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芜究竟还是留下来了,一则竟觉得也实在无处可去了,此前有木香,无论天涯海角彼此相伴,如今她再无权带着木香东游西荡;二则阿姊这样心系明升,不惜尊严为他产女,不惜性命为他留下木香,在姊心中,她元芜又怎么能同明升和木香相比。如今元菁死了,元芜连个诉屈的去处也没有了。
亲姊啊亲姊,对你而言,元芜竟是这样......不如明升么?元芜如是自叹,摇头苦笑一阵。她无心思虑明升的情义,只一味苦叹阿姊一番用心。
在东厢住着,明升再没来,第二天一早就打发芸娘把木香送过来。元芜请芸娘差人给东街小院的余嬷嬷带话,就说她和小姐出远门几日,不必记挂。
因不放心留在小院的几样东西,元芜又腾出一晚匆匆去小院只将要紧的东西收拾出来,其余也不去管它了。临走时将内院的门虚掩上不锁了,将那把广式横开锁顺手放在了窗台下。大门的铜锁链也解了。若是他日余嬷嬷要转租他人也可方便。看大门两边墙上年前糊的对联,风吹日晒得有些泛白了,字迹方清晰可见。再细看了一遍,元芜便走了。
元芜日日和木香在院里晒太阳,养花种草,全然无声的模样。直到一日,木香开口说了个整句。元芜又去藏书阁搬了些许旧书字画,从此每日都领着木香读诗。元芜想着阿姊的情我还给木香,等木香长成,就再也没什么能牵绊我了。木香不大能连贯言说,却口齿碧清,元芜也心安。就这样一日一日,衣衫渐轻,过到春末。
一日飨后,木香顽皮,去够几案上的粉彩雕镶荷叶香橼盘,砸到额头,血流如注,面色铁青。元芜很是惊慌,夺门去寻芸娘相助。府上没有大夫,芸娘只得打发人去外面请。那小厮才出院门三步便退回来了,立在院门外低着头,只见明升紧皱双眉踱进门。
数月不见,明升削瘦的两颊让元芜觉得眼前人更生疏了。
“这几日,府门外都是拱卫司的暗哨,入夜后更是盯得紧。此时去请大夫来,无异于昭告天下木香的身份。先用些跌打药酒三七粉,等到天亮,再想法子把她送出去找丁大夫。”
元芜也无法只得先试它一试,血是止住了,只是木香面色越发白了,一个时辰下来,起先还讲些胡话,后来气息渐弱,几要昏死过去。元芜大骇,一把扯过芸娘道:“你且去备车,这就去找那丁大夫,再下去,木香要没命了。”
芸娘却是纹丝不动,低头紧闭双唇。元芜作罢,只紧紧盯着明升。他却垂目望着那小轩上的窗花,神色迟疑。元芜冷笑一声,只得咽下那些苦涩,蹲在几案边上,一低头两点泪水滴到那衣角。
元芜飞快捡起地上的碎片,起身一下划在臂上,血沿着指尖源源不竭滴到那地上。划时不觉,过片刻只觉伤口是那样火辣钻心,慢慢愈来愈痛。芸娘惊得失声尖叫,明升抓起黄花梨漆桌上那一瓶三七粉就朝元芜去。元芜侧身闪过,一甩手,鲜血四溅,不甚在意,只用那一小截碎片抵住咽喉,脸上挂着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嘲讽道:“木香要随姊去了,我自不能独活。”
那样轻淡,那样决绝。芸娘不敢看明升的脸,那样暴戾的神情,是她最不愿见的。只一瞬,明升低声喝令:“叫严武去后院和前院都浇上煤油,放把大火,你去备车,等火势一大就从东边侧门出去,快。”
待芸娘去后,元芜仍旧不松手,冷冷吩咐明升:“你去抱木香,这会儿就走。”
一路无话,明升抱着木香在前,元芜跟在身后。到中堂,远远就闻得后院处人声嘈杂。起火了,起火了。听得这一句,元芜顾不得推了一把明升,示意他快些走。出了东侧门,芸娘已等在那里,三人钻进马车,一路疾驰。元芜只觉头晕目眩,侧头昏在那里,人事不醒。
还未睁开眼,就闻得一股药香,仿佛阿姊还在时的每个清晨,元芜每日都为那一股子药香唤醒。
木香,木香……猛然直起身,一股脑儿的地转天旋,元芜脚下踉跄。有一稚子五六岁,推门而入,见元芜扑倒在地就一溜烟奔了出去,一忽儿领着一少年和一老者进了门。
一老一少费了些许力仔细将元芜抬回木床,那稚子为元芜盖好棉被。元芜一面想挣扎又不得,一面嘴里嚷着木香木香。
那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医馆主事大夫丁凤霜,那稚子与他是祖孙两个。那少年便是吴王朱橚,他常年混迹京中医馆,对医药之事颇感兴趣,对民生也多怜恤;今日他来医馆替人拿药,正巧遇到此事便进来搭把手。却见是一小丫头,年岁和他相仿,臂上纱布缠绕,血迹点点。她面色青白,目半开,眉紧蹙。又见她鬓松衫垂,纤腰楚楚,自有一段风流。与此前所见的女子皆不同,不觉有些失神,又觉失礼,便告退出来。
丁凤霜号过脉后,自行说道:“姑娘且不必担心,只是失血颇多,将养些时日也便好了,左臂上的伤口也已敷上药,不会留疤的。”
元芜却依旧是嚷着木香。丁凤霜这才缓过来:“哦,哦,你是说那女娃。性命已无碍,只是年幼弱小,囟门未合,又砸中要道,恐怕要昏迷些时日,待醒转后才知究竟。”
丁凤霜见元芜神色焦炙,继而又安抚道:“姑娘急不得,你气血两亏,如今连起床的气力都全无。你与那女娃到了这里,小老儿自当全心照料。姑娘若是再任性妄为,反而为我和鲤儿添乱。”说着摸了把那稚子的光脑勺,鲤儿便出门去了。元芜见这一老一少皆是良善仁心面相,也就朝那老者点点头,且定下心。
待鲤儿回来时,端得一碗血红色汤药,让元芜自己端了缓缓喝下。
浑浑噩噩,时醒时眠,一直待到酉初。依旧没有半点声息,整整一日未见木香一面,元芜耐不住了,正欲挣扎起身,不知哪个推门而入,元芜只得不动。来人轻手轻脚倒水端茶,端了张杌子坐到那床边的月牙桌旁,盯着元芜看了半晌,末了慢声细语问了一句:“可醒了?”
是明升,元芜更是紧闭口眼,使劲想些无关紧要的好让自己分心,手脚矫作纹丝不动。明升早知她会这样应付,也随她去,只淡淡地说:“今夜我不打算走了,你不愿和我多说,那我说你只听就是了。”
仿佛沉闷了许久,实则不过明升三两句话功夫。元芜愈双目紧闭,睫毛抖得愈厉害。落在明升眼里心里则多了一分苦楚,他且自顾自说着:“父亲登基时,我方七岁。他只做了三年皇帝,还未及不惑,就驾鹤西去。我年幼继位,外人戏称贵为少年天子。朝政诡谲,社稷不定,靠着母家庇佑才得以存活。于是我昼夜苦读经国之道,潜心钻研兵书,待到小有所成,才在朝堂稍稍站稳脚跟。不想朱家却对我大夏觊觎以久,年复一年修书招降。未及我施展拳脚,已兵临我城下。发妻请辞决矣,生母以死相挟勿使我以卵击石。一宿之间,少年白头。”
元芜默默听着,神情已有所舒展,依旧是闭目。明升继而说道:“偏在金陵城这一岁,我亲历大明风光。朱家治世之严明,发奋蹈厉,令我汗颜。只存留一心,誓为保全族人。时至今日,明升从未为自己活过,从前我也不曾想。直至重遇你,我才想或许我降了也未尝失去什么,不过是锦衣华服,金冠玉带,怎能与你相比。”
元芜心里一阵刺痛,想起初见明升时,自己不过是还是那个没魂的山野丫头,随姊在蜀中安顿下来。因着姊无论什么样的病都能药到病除,日复一日在小镇上累积了些声望。
那日,她上山采药,冒雨归来,一推开院门,就见一少年立在廊檐下,面如润玉,眉若墨画,金冠束发,黄袍加身。元芜愣了一瞬后,边揭下斗笠解开蓑衣,边问:“你是来寻医的?”
对面人也是愣了一瞬,温颜答道:“正是。”
元芜却是没有留意,抖动着手中的蓑衣,雨水四溅,扭过头也还有一两滴落到脸上,衬得那一脸晶莹。“看你这一身穿戴,果真备足银两了?”明升不由打量着她,不过十来岁的模样,挽着双平髻,歪头狡黠一哂,目光灵动。听她道:“且随我来。”
元芜一撩帘,明升跟在她身后入了内院。若说萍水相逢,这样都还够不上。元芜想着自己不过是个领路人而已,由着宿命让自己将明升引向元菁。
“元菁有倾城之姿,美艳无双,换作这天下无论哪个男子,都当为她神魂颠倒。偏我先见得了你,冰清玉润,若飞若扬,愿十世不忘。”明升兀自苦笑,索性痛快一些:“哪怕得知元菁存心诱我。我却曾心存贪婪,或许我得了元菁,也可就此要了你。”听得这一句,元芜心中顿时忿然。
“你如今一定正想着,你明升真真一个不要脸。”明升瞥了一眼元芜紧紧攥起的左手,口气嘲讽十足:“如今回想,不过是犯蠢罢了,你又怎么会跟我走。”
在元芜心中,谁也抵不过元菁,如今元菁死了,那便谁也抵不过木香。“可木香究竟还是明家子孙,我定要护她的。昨日之事,事出有因,我需得为全局考量,我背负的不止木香一人的性命。倘若你真那样不放心……木香,那便还是由你带着。”
“可当真?”元芜果然耐不住出声,身形仍是未动。
“子不教,父之过。可由你带着,却是要由我教。”不待元芜反驳,明升就紧接着道:“我先有愧于她。现元菁已去,我不能再亏待木香。你和木香都是女子,难道真要浪荡江湖,无可寄托,即便你元芜未觉不可,却让木香也跟你四处漂泊?靠什么养活自己?替人缝补浣涤,还是到权贵之家为奴为婢,待不到及笄之年就草草配与匹夫小厮,像世间仆妇一般辛苦操持,劳碌一生。要么,凭着你和木香两个弱质女流,或为乡绅恶霸所欺,或为权贵纨绔所觊,最终或强占为妾,或流落教坊司,丧一世清白,还不如那些个黄脸仆妇。你当真以为谋生活就那样容易?”
元芜如何不知道明升计策,不过就是暂缓着想先把她和木香一齐留下,再一步步把自己逼到他身边。竟这样可恶,教人厌烦。可对木香而言,明升所述不无道理,她又何尝不知这世事艰辛,阿姊颠沛流离一世,自己和木香又何尝不是流离失所至今。就在重遇明升之前,自己也是极力掩藏身份,日夜乔装,说到底她和木香终归是无所依。
见元芜不应,明升知是自己的话受用,引她深思。他深知元芜,为木香,她会留下。眼下,他只要她留下便足够,往后有的是时日让她改观,就先惹她厌罢。
“虽说归义侯不过是个空头爵位,但在这大明朝毕竟是名正言顺皇帝亲封,哪怕寻常官员也要礼让三分,护你和木香周全足以。你若要走,木香无人照顾;你若留下,我定以礼相待。待到木香及笄,寻得如意郎,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都不拦你。”
元芜感到身上松快不少,明升见她似想起身,便要伸手去扶。见元芜脸色,手到帐幔边上,便不敢向前了。元芜自个儿缓缓直起身,靠着大枕上,沉默半晌。
“好,我便留下。如我日后发现你别有居心,或有食言,我可携木香远走。”元芜双目直刺明升,紧接着道:“你道我是什么冰清玉洁,我却以为你是负心薄情。”
明升不避那道探寻的目光,迎着那道灼灼的刺人的光,应道:“全凭你做主。”
话已至此,明升再不便打扰,犹豫着不肯出门。
忽闻门外一阵脚步声,明升便去应门,正见丁凤霜祖孙两个往这厢来了,相互作了个揖。就一齐进了门。“那女娃已醒转过来,特来告知。”
元芜听了,一骨碌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由着明升半跪着给穿好鞋,扶着往门外去。由芸娘在前挑了灯引路,三弯四拐到一处厢房,五人快步进了房门。
木香躺在榻上,正哭闹不休,四肢乱舞,口里喊着姨,姨,姨。元芜上前坐在床沿,想着伸手去抱木香,双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贴着木香的耳边,轻轻道:“木香不怕,姨在这里。”
木香像是哭闹得累了,停了一会儿打哈欠。元芜费解,望向丁凤霜。
“老朽先前替女娃把过脉,脉象并无大碍,只是现下见她情状,只怕有些不妥,需得老朽试她一试,方知是何故。因此特请了二位来。”
一旁,鲤儿手持一面光镜和大锣。丁老接过大锣,立在屋中央骤然猛击一下,夜深人静,声若贯雷,屋里几人俱是一惊,丁老立即用手捏住大锣,声音戛然而止,而木香丝毫没有反应,甚至不曾看向这边。丁老一面敲锣一面趋向木香,敲了一会儿,木香却仍旧是茫然不知,便停下来。元芜神色大变。随后又命鲤儿抬起木香的头,用光镜置于烛火边上,对着木香照。木香俱是没有反应,只一味胡乱拍抓鲤儿托在木香腮脖上的双手,口中仍是喊着姨,姨,姨。视躁而双目涣散。
元芜骤然观此变数,怔怔不能出声,脸色如纸。用不可置信望着木香,口里喃喃:“怎会如此?”
明升见元芜神色,即刻问道:“可有治愈之法?”
“恐是砸中了要道,淤血积于脑中所致失聪失明。因着年幼且囟门将合,此种失聪失明或许是一时。若是成人,可用针灸之法,可引毫针刺风府、风池、玉枕、天冲、承灵、目窗、上星七穴,久而久之,必定见效。”
明升看了一眼元芜,见她全无说话气力,问道:“老先生之意是成人可用此法,若是孩童用此法则不一定见效?”
“一则,幼儿血管细微,穴道深浅位置拿捏不似成人容易;二则,幼儿体质没有定性,不像成人,人人都有自己的体质秉性,可针对个人体质施针,尽力避免后遗之症,而幼儿见效尚不能言说,置于后遗之症实难预测。且不说,幼儿不会乖乖坐着任你用毫针扎,施针难度更胜成人。”
丁凤霜一番话下来,元芜只觉万念俱灰。目不能视,耳不能闻,木香尚不足两岁,日复一日,也便口不能言,这一生还有什么盼头?
“然,老朽有一至交好友,最善针灸,也曾为幼儿施针,医术精湛。或许他能为这女娃寻得痊愈之法。”
仿佛抓到救命稻草,元芜奔跪丁凤霜身前,毫不迟疑,就要叩首,却被丁凤霜拦下,连声道使不得。元芜却仍是苦苦攥住他的衣袖,泪如雨下恳求道:“还请老先生为木香指一条活路。”
“此人姓薛名瑞,师承元代名医滑伯仁,伯仁长居旧都,年事渐高,有意让薛瑞承师业。姑娘若要就医,只能北上旧都。”
元芜闻言对着丁老就是一叩首,丁凤霜赶紧躬身去扶,明升和芸娘就顺势将元芜扶起。
此时此刻,明升胸中犹如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时日紧迫,费了这样的大功夫,眼见皇帝就要下旨,当下却要如何再去劝元芜放弃北上。
深夜,朱老四起身至书案,铺开宣纸,握笔顿在那里半晌,眼见着墨滴到纸上晕开一片,搁笔,揉碎那张宣纸,盯着那四角宫灯。少顷,挥笔驰骋,笔力遒劲,硕大的“元芜”二字跃然纸上。这两个月,朝中风吹草动,早已得知。他虽想过派陆通紧盯着归义侯府,却打探到拱卫司的人这一个月来日夜在归义侯府门前盯梢。心中琢磨着,难办难办。
元芜早已一概抛掷脑后,一心只想着趁早带着芸娘,抱上熟睡的木香,连夜回到归义侯府,收拾细软,恨不能天一亮就启程北上。碍于拱卫司的暗哨,明升交代芸娘,等到他上朝回来后,再让她三个回府。明升深夜就打道回府,细想对策。元芜同木香、芸娘三人这夜仍是宿在医馆。
翌日早起,元芜细心照料木香。因一夜沉睡后,木香精神好了许多,又因熟识元芜气息,也不再哭闹。元芜取了银铃,系在木香身上。中食后,三人拜别丁凤霜祖孙二人,返还归义侯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