遍布着文件:照片,指纹表和失踪孩子报告。

“麦克斯是谁?”

“他接任了费舍尔医生的工作。”

“他可能是昏了头。你们应该给华盛顿大学打电话,他们有大把的自闭症专家。”

“是啊,生活在雨谷镇的就没有一个是聪明人!”艾莉提高了声调说,“你根本就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茱莉亚下意识地缓和了一下她的评论:“对不起。那么,除了那肮脏的头发和惊人的爬树技巧之外,肯定还有更多的情况。告诉我。”

“她不会说话。我想,麦克斯也这么想,那可能是她不知道怎么说话!”

“对自闭症患者来说这也没什么不寻常,他们似乎在一个不同的世界,通常,这些孩子……”

“你没见过她,茱莉。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从来没在一个孩子身上看到过那种……可怕!”

“她看着你?”

“更像是盯着,我想她是在试着和我交流什么东西。”

“她跟你做了一个直接的、有意向的目光接触?”

“拜托!我刚刚就是这么说的!”

这肯定没有,或者可能是艾莉搞错了。自闭症患者很少跟人做有意向的目光接触。

“她的身体习惯呢?手的动作、走路的方式等等那些?”

“她在那棵树上坐了好几个小时,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怎么动,像爬行动物一样寂静。后来当她跳下来后,她以闪电般的速度动着。黛西·格里姆宣称她跑得像一阵风。她很奇怪地嗅一切东西,像只狗一样!”

茱莉亚不禁产生了好奇:“她完全没有声音吗?也许她是哑巴,或是聋子。这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会走失,或许她根本听不见有人在叫她。”

“她不是哑巴,她会尖叫和咆哮。哦,对了,当她觉得我们要杀了她的狼的时候,她开始号叫!”

“狼?”

“我忘了说这个吗?她身边有一只狼崽,现在它在野生动物养殖场。罗伊德说它成天坐在大门边没日没夜地嚎叫。”

茱莉亚往后一靠,双臂交叉。够了够了,这完全是个诡计,又是一个她姐姐准备拯救可怜的小茱莉亚的错误企图。“这是你编的。”她断定道。

“我希望这是我编的。但不幸的是,这都是真的。”

茱莉亚皱起了眉头,问道:“她真的有只小狼崽?”

“对。你准备好听奇怪的事情了吗?”

“还有更多?”

“她身上有很多疤痕。”

“什么样的疤痕?”

“刀伤。可能有的是……鞭痕。她的脚踝处,还有被绳子捆过的伤痕。”

茱莉亚松开了她交叉的双臂,身体前倾,“你最好别耍我,这可是个大事情!”

“我知道。”

茱莉亚的脑子里运转着非常多的可能性:自闭症,精神或发育迟缓,早发性精神分裂症,这些都是简单纯粹的答案。但是这里可能有些更黑暗的东西,更加独特和危险的东西。有可能是这个孩子逃离了些什么可怕的挟持者,选择性缄默症是受过那种创伤的正常反应。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个孩子都需要帮助。而且并不是任何一个心理医生都能做这类诊断和治疗。茱莉亚是西海岸地区少数几个被认证可从事这类工作的人之一。

“她真的触动了我,茱莉。我害怕当那些当局的大人物介入的时候,我们会失去她。他们会把她扔在什么国家机构的仓库里,直到我们找到她的父母。这样我可无法忍受。这个孩子的事情是如此的……残缺和悲伤,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曾经为她而战。有你在,当我们在查案的时候,我们就有一个充分的照顾治疗她的理由。没有人可以否认你的资质!”

听到艾莉所说的话,茱莉亚心想:问题来了,必须说明一下。

她轻声说道:“你看了新闻了吗,艾莉?我很难被任何人看重了,你说的那些国家大人物可能不会对我太满意。”

艾莉看着她。像往常一样,在艾莉的眼睛里显然有一种隐隐的担忧。茱莉亚知道,她的姐姐是那种很罕见的人:她很容易就会做出决定,然后为了她的信仰会跟随她的决定战斗到底!实际上,这是她们两姐妹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之一。“我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想什么?我们想救那个女孩,而你是我们中的一员!”艾莉非常肯定地说。

“谢谢,艾莉!”她的声音比她预想的还要平静——没有通常那么确定。她希望她能告诉艾莉,这对她意味着什么。

艾莉点点头,“我只希望你有你所想的那么厉害。”

“我有!”

“非常好。现在你去洗澡,放好你的行李。我跟麦克斯说过四点钟前我们要在医院碰头。”

三十分钟后,茱莉亚洗了澡,化了妆,穿着一条相当破旧的喇叭腿牛仔裤和一件浅绿色羊绒衫。她在打算见到那个所谓的“飞狼女孩”的时候不要太激动,但她不能很好地做到像平常一样镇定。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外漂泊了这么久,现在即使是这样随便瞟一眼自己以前的生活,都足以令自己激动不已。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坐在客厅里。瞥见角落里那蒙满灰尘的钢琴,她心中泛起的回忆让她措手不及。她仿佛看见她妈妈坐在黑色的长椅上,抽着弗吉尼亚·斯利姆薄荷香烟,弹奏着一支喧闹的、那个旧时代的摇滚曲,有一群朋友聚集在钢琴边,一起唱着歌。

“来吧,姑娘们,”妈妈边说边对他们挥舞着手臂,“跟着唱!”

茱莉亚站起来,转身背对着钢琴。她不愿意去想妈妈,至少现在不要。但是,在这里,在这座房子里,不知何故时间像是被拆开了一样。如果茱莉亚在这里待得太久,她会再次变成一个发型糟糕、戴着厚厚眼镜的、笨拙的书呆子。

艾莉下了楼,穿着她蓝黑色的制服,衣领上的那三颗金星闪闪发光。即使穿着笨重的套装,她看上去依然娇小又美丽。“你准备好了?”她问道。

茱莉亚点点头,抓着她的包。这几英里路途,她们是在一种令人惊讶的友好谈话中度过的。茱莉亚注意到了小镇的变化:红绿灯,新的桥梁,关闭了的汉堡店;艾莉则指出有多少东西一直是这个样子。

最后,她们拐了个弯,县医院出现在眼前。这座朴素的水泥建筑坐落在一个中等规模的石子停车场后面。一辆救护车停在紧急入口的左边。在它背后的那一坡宏伟的常青树的映衬下,这座两层建筑的小楼显得异常矮小。就在这时,路灯亮了;每隔几秒钟,一束光就会穿过停车场,照亮那些像雾一样迷蒙的小雨丝。空气闻起来甜美而清新,湿湿的,带着刚刚修剪过的草坪的清香。

车一停下,茱莉亚就下来了。走得离门口越近,她就越感到自信。

她和艾莉肩并肩地走进双开门,走过了跟她们挥手的接待员。从她面前经过的护士和护工们穿着似乎曾是亮橙色的三文鱼色调的制服,她们的胶鞋底在铺着油布的地面上发出吱吱的声音。

在一个关着的门前,艾莉停了下来。她抚平衣服,把她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然后飞快地在一个手持小化妆镜里检查了一下妆容。

茱莉亚皱眉道:“这是干吗?要拍照吗?”

“你会知道的。”艾莉敲了敲门。

一个声音说道:“进来。”

艾莉打开门。她们走进一间小小的、狭窄的办公室,带着一个可以看到大片杜鹃花的落地窗。

他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像是无风天里的一棵小草似的,身穿一条褪色的李维斯牛仔裤和一件黑色粗线针织毛衣。他的头发是钢铁般的灰色。毫无差别,就是一个完美的灰色版本的理查·基尔。他有一张那种长期待在阳光和风里的男人所具有的粗糙、古铜色的脸庞,但是引起茱莉亚注意的是他那双眼睛,它们是灼热而激烈的蓝色。

他是茱莉亚所见过的最帅的男人。

“你一定是盖茨医生。”他说着向她走来。

“请叫我茱莉亚。”

他对她展示出的微笑真是耀眼夺目,“除非你先叫我麦克斯。”

她立即就看出了他是哪种人:一个花花公子。就像菲利普一样,一个把性欲当外套一样穿在身上的男人。洛杉矶到处都是像他这样的男人。在若干场合,她都曾落入他们的圈套。当然,那是她年轻的时候。她毫不惊讶地发现,他有一只耳朵打了耳洞。她给了他一个专业的微笑:“请告诉我关于你的病人的情况吧,我了解到那个女孩是……什么,自闭症?”

他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伸手去拿放在他桌子上的一个文件夹,同时说道:“诊断是你的工作,青少年的心思不是我的专长。”

“那么你的专长是什么?”

“开处方——如果我非得说一个的话。我上的是教会学校。”又是那种微笑,“因此,我的字写得很好。”

她扫了一眼挂在他墙上的镜框里的证书,希望看见一些不知名的、见不得人的学校发的学位。然而相反,他有一个斯坦福大学的本科学位,一个加州大学的医学学位。她皱了皱眉。

这家伙到底待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在逃避!一定是这样!雨谷镇上的新人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种:在逃避某些东西的人,和在逃避一切的人。她禁不住想知道他是属于哪个类别的。

她猛一抬头,发现他正在仔细研究她。“跟我来。”他说着牵起了她的胳膊。

茱莉亚跟着他沿着宽阔的白色走廊往前走,艾莉在他的另一面。在几个弯道之后,他们来到一个上面有大图片、表示出那是个托儿所的窗口。在那里,他们停了下来。麦克斯站得靠茱莉亚那么近,他们几乎挨在了一起。她向旁边跨了一步,让他们之间留了点空间。

玻璃后面的房间是一间看起来很平常的游戏室,小桌子,小椅子,墙上的书架上放满了游戏玩具和书籍,一个洗手槽和操作台的区域,一排空荡荡的婴儿床和一张单人床。“她在哪里?”她问道。

麦克斯点点头,“注意看。”

寂静中,他们在等着什么。最后,一个护士走过他们身边,进入游戏室。她把一盘食物放在桌子上,然后离开了。

茱莉亚正想问一个问题,这时她看见床下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她倾身向前。她的呼吸在玻璃上结了一层雾,她不耐烦地把那层雾抹去,小心翼翼地把手缩了回来。

从床下伸出几只手指,然后,一只手。过了很久之后,一个小孩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她穿着一件对她来说太大了的褪色病号服。

那孩子——女孩,一头乱糟糟的黑头发,被晒得黝黑的皮肤。即使在这个距离上,那些密密麻麻分布在她胳膊上和腿上的银色伤疤也清晰可见。她的身体完全弓着,好像四肢着地会让她更舒服似的。每爬一下,她就会停下来一动不动,然后飞快地悄悄竖起脑袋四处张望。她嗅了嗅空气,似乎嗅到了食物的味道。一到桌子旁,她就像一个野生动物一样趴到了食物上。就算是在吃东西的时候,她也毫不放松,仍然不停地四处扫视着房间、嗅着空气里的味道。

茱莉亚觉得脊梁上升起一股寒意。她俯下身子悄悄打开公文包,拿出记事本和笔,一边观察那女孩一边开始做笔记:“我们现在知道她的哪些情况了?”

“什么都不知道。”艾莉回答道,“她才来镇上一天,黛西·格里姆觉得她是来寻找食物的。”

“从哪个方向来的?”

回答她的是麦克斯:“从森林里来的。”

森林里。茱莉亚想起了奥林匹克国家森林公园。那里覆盖着成千上万亩黑暗的苔藓,很多地方仍然无人涉足。那儿是神话和传说存在的领域,异象和奇迹的所在地,传说中的野人的领地。

“我们认为,她已经在那里迷失了好些日子了。”艾莉说。

茱莉亚没有回应。她知道那孩子肯定不只在这国家森林公园里迷失了一两天。“她说过话吗?”她问道。

麦克斯摇摇头:“没有。我想她也听不懂我们说的话。她所有的时间都待在床底下。当她还处于昏迷时,我们给她洗了澡包上了尿布,但我们还没能再次接近她给她换尿布。她根本没有想过要上厕所。”

“好吧,”茱莉亚感到肾上腺素一阵飙升,“让我们来看看怎么办,好吗?”她转向她的姐姐,“去自助餐厅给我弄点巧克力和福奇糖,还有,一块苹果派和一个巧克力蛋糕。”

“还要别的吗?”

“玩具娃娃,要很多。最好是衣服可以穿上和脱下的那种,但不要芭比娃娃,可爱的娃娃。还要一个毛茸茸的动物玩具。你说她和一只狼崽在一起,对吧?给我一个毛绒狼玩具。”

“明白了,我马上就回来!”艾莉转身匆匆离开。

她又对麦克斯说:“告诉我关于她脚踝上那些勒痕的事情。”

“我想……”他的话被医院对讲系统里的传呼声音打断了,那是让他去急诊室的传呼。

他把文件递给了她,匆匆说道:“都在这里,茱莉亚,这些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情。等一下如果你想和我讨论……”

“目前要这些病历就够了,谢谢你。”她迅速打开文件开始阅读,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麦克斯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整个第一页都是伤疤的目录,记录着那孩子身上大量的伤疤,包括在她左肩上的那条看起来像是刀伤的、愈合得很不好的伤疤。

麦克斯是对的。无论在这孩子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绝对不会是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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