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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艾莉离开医院时发现外面聚集着一群人,这并不让她觉得奇怪。

他们站在那里形成队列,就像是从遥远年代穿越而来的队伍似的。格里姆姐妹们站在队伍前面,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跟往常一样,黛西是头。今天,她穿着一件带花卉图案的家居服,里面是一件厚厚的毛衣。连衣裙的蕾丝花边垂到膝盖上面一英寸处,一双绿色的橡胶靴向上穿到膝盖下面一英寸处。她那鸽子灰颜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发髻,因为扎得太紧,让她的眼睛都有了一点轻微的斜视。那无时无刻不戴在身上的雏菊项链和耳环,映衬着她那苍白而布满皱纹的脸。

“巴顿警长。”黛西说着,像女王一般地走了过来——或者说是,一个穿着橡胶靴、抱着她那死去的丈夫的骨灰瓮的女人能走得有多么像个女王,她就有多么像地走了过来。她穿的那件灰白笨重的美国本土风情毛衣,至少大了两个尺寸。“我们听说你到这里来了。”

“奈德看见你从高速路上下来,他给桑迪打了电话;桑迪看见你上了海湾公路。”维奥莱特每说一个字就点一下头,好像是在用这个动作打标点符号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警长?”在人群的后面有人喊道。

艾莉敢肯定那是本地的记者莫特·埃尔兹克,他已经把这件事情,写到今天早上的报纸上去了。

“嘘,莫特!”黛西用她以前当校长时的那种语调严厉地说道,“我们已经按照你下的命令发动了全镇,警长。人们都很积极,现在我们有很多游戏玩具、书和衣服,甚至还有一台滑板车。那个可怜的孩子也不会要求什么。我能把那些东西拿到她的病房里去吗?她在哪儿,那可怜的小东西?”

玛丽格德上前来,降低声音说:“在精神病区吗?”她瞥了一眼周围的人群,他们都点着头。“在急诊室,他们会做精神鉴定的。”

“那只狼怎么样了?”又是莫特。他正在试图挤过人群走过来。

突然间每个人都开始说话了。黛西没有阻止他们,艾莉也没有。他们很快就会自己安静下来的。毕竟,现在已经快到酒吧的减价时段了。

他们会看看时间,嘟囔着一个接一个地回到他们的车上去。黛西·格里姆会带领他们走的。因为每天当酒吧的减价时段到来的时候,她都会出现在大脚怪酒吧,旁边的凳子上放着她那个华丽的黄铜骨灰瓮。她最喜欢喝那时候的半价掺威士忌的啤酒。她自豪地说,她从未喝过两杯以上。当然,也从未少过两杯。

“她是谁?”莫特恼怒地大声问道。

这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那是最重要的问题,莫特。花生正在警局用尽一切办法查着这个。”

“你看了我今天的文章了吗?就在头版。”

“我还没有看报纸呢,莫特。对不起,你的标题是什么?”

“《真人版‘狼孩莫格利’》!”他得意地膨胀了起来,“我喜欢引用经典。因为这篇文章,《国家询问报》还给我打电话了呢!”

艾莉吃了一惊。她还没有从这个哗众取宠的角度想过这件事。飞狼女孩降临雨林小镇,这将不只是个本地的新闻,会引起广泛关注的。

而且现在,茱莉亚也卷进来了。

“老天!”艾莉心中暗自叹息。

“你有让那些可能知道她的身份信息的人联系我们吗?”她问道。

莫特像是被蜇了一下似的说:“当然!我很专业,你知道的!我想采访她。”

“我们谁不想?现在我请来了一个心理医生和她在一起。如果我有任何新的消息,我会告诉你的。关于你已经知道了的那些消息……”

“是茱莉亚!”维奥莱特把双手拍在一起叫道。

“当然!”玛丽格德插嘴,“奈德还在想那个金发女人是谁呢!”

“我真不敢相信,这么明显的事情我都没想到!你去机场把她接来的!”黛西说。

“要像狗一样灵敏!”玛丽格德说着用鼻子一嗅。真可谓一日为高中英语老师,终生是高中英语老师。

莫特立即跳得像是个见到了加勒比海盗的孩子,“我想采访你的妹妹!”

“我还不确定是否联系过茱莉亚·盖茨来处理这件事情,她也没在这里。”艾莉盯着莫特说,“明白了吗?我不想在报纸上看见她的名字!”

“如果你答应给我独家……”

“闭嘴!”

“但是……”

黛西打了一下他的后脑袋,“莫特·埃尔兹克,难道你不觉得你在违抗艾莉了吗?你妈妈要是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会从坟墓里爬起来的;你敢这样,我发誓我也会给你爸爸打电话的!”

“别把这事情搞砸了,莫特。”艾莉又加了句,“求你了!”因为他们两个都知道,他可以照他想的做。但是他们之间有几十年的交情了,在这样的时刻,他们两个更像是高中时代的“报纸怪人”和“返校节皇后”,而不是记者和警长。在这样一个小镇上,社会形态就像是混凝土一样:早已成型,又十分坚硬。

“好吧。”他发着牢骚回答道。

艾莉笑道:“很好!”

黛西说:“我们拿这些送来的东西怎么办呢,警长?”

“谢谢你,黛西。你们可以把所有东西都放在我的车库里。一定要登记好所有捐助者的名字,我想跟他们说声谢谢!”

玛丽格德拍拍她的塑料笔记本,说道:“已经做好记录了!”

艾莉点点头,“很好。我知道我可以指望你们!现在,我最好是去工作了,我们需要追查身份信息。谢谢你们所有人的帮助!闯入了我们这个小镇,对那个孩子来说,是件幸运的事情!”

“我们会照顾她的!”有人说。

艾莉向停车场走去。她能听见身后那些人议论纷纷的嗡嗡声,每走一步,她听到的声音就小一些。今晚,在大脚怪酒吧和倒酒之家酒吧这两个地方,人们对这件事情的传言和议论,会比买过的奥林匹亚啤酒的罐数还要多。主题将是茱莉亚和狼女孩,两个话题将会比例相当。艾莉早该预料到的。

在一个崇尚整齐划一的小镇上,茱莉亚总是显得与众不同。一个安静的、腼腆的女孩,不知何故出生在了一个错误的家庭;然后,难以想象的是,后来她被证明简直就是个天才。小镇上的人们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出现在这里的,他们的确不知道现在还能跟她说什么了。

艾莉爬进她妈妈的那辆老萨博班——知情人都知道这车叫“玛吉”,开车回了警局。整个车程,她在心里暗暗增加了很多事情到待处理事项列表里。今天,她会找到那个女孩的身份。必须找到。无论是茱莉亚让她开口了,还是有人读到了报纸传来消息,或者是艾莉会在那些悬案的档案里找到答案、成为英雄;当然,最后那个找到答案的方式,对她来说是最好的。

她把车停在她的车位上,走进了警局。

维戈·莫特森站在她的办公室里。当然,不是真的维戈·莫特森。那是从一张《指环王》的海报上剪下来的、一块硬纸板的“维戈·莫特森”。一个用白色绘画纸做的对话框贴在他的嘴唇旁边,上面写着:忘记亚玟吧,我想要的是你。

艾莉爆发出一阵大笑。

花生转过角走进办公室,拿着两杯咖啡。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需要这个?”艾莉说。

花生递给她一杯咖啡,“我很会猜。”

“还有阿拉贡呢?他躲在哪里?”

“在玫瑰剧场的放映室。奈德把他借给我的。”

“这么说,我还得还给他?”

花生露齿一笑,“明天,或者后天,我告诉奈德还需要一段时间。看起来你的卧室里是多么需要一个男人。奈德说,有个纸板,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艾莉禁不住笑了,“谢谢,花生!”然后她想起了她的待处理事项列表,微笑很快又消失了。“好了,我想我们最好开始工作了。”

花生冲到她凌乱的办公桌边,从一片混乱中抽出一张纸来,说道:“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是这些。”她戴上那副在好市多超市买的、镶水钻的眼镜后接着说道,“失踪儿童中心正在他们的数据库里搜索,他们第一轮筛选出了超过一万名有可能与此相符的案例,正在努力缩小搜索范围。如果知道她的确切年龄,会有帮助。”

艾莉慢慢坐了下来。她的英雄之梦,就像一个旧气球般嘶嘶地泄了气。“一万多名失踪女孩!我的天,花生,处理完所有这些信息,得花我们几十年的时间!”

“你先听听这个,艾莉!全国每年有八十万起失踪儿童案。也就是说每天大约有两千起!据统计,有50%是被她们认识的人绑架的白人女孩。确定了她是白人吗?”

“确定。”突然间,艾莉感到不知所措,问花生:“联邦调查局给我们回复了吗?”

“他们还在等着我们提供被绑架的证据,或者一个确切的身份证明。她可能只是个从密斯底克或者福克斯走失的孩子。事实上,我们还没有证据能证明这是一个罪案。他们建议我们重新搜索全镇。然后,社会福利服务部在向我们施压,让我们给她找一个临时收养人。我们需要开始着手这件事了,她不可能永远待在医院里。”

“你给劳拉恢复中心打电话了吗?”

“我还给《全美通缉令》节目组打了电话,还有司法部长。到了明天,这个女孩会上新闻头条的。”花生焦虑地皱起了眉头,“要想把茱莉亚藏起来,可不容易。”

这个故事将会掀起一场媒体宣传的飓风,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茱莉亚·盖茨医生会再次处于风暴的中心。

“对,”艾莉说,“的确不容易。”

女孩像一棵幼小的蕨类植物一样,蜷缩在黑暗中。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太亮了,也太白了。地板又冷又硬,有时会让她颤抖,让她想回到她的洞穴里去。当她睡着的时候,陌生人们给她换了衣服。现在,她的味道闻起来就像是鲜花和雨水。她怀念她自己的味道。

她想闭上眼睛睡觉,但这里的气味闻起来都不对头。大部分的时间,她都觉得鼻子很痒,喉咙里干得咽东西都疼。她怀念她的那条河,还有离她洞穴不远处陡峭的悬崖上,那不停坠落的瀑布的轰鸣。她能听见那个“太阳颜色”头发的女人——她的呼吸,她的声音。那声音像是雷暴一样,无穷无尽,令人胆战心惊。这只能让她赶快溜开,躲到这个地方的尽头。如果她是头狼,她就能挖个洞钻出去,消失。这样的想法让她感到悲伤。她在想着“她”,甚至是“他”,还有狼。

没有了他们,她有一种失落的感觉。眼前这个地方,她根本待不下去。这个四四方方的地方,让她闻不出来接下来的天气会是什么样,脸上也感觉不到太阳的热量;这里没有任何绿色的、活着的东西,空气里的气味很难闻。

她不该逃走的。“他”总是告诉她,他们的森林后面又寒冷、又危险,她必须躲起来的原因是,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些人——陌生人们,伤害起小女孩来,比“他”所做过的一切还要糟糕。

她应该听“他”的话的;但是她是那么的害怕,而且已经害怕了那么久。

现在,她会被伤害得比那张网还要厉害。

他们正在等着,她一出来,他们就会伤害她;但她会小到让他们看不见,就像一只消失在叶子上的绿甲虫一样。

在被装饰得气氛欢快的活动室里,茱莉亚坐在一张让人不舒服的塑料椅子上,盯着大腿上的笔记本。前一个小时,她不停地对那个藏在床下的女孩说着话,但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的笔记本上仍然满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牙齿——牙科处理?

耳聋?

粪便——任何食物的迹象?

会上厕所吗?

伤疤——年龄

种族

在她做实习医生才几年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在治疗精神创伤和患抑郁症的小孩方面,茱莉亚有那种真正的天赋。即使是她那些最优秀的老师和同事,都会来向她征求建议。她似乎天生就懂得,现在孩子们身上的那些异乎寻常的精神压力。通常,他们总是待在市区那些充满黑暗的小巷子里,出卖他们瘦弱的身体,来换取食物和毒品。她知道那些被压榨剥削的、被虐待的或是酗酒的孩子是什么样子,她也知道分崩离析、所有成员彷徨无依的家庭是什么样。最重要的是,她记得作为一个局外人是什么感觉。虽然她已长大,进入了正常成年人的行列,但那些痛苦的童年记忆依旧在那里。孩子们会对她敞开心扉,相信她,愿意对她倾诉,愿意接受她的帮助。

虽然她的专业不包括自闭症、脑损伤康复或智力障碍等,但她当然也能治疗这样的病人。她知道自闭症如何运作、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也知道,在没有学手语前,耳聋的儿童行为会有多么离谱。令人震惊的是,在这个国家还有很多地方,比如一些边远落后地区的居民点,那些聋哑儿童长大后,仍然没有任何与人交流的能力。

但这些东西似乎与本案无关。那孩子的脑部扫描,没有显示出任何病变和异常。茱莉亚有点不确定,当然,这也得她彻底检查了那女孩之后才能知道;但是,看起来那些一般性的答案,对这孩子来说都不对。藏在床底下的那个女孩,可能是个在某一天远足的时候失踪了的、完全正常的孩子,只是现在害怕得不敢说话了。

一个和狼一起生活的、完全正常的女孩。

——会对着月亮号叫。

——而且看起来不知道厕所是干什么的。

茱莉亚皱着眉头放下了笔,她已经沉默了太久。最大的希望,是与这个孩子建立起交流,这意味着沟通。“我想,我写不出来理解你的方法,是吗?”她用温柔抚慰的声调说道。

“那可太糟糕了,因为我喜欢写作。可能你喜欢画画,大部分你这个年龄的女孩都喜欢。我不知道你的确切年龄,赛内森医生认为你大约六岁,我会说,你还要小一点。但是我还没有真正好好看过你一眼,是吗?我三十五岁,我告诉过你吗?我相信这个年龄对你来说太老了。坦白说,从去年开始,我自己也开始觉得自己老了。”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茱莉亚说了些跟什么都不相干的东西。她告诉那女孩,他们在哪里,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所有人都想帮她。不管她说什么或怎么说,都没起到任何作用。每句话里的潜台词都是:亲爱的,快出来,这是个安全的地方。但是她始终没有回应,手指头都没有从床底下露出来一个。她正要开始谈论“这个世界有时会让人觉得多么孤独”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

床底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女孩听到敲门声了?

“我马上回来。”茱莉亚用一种很平常的、就像是在说“哦,有人在我的门外”的腔调说着,走到门边把门打开。

赛内森医生把头往右边一歪,那里站着两个穿白衣服的男护工,每个人拿着一个巨大的盒子。“这里是食物和玩具。”

“谢谢。”

“还没有回应?”

“没有,而且这样下去,我们不可能对她做出诊断。我需要研究她,研究她的行为、反应和动作等。那该死的床,让这一切都变得不可能。”

“你们想让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在哪儿?”其中一个护工问。

“我会把那些毛绒玩具拿进去,其他玩具先放起来,她现在还不会去玩那样的玩具。食物可以放在桌子上。还有,安静点!她已经很害怕了,我不想把她吓得更厉害。”她又对麦克斯说:“这个镇上,那个跟我的车差不多大的图书馆,还在吗?”

“它是很小,”他承认,“但自从有了互联网,你就可以查到一切资料。去年这个图书馆联网了,”他迷人地笑了起来,“当时,还举行了一场游行庆典。”

在这一刻,她有一种和他聊到一起去了的感觉。他们两个都是局外人,一起嘲笑着这个小镇的风俗习惯。当茱莉亚意识到这是他在逗她笑时,她赶紧收起了那种感觉。“这里总是这样。”她开始说着些别的东西——她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什么时候冲击了她。

把那架床搬开。这么明显的事情,她怎么会搞忘了?

她转过身去关上了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晚了一点,她应该在一见到麦克斯的时候就把门关上。糟糕。哦,好吧。她向离她最近的一个正在往托盘里装食物的护工走去,然后说道:“请把那张床搬出来,但是把床垫留下。”

“啊?”

“我们不是搬家具的,小姐!”另一个护工说。

“是医生,”她纠正道,“你是在跟我说,因为你们两个没那么强壮,所以不帮我吗?”

“我们当然是够强壮的!”那个高点的护理工赶忙说着放下那盒毛绒玩具。

“很好。那么,还有什么问题?”

“来吧,弗雷多。我们来抬床吧,否则,这个医生还会想要一台冰箱的。”

“谢谢你们。在那下面有个孩子,尽量不要吓到她。”

其中一个人转向了她,问道:“你为什么不让她出来?”

“请把床搬走就行了,谢谢。小心点,把床垫留在那个角落里。”

他们把床从地上抬了起来,把床垫放在了她指定的地方,然后退出了房间。门在他们身后咔嚓一声关上了,但茱莉亚没注意这些。她的眼里,只有她的病人。

那女孩蹲着,张开嘴开始尖叫。

来吧,茱莉亚想,让我听见你的叫声!

然而,那孩子爬回了墙边,一动不动,没有了声音。她进入了完全的沉默状态。

这让茱莉亚想起一条融入了环境的变色龙。但是这个可怜的孩子无法变色,无法消失。在灰色带斑点的油毡地板和白色的墙的映衬下,她完全太显眼了。她是那么的寂静,看起来就像是用苍白的木头雕刻出来的一样;她唯一的生命迹象是她的鼻孔,张开着,好像要把一切气味都嗅进去。

这是第一次,茱莉亚注意到了这个孩子的美。虽然这孩子瘦得可怜,但她仍然长得俊秀可人。她凝视着茱莉亚附近,但不怎么看她,就好像是有什么危险的动物就在茱莉亚的旁边,她需要盯着警戒。她的表情既平淡、又不可思议地让人着迷,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了。她的口型完全没有任何曲线变化,看不出任何不悦或好奇的迹象;她的眼睛——那双令人惊羡的蓝绿色眼睛,充满了紧张和戒备。

那双眼中没有恐惧,这让茱莉亚感到惊讶,也许她是看到了恐惧的另一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这孩子身上的恐惧已经成了永远的常态,都已经固化成了警惕?

“你几乎已经在看着我了。”她尽量用一种谈话式的语气说着。眼神接触很重要。按常规,自闭症患者不会跟人做眼神接触,直到或除非他们经过了大量治疗。她在便签本上写下:哑巴?她姐姐说那女孩会发出很多种声音,但茱莉亚本人还没有听见过。此外,她姐姐还曾表明,那女孩有惊人的跳跃和爬树的能力。“我想你是被吓到了,昨天以来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都很可怕,谁都会被吓哭的。”她继续说道。

根本没有反应。

接下来的十二小时,茱莉亚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说着话做着笔记。她观察着她能看到的关于那女孩的一切,然而说实话,并没有多少东西可观察。在最初的那几个小时里,那孩子几乎完全一动不动。午夜左右的时候,她睡着了,仍然蹲靠在墙上。当她终于跌倒在地板上后,茱莉亚谨慎地走向她,轻轻把她抱起来放到床垫上。

整夜,茱莉亚都在观察着女孩睡觉,发现她似乎随时都处于噩梦之中。不知什么时候,茱莉亚也睡着了。但在第二天早上七点不到的时候,她又醒了过来,继续观察。她打了个电话回家,告诉艾莉她可能会整天待在医院,然后又继续回去工作。

当女孩终于醒来的时候,茱莉亚已经做好了准备。带着轻松的笑容,她又开始说话了。她确保女孩能从她的声音里面听出接纳和关心,这样的话,即使她听不懂她说的话,也能明白她的意思。茱莉亚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说着,早餐和午餐的时间都过了,她都没吃一点儿东西。到了下午晚些时候,有两件事情倒是做成了:茱莉亚筋疲力尽了,那女孩多半是饿了。

茱莉亚非常缓慢地走到昨天放进来的那个盒子旁。她非常小心地让自己不做出任何显得突然的动作。她平稳地反复说着抚慰性的话,好像那孩子的沉默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似的。“我们现在来看看这些东西怎么样呀?看看你会不会喜欢什么东西。”她把盒子打开了。一个灰色毛绒小狼,躺在一堆别的毛绒玩具和叠好的衣服上。她把它捡起来,然后走向旁边的盒子,仍然微笑着,开始打开盒子。“雨谷镇的人们给你带来了这个东西,因为他们都很担心你。我敢肯定,你的父母也很担心。可能你是走丢了,但那不是你的错,你知道的。没人会生你的气的。”

她瞥了一眼那女孩,现在她坐在了床垫上,一动不动盯着茱莉亚的身旁。

窗口!茱莉亚意识到了。那女孩从未把她的目光从窗口移开过!虽然玻璃不够大,并没有展现出多少外面的世界,但可以看见一小片蓝色的天空,和一棵冷杉绿色的枝尖。“你想知道怎么样才能从这里出去,不是吗?我很想帮你回家,你喜欢吗?”

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对“家”这个字眼也没有。

茱莉亚从架子上抓起一本大书,把它扔到地板上。书在地板上撞得“嘭”的一声。

女孩一阵畏缩,睁大了眼睛。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茱莉亚,然后急忙跑到了墙角。

“所以你是能听见的!知道这个真是太好了。现在我需要知道,你是不是能理解我的意思。你刚才听见的,是我说的话,还是响声,小女孩?”她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孩子。在这过程中她一直盯着那孩子的眼睛,希望能够看到一个接受她走近的眼神,但是没有。当茱莉亚距她大约八英尺远的时候,女孩的鼻孔张大了。她开始使劲呼吸,从她的嘴唇间漏出一丝微小的啜泣声。她黝黑的手指头紧紧地绞在一起紧绷着,那么用力,手指头都快变白了。

茱莉亚停了下来,柔声说道:“现在已经够近了,是吗?我吓到你了,实际上这很好。你对这个陌生的环境做出的反应很正常。”她非常缓慢地弯下腰,把毛绒动物玩具扔向了女孩,落到了她的右边。“有时候,一个柔软的玩具,会让我们感觉好点。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有一个粉色的泰迪熊,名字叫叮当,无论去哪儿,我都带着她。”她回到桌子旁把盒子放在地上,然后坐下。

刚过一会儿,有人敲门。一听见敲门声,女孩往角落里缩得更紧,蹲在地上,让她自己显得尽可能的小。

“这只是你的晚餐来了。我知道现在早了点,但是你肯定饿了。我不会让你独自吃饭的,你最好现在就明白这一点。”她打开门,谢过了护士送来食物,然后回到桌旁。

门又咔嚓一声关上了,剩下茱莉亚和孩子单独在一起。

茱莉亚在打开食物的时候,仍然保持平稳地说着话——没有什么过于私人或激烈的语言,只是说着话。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未被打开过的邀请函般,被退了回来。最后,她把盒子推到一边。现在,桌子上放着一排适合儿童的食物:奶酪通心粉装在一个盒子里,正是孩子们喜欢的那种方式;糖衣甜甜圈,巧克力蛋糕,带番茄酱的鸡柳,牛奶,带水果块的果冻,奶酪比萨,还有一个配着炸薯条的热狗。诱人的香气充满了小房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我差不多把一切都买回来了。”

茱莉亚伸手从红塑料盘里拿起一个甜甜圈,“我都不记得上次我吃糖衣甜甜圈是什么时候了。它们对你没什么好处,但是,哦……天哪,真好吃!”她咬了一口,美妙的味道在她嘴里爆开。她细细品味着每一次咀嚼,然后直直地看着那女孩,说道:“我很抱歉。你饿不饿?或许你也想咬一口。”

当她说到“饿”这个字的时候,女孩退缩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她的眼神掠过了房间,看着桌子上剩下的食物。

“你听懂了那个字?”茱莉亚微微向前倾身说,“你懂‘饿’是什么意思吗?”

女孩看了她一下子,虽然只持续了一瞬间,但茱莉亚从头顶到脚指头都感受到了一种冲击的力量。

她懂!

茱莉亚敢拿她的学位来打赌!

非常缓慢地,茱莉亚又拿起了第二个甜甜圈。她把它放到一个红色的塑料盘里,然后站了起来。她走到比上次离女孩更近的地方——这次她们之间大概有六英尺的距离。孩子再次喷着鼻息、呜咽着试图后退,但是她已经贴着墙了无法退得更远。

茱莉亚把盘子放在地板上,轻轻一推。盘子滑过地面,到了一个近得她可以嗅到甜甜圈的香甜味道、但她又必须向前动一动才能拿到的位置。

茱莉亚回到她的座位上。“去吧,”她说,“你饿了,那是食物。”

这一次,女孩直接看向了她。茱莉亚感受到了那双蓝绿色眼睛里强烈的渴望。她写下了:食物。

“没有人会伤害你。”茱莉亚说。

女孩眨了一下眼。那是对“伤害”这个词语的反应吗?她写了下来。

几分钟过去了,她们谁也没有把目光移开。最后茱莉亚瞥了一眼门边的窗口,长得“比上帝还帅”的那个医生站在那里,看着她们。

茱莉亚把目光移开的那一瞬间,女孩冲向食物,抓起来回到她的位置上,像个觅食返巢的小野兽一样。

而且她吃东西的样子——

女孩把大半个甜甜圈都塞进了嘴里,开始大声咀嚼。

茱莉亚看得出来她尝到了那美味:女孩的眼睛都瞪大了。

“没人能抗拒得了美味的甜甜圈。你该尝尝我妈妈做的巧克力蛋糕,非常好吃。”——然而再也尝不到了,茱莉亚想到这里,微微有一点失语。奇怪的是,她发誓这孩子也注意到了,尽管她说不出为什么她会这么认为。“你最好再吃一些蛋白质,孩子。糖吃得太多不好。”她拿出一个热狗,涂上了番茄酱和芥末,然后放到了比之前离桌子要近两英尺的地上。

女孩看着原来装甜甜圈的那个空盘子。很明显,她察觉到了差异。她似乎正在观测这增加的距离,计算着增加的风险。

“你可以信任我。”茱莉亚温柔地说。

没有回应。

“我不会伤害你。”

女孩慢慢抬起了下巴,一双蓝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茱莉亚。

“你懂我的意思,是吗?可能不全懂,但是也够了。英语是你的母语吗?你是这附近的人吗?”

女孩瞥向了地上的热狗。

“尼亚湾,乔伊斯,西昆,福克斯,萨福,皮西特,拉布席,密斯底克。”茱莉亚密切关注她是否做出反应。但任何一个本地城镇名都没激起回应。“许多家庭都会去森林里徒步远行,特别是沿着福尔河。”

女孩对那个词眨了一下眼睛吗?她又说了一次:“福尔河。”

什么反应也没有。

“森林,树木,丛林深处。”

女孩敏锐地看了上来。

茱莉亚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地走向女孩。当她走近到几乎可以触摸到女孩的时候,她蹲了下来让她和孩子的眼睛在一个水平线。她把手伸到背后,到处摸寻那个装热狗的盘子。摸到后,她抓住盘子边缘把那碟食物拿到了前面。“你是在丛林里迷路了吗,亲爱的?那可真可怕,处在那样的黑暗中、那样的声音里。你是从爸爸和妈妈身边走散的吗?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帮助你,我可以帮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

女孩的鼻孔张大了,但这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还是因为热狗的香味?茱莉亚不确定。有那么一刻,或许是在她说“回家”或是“帮助”的时候,在那双年轻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害怕的光芒。

“你不敢相信我,也许你的妈妈和爸爸告诉过你,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通常来说,那是个好建议;但是,现在你有麻烦了,亲爱的。只有你跟我说话,我才能帮到你。不然我怎么能送你回家?你可以信任我,我不会伤害你,”她再说了一次,“不会伤害。”

这时,女孩慢慢向前。她的目光没有波动,也没有降低。她直直地盯着茱莉亚,然后以笨拙的蹲姿急促向前。

“不会伤害。”当女孩接近时茱莉亚再次说。

孩子开始急促地呼吸,鼻孔用力地呼气,额头上的汗水闪闪发光。她闻起来有一股隐约的尿味,因为他们之前无法给她换尿布。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她那瘦小的身体上,她的脚指头和手指的指甲很长,仍然还有些脏。她伸手去拿热狗,抓在了手里。

她把热狗放到鼻子下,皱着眉头闻着。

“这是个热狗,”茱莉亚说,“你的父母在野营时肯定也带着的。你们的旅行去了哪里,你还记得吗?你知道你所在的镇的名字吗?密斯底克?福克斯?乔伊斯?皮西特?你的爸爸说的是你们在哪里?也许我可以去找他。”

女孩袭击了她。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茱莉亚来不及反应。一秒钟前她还坐在那里,温柔地说着话;下一秒,她感到自己在向后倒下,头撞在了地板上。女孩跳到茱莉亚胸膛上,抓着她的脸,尖叫着些听不懂的话。

麦克斯一瞬间就到了,把女孩从茱莉亚身上拉开。

晕眩中,茱莉亚试着坐起来,却无法集中精力。当她恢复正常后,看到麦克斯正在给孩子注射镇静剂。

“不要!”茱莉亚喊着,试着站起来。她的视线模糊了,差点摔跤。

麦克斯回到她身边,稳住她,说道:“没事了。”

茱莉亚猛地把他推开,跪在了地上,“我不敢相信,你给她打了镇静剂!见鬼!现在,她再也不会相信我了!”

“她可能会伤害你。”他用一种理直气壮的气愤腔调说。

“她整个人有——四十五磅重?”

她的脸颊受伤了,后脑勺也是。她不敢相信,这么快的攻击是怎么来的。她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扫视着房间四周。女孩躺在后墙边的床垫上,睡着了。即使在沉睡中,她也蜷缩成紧紧的一团,仿佛整个世界都会伤害她似的。见鬼!“她会睡多久?”

“几个小时吧。我想当我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找武器;如果她找到了,她可能就真的会伤害你了。”

茱莉亚骨碌碌地转着眼睛。毫无疑问,他是那种生活中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形式的暴力的人。

然后他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知道痛苦是什么的男人。

“我不是第一次被病人袭击,我想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这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下一次,在没有问我之前,不要给她打镇静剂,好吗?”

“一定。”

她皱了一下眉,这个动作让她觉得疼,“问题是:我说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

“你看到了的,她开始很好。我想也许是她听懂了几个词语,然后才冲上来攻击我,我一定是恰好说错了些什么。今晚我会去听我的录音,可能那会给我一个线索。”她又看了看那女孩,“可怜的宝贝。”

“我们应该帮你清理一下,你脸上的这些抓痕很深,谁知道她的指甲里有多少细菌呢。”

茱莉亚几乎不想同意他这个说法。

当他们走在走廊里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的头伤得有多严重,严重到让她感到恶心、站不稳。她要集中注意力,才能让自己平稳地向前走,“我从没见过谁的动作这么快,她就像只猫一样。”

“黛西·格里姆发誓,她是‘飞’上希尔斯酋长公园的那棵枫树的!”

“黛西仍然随身带着弗雷德的骨灰?”

“是的。”

“我还在七年级的时候,弗雷德就死了。我还需要多说吗?”

麦克斯带她进了一间空着的检查室,命令道:“坐下。”

“让我猜猜:你家里养狗吧?”

他笑了,“你就坐下吧。我需要看看你的伤口。”

她虚弱得没力气跟他吵了,就坐在了桌子一头,垫在她屁股下的纸沙沙作响。除了他们的呼吸声外,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他对她的脸的触碰,显得出奇地温柔。她原来还有点不确定地想,他会不会是个笨手笨脚的人。但不管怎么说,这应该是护士的工作。

当他往她的伤口上涂消毒剂的时候,她疼得缩了一下。

“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他离得太近了。她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到了他的呼吸,一股很微小的气息,还带着口香糖的味道。

她睁开眼睛。他正看着她,轻轻地向她的伤口上吹着气。她的心跳停顿了一下。“谢谢。”她说着向后猛地一缩,挤出一丝微笑。看在上帝的分上,茱莉亚。在长得帅的男人身边,她总是感到不舒服,她的心理医生曾经将此归咎于她的父亲。然而像麦克斯这样的男人,他们的专长就是让女孩的心跳加快。

“抱歉。”可他看起来完全没有一点歉意,“我只是想帮一下你。”

“谢谢,我没事了。”

他把东西都收了起来,放进了头顶的柜子里。当他再转身面对她的时候,他在他们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今天剩下的时间你该休息了,让艾莉观察你,脑震荡……”

“我知道它的危险性,麦克斯,还有症状是什么样的。我确定,我没有脑震荡。但我会小心的。”

“如果你躺下,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她注意到了当他说“躺下”的时候脸上的那种微笑,这并不让她感到惊讶。毫无疑问,他是那种在任何对话里都可以找到性暗示的男人。“那个小女孩还在指望我,麦克斯。我要去警局,然后去图书馆,但我会放松点的。”

“为什么我觉得,你不知道怎么放松呢?”

她皱起了眉头。这的确让她有点吃惊,她还没有把他归类为那种真正懂得女人的人。爱女人吗?对。使用她们?当然。但是懂她们吗?不。菲利普就从来没有多少这方面的觉察力。“我有那么‘透明’吗?”她问道。

“就跟玻璃一样透明。你要怎么去警局?”

“我会给艾莉打电话,她会……”

“我可以载你一程。”

她从桌子上滑了下来。这次当她站起来时,她感到自己站得稳当些了。当她正要说不必了的时候,她一眼瞥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啊!”她走近了点儿。四条红肿的、渗着血的深深抓痕挂在她的整张左脸上。皮肤都肿了起来,而且看起来,明天早上她醒来后,会有黑眼圈。“她还真把我伤得够呛。”

他递给她一管抗生素软膏,“拿着……”

“我知道。谢谢。”她从他手上接了过来塞在口袋里。

“来吧,我送你去警局。”

没有争辩,她就跟着他的步伐走在了身旁。

但没离得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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