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归义侯府门外,元芜不曾想过眼前的景象,仅仅两夜之隔,先前那两扇巍峨的朱红色大门已被烟熏火燎烤成灰黑,连带着梁上那块牌匾也全然没了往日威严。长工小厮们进进出出,抬土扛砖,各个都是灰头土脸。虽是为了木香不得已为之,元芜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愧疚。
明升却是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但琐事繁重,索性由着各院中人四窜。暂将元芜和木香安置在藏书阁的别院,仍是指了芸娘过去。因着心中有亏,且临别时细问过丁凤霜,木香的情状不急于一时,且最好在囟门闭合后施针。元芜也不禁体谅此刻的明升,毕竟朝中也需得一番解释,且要看皇帝如何安置。
芸娘也将丁凤霜一番话转述明升,也松了他一口气。专心应付朝廷诸项事宜,估摸着这几日皇帝就要下旨了,且要沉住气。不想皇帝却迟迟未下诏,只拨下来几百两银子,加派人手帮着重整修葺。府内更是人声喧哗,鱼龙混杂。明升特意嘱咐芸娘,此时更要谨慎,不可随意进出。无论大事小事,明升都亲力亲为,一时间焦头烂额。
元芜一心一意在木香身上,外界一概不闻不问。木香幼小,骤然失聪失明,常常烦躁惊慌,一刻也离不得元芜。元芜日思夜想,虽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但气味可闻,味道可尝,还能触碰感受其他。于是写了个方子,让芸娘去抓了许多通窍且明目安神的草药,让木香闻着药香,尝尝味道,用手去抓了感触各种草药的纹理。不想此法十分有效,不几日,木香渐渐沉静下来。有时,元芜也带了木香到院中去散步采花。从起初的万念俱灰到如今,元芜逐日习惯了木香的沉静。芸娘日日在旁,对元芜和木香渐渐亲昵,又因亲见了元芜对木香的情义,不禁在内心里十分敬重元芜。
至盛夏三伏天,归义侯府修缮完毕。明升入朝奏告皇帝。因遇上节令宫中赐食,在奉天殿偏殿逗留。见皇帝身边的曹公公立在偏殿外,示意明升出去说话。明升不动声色,出得门去,一路跟着曹公公至华盖殿。曹公公一路无话到华盖殿后,也只用眼神示意明升进殿。待明升进殿,两旁太监便合上殿门,曹公公守在殿外。明升入殿后即见皇帝端坐于大殿宝座上,立刻迎上去跪地参拜。朱元璋却并没有喊平身,明升心中知此刻便是至关重要,遂平稳呼吸,闷声跪在地上,额头和鼻子俱贴着大殿的金砖,纹丝不动。片刻,朱元璋才命起身。
“近日闻言,你同归德侯走得十分近,不知是否有此事?”朱元璋口吻颇淡。
“禀…….禀皇上,确实……确…….确有此事。”明升却看着十分羸弱,颤颤巍巍答话。
“哦?所谓何事?”依旧是风淡云轻。
“归德侯和臣同沐皇上恩德,得以受封赐居京城,又得陛下赏识,在朝为臣,平日里上朝时有过点头之交。因彼此年纪相仿,凑在一起玩的都是些小孩玩意儿。”明升躬身站姿,低头拱手,声若蚊蝇,屏气敛息。
朱元璋和颜悦色,微笑道:“你同我长子标儿年纪相仿,不必太过拘谨了。我年纪大了,不知你们少年人都爱玩些什么?”
“陛下已逾不惑,正值壮年,普天之下,无所不有,心中尽是大道。而臣下年弱,阅历浅显,许多小玩意从前都未曾见过,不由贪玩。”明升微抬头,眼睑低垂,继而温言道:“京城热闹非凡,尤其是城南十八坊。臣常常去看些玉器古玩,花鸟鱼虫,有时也会挑几件拣回家中赏玩。”
朱元璋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神色微敛,俯视明升道:“你母亲进宫已大半年了,与皇后十分投机。皇后也常在朕面前感叹你母亲比她年长而膝下仅有一子,早年虽为你寻了门亲事,不料婚后竟无所出,十分惋惜。”
“是臣不孝,让母亲操心,还请陛下恕罪。”明升立即伏地。
“你且起来,不必拘礼了。”朱元璋眉微皱,继而道:“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母亲深知朕心啊。”
明升感到无比窒息,莫不是……始料不及。那一瞬间的错愕,让朱元璋感到十分欣慰,接着说道:“让我替你寻了门好亲事。”
果真如此,明升自知不可拒绝,只能说:“臣何德何能,劳陛下关怀。”说完只觉自己言语苍白无力。
朱元璋见明升神色,自说道:“高丽尹熙王之女,与你一般大,清丽脱俗,才情出众,可作为你正妻的不二人选。朕已拟旨,这道圣旨朕今日就亲赐与你。”朱元璋将案上的玉轴圣旨合拢,置于盒内,下殿亲自交到明升手上。
明升双手跪接了,恭敬说道:“谢陛下隆恩。”
“明日朕会当着文武百官再下一道圣旨,择一吉日让你和归德侯一道举家迁往高丽,朕会派遣使者和护卫,取道北平,一路护送你们到高丽。另外,朕会亲自修书一封给高丽王,你们在那的衣食住行自会安排妥当。”朱元璋面含笑意,又说道:“你既喜欢京城繁华,就带着你母亲四处转转,等过了中元节再启程吧。”
于明升而言,母子即将团聚的喜悦冲淡了赐婚的压抑,面露喜色道:“谢皇上。”朱元璋一挥手,殿门打开。明升行完礼后,带着方盒退了出去。仍是由曹公公领路,送至承天门后,明升便出得宫回府去了。
次日早朝,朱元璋在奉天殿特召归德侯与归义侯出列,在正殿上宣了使两家迁徙高丽的旨,底下朝臣哗然,却无一人启奏。
朱元璋示意近旁,少顷,司钟官轻击乐府钟,满殿群臣俱皆站定,堂下顿时肃静。明升和陈理两人都跪接了圣旨,满朝文武三拜九叩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遣使户部左侍郎赵好德持朕诏书前去高丽国,并遣元枢密使延安答理护送归而往。定于七月二十九日启程。”
接着宣了两道任命诏书,赵侍郎与枢密使两个恭恭敬敬接了旨。而后,皇帝便着各部商议此事。到此处这一切仍不能算是尘埃落定。
待到下朝回府时日已中天。明升心中正盘算着此事很快就会晓喻天下,与其让元芜从别处得知,倒不如自己现在向她说明。
连路思索,倒一下便回到府门前,明升下了轿,却见曹公公正一手扶着顶银顶皂帏四人小轿候在府门外,心中已有几分了然,却不能显在脸上。曹公公欲上前行礼,明升作受宠若惊状,连忙迎上去口里说道:“曹公公快不必多礼,还有劳公公来一趟。”这话果然让曹公公听来十分受用,笑着掀了轿帘子,里面的人就扶着另一侧小太监的手从轿里出来了。明升一见那不是自己母亲却是谁,神色颇为喜悦。
“皇上让老奴妥妥当当送了老夫人回来。”明升见曹公公身后的小太监弓着身,手高举着案,上面呈着一道五色丝织圣旨,乃是诰书。忙扶了母亲,迎了曹公公进府,即刻吩咐叫齐全府上下到前院,由彭老夫人在前,跪接诰书,全府上下三拜九叩齐声山呼万岁。芸娘自然是在跪拜之列,元芜木香自然不在。
明升又亲自迎了曹公公到大堂上座,叫奉了香茶,一盏茶后,又亲自送到门口才算完。等宣旨的公公一走,彭老夫人就遣散众人,在大堂召了芸娘问话。明升返回大堂时,正见芸娘跪在地上回话,向母亲行了礼,就打发芸娘下去收拾老夫人的住处。
明升恭敬说道:“母亲初到府上就让儿子扶着四处看看吧。”
彭老夫人点头称好。母子二人就先往后花园去了。迈过了一处拱门,见严武立在门外,母子二人进了花园,明升一会儿指着盏凉亭,低头在老夫人耳边轻言几句,一会儿指着满庭的繁花,又同老夫人耳语几句,彭老夫人也是满面微笑,走得十分缓慢。
此时芸娘正犯愁,打东院过就径直去了藏书阁的别院。元芜仍是一无所知,不过依着明升眼色,是想让芸娘前去告知元芜彭老夫人的事。芸娘行色匆匆,到了别院。元芜见她神色也不似往常,便先开口问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芸娘答:“太……老夫人回来了。”
元芜楞了一下:“从宫里回来了?”
“正是,现在后花园和侯爷一起呢。”
往日只要一听到彭太后,元芜当下头一个反应就是拔腿就跑。可如今却不能故技重施。只能问问明升的意思:“他、怎么说?”
“侯爷没说,只让我来先和姑娘知会一声。估摸着,晚些时候会过来。”
元芜心想,是你明家人有亏,我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彭太后怎么突然从宫里回来了。芸娘仿佛看出她心思说道:“皇上封了彭老夫人为诰命夫人,刚刚在院里宣圣旨,侯爷让全府上下都去了。”
元芜大惊。回想起正月十六夜的事仍历历在目,她站在厢房门外听到明升与朱老四的对话。才小半年的经营,莫不是如今竟然成真了。明升把全家老小都带到朱老四生母的故乡李朝去,也想连带把木香和自己也骗去,一点口风也不透。差点着了他的道!若真跟他到了李朝,只怕自己,别说还要带着木香,插翅难逃。还有木香,木香的病怎么治?如今要怎么办,先稳住芸娘,看她还知道些什么。
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元芜发现连芸娘也一无所知。眼下元芜只能靠自己,必须要静心思索。连彭太后都给放回来了,封诰的文书都下了,那关于明升一家迁往李朝的事肯定是满朝皆知了。出去打听一下时日倒也不难,只是其中的盘根错节谁最明了。这几月,元芜一直在打听北平的事,不知明升是否察觉。
若以元芜一人之力北上,最需就是银两。想通这一点,元芜就决定要回东街去取银子。平日里,元芜都不大出门,这个月却有几次,都是去丁大夫的医馆,芸娘也是跟着去的,明升自然由着她。
当天夜里,木香已经睡下,明升和彭老夫人果然来了。彭老夫人进来就深深看了元芜一眼,看得元芜心里直发毛,面上却是一派英勇赴死的神情。教明升苦笑不得。
“让我看着这孩子。”彭老夫人走到塌旁,凝神看了一会儿叹道:“长得倒好,只是命苦。”又看了元芜一眼,元芜是低头垂目不吭声。
“也不容易。”彭老夫人也不知对着谁叹道。
“升儿啊,你去忙你的。让我和她说几句。”明升见母亲这样说,迟疑着没迈开步子。
“你同我说了大半日,我都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明升这才出了房门,示意芸娘在近旁听着。
老夫人和蔼地同元芜闲聊了几句,元芜局促地答应了几句。见明升走远了,彭老夫人吩咐芸娘;“去给我沏盏花茶,要以新鲜茉莉入茶,下午我见后花园的茉莉开得正好,你去多采些吧。”
芸娘应了。合上房门,屋里只剩彭太后和元芜俩人。彭太后细打量元芜,只是个还未及笄的丫头,模样标致,身条匀称,粉黛不施,衣着简朴,心下就有了主意。
彭太后说道;“你们两姊妹都是没福气的。”
元芜低头,双手放在桌底下膝盖上绞着衣角,反正从没被待见过。灵光一闪,不知彭太后心里是怎么想的,或许自己能借着她离开这里。
“朱皇帝已经下旨为我儿赐婚,是高丽尹熙王之女。你还不知道吧?”
元芜摇头,心中大喜,为掩饰反而面上沉重。
“如今他也不是一国之主了,归义侯只是个空头名号,远迁高丽也是寄人篱下。到了高丽也不会得到礼遇,跟着他只是受苦。本来或许能给你名分,如今皇帝赐婚,你要跟着去最多也只是贴身丫鬟。日子可不像你想的那样好过。连带着木香的名分也是没有的。即便迁居高丽,仍是朱家天下,朱皇帝多疑,恐怕会日夜派人监视我们。出入皆没有自由,一生困在高墙深院。你自不必说了,就是为奴为婢……木香将来只怕日子更难过,大户人家没人愿意娶一个失聪失明的,看着长相,最多也只能做妾,就算夫婿不厌弃她,内宅如同后宫,木香又怎么抵挡得住……”
这样苦口婆心叨叨了许久,各样的百弊丛生都说了。见元芜仍是面无表情,以为元芜横了一心要跟着明升,彭太后一时虽不耐烦,却仍是循循善诱。
“你看看你,真是春光大好的时候。模样生得这样标致,放眼整个大明那也是拔尖的。金陵城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达官显贵,再有就是各方富绅,你留在这儿……总有出头之日。”
这样说了许久,彭太后见元芜脸色愈发凝重,却仍是闭口不言。心中气急,斥责道:“你这不详之人跟着我儿,迟早会拖累了他。”
不想这话落地,元芜竟梨花带雨地抽泣起来:“请老夫人息怒,元芜一心只求跟着侯爷,哪怕为奴为婢,绝不会有非分之想拖累了侯爷。”伏在地上殷殷哭泣。
彭太后冷冷看着她,说道:“你可知我儿性命全凭大明皇帝一句话。朱皇帝布衣起家,生性多疑,一旦发现为臣者有一丝不忠不信,便痛下杀手,即便诛灭九族也不稀奇。而你就是那一丝不信。你是什么身份?边疆亡国之女。潜入大明朝作何打算?到大明朝为复国收集机密,或者……刺杀大明皇帝!”
元芜仿佛垂死挣扎:“故国不是为大明所亡。”
“哼,”彭太后冷笑一声说道:“无知!历史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任何因由都可息息相关。大明人才济济,多是巧舌如簧之辈,他们只会按皇帝心思说话。让你的故国……因大明江山建立才引起边疆各部恐慌,为强大自身才吞并周围小国,你的故国就是这样而亡,因此你心生怨恨,一心要刺杀皇帝。”
眼看元芜手足无措,拉着彭太后的裙摆,哭道:“老夫人明鉴,这并非实情……并非……实情……”
彭太后不理,任元芜拉着,继而说道:“朱皇帝本就视我儿如鲠在喉,只是大明初定为安抚人心,才惺惺作态封侯赐府。软禁我于深宫,为的就是要挟我儿。我在深宫一味伏低做小,才攀上些交情;我儿在宫外也是如履薄冰,苦心经营。原本还是战战兢兢,以为朱皇帝以迁徙为由在半路将我们诛杀。却亲赐婚书给我儿,那便是肯放过我全族了。如今眼见就要远走高飞,而你……”
彭太后顿时一口气透不上来,足下踉跄,元芜赶忙起身将她扶到杼子上坐下,沏了盏热茶。彭太后喝了,缓过来不少,撇了元芜一眼,拍了拍她手背,示意她也坐下,慢慢说道:“你是个懂事的。有什么难处只管说与我听。”
元芜默默垂泪,用帕子掩着脸道:“元芜……只要侯爷好,便、便知足了。只是……只是放不下木香。”
听着元芜这样说,可怜了她一片真情,彭太后就想到王皇后的背情弃义,心里不免唏嘘。看元芜也多了一分爱怜。
彭太后起身坐到木香塌旁,端详着木香的眉眼,确有几分像明升。便道:“木香与你情深,就让她留下来陪你。”
“木香是侯爷的亲骨血,是我嫡亲的外甥女,我定当尽力抚养她成人。如今亲姊早已故去……”元芜再泪盈于睫说道:“木香的病皆因我看顾不周,不治好,我如何对得起侯爷和亲姊。”说完又掩面低声哭泣。
彭太后想到木香是自己现下唯一的嫡亲孙女,又生的乖巧,万一此生都是失聪失明,如何自保,心中酸楚道:“这病能治便治,不能治便罢。我会留下一笔银两,足够你和木香一生衣食无忧。”心想该尽的心意都尽到了,便随她去罢。明升还未及弱冠,孙子孙女将来还会再有,只是可怜了木香,便慷慨一些,当作积德积福弥补她吧。
芸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夫人,您要的茶沏好了。”
元芜紧赶着用帕子拭净脸,彭太后看着十分满意,说道:“我儿重情重义,今夜我与你说的这许多,你当好好思虑如何对他才是最好,明日我再来看木香。”遂让芸娘进来。“今日我乏了,这茶就让元芜好好尝尝。剩下的茉莉今晚就和龙井窨在一起,放在这里,明日我再来取。”
元芜起身送到院门口,彭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由芸娘扶着去了。
元芜回到房里,轻声关上房门,吹了灯上塌。虽是一场苦肉计,依着彭太后这样的角儿,元芜若不逼着自己较劲儿,只怕她一眼就看穿了,所幸,她对自己的儿子太过引以为傲,以为全天下的年轻女子都会投怀送抱,更有元菁为例,自然更容易相信元芜的话。探明了彭太后的态度,日后自然也可少行差踏错些,北平能否去成,可全指着她了。